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尔建筑美学视野下平潭石头厝的美学特征和文化内涵

郑 艳

（福建农林大学 金山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2）

平潭岛位于中国东南海峡西北突出部，东临台湾海峡，距台湾新竹港仅68 海里，是中国大陆距台湾地区最近的县域城市，受大陆与台湾岛之间海峡上的“穿堂风”影响和独特的海蚀地貌因素，塑造出海岛特有的人文生态，也形成了该地区独具特色的建筑形态，石头厝民居建筑是最典型的代表。“石头厝”是对石头房子的方言称谓，平潭的传统聚落大多数为石头厝，目前对平潭岛石头厝的研究多数是从建筑设计的角度，在择地选址上的堪舆推演、建筑空间布局对民俗影响、起居功能主次分配等进行理论的阐述，探讨了这一地域性建筑在地方发展与推进方式，包括平潭综合实验区制定发展规划、近代海洋城市建设、地域性建筑管理制度等。相较而言，从建筑美学的视角解读其美学内涵的研究成果较少，为此本文拟从建筑美学的角度探讨平潭石头厝的美学特征和文化内涵。

黑格尔认为：“艺术却不应只利用单纯的符号，而是要使意义具有一种相适应的如在目前的感性面貌。所以一方面呈现于感官的艺术作品应寓有一种内在意义，另一方面它应把这内容意义和它的形象表现成为使人看来不只是直接存在的现实界中的一件事物，而是人的思想和精神的艺术活动的产品。”[1]建筑是建筑物和构筑物的统称，它既是一种历史文化符号，又是人的思想和精神的艺术活动产品，其中包含着人的审美属性和审美结果，从外形特征间接或直接反映出人类存在的社会意识、社会生产价值和社会普遍理念。在黑格尔看来，建筑是象征型艺术的最佳代表，“建筑的任务在于对外在无机自然加工，使它与心灵结成血肉因缘，成为符合艺术的外在世界”[2]。石头厝建筑作为艺术的形式，在建筑美学视野下，它是一种具有独特审美价值的建筑风貌，有着自己独特的美学内涵，值得我们深入探讨。

一、平潭石头厝建构的地域环境与种类特色

人类的形成和发展和自然环境有紧密的联系，马克思曾深刻指出：“人们所遇到的各种自然条件——地质条件、地理条件、气候条件以及其他条件。任何历史记载都应当从这些自然基础以及它们在历史进程中由于人们的活动而发生的变更出发。”[3]也就是说人类活动的内容应当建立在其赖以生存的自然条件基础上。建筑是人类发展历史必不可少的环节，也受到自然环境尤其是地域环境的影响，黑格尔认为：建筑物是服务于一种确定的目的，“关于这种建筑物要提出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它的目的和使命以及它所由建立的环境”[1]，他所说的环境，最重要的当然是包括自然条件、地理气候等方面在内的地域环境。中国的地域辽阔，各地的地域环境如地理位置、地形地貌、气候条件、材料资源等方面有很多不同，受这些因素的影响，民居建筑形式有很大的差异，建筑艺术风格也各有特点。平潭传统民居以气候与地形的适应性为建造基础，从地域环境看，海岛、海洋、海防是一直贯穿着平潭历史社会的“自然基础”。平潭地处台湾海峡与海坛海峡之间的突出部，“狭管效应”显著，五六级以上的大风天居多，风沙灾害祸患是旧时平潭人时常面对的生存常态。岛上土壤层较薄，地貌大多岩石裸露，花岗岩的储量高。为顺应这种地域环境，平潭传统民居以石料为墙体主要材料，以木材作为楼板以及屋顶结构，使其建筑风格凸显地域特色。与此同时，由于平潭岛季风强盛，同时周边海域广，风力阻挡小，因此石头厝的建造以避风抗灾为首要，建筑的基调是楼层低矮、屋顶平缓、窗户窄小。石头厝大多数的高度不超过二层楼，没有阳台、檐角、门楼、连廊等多余的装饰。而屋顶平缓的设计，主要是由于平潭降雨少，不需要尖顶来进行排水，同时相对小的侧面积又具有较强的抗风能力。此外，对于石头厝窗户相对窄小，其因素一方面在于与岛上多风沙有关，窗户小是为了减少风沙侵袭，达到保温保暖的目的，另一方面是因为旧时海岛流寇多，为了减小烛火透出窗外引来匪徒，岛民有意将窗户做深做小。

平潭岛内有丘陵、山地、平原三种不同的地貌类型，顺应不同的地形地貌与渔业农作生产生活的需要，石头厝营造风格又略有差异。我们可以把当地石头厝营造风格分为“上山”村落、“下山”村落以及“入海”村落三种类别，各具特色。

首先是“上山”村落石头厝。旧时平潭人根据海岛地形分区，以现在的古街（城关镇）为界线，北部陆地村落称为“上山”。这些村落的石头厝主要集中分布在君山、龙王头、王爷山三条山脉及其延伸丘陵的周边，特别是君山山脉和龙王头山脉，分别集中了数十个大小不一、密度很高的村落。由于这一带陆地的地面起伏较缓，风沙较小，水源较为充足，所以这些村落适宜农业种植，主要种植地瓜、花生等农作物，相应的当地石头厝多背靠山丘而建，面朝开阔地，分布依地势自高而低、自内而外呈扇形向外发展。“上山”村落石头厝的石材多以青黛色玄武岩为主，建筑类型以四扇厝、排厝居多。

其次是“下山”村落石头厝。这种村落主要分布在敖东、流水、平原等乡镇一带。“下山”村落的地形具有背山面水的特点，由于面朝广阔海域无遮无挡，风沙较大，如何防风防沙是当地居民需要考虑的首要问题。为此除了种植木麻黄防风林之外，为尽可能减少风沙对村落的侵袭，他们所建造的石头厝房屋之间的间隔小、密度大，同时门窗都是窄小入深，常用风火墙来分割空间。“下山”村落石头厝以“四扇厝”为常见类型，以单进四扇房为主。

最后是“入海”村落石头厝。平潭作为一个海岛，向海而生是旧时平潭人谋生选择，渔民在海岸澳口驻扎兴建楼房，这些海岸澳口多贴近海岸线，“一村一澳口”“一村数澳口”或者是“数村一澳口”，该类型聚落以平潭岛北部的白青乡青峰村、东部的流水镇东海村为典型。这些村落居民筑造房屋考虑的重点因素在于是否方便望海观察潮汛，为能观察到海汛以及渔船进出港口的情况，“入海”村落石头厝建构布局多数是沿着澳口布置。建筑的房屋一般为一至二层，二层常设拱形石门，门上多设置了栏杆，便于渔民观察潮汛，同时也蕴含着当地渔民浓烈情感的含义，即渔民家属“在涨潮时凭眺望渔帆，迎接渔船归来”[4]。

二、石头厝民居建筑的美学特征

黑格尔认为建筑艺术的形式是“外在自然的形体结构，有规律地和平衡对称地结合在一起，来形成精神的一种纯然外在的反映和一件艺术作品的整体”[1]，但我们也应当认识到人类社会初期建造建筑的动机仅仅是为了求得生存而需要安全坚固的栖息之所，以避免风雨与野兽的侵害。对此我国古代文献有记载云：“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兽众,人民不胜禽兽虫蛇。有圣人作,构木为巢以避群害。”[5]“构木为巢”的“巢居”是一种与艺术无关的居住需要，体现的是一种实用功能。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和思想文明的演进，传统的建筑已经不能满足社会现实需要，在实用功能中逐渐发展出审美功能，正如黑格尔所指出“日常生活、宗教仪式或政治生活方面的某种具体需要的建筑目的获得满足了，还出现另一种动机，要求艺术形象和美时”[1]建筑就出现了一种分化，即在成就其基本需要的同时，追求着艺术和美，成为人类艺术的重要载体，传达了人们的艺术观念和审美情趣。平潭石头厝建筑就是如此演变进化，早期的平潭民居渔舍多是简易草竂和渔竂[6]，后来随着时代的发展，以及当地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对建筑环境和空间的追求要求也随之提高，从而赋予石头厝许多艺术和美学观念，使石头厝在满足生活居住功能的同时，逐渐形成了具有审美价值的建筑风貌。这种建筑风貌所呈现的美学意涵，具有鲜明的特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是时代性。建筑是一种范式，是一个族群固有生活、思想、价值观的综合，是特定时代社会的缩影。平潭石头厝依托当地气候环境、建筑材料，以及传统生活、生产、宗教以及工匠技术等历史传承情况，形成诸多因素相互牵制影响而呈现出丰富多变的面貌，体现着不同的时代变化，映射了不同时代的审美取向和历史美感。在平潭现存石头厝中，最早是在清中后期建造的，主要集中在城关镇一带，其建筑风格样式保留着清朝建筑的时代性特征，譬如后围、右营两个村落是当初海坛镇水师安置家眷的定居点演化而来。基于此，这两个村落的石头厝建造风格脱胎于清朝水师兵营的“竹篙厝”，保存着闽南厝特有的“出砖入石”的建构，整体布局呈三合院或四合院围合，外墙呈现“红砖白石”的砖石结构。到民国时期，石头厝空间建构更多的是“一进一落四扇厝”或“两进一落四扇厝”，这种扩展与重复形成近代合院式“四扇厝”格局，例如城关新府口、夏致街一带的石头厝建造就是这种两进两落的四扇厝，俗称民国大厝风格，有“三合式”和“四合式”两种。它的基本构成要素包括厅堂、住房与庭院三种空间，这三种空间可以随住宅规模大小有不同的排列、组合和变化，在建材运用上最明显的特点在于红砖运用明显减少，同时开始运用带有时代特点的新建材，如装饰镜面墙的琉璃瓷和阳台的琉璃墙。

二是地域性。正如上文所述，石头厝最大的特点在于石料、石作在民居建筑中的广泛应用，使其建筑艺术具有独树一帜的地域特征。在平潭石头厝群落中，各地以就地取材为原则开采石料，并在此基础上对其进行加工、砌筑，产生了不同的建筑艺术效果。例如东庠石头厝有一个明显的特征，就是波浪型的屋顶，上面镶着光滑润泽的鹅卵石，这种波浪形状的鹅卵石压在上面，平潭话谐音为“压浪”，意寓风平浪静。墙体多数为青条石结构，石材采自附近白冰岛。该地民居特别之处在于大门旁设有半个人身等高小门，横亘在院子的进门处，又叫“六离门”，建筑风格较为凝重古朴。又如环君山一带村落石料多取材君山玄武岩，深黑乱石砌墙，灰泥浆勾石缝，用碎麻石压青瓦，所以整个君山北岚岭村呈现出特有的青黛色。而南海南中村的石头厝集平潭岛特色与兴化府建筑文化于一身，屋顶上的红瓦上面压着墨黑色的石头，形成黑与红的强烈对比，是当地的石头屋的一大亮点，散发强烈的海洋文化特色。北厝瑞岭、大洞口等地，由于是多数平潭传统石匠的聚集地，因此在这些村落中，平潭的石匠几乎把石头运用到了极致，不仅可以看到与石头厝配套的石板路、石井、石磨、石渠、石碾等物，还有那些用花岗条石建造的水渠更是将石头的运用推到了一个高妙的境界。

三是融合性。从文化类型上来看，平潭属于典型的海洋文化类型。由于特殊的地域因素，平潭文化受到外来文化尤其是移民文化、海外文化的影响，这种文化特征对当地的建筑方式和建筑审美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形成新旧杂糅、中西并呈的协调与共存状态，在美学风格上呈现融合性特征。一是受到移民建筑文化的影响。从历史沿革脉络来看，平潭先民很多是从闽东、闽中、闽南等地迁徙而来，因此石头厝的构造仍保留了祖籍地的建筑风格，例如在唐朝时，平潭岛归属福清县管辖，君山后村的很多居民就是福清迁移至此，因此当地许多石头厝的马鞍墙或风火墙，就与福清的四扇厝十分相似。又如在清代时期，朝廷水师驻扎平潭海坛镇，入驻大量闽南籍水师官兵，兵营采用闽南竹篙厝形式建造，后来许多当地居民建造民宅也仿建竹篙厝，使平潭石头厝的建造艺术呈现了另一种形式。二是受到海外文化的影响。平潭石头厝建筑也受到了海外文化的影响，“平潭人移居海外的最早记载始于明代洪武年间”，清代统治以后随着民族矛盾的日益尖锐，“海坛岛作为郑成功反清复明根据地，社会更加动荡不安”，而后许多平潭人或随郑军逃亡台湾，或避居海外，对外移民逐步增加。[7]清末以来，由于清政府统治腐朽，人民生活困苦，很多平潭人被迫离乡背井逃往南洋、欧美等地，形成了一股对外移民的高潮。后来这些华侨带来的国外建筑新观念、新技术和新材料，在潜移默化中影响着平潭的建筑形式，形成新的建筑审美意识，譬如北厝镇美楼林厝主人早年在印尼经商，其建筑风格吸取南洋热带元素，以石头为建筑基底，装饰上不同色彩的进口瓷砖（“荷兰砖”），花格铺满五彩缤纷，极富西洋格调被乡人称“番仔楼”。

三、石头厝民居建筑的文化内涵

建筑是一种艺术，是人的思想和精神的艺术活动的产品。黑格尔认为：“我们可以把独立的建筑艺术叫做一种无机的雕刻，因为它固然建立起本身独立的作品，但是并不能因此就用恰当的躯体形象去达到自由美和表现精神的目的，而是一般只摆出一种象征的形式，来暗示和表现一种观念。”[1]黑格尔的建筑文化象征意义观点，看到了精神观念、人文因素与建筑方式之间的关系，表达了建筑方式与文化观念的逻辑关联性，他把精神观念、人文特征、审美情趣与建筑方式视为一个有机的整体。对此，中国民居建筑大师陆元鼎教授也曾深刻的指出：“文化属于意识形态的范围，而建筑是一个物质形体，文化通过建筑这个载体来反映文化所要表达的思想、意念或希望、理想，即通常所说的构思或内涵。”[8]这种建筑文化观点或人文观点对于我们观察平潭石头厝所反映的文化内涵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在平潭石头厝建筑中，无论是建造的选址，还是营造的空间结构，以及采用的平面布局，均与当地的文化观念和人文精神息息相关，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平潭独特的地域文化特征，具有深刻的文化内涵。具体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石头厝建造的选址要求，蕴含着当地居民的人文理念。中国传统文化以“天人合一”作为最基本的哲学内涵，受这种文化观念的影响，中国人对建筑选址有较为严格的生态环境要求，强调人和自然环境的和谐统一，追求理想的生活环境，以获得“天人合一”的最佳效果。因此古人重视风水学（堪舆学），在建造建筑物前的选址首先要对地理环境进行堪舆，考察地理风水，不仅要考虑到周边的小环境，还要联系到宇宙的大环境，“要求建筑物要与周围的自然环境融为一体，主张在形式上和功能上要有机结合”[9]。从理性角度而言，风水学探究的就是人与自然、建筑和环境的关系，它解释了阳光、水源、土地与生活的关系以及生产的便利性。平潭石头厝建造的选址也蕴含着这种人文理念，譬如始建于明代的流水镇山门村，是平潭历史最悠久的村庄之一，该村位于君山脚下，从地势上看该村背枕君山，村前有较大面积的腹地，前景开阔，同时又有水磨溪绕村环行，由此形成了“负阴抱阳，背山面水”的基本格局，显然具有日照、通风、取水、排水等便于农业生产、渔业经营的优越性。有学者将这种环境模式概括为“枕山、环水、面屏”[10]，是风水学中追求的“藏风聚气”的理想人居环境。

二是石头厝营造的空间结构，反映了当地居民的伦理观念。受儒家思想的影响，礼教文化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占有重要地位。礼教文化的精神内核在于森严的等级制度，并将这种不平等的思想和规范运用于中国社会的各个角落，“从政治特权到产业规模，从婚丧嫁娶到衣食住行，从本人到子孙后世，人们在礼仪规范下过着等级化的生活”[11]，传统建筑空间的布局与结构也深受其影响。平潭人石头厝讲究建筑空间布局，最主要的考量是平面布局空间是否符合礼教要求。石头厝的平面功能是根据家庭人口和长幼秩序而定，按家庭辈分秩序分配，传统四扇厝的基本构成要素包含的厅堂、住房、庭院（天井）三种空间模式，这些空间模式的构成具有鲜明的礼教秩序特征。例如位于住宅中轴线正中的厅堂是家族议事、会客、婚假、丧葬、祭祀祖先等仪式举行的场所，这是中国传统观念中“居中为大、居中为尊”的传统建筑的概念的表现。又如住房多数围绕着主厅堂分布，并根据家族内的辈分长幼的次序来分配使用，反映了传统文化的等级思想对空间观念的支配。

三是石头厝设计的平面布局，体现了当地居民的生活习性。民居建筑的平面布局模式，与当地的社会人文条件息息相关，反映特定的居住文化和居住习惯。从建筑学的角度看，民居的平面布局主要着眼于满足人的使用需求，平潭石头厝一般左右两侧为房，分前后房。中为厅堂，分前、后厅，前厅为客厅，“后厅一般用作厨房、杂物间、仓库，或用于放置渔、农生产用具”[12]，这种构造的房屋布局特别适合平潭渔耕文化时代以渔农为生的大家庭居住。与此同时，石头厝布局也与传统平潭居民的生活模式有密切关联，例如有的石头厝一角留下锯齿状堆砌的石块，叫做“虎齿墙”（俗称留码头），那是由于旧时平潭人认为“起厝讨新妇，生子代代传”是毕生打拼的目标，在缺乏机械化运输作业支撑的时代，平潭岛民需要几代人的努力才有成果，一代人买料，一代人购地储蓄，再延续下一代人才可以请土木师傅施工起厝，可谓 “三代人起一座厝”，这也成为平潭石头厝特有的建筑特色。

四、结语

从建筑美学的视角看，建筑造型既有形式美，又有内涵美，前者主要从空间结构、造型特征等方面去感受建筑形式美感，后者主要是体味蕴含在建筑下精神内涵和文化寓意。平潭石头厝作为地方性建筑的代表，不仅具有在选址布局、空间构成、材料运用、装饰风格等方面的形式美，而且作为地方文化的重要载体，还蕴含着深刻的文化内涵，体现建筑造型的精神内容。今天我们面对这些凝聚着海岛居民美学意蕴和文化内涵的石头厝，更应当以乡土文化的高度自觉和自信，守护这些珍贵的建筑文化遗产，延续历史文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