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溢阳/文
韩东曾说:“哪怕是你经历过的时间,它一旦过去,也就成了从来没有存在过的东西了。[1]”在他看来,历史和未来都是虚幻无实的,是一种乌托邦式的想象,对当下的强调使他的诗歌体现出一种后现代主义的时空观。作为第三代诗歌的代表,韩东在诗歌中以揭示或显现生命的本真状态为目的,强调“此在性”,也就是“此时此地”的生命过程。在诗歌创作中,韩东注重从时间和空间的维度拓展叙事元素,从而生发出诗性的可能。本文将从韩东诗歌中的时间和空间出发,探讨其传递出的过程意识和存在哲学。
在叙述学研究中,叙事文本具有双重时间性质,时间在“故事”和“话语”两个层面上存在着不对等的现象。因此诗歌在叙述的过程中,必然会涉及时序、时距、频率等与时间相关的问题。第三代诗人在诗歌创作时注重本体性叙述,强调“回到事物本身”,以原发性的姿态去感受和表达,体现出一种“生命的在场”。因此,“‘时间的现在’变成了一种独特的活力形式,瞬间是一种觉悟,也是觉悟的果实:现在只有在意识的觉醒、即时的知觉的觉醒中才存在。它要求意识到构成某种瞬息境遇的诸多物质的与意识的力量。‘现在的时间’确实是一种创造或觉醒。‘现在’是事物的瞬间状态,也是知觉与意识的微观显现。[2]”
韩东在诗歌创作中,常常在话语层次上重新安排事件发生的时间,从而产生独特的审美效果。韩东在诗歌《一刻钟》中通过对事件进程中具体细节的把握,展现了一段被定格和凝视的时间。“隔着一张发亮的桌子坐在九三年的窗口/下巴上涂着肥皂泡/白色的罩单掖进了领口/理发师微凉的剃刀拍打我的脸颊/在那宝座般高高的椅子上/凝视权威的胡须和戴围兜的统治者的肖像/逐渐形成了钟面/心醉神迷的一刻钟![3]”理发是日常生活中一件非常普通的小事,韩东却将其进行了诗意化的处理,凸显了强烈的时间意识。“隔着一张发亮的桌子坐在九三年的窗口”,“桌子”“九三年”“窗口”三个意象构成了时间和空间的交织,从而获得一种凝视时间的视角。在这一刻钟里,诗人关注到了理发的每一个步骤,从“领口”“下巴”到“脸颊”,强化了理发这一事件的过程性。在诗歌的后半部分,韩东将现实和想象杂糅在一起,诗人在椅子上所凝视的“统治者的肖像”其实是正在理发的自己,而这张肖像又“逐渐形成了钟面”,指涉了被定格的时间。从“肖像”幻化成“钟面”,这是一个将时间实体化的过程,韩东在这个过程中故意拉长了叙述时间,打破了时间的线性规律,正是由于这种高度集中的凝视状态,忽略了时间的流动,这一刻钟才令人“心醉神迷”。
为了描述“现在的时间”,韩东经常在同一事件或同一时间内转移叙事主体来减轻单一主体所承担的叙事压力,从而更巧妙地延滞时间的流动,凸显出生命本色与其原在事物的意义。《甲乙》这首诗就是以男女二元关系进行了主体的转移叙述。诗歌从甲乙二人分别从床上下来这一场景开始,两个人同时进行系鞋带的动作,整体叙述却更多地以甲为中心。诗人不厌其烦地描述甲所观察到的景色,甚至关注到了五厘米或三厘米的差距,与此同时又分散了甲的左眼和右眼:“左眼比右眼/看得更多。它们之间的距离是三厘米/但多看见的树枝却不止三厘米/他(甲)以这样的差距看街景/闭上左眼,然后闭上右眼睁开左眼/然后再闭上左眼。”距离的细微变换、眼睛的交错观察都进一步将时间拆分揉碎,减缓了诗歌的叙述速度,拓宽了时间的延展性。在甲的叙述之后,诗人在最后三行将叙述对象转移到乙的身上。乙的动作十分简洁,“从另一边下床”,“系好鞋带起立”,可见事件实际发生的“故事时间”是很短的,诗人却通过事件细节的超常规刻画,借助叙述时间的拉长来传递诗意,以时间的“现在性”赋予了诗歌“当下”的意义。
韩东在诗歌中经常进行叙事性、日常性的描写,关注日常生活中的凡人俗事,在个人化的日常时间体验当中获得对生命和世界全新的认识。在他的诗歌《在世的一天》中,诗人对平凡生活中的一天进行了白描式的刻画:“今天,达到了最佳的舒适度/阳光普照,不冷不热/行走的人和疾驰的车都井然有序/大树静止不动,小草微微而晃/我迈步向前,两只脚/一左一右/轻快有力//今天、此刻,是值得生活于世的一天、一刻”。这是十分寻常的一幅画面,行走的人和疾驰的车只是在时间洪流当中体验此时此刻的“阳光”“大树”和“小草”,诗人也是在“今天、此刻”中感受到了“值得生活于世”和“自由的感觉”。韩东在诗中呈现出很强的日常生活描写的场景性,并从这些不为人轻易察觉的片段中体味生活的真谛,个人化的生命感受也由此传递出来。诗歌《离去》(二)同样记叙了韩东触目所见的风物:“天晴了/释放了阴郁/我挎着狗包在路边打车/包里装着我的小狗/很长时间都没有车来/地面上有一些水迹/世界有一些空/花草有一些绿。”诗人所勾绘的是“我”在打车时的所见所闻,诗中的意象没有任何象征意味和目的性,只是琐碎日常生活的 一部分。无论是《在世的一天》还是《离去》(二),诗中的时间都是独立的、物性的,也都是当下性和日常性的。对于个人化“现在时间”的把握也就意味着对集体性“历史时间”的消解,这种对时间的叙述方式体现出韩东强烈的“还原意识”。正如第三代诗人对于“回到事物本身”的语言及物性的要求,韩东的诗歌实现了对事物和生命原有形态和状貌的揭示,从而“抵达本真的存在及创造之源始”[4]。
韩东的诗歌基本上摆脱了现代主义诗歌对历史的沉湎和对理想的呼唤。“任何一种总体性的观念,任何一种乌托邦式的意识,在这里都会被瓦解。[5]”比如诗歌《像真的似的》:“我坐在丽江古镇上/喝着茶,看清澈的河水/像真的似的/蓝天白云,像真的似的/远山雪峰,像真的似的/打飞机过来/然后一路跑马。[6]”诗中没有述说丽江古镇的历史和文化积淀,也不谈论旅游对于人生和未来的意义,诗人关注的是此时此刻在丽江古镇的感受,“喝着茶,看清澈的河水”,“蓝天白云”“远山雪峰”,一切都基于诗人此刻的生命体验。诗人并未将叙述的焦点延伸至过去或未来,而是以一个客观冷静的视角来叙述当下。诗人并没有特定的目的,只是“为了来这里坐坐、走走/漫无目的,无所事事/悠然自得,像真的似的”,而这种无目的式的行为举止消解了对意义和价值的刻意追求,还原了生命本色和事物的体验过程。韩东的诗歌不再关注历史事件或故事情节对过去、现在和未来的联结,将连续不断的、具有整体统一性的时间改变为与个人经验紧密结合的、当下的时间,把握住此时此刻事物的情状和态势,消除了现代主义线性时间观赋予时间的宏大意义。
后现代主义时空观认为时间是由无数个“现在”聚合在一起的,因此时间呈现出的“此在性”不仅包括“现时”的“在”也包括“现地”的“在”。随着时间向度的展开,韩东通过时间的凝滞、延展和交错将空间意象并置于诗中,对事件完成整体性的还原,从而获得对于空间的感受能力;只有“抓住眼下每一个可供感觉栖息的时刻,才能真正去体验‘此时此地’的生命过程和漫长而又短暂的人生之旅。[7]”韩东在诗歌《机场的黑暗》中就体现出对空间上“此在性”的重视:“温柔的时代过去了,今天/我面临机场的黑暗/繁忙的天空消失了,孤独的大雾/在潥阳生成/我走在大地坚硬的外壳上/几何的荒凉犹如/否定往事的理性/弥漫的大雾追随我/有如遗忘/近在咫尺的亲爱者或唯一的陌生人//热情的时代过去了,毁灭/被形容成最不恰当的愚蠢……雾中的陌生人是我唯一的亲爱者。[3]”诗歌开篇即点出温柔的时代已经过去,“今天”的我面临着时空的冷寂,黑暗的机场、消失了的繁忙的天空、孤独的大雾和坚硬的大地都形成了空间上“几何的荒凉”。在这种凄清的环境背景下,心灵上的孤独让我只能将“雾中的陌生人”视为我的亲爱者。韩东构造了一个难以辨认时间和空间的情境,周围的一切都是暧昧模糊的,物理距离的靠近在特定的条件下也拉近了彼此的心理距离。在这种情况下,我的亲爱者和雾中的陌生人两种迥然的身份在诗人当下所身处的空间相遇,“唯一的”陌生人向亲爱者的转化形成了一种矛盾的关系,这种瞬间的感受只存在于此刻此地机场的空间中,更加衬托出个体生命“我”当下的孤单。
韩东在表现芸芸众生的生命情感时,也将“此在性”的时空体验隐含于其中。《母亲的房子》是韩东悼念母亲的诗歌,诗人在现在的时空追忆母亲存在的痕迹。“这是我母亲生前住过的房子/我仍然每天待在那里”,诗人借助母亲生前住过的房子,将母亲在世之时和现在并于一个空间平面,突出了母亲离去后自己所感受到的孑然无依。母亲留下的东西还在,只是都发生了改变,“空调坏了我没修/热水器坏了也有两年/衣橱里挂着母亲的衣服/她睡午觉的床上已没有被子了/母亲囤积的肥皂已经皱缩/收集的塑料袋也已经老化/不能再用了。[3]”这些被留下的事物穿越时空,联结了过去的母亲和现在的自己,更加凸显出诗人“此在”的孤身只影。但事实上,诗中多次强调“一切都没有改变”,“母亲喂养的狗还活着/照顾母亲的小王每天都来/也没有多少活干,只是/把这个简单的地方收拾干净/一切都没有改变……我在最小的房间里写作/桌子也是最小的。其实那是/妈妈当年用过的缝纫机/真的,一切都没有改变。”母亲喂养的狗、照顾母亲的小王和“我”在母亲的房子里按部就班地生活,虽然母亲的生命停止于过去的某一个时间,但是母亲从未真正离去,爱和情感能够超越时空抵达现在,“我”仍然过着“此时此地”的、没有改变的现实人生,这是诗人对个体生命感受“此在性”状态的肯定。
韩东在诗歌中注重叙述时间和叙述空间的书写,无论是叙述中对“当下时间”的延长、对“个人时间”的建构和对“历史时间”的消解,还是时间空间化的视角下“此在”的空间存在,都展现出对事物和生命本身的回归和对存在的还原。“由现在时间的绵延而形成的过程意识,是第三代诗歌所表现的一种新的思想要素,它把某一生命状态、行动或事物在此时此地的存在均看作变化发展的一个过程和阶段,并注重当下每一时刻的感觉、体验和行为踪迹。[8]”在时间上指向现在,注重过程,在空间上注重此在性,回到现场,共同构成了韩东诗歌叙述中的时间和空间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