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渊对朱子“易有太极”说的继承与发展

2023-12-28 14:18:25邓小伟
武夷学院学报 2023年10期

邓小伟

(曲阜师范大学 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山东 日照 276826)

蔡渊(1156-1236),字伯静,号节斋,南宋建宁府建阳(今属福建)人,蔡元定之长子。蔡渊内事元定,外师朱子,博通经史,尤邃于易学,著有《易象意言》《周易经传训解》,于穷理尽性、明体达用之学多有所得。其弟蔡沈尝称赞他,说:“易有太极之说,知至知终之义,正直义方之语,皆义理之大原,为后学之至要,实发前贤之所未发。”[1]蔡氏“易有太极”说,生发于朱子而未囿于师说,以“无体之易”、未生两仪之“太极”立论,通过“易有太极”之义及“易有太极”与“无极而太极”之间复杂关系的探讨,发展了朱子以太极为核心之易学哲学思想。目前学界对蔡渊易学鲜见关注,更遑论对其“易有太极”说的专门探讨①。笔者不量浅陋,即此文对蔡氏“易有太极”说作一简要探析,以就教于方家。

一、朱子对“易有太极”之诠释

“易有太极”见于《系辞上》第十一章“是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朱伯崑认为:“‘太极’这一范畴,在《易传》中是作为解释筮法的易学范畴而出现的,从汉朝开始,始变为解释世界的始基和本体的哲学范畴。”[2]按照一般逻辑,既然先秦至唐宋“太极”之义有筮法与宇宙生成论、本体论之分,那么,与“太极”义紧密相联的“易有太极”应该同样具备这种哲学义涵。张岱年在概括先秦以降“易有太极”章的思想内涵时说:“汉儒认为是讲天地万物演化的过程,朱熹提出‘画卦说’。”[3]这就是说,汉儒以“天地起源”此种宇宙生成论解释“易有太极”,到朱子时又复归先秦画卦、筮法之指向,进而作了哲学本体论之阐发。

朱子认为,“易”首先应有两义:一是交易;一是变易。对于交易与变易的具体内容,他从易学象数之学的角度解释道:“交易是阳交于阴,阴交于阳,是卦图上底。如‘天地定位,山泽通气’者是也。变易是阳变阴,阴变阳,老阳变为少阴,老阴变为少阳,此是占筮之法。如昼夜寒暑,屈伸往来者是也。”[4]这就是说,从先天图来看,交易是一阴一阳相互对待、相互渗透;以筮占之法来说,变易是阴阳相互推移、相互转化,阴阳对立面之间既有对待,又有流行。对“易”之大义的理解,也贯穿在他的丰富易著中。在《周易本义》中,朱子对“易有太极”的解释,很自然地落实交易、变易的提法,他说:“一每生二,自然之理也。易者,阴阳之变。太极者,其理也。……此数言者,实圣人作《易》自然之次第,有不假丝毫智力而成者。画卦揲蓍,其序皆然。”[5]此处朱子采邵雍“一分为二”之宇宙论与程子理本论,从画卦和哲学的双重视角着眼,对“易有太极”作出训释。从画卦的总体层面讲,朱子称“易有太极”为易学纲领、开卷第一义,两仪、四象、八卦、六十四卦是以卦画叠加的形式交变产生,太极贯通于整个过程。若将此处几个易学主要概念分而释之,“易”是 “阴阳之变”,阴阳是形而下之气②,现象世界的万物是由阴阳二气絪缊相交感而生,此谓交易、变易之事。“太极”则是阴阳二气交互作用的所以然之理,称为“至极”,象数未形时,其已内在地涵具阴阳奇偶、天地万物之理,是万理之全体以及万物的存在总依据、变化的总规律,这是说交易、变易之理。

由上可知,朱子对“易有太极”的解释,用现代话语表述应是“阴阳之变有太极之理”,此就形而下已生阴阳之太极而言,强调的是经验世界中理气合一的状态。后来蔡渊在解释此语时,蔡渊对“易有太极”的疏解未再照搬朱子之论,而是创造性地提出“无体之易”的概念,“易有太极”之义在蔡渊那里发生哲学意义上的转变。

二、蔡渊对“易”的形上义建构

蔡渊对“易有太极”的理解,与其师相较,主要是对“易”“太极”义的诠释上存在差异。相对于朱子多以形而下“阴阳之变”诠“易”,蔡渊对“易”的诠释,既批判继承师说,又尊崇《易传》文本的相关论“易”文字,在朱子的基础上又生发了一些新的观点。

首先,蔡氏以《易传》为思想资源,将《易传》所言之“易”分为“易”之本、“易”之用、“易”之书三类,明确了“易”是一个有体有用的实体范畴。其中,“易有太极”“易无体”“易无思无为”为“易”之本然状态,为“易”之体。蔡氏又以两仪之生与未生为分界,将“易”分判为“无体”与“有体”两个阶段,认为:“‘易有太极’之易,未生两仪之易也。‘天地设位,而易行乎其中’,生两仪后之易也。其理则同,其时则异。故易在两仪之先,其易无体,在两仪之后,其易则有体矣。”[6]“无体”指的是形而上世界中“易”的存有状态,此时易体未判,阴阳两仪未生,而未有形体可见;“有体”则是易体流行后的有形表征,可以官能感应之。虽谓“有”“无”,然非截然两分,只是因所乘动静之机有异,故呈现“体”之有无状貌,其实都是易体贯通流行本然之妙。

蔡氏在解释“太极”时,同样是以两仪生与未生划分,谓:“‘易有太极’……所以生者不皆在未生两仪之太极。……太极随生而立,若无与于未生两之太极也。但人之为学苟惟守夫物中之太极,则或囿于形而不得其正,必须识得未生两仪太极之本。”[6]从逻辑上说,一方面太极生阴阳,另一方面太极又不离乎阴阳,太极本体起于生物之前,贯于物生之中,附于物成之后,在阴阳之中,非在阴阳外别有太极。张韶宇认为,“‘易’其实是合本体与功用于一体,即体即用而为一的‘体用不二’之哲思”[7]。在蔡渊这里,“易”与“太极”亦兼有体用,贯于阴阳两仪生化的先后过程,皆有生成万物之妙用,说明二者同属形而上的实体范畴,至于二者具体关系如何,还有待进一步的探讨。

其次,在上述基础上,蔡渊提出:“‘易有太极’。‘易’,变易也,夫子所谓‘无体’之‘易’也,‘太极’,至极也,言变易无体而有至极之理。”[8]以“至极之理”训太极,是朱陆之辩中朱子所持观点,此观点为蔡氏所承。“变易无体”若分作两截来看,“变易”自是绍述朱子“阴阳之变”的说法。“无体”一词原出《易传》“神无方,易无体”一语。朱子以“变易”为阴阳之变,“无体”则解作“易之变化,无有形体也”[5]。按《朱子语类》的说法,“‘易无体’者,或自阴而阳,或自阳而阴,无确定底。……这只是说个阴阳动静阖闢、刚柔消长”[4]。可见,朱子言“无体”,强调的是形而下阴阳变化的难以测度、无形无迹,尚未上升到形而上的本体层面。前述已言,蔡渊所说的“无体之易”是就未生两仪而言,所以此“易”若以形而上下分判,属于无形无器的形而上世界。故蔡渊接着解释道:

易者,知变易之道而无体也。其以“阴阳之变”言易者,阴阳非易,阴阳变易而无体者易也,犹“形而上者谓之道”,其以“一阴一阳之谓道”者,阴阳非道,一阴一阳运而无形者道也。夫易者,所以生阴阳。两仪即阴阳,今指阴阳而言易者,欲明“无”非虚无,虽无形无体而有阴阳变易之理也。[6]

“知变易之道”与“有阴阳变易之理”属于同一概念的不同表达方式,都是为了说明“易”虽变易无体,却内蕴变易之道。此处蔡氏将“‘阴阳之变’言易”与“一阴一阳之谓道”对举,既然“一阴一阳运而无形”是道,那么,与其意义相通的“阴阳变易而无体”亦是道。所以,“易”亦是形而上之道。由此,蔡渊将无体之阴阳变易超拔为形而上之道,并将“易”作为阴阳所由生之本体。既然“易”是形而上之道,应是尚无阴阳二气生化的无形实体,为何又要在“变易而无体”前冠以“阴阳”二字?蔡氏接着解释道,之所以在变易无体之“易”前冠以气化之阴阳,只为说明“无体”之“无”并非虚无之意,而是内涵变易之理的实体存在,以免堕入老氏“无中生有”之窠臼,借此说明本体之“易”虽无形无体却内蕴变易之理。这样一来,在蔡氏的思想中,“易”其实成为其哲学最高范畴。但尽管如此,“易”与“太极”的确切关系依旧不太明朗。蔡渊接着又借周子、朱子“无极而太极”之说解释了二者关系。

三、蔡渊对“易有太极”与“无极而太极”的交互诠释

“无极而太极”语出周敦颐《太极图说》,此命题是周子宇宙论建构之始基。宋儒对“无极而太极”哲学意涵的探讨,在朱熹与陆九渊、陆九韶第二次辩论中达到了顶点。蔡渊对“易”与“太极”的内在关联的揭示,是通过将“易有太极”与“无极而太极”交互诠释这一形式实现的。

在朱陆之争中,围绕“无极”的儒道归属、“太极”之上加“无极”之由、“无极”与“太极”之训释等问题,朱子与陆氏兄弟进行了多次书信交锋。陆九渊认为,“无极”一词出自道家,周子《通书》不言“无极”,故将《太极图》与《太极图说》斥为非周子所作的道家之书,于“太极”之上加“无极”二字,更是理上有理的叠床架屋之举。针对以上质疑和批判,朱子逐一做出了回击。首先,朱子从道统传续之一贯性上确立了周子的盛德大功。朱子指出,自伏羲画卦作《易》、孔子赞《易》言“太极”以至周子《太极图》之“无极”,体现的是道统动态上的一脉相承、绵延不断,虽时空上存在较大差异,但诸贤圣对道统真谛的动态把握以及道统延展之拳拳赤诚则是一贯而无异的。其次,朱子说:“盖其所谓太极云者,合天地万物之理而一名之耳,以其无器与形,而天地万物之理无不在,是故曰‘无极而太极’。”[9]“太极”是天地万物之理的全体,有至极义,“无极”是形容此理无形器、无方所,朱子将“无极而太极”合释为“无形而有理”。正如今人陈来所说:“无极只是太极无声无臭的特征,并不是太极之外的独立实体。”[10]“无极”与“太极”二者彼此不离,是道体之两名,理体之二分。故周子于“太极”之上加“无极”二字,并非多此一举,而是“不言无极,则太极同于一物,而不足为万化根本;不言太极,则无极沦于空寂,而不能为万化根本。”[9]这样一来,在朱子这里,“无极”与“太极”是互相发明、互为主次的关系。

蔡渊对“无极而太极”的解释,与乃师则稍有不同。朱子鲜有将“易有太极”与“无极而太极”或《周易》与《太极图》置于同一文本探讨的情况,存于文献的也只有《易学启蒙》和《朱子语类》中几处罕见的记录。在《易学启蒙·原卦画》论及生卦第一环节,即“易有太极”时,朱子将此一环节对应周子的“无极而太极”,但并未明言“易”“太极”“无极”诸范畴具体如何对应。《朱子语类》则有两处谈及《周易》与《太极图》关系的记录。第一条是朱子答门人李闳祖之问。李闳祖问曰:“《太极图》自一而二,自二而五,即推至于万物。《易》则自一而二,自二而四,自四而八,自八而十六,自十六而三十二,自三十二而六十四,然后万物之理备。”朱子答曰:“理一也,人所见有详略耳,然道理亦未始不相值也。”[4]面对弟子的对《周易》与《太极图》象数、义理方面的明显差异,朱子只能以终极之理作出解释,可见其在合会二者时稍显牵强。第二条,朱子曰:“‘有太极’是有此理,‘无极’是无形器方体可求。”[4]此处朱子意在说明理之无形,对“易”字却避而不谈,究其缘由,应是朱子以形而下之“阴阳变化”训“易”,这种理论背逆,自然无法做到形而下“易”与形而上“无极”的对接。蔡渊则不同,其视“易”为变易无体之理,使“易”与“无极”对应成为可能。蔡氏说道:

先儒皆以太极为万化之原,而于“易”之一字但目为《易》书,故《太极图》特以“无极而太极”发明“易有太极”之旨。其所谓“无极而太极”者,盖亦言其无体之易而有至极之理,以其无枢纽、根柢之形,实为天下之大枢纽、大根柢也。而“太极本无极者”,以其为天下之大枢纽、大根柢而初非有枢纽、根柢之形也。[8]

蔡氏首先对先儒以《易》书训“易有太极”之“易”以及只以“太极”为万化之原的做法提出批评。他从学术史角度论证周子《太极图》“无极而太极”是为发明“易有太极”而作,这是对陆氏兄弟斥《太极图》与《太极图说》非周子所作说法的回击。继而,蔡氏从形而上的高度,以“无体之易而有至极之理”一义统释“易有太极”“无极而太极”,主张“无极”乃为发明“易”义。“无体之易而有至极之理”,显然是对朱子以“无形而有理”释“无极而太极”之说的推衍。此外,蔡渊吸收朱子《太极图说》中太极为“造化之枢纽,品汇之根柢之论”[11],以“无体之易”对应“无枢纽、根柢之形”,“太极”为“天下之大根柢”。无形而有枢纽、有枢纽本无形的辩证关系,正构成“无极而太极”“太极本无极”之意义诠释。这样一来,就“易有太极”而言,“无体”之“易”摹状此理之无形体、无方所,“太极”则表征此理之至极,二者成为互相发明的实体范畴,亦是蔡氏易学哲学的最高范畴。今人刘大钧认为“易是无形体的,易乃形而上之道”[12],同样看到了“易”的本源义,正与蔡氏不谋而合。

“无体之易”说明此太极之理无形体、无方所,且处于无限的变易之中,这点与朱子也不尽相同。“在朱熹看来,变易之理乃阴阳变易之所以然……其自身不变易,永恒如此。”[13]也就是说,理是无情意、无计度、无造作的形而上根据,它只存有而不活动。熊十力在《体用论》中概括本体特征时,则认为:“本体显现为无穷尽的大用,应说是变易的。”[14]这即是将变易视作本体的固有特征。蔡渊赋予此太极之理“变易无体”的运动特质,相对其师的形而上学又体现了某种辩证法的因素,这是蔡渊的创新之处。蔡元定尝言“理有流行,有对待。先有流行,后有对待”[4],这一观点为朱子所否定,但从蔡渊对太极之理的变易特征来看,或许有其家学渊源。

四、结语

就蔡渊的证成理路而言,朱子以形而下的阴阳变易解“易有太极”之“易”,使得“易有太极”具备“阴阳之变中含太极之理”之义,这种意义表达是就形而下世界而言。蔡渊在继承朱说的基础上对“易”义的重思,使“易”具备与“太极”同等地位的实体意义。以此为契机,蔡渊又借助“易有太极”与“无极而太极”的交互诠释,赋予“易有太极”以“无形而有理”之哲学内涵,“易”成为与“太极”相互发明之哲学范畴。

就当时及后世影响来说,一方面,蔡氏“易有太极”与“无极而太极”的义理对接,还原了一个由孔子“易有太极”到周子“无极而太极”以至朱子“无形而有理”的道统传续谱系与开辟了新太极诠释范例,进一步巩固了朱子哲学的道统地位。另一方面,蔡渊在继承朱子对太极“至极之理”的认定上重解“易有太极”之义,以求融通“无极而太极”之论,表现出明显的和会《周易》与《太极图》的意图,这种做法开元、明风气之先,对后儒产生一定影响。后来元儒王申子、明儒鲍宁推演的《太极图》,即秉承了蔡渊的和会《周易》《太极图》的思想精髓,“这样,《太极图》作为易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其地位有了明显的提高,而其与道家之学的关系则愈显疏远”[15]。

注释:

①笔者所见,仅有田炳郁提及蔡渊的“无极之易”思想,但未作深入的论述,详见蔡文,载《孔子研究》(2022 年第3 期)。

②朱子在解释“一阴一阳之谓”时说“阴阳迭运者气也,其理则谓道。”可知,朱子认为阴阳是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