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蕾/文
本文从一个长沙地区文艺院团的编导的视角出发,通过详细阐述范例作品的创作实践,探讨如何进行本土文化题材的挖掘,如何将本土传统文化、历史文化、红色文化进行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如何在二度创作中运用多元艺术手段在戏剧舞台进行现代表达。
何谓本土文化?本土文化主要是指扎根本土、世代传承、有民族特色的文化,是各种文化经过本民族的习惯和思维方式过滤沉淀后的结晶,具有独特性、民族性与纯粹性,它既有历史传统的沉淀,也有植根于现实生活的变化和发展。
从80年前的延安出发到当今新时代的文艺创作,“深入生活、扎根人民、服务人民”一直是文艺院团创作的基本导向。无论东西南北,祖国的每一片土地都有无数动人的诗篇与传奇,并构成了孕育着神州大地伟大精神的史诗叙事。地方文艺院团需要扎根于本土文化,不断发掘本土文化,发挥本土文化的优势,创作出反映当地人民的世俗生活与精神风貌的作品。一部来源于本土、扎根于本土的艺术作品会具有深厚的本土文化意义,能够发挥高度的文化聚集与传播功能,成为这个院团甚至整个地区的文化标杆。例如:广西桂林一部《刘三姐》,让多少人迷恋漓江山水和人文风情;在戏剧市场最为寂寥的时代,北京人艺的《龙须沟》《茶馆》都没有缺少过观众,始终是优秀的本土文化的代表作。但是,本土题材要么意蕴深厚、搬演难度高,要么已经被各种艺术样式及剧种多次“珠玉在前”地呈现过。因此,要想创作一部代表本土文化与精神的代表作,要进行相应的思考:“为什么是这个题材?”“为什么是这个剧种?”“为什么采用这种演出样式?这样的呈现是否能被接受?”每一个问题都必须在实际创作之前考虑清楚。编导们只有充分理解了创作这类代表作的意义与价值,确立了相应的文化责任和艺术目标等方面的内容,才能直面这些“难点”与“痛点”,在战略性上实现“攻克”与“自我提升”,从而创作出更好的艺术作品。
近些年,长沙市歌舞剧院的创作任务基本都是本土文化题材,即“湖湘地域文化”的表达。有人说:“限制是导演想象力的磨刀石”。确实如此,题材固定促使创作人员在不断地磨砺中去寻找突破,立足本土,面向当代年轻人、当代审美和当代精神,探索和开掘戏剧舞台更多的可能性。在新时代中,文艺院团的编导只有以弘扬湖湘传统文化,传承湖湘精神为本,用情用力讲好湖湘故事,才能创造出既符合当代审美,又符合当代价值观的作品。
在当下多元的数字化时代,本土文化的戏剧创作有了更多选择与表达,在守正创新的原则下,长沙市歌舞剧院努力尝试东西方文化碰撞、多元化艺术融合、创新性思维拓展、本土性多维表达,在不断的探索中寻找创新和突破,力求用戏剧的力量来展示东方艺术之神韵意象、精神气象之美。
优秀传统文化是中华民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体现着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价值取向、道德规范、思想风貌及行为特征,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精神家园。要将这几千年传承下来的传统文化搬上当今的戏剧舞台,为现代观众所接受,首先要找准切入点,考虑到当今观众的审美需求,将传统文化的思想精髓与现代技术进行有机融合,让非遗“活起来”,焕发出新的生命力,同时打破壁垒与观众近距离对话。
《浏水人家》是笔者于2016年导演创作的一部民俗舞台剧。这个作品要表现的是:一首歌、一条河、一座城。通过挖掘浏阳河两岸传统文化中所含的地域文化元素(建筑文化、非遗文化、市井文化、风俗民情、传奇故事等)与精神意象,展示浏阳河孕育的两岸人民不同时期的生命形式、生存状态、灵魂栖居及精神追求。为此,笔者及其团队对浏水两岸的民间故事、民间音乐、民间舞蹈、民间风俗进行了大量的采风挖掘,发现了许多深藏民间的智慧。剧目以浏阳河源头曾经的一位放排老人为原型,从他的视角切入,将浏水两岸的生活画卷铺展开来。序幕采用了纱幕三维立体投影与舞蹈相结合,在粗犷高亢的放排号子中,呈现浏水放排人的逐浪搏击之姿。这种表现方式正是张仲年老师在《融合戏剧观》中提到的“虚实结合”,即通过 “现实的舞台空间”与“虚拟世界空间”的相互结合来体现艺术内涵。第一幕“洲上飞歌”将上游客家人栖居地特有的非遗音乐形态“客家山歌”与手工艺非遗“浏阳夏布”的制作流程相结合,辅以原生态散板,节奏由慢到快,在男女对歌对舞中层层推进,表现出放排工与浣布女的自由淳朴的爱恋婚嫁情况和他们火热的生活。
值得一提的是第三幕“河湾灯影”,涉及浏阳河历史不可避免要讲到的一个重要事件——秋收起义。与众多同题材作品略有不同的是,此剧中将视角进行了切换,以女性的视角来讲述革命,用女人们痛彻心扉的送别和不舍,肯定了历史中的小人物的大义坚忍和革命者舍家为国的伟大。而第四幕“小镇回声”的第一个场景为了表现新中国成立后长沙老城重回和谐热闹的市井生活,笔者及其团队特意进行了多方寻访,以当年原汁原味的长沙方言土话叫卖声和列入国家级非遗名录的曲艺“长沙弹词”旋律唱腔,结合现代打击乐的节奏进行音乐编配,再与具有浓烈生活气息的情境舞蹈表演相融合,大大增强了可舞性和可听可看性,使整个舞台高度还原了老长沙石板街鲜活的质感,既亲切又时尚,能瞬间让观众产生共鸣。该剧当时首演后,又临时加演一场,后来演出场场爆满,连观众席走道都坐满了人,这样的场面令主创团队至今记忆犹新。该剧之所以取得巨大成功,究其原因还是因为上述如此“接地气”又有新时代气息的表达传统文化的文艺作品,是人们喜闻乐见的,促进了他们主动走进剧场去了解剧作内容以及感受舞台表演所传达的氛围。
为了进一步探索传统文化在现代舞台的表达,2017年笔者导演创作了另一部作品:创新性跨界融合舞台剧《红于二月花》,该剧获得2016年度国家艺术基金大型项目资助。这是一部话剧与舞剧跨界融合的探索作品,讲述一位湘绣传承人(锦云)的执着与坚守。该剧以老年锦云(话剧独白)的心理逻辑为主线,用意识流的方法将她引入回忆和幻象之中,以另一个她——青年锦云作为她直观心理外化的舞台形象,以此打破时空与之交集,同时通过对其内心隐秘情感和矛盾抉择的深度挖掘,展现她跌宕起伏、甘于寂寞、为爱坚守的一生。该作品运用跨界融合的方法,非常有效地弥补了舞剧叙事性不足和话剧唯美性不够的缺陷,增强了作品的感染力。剧目尾声处,当老年锦云留下题为“红于二月花”的双面缂丝绣作,转身走入满天飞舞的枫林,留下一个孤独的背影时,她完成了自我的人生蜕变,麓山红枫就成了她的生命和精神象征。
中华上下五千年文明源远流长,创造者要善于从历史文化中发掘素材。诸多经验表明,注重从历史中寻找素材、激发灵感的作品大多收获了群众好评,有的甚至经久不衰。因此,文艺创作要善于深耕历史,深挖历史中所蕴含的思想观念、人文精神和道德规范。在此基础上再结合现代技术手段进行创作,推动中华民族的悠久历史文化实现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使更多能彰显文化自信的优秀作品进入人们的日常生活。
长沙市歌舞剧院2009年创作的歌剧《梦圆马王堆》,就是取材于西汉马王堆汉墓文化。该剧以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的、世界唯一保存完好的两千年“湿尸”——西汉长沙国轶侯夫人辛追为原型,故事取材于一同出土的迄今发现的汉代最早的独幅绘画作品“T形帛画”,参照画中天上、地下、人间三界,构造出神、兽、人的三重境界,讲述了西汉轶侯夫人辛追的一生,同时全景式地展现了2200年前汉初的社会风貌。该剧不是纯粹的历史的再现,而是以“古典、时尚、大气、唯美”为风格定位,充分融合了戏曲的“虚拟性”“假定性”,使舞台空间切换相对自由,表演上也借鉴了戏曲的表演风格,尤其部分非人的角色更是融合了戏曲程式化的表演。例如:辛追梦中的“四小鬼”,就是借鉴戏曲丑角的表演和脸谱化风格,配合戏曲中特有的“锣”的节奏,使这一唱段灵动诙谐,符合人物特征,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舞美服装上没有复制性还原,而是将西汉古典气韵和现代文明相融合,运用紧扣舞台逻辑的现代色彩原理重新经营、整理、驾驭色彩,以新的外在的色彩语义传达角色隐性的性格。另外,服装以大面积的手工彩绘工艺与现代面料再造工艺取代古装中的传统重绣工艺,既提升了面料的轻盈度、行动性,又使其更具有现代色彩关系中的立体感。这样超难度的面料彩绘都是设计师亲自监制并参与手绘完成的。由此可见,一个好的作品一定是一个集体集思广益、精诚合作才能创作出来的。
从革命史来说,红色文化是马克思主义与中国革命实际相结合的成果,是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的结晶。从中华文化史来说,红色文化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在革命时期的继承和发展,是古老中华文明向社会主义文明转型的初始形态。
湖南红色资源丰富,十步之内必有芳草。用好红色资源,讲好红色故事,传承红色基因,充分发挥红色文化的时代价值是时代赋予每个文艺工作者的责任。2021年建党百年,长沙市歌舞剧院以长征路上“半条被子”的故事为原型创排了民族歌剧《半条红军被》,该剧由黄定山导演,笔者作为副导演跟随黄导演参与创作。在导演的“整体戏剧理念”下,每一位主创充分融合地域特色和自身设计理念,与导演完成共同创作,笔者在创作实践中学习,在不断学习中感悟,得到前所未有的收获。感受最深刻的是黄导演在创作中强调的“五可”,即可信、可亲、可看、可感、可敬的“五可”戏剧美学思想。
“可信”是指在真人真事中要做到“大事不虚,小事不拘”。首先要让人相信,再强化戏剧性,探究“有可能”发生在人物身上的细节。这部剧取材于红军长征途中三个女红军战士与郴州汝城沙洲村瑶族老乡之间发生的真实故事,它是真实可信的,但故事留下的史料有限,不足构成一部大歌剧。因此主创团队通过大量的资料挖掘,拓展艺术的想象空间,将“剪被子”之后三位女红军战士踏上的长征之路延展出去,将送给秀嫂的“半条被子”和带走的在长征途中的另外“半条被子”,两条交错并行的故事线与每一个人物命运紧密结合,推动剧情发展,构成一部宏大、真实、生动的“半条红军被”的长征故事。
创作的“核心”是塑造人物,塑造“可亲”“可爱”、有血有肉的人物,反映时代背景下人物的命运和成长,用艺术的手法不断地揭示人物的精神内核,揭示他们所凸显出的时代精神。剧中既塑造了祝霞、郑秋收这样“革命理想大于天”的红军干部,也有淳朴憨厚的瑶族夫妻秀嫂和天剩等小人物,还有后来参加红军的腰挎杀猪刀的马大壮,乞讨为生的湘妹子、细伢子,每一个人物都极具个性特点。在音乐唱段方面,作曲杜鸣老师采用故事发生地过山瑶的调式特点,善用湘南和湘中的音乐在调式、调性、素材方面的差异性,为不同角色的唱段注入了丰富的色彩,突出人物性格。例如杨小勇老师饰演的瑶族老乡天剩的唱段,就巧妙融入了湖南地方花鼓戏曲调以方言演唱,让这样一个怕老婆有点怂的角色瞬间充满了喜感,很有特点。
该剧的另一大特点是“可看”,舞美各部门遵循现实主义原则,运用现代科技,融合数字多媒体技术,借鉴美术、电影等艺术形式多元化表达,将舞台打造出油画般的质感,力求让每一个细节都真实可感。例如:过雪山马大壮牺牲时的冰雕人物造型就是按照电影特写的要求设计,从服装、帽檐的冰凌、嘴唇的冻伤到睫毛上的冰碴子,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舞台设计则充分吸收郴州过山瑶湘南民居的特点,使古朴的瑶寨错落有致。雨中屋檐的水滴和瓦缝的水流,甚至地上石板路溅起的水花都清晰可见。出发前的红军广场、湘江战役的战壕、雪山、草地等场景,则利用机械车台的多变特点,迅速进行空间转换,做到让每一个场景都能给予观众沉浸式体验,为演员的表演提供真实可信的环境空间。
衡量一部艺术作品是否成功,最简单最核心的标准就是“感人”。捕捉人物内心最细腻的情感,将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推到极致,用艺术的方式在每一位观众与舞台人物、革命英雄之间架起心灵沟通的桥梁。记忆深刻的是该剧作在山东济南第四届中国歌剧节演出谢幕时,一位年轻观众自动起立向着舞台敬军礼长达8分钟,所有观众的掌声持久不息……这就是讲好红色故事、传承红色基因的真正意义。
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中华民族最深厚的文化软实力内容,也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植根的文化沃土。作为一名文艺工作者,要善于扎根本土,挖掘中华五千年文明这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神粮仓,从中汲取创作营养和智慧,进行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守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之正,创时代表达之新,把优秀传统文化的精神标识和具有当代价值、世界意义的文化精髓提炼出来、展示出来,进行现代表达,形成文艺精品、文化产品,走进老百姓的眼前心里、走进年轻人的精神世界,才不负时代赋予我们每一个文艺工作者的文化责任和文化使命。在此也呼吁更多的人一起来关注本土文化,重视本土文化,挖掘民间智慧,传承并发扬它,助推人类文明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