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月姣(中央民族大学 音乐学院,北京 100081)
张维良是当代民乐界的一面旗帜,素有“笛箫圣手”之美誉,不仅演奏技术登峰造极,而且创作成就斐然。多年来,他一直秉承多元创新的理念,推出了一大批民乐佳作。2022年,“行云流水——张维良笛箫埙音乐会”陆续在全国多个城市上演。①此次巡演于2022年9月9日在国家大剧院音乐厅开启,陆续在苏州大剧院、上海东方艺术中心、星海音乐厅、珠海大剧院等场馆展开。笔者有幸担任新编《夕阳箫鼓》的钢琴演奏者。在与张维良先生多次排练、演出和交流中,深切感受到他对音乐发自内心的热爱,对创作和演奏的精益求精,对民乐发展的深谋远虑。这一切都源于他从艺50年来所不断生成与践行的音乐文化自觉。基于此,本文结合新编《夕阳箫鼓》,解读张维良的音乐文化自觉,并总结个人钢琴演奏心得。
所谓“音乐文化自觉”,是指一定历史条件下,人们对本民族、本地域音乐文化的理解、思考与判断,以及对未来发展走向把握与实践。即音乐文化的自我觉醒,自我反省,自我创建。其有两层内蕴:首先,音乐文化自觉建立在对“根”的找寻与继承上。任何一个国家和民族的音乐文化都是人们在长期的生产和劳动实践中创造出来。正所谓根深叶茂,有“根”在,音乐文化便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当代人要做的,就是让这个“根”扎得更深,继续开枝散叶,硕果满园。
其次,音乐文化自觉建立在对“真”的批判与发展上。此处的“真”,强调的是对音乐文化本质规律的把握。即古今中外的音乐文化发展走过了怎样的历程?通过对结果的分析后得出了怎样的观点?这一观点是否具有科学性与适宜性?是否可以将其用于当代本民族音乐的发展?是否可以作为一种规律传承下去?这些方面的思考对文化自觉的建立是具有决定性影响的。音乐文化自觉既是一种思考,更是一种实践,贵在继承与求真,是推动当代音乐文化繁荣的思想基础和先决条件。
在国乐界,张维良先生是一位当之无愧的现象级艺术家。从艺半个世纪以来,这位“笛箫圣手”早已成为民族音乐文化的标杆。他能取得巨大成就,根本原因在于他始终将音乐文化自觉贯穿于创作和演奏中。这是他在丰富的实践经历基础上,穿越中西、横贯古今的思考与探索。
20世纪50年代,张维良出生于有着浓郁丝竹乐氛围的江南水乡——苏州,6岁时就开始学习笛箫。“传统笛乐的美,在于由特定的自然和人文情境中创造出来的音心互应的意象世界。”[1]14岁,苏州京昆剧团将其招致麾下,他由此走上了专业发展的道路。此后他拜师赵松庭,先后向陆春龄、王铁锤、冯子存等多位大师名家学习,并成功北上,先入中央音乐学院学习,后执教中国音乐学院,在天赋、勤勉和机遇下站在了一个崭新的平台上。②张维良的学习发展经历,来自笔者在2022年3月排练之余对他本人的采访。当时,在多位前辈的共同努力下,笛箫已经实现从合奏到伴奏再到独奏的转变,地位得到了空前的提升,张维良完全可以坐享其成。但是在他看来,这绝非笛箫发展的终点,它仍有着无尽的潜力和无限的空间。此后的40年间,张维良以过人的勇气和魄力,从创作、演奏和实践三位一体,一起发力,为古老的民乐注入了文气、正气、生气和大气。这正是其至今仍秉承的理念——“笛箫虽小,世界很大”①原句为“竹笛虽小,世界很大”,出自张维良之口。他在《名人面对面》等几次专访中提及,表现出他立足于自己研究的专业,永不停歇的探索和创新精神。,这也标志着其音乐文化自觉的生成。
首先,在创作方面,张维良是将笛箫与电子音乐结合的第一人。在他看来,民乐若想真正获得源源不断的生命力,唯有融入时代发展这一条路。他学习电脑音乐制作,经过多年的努力,其MIDI技术丝毫不逊于现代音乐作曲家。在此基础上,他还探讨了笛箫与更多中西方乐器对话的可能。此外,他还利用各种机会,让笛箫吹响于影视音乐、奥运会开幕式上,让这门古老艺术呈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新风貌。
其次,在演奏方面,在意识到中西吹管类乐器在音乐表现上的差异后,张维良进行了深入思考。在他看来,笛箫自诞生以来,受到历史和文化的影响,一直处于一种自然和朴素原始状态,在形制工艺、演奏质量等方面都缺少规范与标准,这不利于这门艺术长远性和世界性发展。对此他以物理声学为依据,通过形制改良、技法创新等,使笛箫天生的尖、扁、杂、噪等音色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改观,并可以在不靠任何辅助装置的帮助下轻松演奏十二音序列作品,音域也扩展至三个八度,“从科学与经验双重层面将中国笛箫类乐器的演奏从经验式的民间技艺提升到具有科学依据和国际视野的专业化之路上来”[2]。张维良深知“纸上得来终觉浅”的道理,多年来一直致力于笛箫的演出和推广活动,他和他的竹笛乐团不仅到过国内的多个城市,而且早已走出了国门,在世界舞台上展示着中国传统民乐魅力,并在国外有着广泛的知名度。
可以说,张维良已然是当代民乐发展的一个文化符号。一系列成就的取得,自然要归功于张维良的先天之优、勤勉不怠、敢为人先和人生际遇,但是从根本上而言却是源于内心的音乐文化自觉,才能使他从更加多元化的视角认知民乐,更推动着他进行了一系列创新而富有成效的探索。音乐文化自觉成就了张维良,也成就了当代民乐。
黎英海先生改编的《夕阳箫鼓》,秉承中西融合的创作理念,在遵循钢琴艺术基本规律的同时,惟妙惟肖的再现了多种民族乐器,将这首古曲以一幅优美的山水画形式展现在观众眼前,是中国钢琴改编曲的代表。张维良在此基础上进行了二次改编,使其艺术生命力得到扩展与延续。音乐文化自觉的关键是把握音乐文化自觉的历史性,探索音乐文化自觉的规律性。这在张维良这首新作中有着鲜明的体现。
20世纪初,钢琴漂洋过海来到中国,开启了在中国百年的发展历程。但是在发展初期,植根于西方文化语境的钢琴想在中国落地生根却绝非易事,一些创作者将目光投向了民族民间音乐,以民歌、民乐、戏曲音乐为母体,以改编的形式推出了一大批独具中国特色的佳作。最难能可贵的是,这些改编曲并非简单的音符移植,以钢琴的形式再演奏一遍乐谱,而是既符合钢琴创作的一般规律,又充分保留了民族音乐独有的风格与内涵,是一种成功的、深层次的中西音乐文化融合。所以这些作品不仅在中国广受认可,更在世界舞台上大放异彩。如果说百年前钢琴传入中国,是对中国文化馈赠,那么钢琴改编曲则堪称是对世界钢琴艺术的反哺,更是音乐文化自觉的彰显。
张维良多年来勤于思考,目光独炬,选择这首黎英海先生改编曲不仅有着深刻用意与特殊缘由,更是一种音乐文化自觉的延续与传承。这首《夕阳箫鼓》最吸引张维良的是乡音乡情。《夕阳箫鼓》作为经典民乐,早在18世纪前就流传在江南一带。“暮鼓送夕阳,箫声迎傍晚”,曲中所描写的正是典型的江南水乡唯美画面。张维良出生于苏州,“吴侬软语,江南清秀之精气魂魄,条条江河致源头活水,已经天生注定地溶入他血脉之中,并将伴随着他的艺术人生,成为他守恒不变的勇力”[3]。成长的地域和求艺的经历,使他身上自然带有了几分吴地文人的气质和雅韵,更形成了一种音乐文化记忆——乡情乡音。所以他对这首《夕阳箫鼓》相对偏爱,特别是在黎英海将其改编为钢琴曲后,更激发了他的浓厚兴趣。②钢琴作品《夕阳箫鼓》问世后,张维良曾就此作品与黎英海先生交流。黎先生在创作初衷、写作技法、如何模仿民族乐器在钢琴上演奏等方面,谈了很多自己的想法。这对张维良老师改编该作品具有很重要的意义。前辈音乐家已经做出垂范,那么当代音乐家则应该继承传统,让这个“根”扎得更深,结出更加丰硕的果实。由此也形成了较为有趣的创作关系,黎英海以民乐《夕阳箫鼓》为母体创作出了钢琴曲,而张维良则又以此钢琴曲为改编对象进行了二次创作。
这正是音乐文化自觉历史性的体现,并有着三个方面的价值和意义:第一是张维良不仅表达了向前辈音乐家的致敬和对钢琴改编曲本身的认可,还表明了自己也是这一创作理念和方向的坚定继承者;第二是箫元素的加入,使该钢琴曲呈现出了全新的风貌,实现了音乐创作角度的扩展与丰富;第三是大量的演出实践,使这首作品和民乐得以广泛传播, 助力了民乐的传承与普及。可见,张维良对于民乐是哪里来的,其经历了怎样的发展历程,当代人应该怎样传承民乐等一系列基本问题有着深刻的思考与认知。这种音乐文化自觉的历史意识,从根本上保证了其一系列探索都是科学有效的,更可以为后人提供有益启示和借鉴。
在黎英海原作的基础之上,张维良增加了一段全新的引子部分,于整个乐曲而言堪称是点睛之笔。他用钢琴与箫的共鸣之声为作品加入了“序”,用音响为画笔,为听众勾勒出了一幅生动的画面。钢琴演奏密集的、接连不断的三十二分音符,似夕阳照在水面上的粼粼波光,但又不起一丝波澜,似乎期待着有人来打破这种平静。而当箫的声音悄然进入时,仿佛是鱼儿吐泡泡带来一丝丝涟漪,抑或是远处的渔船划桨时水面漾起淡淡的波纹,给静谧的水面带来生机。这种融入没有丝毫的闯入感,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
此曲中箫的部分与钢琴的结合有几种不同的形式,包括对奏、重奏、齐奏等,对待不同的形式,演奏者对自己的角色要有清晰认知与诠释。主题首次出现时,箫与钢琴在不同的音区进行齐奏。此时两条相同的旋律平行进行,在音响上构建出立体的效果,就像绘画作品中的光影一样,有明与暗的区别。钢琴此处比箫的旋律低一个八度演奏,作为暗的一面与箫的旋律相依存在,由此也对演奏者的触键和控制力提出了极高的要求。触键速度、高度、手指接触琴键的位置都要为达到线条绵长、音色柔和而平均进行设计和运用。
行至c段,钢琴声部的旋律跃然而出,明朗的音乐性格像极了民族乐器笙吹奏时那种美妙的金属声夹杂着淡淡的和声。箫晚于钢琴一拍出现,并由低于钢琴旋律音四度的位置开始,与钢琴在旋律上构成复调感,两个乐器的声音此起彼伏,形成了非常奇特的音响效果。J段是张维良在这首新编作品中将箫的技巧展现到极致的段落,这也是对他自己演奏的巨大挑战。这一段在黎英海先生原作中,钢琴用接连不断的八分音符呈示旋律,速度由lento- Moderato- presto ,三层的推进最终引入整个乐曲的高潮部分。箫的部分在段落的开始与钢琴做八分音符齐奏,到了第二层当速度加快至中板时,箫的节奏变化至十六分音符。极速而连绵不断地吹奏音响,与钢琴铿锵之声的结合,像极了迷雾重重中的群山环绕,抑或是一棵大树的盘根错节,为全曲向高潮推进增加了更多的能量和色彩。张维良自己也表示,这段音乐在箫的演奏技巧上是一个极大的突破,并对这一段落在舞台上的展示充满了期待。最终的演奏结果表明,他的探索极其成功。
可见,张维良是一位极富创新精神的创演者,对中西音乐文化有着全面、深刻和独到的认识。作品里中西两种乐器的融合,在音色、节奏、情感等方面都堪称珠联璧合、水乳交融,再一次证明了两种音乐文化融合的可能性。各种创新理念和技法的运用,更为今后的创作和演奏提供了宝贵的经验与启示。张维良清楚地知道,当代民乐所谓的创新,新鲜一时可以,轰动一时可能,但并非民乐良性的发展方式。对规律性的探索以及从每一首作品做起的创演实践,才是当代民乐发展中不可缺少的。
自20世纪初西方音乐文化传入中国后,中国音乐文化便一直走在与他者对话、交流的道路上。在这个历程中,核心与关键就在于自身的定位。全盘西化、国粹主义和中西融合的各种思想,都曾登上历史的舞台。孰是孰非,已经在一代代音乐家的探索中有了答案。当今世界文化多元化发展趋势更加明显,各种新的音乐理念和风格更是层出不穷。中国音乐文化的自我认知、定位和判断的重要性再次得到了凸显。张维良正通过多年来的不断探索,回应并解答着这一新课题。新编《夕阳箫鼓》是新的优秀作品的代表。在肯定张维良探索精神和成果的同时,也应该深刻认识到,新时期中国音乐文化自觉的生成与实践,绝非作曲家或演奏家的一人一己之力,一朝一夕之功,而应该是所有音乐学习者、创作者、演奏者的共识、责任和义务。
“行云流水”张维良笛箫埙音乐会全国巡演已接近尾声,各地的演出盛况证明了此次探索的成功。我们由此看到了民乐的希望与潜力,更坚定了民族文化自信。相信在以张维良为代表的诸多中国音乐家的共同努力下,中国民乐以及中国音乐文化事业一定会开辟出更加广阔的发展空间,结出更加丰硕的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