马竹君
(北方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宁夏 银川 750001)
柳永作为宋词革新的奠基人,也是历代最具争议的词人之一。他的《乐章集》传词200 余首,有近70 首描写女性,且多写下层妇女,其中又有三分之一是以女子口吻而作的“闺音”之词,这些作品既体现了《乐章集》艺术成就的突出特点,也成为柳永历来被人诟病的口实。所谓“男子而作闺音”,上承晚唐五代,自温庭筠的《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开始,花间派词人多以女性为抒情主人公,至宋代,晏殊、秦观多有“闺音”之作,乃至辛弃疾也存有“娥眉曾有人妒”的词句。然而,当各家“闺音”词被纳入“词之正宗”时,柳永抒写女性的词作却饱受争议,以柳永的“闺音”词为样本,探析这些作品的主要特征及其背后的心理轨迹,或可揭示柳永这位宋词大家的独特魅力。
“男子而作闺音”作为学术概念,出自清代学者田同之的《西圃词说》,其中讲到,“若词则男子而作闺音,其写景也,忽发离别之悲。咏物也,全寓弃捐之恨。无其事,有其情,令读者魂绝色飞,所谓情生于文也。”[1]张晓梅在《男子作闺音——中国古典文学中的男扮女装现象研究》一书中提到,男子作闺音“或者是男性阴柔心态的一种宣泄与补偿,或者发泄士人壮志未酬的感慨、才高命薄的怨愤,或者表达士人如履薄冰的隐忧、感怀不遇的无奈。”[2]从以上两种观点来看,“男子而作闺音”多有寄托之意。的确,自诗经的“比兴”传统和屈原的“香草美人”意象开始,文人们就时常用婉转幽微的语句寄托“士不遇”的忧愤之情,从而达到儒家诗教“温柔敦厚”的要求。在中国传统社会“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的伦理关系中,“除却具有先天伦理关系的‘父子’,‘君臣’与‘夫妻’作为后天的伦理关系,就形成了一种对应:‘臣’与‘妻’的得幸与见弃全然操之于‘君’与‘夫’的手中,而被逐之臣与被弃之妻,不仅没有辩解和自我保护的能力,还要守住片面的忠贞。综之,‘逐臣’与‘弃妇’在中国社会伦理地位之相似,以及‘弃妇’之辞在诗歌中所形成的悠久传统,可以视为“男子作闺音”现象产生的根源。”[3]柳永生平经历确实近似于 “逐臣”,其词作中也确实偶有“逐臣”与“弃妇”的托喻现象,然而统观《乐章集》中的“闺音”词却又不尽然,相较之,柳永的大部分“闺音”词与众多以托喻为主旨的“男子而作闺音”最大的不同之处就在于真,即柳永以纯真敏感而又浪漫的诗人之眼观察女性,为下层妇女写下了最真挚的“闺音”。
首先,从士风角度来看,宋代狎妓之风盛行是柳永接触下层女性并作出“闺音”的原因之一。《宋史·石守信传》记载太祖之言:“人生驹过隙尔,不如多积金,市田宅以遗子孙,歌儿舞女以终天年。”[4]虽然当时官府有禁止官员狎妓的法令,但自上到下的垂范使得狎妓成为一种社会风尚。在士大夫狎妓之风盛行的背景下,文人们创作了大量流连风月的“曲子词”,如苏轼的“翠蛾羞黛怯人看,掩霜纨,泪偷弹。且尽一尊,收泪唱《阳关》。”即是一曲模仿官妓口吻唱与客人的“闺音”。宋代的歌姬分为官妓、家妓、私妓。官妓在官府举行的各种宴会上娱乐宾客,虽然官员与官妓交往甚密,但只限于宴席间逢场作戏;家妓是士人家庭蓄养的姬妾,士人有时会收到帝王赏赐或朋友赠送的家妓,有时也会自己购买家妓用作宴请宾客时的歌舞助兴;私妓则是因为家贫或种种原因流落于秦楼楚馆,靠出卖技艺乃至身体为生的女子。当时,上层士人与官妓、家妓交往的机会更多,而没有功名的下层文人往往和私妓往来更甚。柳永曾在《凤归云》中写道:“恋帝里,金谷园林,平康巷陌,触处繁华,连日疏狂,未尝轻负,寸心双眼。”《长相思·京妓》也有云:“巷陌纵横。过平康款辔,缓听歌声。”可见,游走于京都巷陌,与民间私妓频繁往来,是柳永词中毫不避讳且时常出现的内容。少年柳永沉溺于汴京的繁华,而民间卖艺为生的女子也青睐他的才华。叶梦得 《避暑录话》 记载:“(柳永)为举子时,多游狭邪,善为歌词。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始行于世,于是声传一时。”[5]由此可知,柳永与民间私妓交往甚密,正因此,与欧阳修笔下“庭院深深深几许”的贵妇“闺音”和小山词“几回魂梦与君同”中对家妓的痴情相比,柳永的“闺音”词多因其与民间底层妓女的往来而生发。
其次,从宋代社会发展来看,市民经济的崛起促成了柳永“闺音”词的创作。太宗时期,北宋政府重建户籍制度,真宗天禧三年,新户籍制度将全国人口分为城郭户、乡村户,这是古代户籍制度的重要改革。大批农村剩余劳动力潮水般涌入城市,转化为市民阶层,有力促进了城市经济的发展,商品经济的繁荣和较为宽松的社会环境使得传统价值观念发生了自上至下的转变。在此影响下,享乐之风盛行于北宋各个阶层,如小令“歌檀敛袂,缭绕雕梁尘暗起。柔润清圆,百琲明珠一线穿。樱唇玉齿,天上仙音心下事。留往行,满坐迷魂酒半醺。”(欧阳修《减字木兰花》)将歌妓美妙的歌喉与美酒相伴,既反应了北宋初期士大夫崇尚世俗享乐的生活态度,也展现出高雅的审美情趣。相较之,柳永的“闺音”词则更多源于以流连勾栏瓦肆为代表的市民文化,呈现出大异其趣的内容特征和审美风貌,如“算等闲、酬一笑,便千金慵觑。”(《迷仙引》)用语通俗,从歌妓的角度展现出对风月应酬和金钱的态度。在当时,秦楼楚馆是繁华都市的重要标志,仕途失意的柳永往来其间,凭借惊人的音乐才华和文学天赋赢得歌妓认可,歌女们一经柳永词曲创作的包装,马上身价倍增,罗烨《醉翁谈录》载:“耆卿居京华,暇日遍游妓馆。所至,妓者爱其有词名,能移宫换羽,一经品题,声价十倍。妓者多以金物资给之。”[6]可见柳永词有诱人的商业潜力,而柳永也因此举获得了相应的报酬,成为历史上第一个职业词人。商品经济具有服务的属性,自该角度而言,柳永依照妓女的愿望从妓女的角度作词,不足为奇。
再次,从文学发展脉络来看,“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7]词从唐五代传至宋朝,主要以幽微婉曲的语言抒发士大夫修齐治平、经国济世之大志以外的私人情感,“诗庄词媚”是当时士人对词体的公认看法。叶嘉莹先生认为,男性作者经由女性叙写所表现的“双性心态”,是一种“弱德之美”,即“感情上那种承受,而在承受的压抑之中的自己的坚持……弱德是我们儒家的传统,行有不得反求诸己,躬自厚而薄责于人,是我在承受压抑之中坚持我的理想、我的持守,坚持而不改变。这是从情理来说,之所以造成如此的美感,和词体产生的性别文化的语境有关。”[8]传统儒家文化虽然历来推崇“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之阳刚进取的精神,然而其“温柔敦厚”“温良恭俭让”等价值理念又蕴藏着阴柔的内涵,从阴阳和谐的角度而言,天阳地阴,君阳臣阴,夫阳妇阴,这一观念塑造了文人士大夫作为臣子与女性之柔和隐忍特质相通的阴性文化心理,诸如清人陈沆在《诗比兴笺》中所言:“放臣弃妇,自古同情。守志贞居,君子所托。”[9]反映在文学创作中,则以思妇、怨妇为主要内容并且由女性咏唱出来的“闺音”词最为明显。英国女性主义作家伍尔夫的“双性同体”理念指出:“任何一位作家,总想着自己的性别,都是致命的……男人和女人的头脑必须通力合作,如此方可成就创造的艺术。”[10]该观点认为好的创作者不应囿于自身性别的局限,要同时具备男性和女性两种不同的特质。在宋词中,基于词体“弱德之美”而展现出“双性同体”特质的作品比比皆是,如秦观的“念香闺正杳,佳欢未偶,难留恋、空惆怅。永夜婵娟未满,叹玉楼、几时重上。那堪万里,却寻归路,指阳关孤唱。”(《鼓笛慢·乱花丛里曾携手》),林逋的“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对迎,争忍有离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边潮已平。”(《相思令》),或孤苦于羁旅或寄情于山水,都凝结着作者的士大夫情怀并以“闺音”形式歌咏而出。柳永作为宋代词体改革的先驱,其“闺音”词同样体现了“双性同体”的“词媚”特质,不同的是,当士大夫们一方面把词当作“借他人之酒杯浇胸中之块垒”的工具,一方面鄙夷词为“小道”的同时,柳永专力填词,并达到了词体向民间的回归。在柳永的世界中,与其相交甚密的歌妓是词曲表演的主体,女性的阴柔之美是恰恰是“词媚”的最佳表达方式,词离不开歌妓,歌妓也促进了柳永词的传播,与“闺音”词主人公的相互成全以及对词体表里如一的真诚态度使得柳永“闺音”词较之其它士大夫而言“双性同体”特质更为明显。
在《乐章集》200 余首词作中,笔者根据第一人称的叙述语言、自述的装扮、环境等,共找出22 首“闺音”词。纵观这些“闺音”之词,外部成因尚不足以解释柳永较之其它宋代词家在创作上的独到之处,具体而言,其最大的价值是基于上述社会背景和出身仕宦又浪迹市井的经历下,形成的矛盾而又敏感的人格特质所构建起来的反叛的自我意识、自由的市民意识、同理的平等意识,使他着眼女性的视角更为深切、真诚,从而创作出别有一番真意的“闺音”之词。
首先,柳永的“闺音”词中展现出强烈的自我意识。在《乐章集》的22 首“闺音”词中,如其它“男子而作闺音”一样借助典故表达寄托之情的仅有《斗百花·亦名夏州·其一》一首。上片“飒飒霜飘鸳瓦,翠幕轻寒微透,长门深锁悄悄,满庭秋色将晚。眼看菊蕊,重阳泪落如珠,长是淹残粉面。鸾辂音尘远。”用“菊蕊”落泪隐喻陈皇后被冷落于长门宫的凄苦境地。下片“无限幽恨,寄情空殢纨扇。”的典故讲班婕妤失宠于汉成帝后,曾作《怨歌行》诗以纨扇自比,书写遭遗弃的哀怨之情。“应是帝王,当初怪妾辞辇,陡顿今来,宫中第一妖娆,却道昭阳飞燕。”“辞辇”指后妃之德,柳永认为班婕妤遭受冷落是因为德行笃厚,而被妖娆的赵飞燕所谗害。“陡顿”“第一妖娆”“却道”等词语颇有嘲讽意味。因柳永的《乐章集》没有创作年谱,此处无法结合创作时的具体情况来分析词人借助汉代典故所托之意,不过从柳永历经30 年四次进仕而不第的情况来看,这里以陈阿娇、班婕妤所遭受的冷落寄托自身的“士不遇”之情怀是很有可能的。这当然是一种自我意识的体现,然而柳永的自我意识更在于,当其他文人以“小词”“诗余”来表达人生而有之的一己私情时,还不能无视儒家诗教“温柔敦厚”的规范,在正经场合要对词作出不屑一顾的姿态,相较之下柳永则在词中大胆表达妓女的心声,抒写自己独特的人生经验。
日本学者在《柳永论稿》中指出:“同耆卿的这类词相比,人们可以发现包括温飞卿在内的以前的‘闺情’诗词都具有欢念性的东西,这可能是一种距离。”[11]以温庭筠的《菩萨蛮》作比较,“小山”“鬓云”“香腮”“蛾眉”的外貌描写,以及“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的动态描写,都给人一种隔膜之感,主人公背后呈现的女性讲述者是机械的,缺少内在灵魂的,抛开作者个人的寄托不谈,整首词显示出一种观赏、把玩的意味,似乎女主人公身后有一双眯缝的眼睛,品味着属于自己的玩物。再看柳永的《少年游·其九》和《雨中花慢》,继承了飞卿词,出现“懒梳头”“修眉敛黛,遥山横翠”和“坠髻慵梳,愁蛾懒画”等意象,不同的是,柳永笔下的女子从物态变成鲜活的人,她们发出“似恁疏狂,费人拘管,争似不风流”的嗔怪,展现出不愿一味顺从的自我意识,耍着“几时得归来,香阁深关。待伊要、尤云殢雨,缠绣衾、不与同欢”的小脾气。相比之下,柳永抛却了作为观赏者而发出“闺音”的距离,甚至抛却了士大夫一贯的男性视角以及传统创作对文人“雅”的要求,他回到生活本身,表现女性真实的日常情态。在这些词中,柳永作为创作主体已和作为创作对象的抒情女主人公融为一体,那些嗔怪和脾气只有像柳永这般与下层女性水乳交融的浪子才能得见,只有像他这般沉沦下僚的文士才会与下层女子惺惺相惜,也只有像他这样敏感而又多情的才子能够用自己的情感去体悟女性并将其代入作品之中。让自己身处情感之中,就意味着主动分担痛苦,痛苦比同情更真实、更真挚。《文心雕龙》有云:“酌奇而不失其真,玩华而不坠其实,则顾盼可以驱辞力,欬唾可以穷文致,亦不复乞灵于长卿,假宠于子渊矣。”[12]柳永的这些作品以真实取胜,从某种程度上回归了文学创作的本质,他以传统士大夫所不屑的下层女性为描写对象,一方面使源自民间的“曲子词”重归民间而焕发出新的生机,一方面反映了作者本人自我意识的投射,也彰显了女性主人公的自我意识,从而给人一种真诚、真切地“闺音”之感。
此外,柳永的“闺音”词中还显示出浓厚的市民意识。如前文所示,市民经济的盛行在宋朝士大夫间刮起了享乐之风,文人们纷纷在“灯花零落酒花秾,妙语一时飞动”(苏轼《西江月·坐客见和复次韵》)中找寻雅趣,唯独柳永把都市当作主场,用“闺音”词抒写着市民原有的情事。从《望远行》《西施·其二》中,能够看到“藻井凝尘,金梯铺藓”“百花桥”等城市景观,更重要的是,柳永常常借女主人公之口,表现出带有自由意志的市民精神。以《定风波·自春来惨绿愁红》为例,这是一首被富贵词人晏殊将“针线闲拈伴伊坐”误以为“彩线闲拈伴伊坐”并指作笑料的词,常年身居高位的晏殊或许很难懂得市民的情趣与愿望。上片“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融情入景,以明媚春光反衬人物思念薄情郎的烦恼情绪。下片“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细腻地刻画了主人公的心思,流露出她对自由、平凡生活的向往。这首词不仅在语言上主动从市民文化中汲取养分,运用“无那”“无个”“恁”等鲜活的俗言俚语表现女儿情态,更将下层女性的 “闺怨”和“闺愿”表露无遗——早知这样,真该当初就把你留在身旁,我俩共处一室,你做功课,我做女红,这是多么美好的生活。这样一幅场景,或许是功名未就的柳永对理想生活的一种描绘,而词中女主人公的理想,同样是让心上人安安稳稳地吟诗诵书,自己在一旁相伴,过着和普通人一样的生活。柳永所塑造出来的真实、主动的女性形象是以往诗词中十分罕见的,这与市民阶层恰好崛起有关,也与柳永大胆而真诚的抒写有关。这首《定风波》就典型地体现了市民阶层“以真为美”“以俗为美”的审美倾向,当时的市民阶层是伴随着商业经济的发展而壮大起来的新兴力量,他们初步走出与农耕文化密切捆绑的纲常伦理,敢于反抗礼教压迫,正如柳永“闺音”词中的女性形象,对抗着封建正统女性的做作和虚伪,大胆说出对爱情和生活的向往,真实地反映了宋代商业经济的繁荣对女性的影响,代表着全新的审美趣味。对于市民阶层来说,爱情和青春比功名更可贵、更亲切,也正因此,柳永这些通俗又真诚的词作遍布于每一个有井水的地方,甚至流传到国外。
再者,推己及人的同理心和发自内心赞美女性、为女性代言的平等意识是柳永“闺音”词生成的关键。学者程瑞钊曾说过“儒家的民本思想和仁政主张是柳永政治观念的核心。”[13]这与柳永在“闺音”词中体现出对女性的理解和关爱有着共同的本质。柳永自幼受儒家思想熏陶,柳三变之名就取自《论语·子张》“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直到为官以后,柳永始终践行儒家之道,一来,从为数不多的诗作如《煮海歌》中可以看出柳永关心民瘼、为民请命的儒者情怀;二来,他曾担任余杭县令和浙江定海晓峰盐场监官,虽然位卑人轻,却被载入《嘉庆余杭县志·名宦传》,并被《大德昌国州图志》列为“名宦”,宋代300年间被此书记为“名宦”仅有四人,可见柳永为官,甚得人心。子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孟子曰“恻隐之心,仁也”“恭敬之心,礼也”。其实,在柳永未曾得志,流连风月之时,他同样怀着一样的仁爱之心对待女性。且看这首《斗百花·亦名夏州·其二》“煦色韶光明媚。轻霭低笼芳树。池塘浅蘸烟芜,帘幕闲垂风絮。春困厌厌,抛掷斗草工夫,冷落踏青心绪。终日扃朱户。远恨绵绵,淑景迟迟难度。年少傅粉,依前醉眠何处。深院无人,黄昏乍拆秋千,空锁满庭花雨。”词中刻画一名年轻女子被丈夫冷落的心绪:“煦色韶光明媚”美丽的年轻女子如韶光般明媚,却被冷落在家中,“春困厌厌”,连每年五月五的斗草节也无心参与,上片两句,不仅是主人公对自己境遇的哀叹,也流露出作者对女子韶光辜负的遗憾,下片“远恨绵绵”,连恨都找不到具体目标,郎君“年少傅粉,依前醉眠何处”,而“我”却只能独守空院,百无聊赖,望着门锁,只锁住满院落花,却锁不住丈夫的心。这是多么真切的情景回放和内心刻画。相较而言,晏殊的“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雅则雅矣,却少了些许灵动,女主人公的思念仅仅是思念,同样不知丈夫身在可处,“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复知何处”的女子也少了柳词女主人公的那些揣测和烦忧。由此可见,柳永的这首“闺音”词在艺术上也许未必如晏殊的《蝶恋花》娴雅隽永,却真正平等地站在女性角度上,写她们的心思,怜惜她们的付出,替她们埋怨负心人。
再看这首《倾杯乐》“皓月初圆,暮云飘散,分明夜色如晴昼。渐消尽、醺醺残酒。危阁迥、凉生襟袖。追旧事、一晌凭阑久。如何媚容艳态,抵死孤欢偶。朝思暮想,自家空恁添清瘦。算到头、谁与伸剖。向道我别来,为伊牵系,度岁经年,偷眼觑、也不忍觑花柳。可惜恁、好景良宵,未曾略展双眉暂开口。问甚时与你,深怜痛惜还依旧。”这是一名风尘女子的月下独白,“如何媚容艳态,抵死孤欢偶。朝思暮想,自家空恁添清瘦。”“我”这青春美丽的容颜,凭什么如此孤独寂寞?日思夜想却只落得日渐消瘦。“算到头、谁与伸剖。”女主人公盼望着有代为“伸剖”的人问“伊”何时才能重新相聚。在分别的漫长岁月中,女子忍受着相思的煎熬,竟然连窗外的春色都不敢偷看一眼,“向道我别来,为伊牵系,度岁经年,偷眼觑、也不忍觑花柳。”只怕娇嫩的花柳预示着又一个春天的来临,在春的映衬下日子就更加难熬了,因此她辜负了良辰美景,“可惜恁”的叹惋语气更深一层表现了她用情之深,思念之苦,在这大好春光里,“我”的双眉却从未展开,只念着与你相聚,如从前那般恩爱。风尘女子亦有自己所爱,同样渴望在最好的年华能有知音相伴,可现实中却很少有人对她们付以真心,一时的花前月下海誓山盟,结局往往是男子背信弃义。柳永了解她们的生活和境遇,也了解她们的美丽与孤独,因此常常在词中为她们的真心付出报以不平之怨。还有这首《迷仙引》看上去是对歌妓身世的客观描述,却饱含着作者的同情与无奈,“才过笄年,初绾云鬓,便学歌舞。席上尊前,王孙随分相许。算等闲,酬一笑,便千金慵觑。常恐,容易华偷换,光阴虚度。”十几岁的女孩子,初初成人,就被卖入妓院,学习歌舞以供人享乐。一边以博人一笑为生计,一边还要忧虑着年华老去,被人取代。她们也不愿被人误解,渴望有个好的归宿,“永弃却、烟花伴侣。”可现实中有几人会真正怜惜她们呢,恐怕只有愿意听她们倾诉、替她们呐喊的柳永才是她们的知心人。
在众多“闺音”词当中,与“带缓罗衣,香残蕙炷。天长不禁迢迢路。”(晏殊《踏莎行·细草愁烟》)相比,“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更具民间女子直率笃定的态度;与“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秦观《减字木兰花·天涯旧恨》)相比,“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将女性的切身感受和愿望写得更为直白。从某种程度而言,较之那些把女子当作器物亦或宴席陪衬来描摹的词人,柳永是敏感的,富有同情心的;较之那些把女子推到前台来抱怨自己不平的士大夫相比,柳永是勇敢的,有担当的。当整个士人阶层仍然在表面上以鄙夷的态度对待下层妓女时,柳永怀着尊重和平等的心态体谅她们、怜惜她们;当大家装模作样地对“俗”和“小词”不屑一顾时,柳永大胆地拥抱它们、推崇它们,最终别开生面,为豪放和婉约各开一路。
柳永在“闺音”词中忠实地为女性写作,反映出她们的心理活动和行为方式,以女子的口吻表达她们率真的情感和大胆的愿望,这虽然与上层文人讲究“雅正”的表达有所龃龉,却也艺术地再现了生活的真实。从对待“小词”和“妓女”的态度来看,宋明理学将道德高高举起,把个人的欲望、兴趣、情感皆排斥在同情之外,更排斥在普遍性、合理性之外。而柳永处于宋初市民阶层崛起之时,又混迹于市井,恰恰避开了这些束缚。先秦儒家将“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作为“仁”的重要原则,实际上强调了一种人与人之间真诚平等交往的内涵,《中庸》亦云:“诚者,天之道,诚之者,人之道。”与之相应的是,哈贝马斯的交谈伦理学认为,必须通过主体间的相互交往、交谈、对话、沟通、理解才能达成共识,达成具有普遍性的道德律。[14]即道德行为是主体与主体之间相互沟通,彼此理解的行为,如若没有推此即彼的同理心,道德律无从建立,道德的行为也无从产生。对于柳永来说,仕宦出身、天资聪颖、经历坎坷使他具备了大胆、真诚、执着、敏感、善解人意、有同理心等性格特质,而他也将同时代稀缺的自我意识、市民意识、平等意识投入到对女性的抒写当中,对那些遭遇不幸的下层女子感同身受,真诚、平等地与她们交往,肯定她们的自身价值,勇敢地为每一位他所怜惜、疼爱的女性发声。在文学外在形式上,他似乎是儒家诗教的背叛者,但是从本质层面而言,他在“闺音”词中所体现的推己及人,直率真诚,又形成了一种回归。那种近似于“亲亲而仁民”地博爱之情,虽然一直被蒙蔽,但他真挚的赤子之心却始终留在词作当中,从而跳出传统士大夫的窠臼,为词坛注入新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