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闻宇/文
湖南古称湘,北枕洞庭,三面环山,域内多丘陵,古为四塞之地。三苗、扬越等氏族于西周之前便已散居于此,而后湖南经历了秦汉、宋、明三次大规模的汉族人口迁入。人口的迁入在使得该地区汉族的人口比例发生改变的同时,也为该地区带来了中原的文化,其中就包含了民间信俗与民间艺术。抬阁作为两者的复合体,成型于南宋,明初随移民一并迁入湖南,在明清时期不断与地方小戏、地方信俗等湖南民间文化交织,与湖湘族群性格交融,最终形成极具特色的湖南抬阁民俗。抬阁在湖南也称“故事”,其撷取众多知名戏曲与地方故事桥段内容,以凌空、飘逸的角色姿态吸引民众,并汇集了纸扎、杂技、龙狮表演、锣鼓等表演元素,以巡游形式活跃于大街小巷、田埂之间,数百年间以比斗竞演的模式实现赓续与流布,是旧时娱乐与教育匮乏的年代为数不多的民间节时游演狂欢盛会。湖南已有宜章、长乐、珠梅的抬阁民俗入选国家级非遗名录,有马迹塘、黄阳司入选省级非遗名录,未入名录者琳琅。新时代湖南抬阁“故事”通过不断与外界互动,频频亮相于省内外媒体,在发展中逐渐呈现联合之势,愈发引起各界关注与研究,这就使得对于其民俗的流布现状、传承形态、保护情况的调研,对其多元形态、精神内蕴的归结尤为重要。基于此,本文梳理其分布现状、传承形态、保护与研究现状,揭示其民俗特质,为相关从业者准确制定湖南抬阁民俗的保护与开发策略,振兴地方传统文化作出贡献。
笔者从2018年开始便以田野踏勘、历史古籍资料梳理、新闻媒体报道收集等方式对汨罗长乐、涟源珠梅、郴州宜章、益阳马迹塘等地的抬阁“故事会”传承现状进行调研,以求连点成线、连线成面,助力大众形成对湖南抬阁民俗发展现状的全面认知。
自在湖南扎根以来,抬阁民俗以民众喜闻乐见的形态广为流布,近现代虽历经战火洗礼,却仍生生不息,且有愈发蓬勃之势:如汨罗长乐“故事会”、郴州宜章“夜故事”等,在省内十余个市、县、乡、镇均有传承。除了本地承袭之外,湖南抬阁还积极参与外界互动,如,汨罗长乐故事会近年来频繁亮相于北京“非遗大观园”端午游园、浙江乌镇国际戏剧节以及广东、湖南、岳阳等地文化旅游节活动,多次为国家、省、市媒体所关注、报道,引起较大省内外反响。2017年,由湖南省文化和旅游厅组建了全国首个同类型非遗联盟——湖南抬阁故事联盟,联合了汨罗、宜章、涟源、马迹塘、黄阳司五地的抬阁故事力量,其首场文化节就创造了20万人观演,5000演员参与的佳绩。此外,各地纷纷以抬阁民俗的影响力作为发轫点,向关联行业、周边城市投射影响。如,汨罗长乐镇借助故事会[1],带动了长乐甜酒、智峰山滑翔伞基地等文旅项目的发展,摘得了国家民间文艺之乡、春节文化特色地区、中华诗词与楹联之乡、省级历史文化名镇、全国重点中心镇、省级特色景观示范镇、特色旅游小镇等称号;宜章夜故事日益成为当地广场文化活动的领衔项目[2],以及当地对外界宣传推广宜章县的重要名片。在宜章的带动下,周边县乡也纷纷兴起了夜故事的民俗活动。这些地方抬阁样本发展的可喜成果,逐渐形成星火燎原、交相推引之势,进一步推动抬阁民俗在全省的流布与国内外的弘扬。
湖南抬阁“故事”一般发生在春节至元宵节之间。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城乡人口流动变得常态化,在城市中无法形成以血缘宗族为联系聚居的乡村社会形态,作为宗族力量延伸的会社也无从组织,因而,抬阁这种依靠民间力量自行动员与开展的民俗活动在城市缺乏生存土壤,而继续活跃于湖南的乡土社会。
在三湘四水广袤的乡镇空间中,在元宵节来临前的数日,各地的“故事会”便与分摊到户的村民开始筹备当年搬演的故事。他们有的负责故事的开发与提炼,从浩瀚的经典戏曲、地方戏曲中提取故事桥段、琢磨从穿戴至妆容的人物形象,并指导“故事”设计;有的有着精湛的打铁技艺,负责“高彩故事”“地台故事”“秋千故事”中的精巧承重道具的设计制作;有的善于化妆,对于地方戏曲中旦、生、丑、花脸等行当的妆容极为熟悉;有的长期训练高跷技艺,高跷越高对于重心与平衡的协调要求越高,精湛者可以绑缚三、四米长的高跷,完成巡演的各项动作要求;孩子们是“高彩”与“抬故事”表演的主角,参演的孩子年龄从一岁多至八九岁不等,从午后至夜晚数个小时的表演,还需要克服高度的心理障碍,对于孩子与家长都是考验,也体现着地方群众对于此项活动的热情与支持;锣鼓、龙狮等表演内容,对于各自技艺与程式都有极高要求。此外,活动的人员组织协调、资金筹措等方面均有专人负责;在巡演开展过程中,除了本地民众外,更是有十里八乡的居民乃至邻近省份游客前来观摩。一次故事会活动的开展将乡村社会对于抬阁民俗的热爱展现得淋漓尽致。
湖南抬阁的“故事”传递着褒抑鲜明的情感色彩,其内容主要来自经典戏曲,以及地花鼓、祁阳戏、巴陵戏等地方戏曲桥段,这些雅俗共赏的内容是湖南抬阁“故事”得以在民间传承的精神需求。明清时期是中国戏曲的第二个繁盛期,此时戏曲创作人才辈出、佳作频频,明代还出现了皇室成员诸如朱权、朱有燉等藩王,直接参与杂居创作的局面。此外,也有民间剧作者对于流弊的针砭。清代是地方小戏的空前繁盛时期,各地花部在地方民间生产生活的滋养下,无论是内容还是形式上均呈现出百花齐放的态势。在那个教育普及率低下的旧社会,抬阁“故事”在丰富民众精神生活的同时,也起到了教化作用。在新时代,各地抬阁故事会的创作团体也与时俱进、推陈出新,打造了一系列反映新发展阶段国家、地方新面貌的“故事”。
自2005年党中央、国务院确立非物质文化遗产四级保护体系以来,湖南抬阁已有三地入选国家级名录,两地入选省级名录,入选、未入选市级名录者琳琅。各历史时期的湖南地方志、民俗志均有抬阁流布与形态的简述,各界的相关研究则始于20世纪末,尤其是进入21世纪以来,研究成果日渐丰硕,主要集中在以下两个方面:
一是湖南抬阁“故事”的普查和整理。周海燕主编的《抬阁·长乐抬阁故事会》、余思慧的著作《游走在空中的艺术》、左尚鸿的著作《中国抬阁》中的湖南章节、许婷的学位论文《春节中的抬阁民俗研究——以长乐抬阁故事会为例》侧重于湖南抬阁“故事”的沿革、表演内容、服饰、道具、传承现状的介绍。湖南各地文化馆利用数字技术拍摄与建档的方式,对湖南抬阁“故事会”表演现场以及老艺人访谈进行数字信息采集,并上传至各大视频网站。这些对湖南抬阁“故事会”的数据保存与大众科普有重要意义。
二是湖南抬阁“故事”的理论研究。目前研究集中于文化与应用方面。文化研究主要针对单个抬阁样本局部铺开,如,聂虹与郑洁在《长乐故事会“比”的特性及文化根源探究》以长乐故事会“比”的特点为切口,展开了文化认同与审美价值研究。湖南抬阁作为地方特色民俗,日益引起了从国家到地方、从政府到学术界、媒体的关注与研究,但仍停留在各自为战的状态,并未构建统一体系,未形成代表形象,造成湖南抬阁在省外、海外推广力度的分解。
湖南属于南方抬阁分支,在南方抬阁物力承载的演进趋势下,与湖南地方族群、民间文化结合,逐渐呈现出竞爽和美的精神特质以及多元化的形式特征,与北方人力承载为主的抬阁表演形态更是遥相比照。
要对湖南抬阁“故事”的形式特征进行归结,首先需要对于整个南方抬阁体系的分布、共性与个性进行梳理,方能得出准确结论。南方抬阁主要分布于湖南、广东、福建、苏浙皖、四川、云南等地,在国家级非遗名录中占有15个席位。抬阁民俗在各地的名称也不尽相同,诸如故事(湖南)、飘色(广东)、铁枝(江苏)等,与名称相对应的则是其“美美与共”的整体趋向,与“各美其美”的细节差异。从共性方面来讲,南方抬阁具有以物力承载进行表演的普遍性,只有安徽寿县、临泉县的肘阁还停留在单个或多个成人以腰间铁架支撑顶部孩童进行表演的形态。同时,其表演舞步也展现出与北方抬阁相似的刚健豪放气质,但由于其承载方式所限,这种演出方式对于成人的体型与体能有很高要求,故事单元规模较小。广东、湖南、福建、云南的抬阁,则完全转化为物力承载,演员在有四轮车支撑的方台上表演,成人只需负责控制车身的平衡与行进方向,人力的解放则使得欣赏的重心更多地集中在抬阁造型创意、装饰细节打磨之上,这就铸就了这几个地区抬阁灵动雅致的气息。而湖南抬阁“故事”则除了南方抬阁中常见的高台与地台形式外,还展现出其他更为多元丰富的形态。
总体来说,湖南抬阁“故事”可分为4个主类、2个辅类:“地故事”(走故事)、“地台故事”(抬故事、马故事)、“高彩故事”、“高跷故事”4个主要类别以及龙狮表演、锣鼓等2个辅助类别。“地故事”表演不依附载体,演员直接行走表演,演出多为一人或几人组合,表演内容常见的有采莲船、蚌壳精、大脑壳、姜太公钓鱼等;“地台故事”在由人抬或车载的略大方台上展开,地台根据故事情节需要进行布景装饰,与演员的装扮相呼应,常见的故事内容有状元拜塔、霸王别姬、岳母刺字、桃园结义等。此外,舞龙也是湖南各地抬阁经常出现的重要元素;锣鼓钹是湖南抬阁活动氛围的隐形推手,活动中需多人为一组相互配合,往往以锣鼓大小划分,有100余种打击套路。
湖南抬阁形式多元特点的内源驱动实为其内蕴的竞爽和美的精神特质[3]。“竞”指比斗,在湖南多地的抬阁中都存在比斗环节。汨罗长乐故事会的上下市街,以栅子巷为界,其活动组织机构“故事会”也在上下市街各有设立,整个活动的策划、组织、竞演都是围绕着两家会社展开。两家既比故事的创意、装扮的精美、演出阵仗的气势,也比对于传统文化理解的深度及文化运用的机敏。在比斗的过程中,双方自然地在演出形式多元性等各方面用尽心思,通过竞演,给包括观众在内的所有参与者带来了欢乐、知识与智慧,大家都沉浸在“爽”的氛围之中。
“和”则是“竞”的基底与目的,传统社会遗留在乡村的血缘与宗亲关系,使得抬阁活动参与人乃至观众都是熟人,也使得抬阁得以赓续数百年。进入当代社会后,虽然有部分住民外出谋生,但血缘关系使得他们每年都需要返乡团圆,长期离家不可避免地造成与当地居民的情感疏离,通过参与抬阁故事会活动,可以重温生疏的亲情、友情,可以通过参与抬阁竞演增进情感交流;对于未外出的居民来说,抬阁活动的“竞”更是凝聚人与人、人与家庭、家庭与家庭之间意志的文化纽带。无论哪种情况,最终湖南抬阁民俗中“竞”的最终导向都是以“和”为美的终点。
抬阁在传入湖南后,通过与当地山水人文的交织,在数百年间的发展中逐渐形成了地域气质,并在散布全国的抬阁民俗中时而崭露头角,生机勃勃。湖南抬阁“故事”多元表演形式与族群的“竞和精神”相为表里,有着丰富的艺术价值、文化价值,对推动湖湘地区的文旅融合发展、乡风建设工作均有巨大的助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