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之美与现代主义的跨时空相遇(评论)

2023-12-26 16:27李云雷
作品 2023年11期
关键词:博尔赫斯卡夫卡现代主义

李云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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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2000 年出生的青年作家,杜峤迄今发表的作品不多,在网上所能找到的资料也很少。《江南》2022 年第5 期策划了由罗皓菱、罗昕主持的专题栏目《嗨,〇〇后来了!》,采访了十个〇〇后作家,杜峤是其中之一,其中有两段杜峤的自述,从中我们大略可以看到他的文学与人生历程。他说:“我大概有两次文学启蒙。第一次是诗词启蒙,大概在十三四岁,在网上读到今人诗词,觉得不逊古人,颇为振奋,于是自己买了本王力先生的《诗词格律概要》,矢志学诗。那几年里,我是以为要写一辈子诗的,甚至偏执地认为旧体诗是最完美的文学体裁,我对古典之美的偏怜就是在彼时种下的。第二次是小说启蒙,高考前某个晚自习,我累得不想做题,就以上厕所为由溜出教室,在楼梯口公共书架上抽了一本《卡夫卡短篇集》,藏在背后带回去,在桌肚里读了一个晚上。那是我的梦幻之夜,天女散花、电闪雷鸣。高考一结束我就开始读西方现代派诸家,一发不可收。读至博尔赫斯时,我的想法完全改变了:自己这辈子要写小说。这两条路径看上去相去甚远,但都对我现今的写作产生不可磨灭的影响。古典的山河风月、林泉鹤鹿在现代都市生活不可复见了,但在虚构的小说中仍可栩栩如生,并与某些现代经验产生共鸣,我发表的处女作小说正是二者融合的产物。它是首届《收获》无界双盲写作大赛的一篇入围作品,后来被编辑老师选中,发表在《作家天地》上。……”他又谈道:“我的生活太过庸常且瘠薄,很少有什么现实中的情感、事件或人物让我惊觉‘非写不可’,也没有什么重荷让我觉得自己想要代表什么或救赎什么,所以我很少以个人经验为原本进行写作,大多是凭借想象与虚构写作。写作之初,我一度非常惶惑,觉得自己太过自私,太过蹈虚。读博尔赫斯之后我才逐渐坚定这种写作的合法性。在我眼里,博尔赫斯丝毫不比托尔斯泰矮,甚至更高。”

《作品》2022 年第8 期刊发了杜峤的小说《如何证明一场不存在的地震》,王军先生在推荐语中指出:“这样的小说远离我们的日常生活,理所当然地走向了缥缈,但是,很多时候,文学有一种魅力,能够突然之间让形而上的情绪飞翔顺利地软着陆。”“这篇小说的成熟度,不仅体现在故事的丰富……同时,更体现在叙述这个层次,作者展现了强大的语言能力和艺术技巧,并在二者间找到了平衡,在虚幻和真实之间,迷惑和坚定之间。”

此次《作品》杂志一举推出杜峤的五篇作品,《白马记》《复仇记》《结婚记》《远游记》《照相记》,可以说是杜峤的一个集中亮相,以下我们对这些作品以及杜峤小说的艺术风格略做一些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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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理杜峤的自述与王军先生的点评,我们可以发现这样一些关键词:古典之美与现代经验,卡夫卡与博尔赫斯,故事与叙述,虚构与真实。阅读杜峤这五篇新作,可以发现这些关键词所突显的美学风格在这些小说中也有所体现。如果略做区分,《白马记》《复仇记》《远游记》等现实题材的作品更偏重于现代主义与现实主义的糅合,《结婚记》《照相记》等重述红楼故事的小说更偏重于现代主义与古典主义的融合。

在《白马记》中,“白马”既是评书中的照夜狮子白,也是“我”为某支乐队所画的海报,也是这支乐队演唱的某句关键的歌词,蕴含着丰富的意象与内涵,“当她的头颅经过时,我看到她朝我笑了一下,将那句歌词又重复了一遍。虽然在这种环境中人声会被完全抹去存在的痕迹,但我可以断定她说了,且是对我说的——虽然与我同一方向的人有几十,甚至近百,但他们完全无法拥有意义。”此后寻找这句模糊的歌词成为了“我”内心的隐秘。八年之后“我”在相亲的路上看到当年的主唱发来的信息,以性交易的形式再次听到了这首歌,当年的青春记忆在消费时代被击碎。古典的白马,艺术的白马,摇滚的白马,消费时代的白马,在小说中四分五裂而又融为一体,写出了我们这个时代的复杂况味。

《复仇记》写“我”与新郎一路骑行去昆明结婚,父亲也跟我们一起上路,他对诗歌与抚仙湖心存执念,那是他当年插队做知青时想要朝圣的地方,也是著名诗人月球所在的地方。他曾与另一知青王哥想要扒火车去抚仙湖,但王哥却被轧死了,父亲只好回到知青驻地,他们共同喜欢的张琳琳很快嫁了人。骑行中“我”一路疲惫不堪,也对父亲与新郎一路对诗歌和抚仙湖的向往颇不耐烦,接下来小说到了高潮部分,“复仇的时刻即将来临。我要把血淋淋的真相掷在他眼前。所谓‘朝圣’,不过是一场拙劣的模仿秀。所谓为诗歌献出生命的少年诗人,不过是个欺世盗名的骗子。我已经想象出父亲的惨相:精神矍铄的面庞委顿如腐烂猕猴桃,吟诗的唇舌僵冷如旧书签中封存的陈年花瓣,眼瞳从两粒珐琅彩珠变成两颗无花果果核,浑身病痛从精神麻药的镇压下逃脱出来。他终究会变成一个正常的、风烛残年的老人。在此之后,我会摒弃前嫌,拾起子女的孝悌本分与新郎一起赡养他,一切都会如抚仙湖的湖水般静美。但意外发生了,当我在黑暗中叩开房门,残忍地将这一切告诉父亲时,他却显出一种奇异的平静,问,你想不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在这里,“我”的复仇是揭穿真相,而父亲的“复仇”却一击致命,所谓“复仇”不是单向的拔刀相向,不是隐忍之后的快意恩仇,而是彼此纠结在一起的生命与内心情结。

《远游记》中,“我”按照父亲的遗愿携带他的骨灰踏上了去日本的旅途,“带我出去一趟,把我撒在异乡。”在路上,“我”结识了阿迟和黄双两个旅伴,跟他们一起去了伊谷小镇,与他们互诉衷肠成为密友。“我”大学毕业后无事可做,在好友雷子的教培公司做老师,“我”旅行的时间太长,雷子不断催促我回去,我索性辞了职。我跟两个旅伴去“繁星穹顶之洞”,本想将父亲的骨灰撒在那里,但却没有成功。我给黄双讲父亲的一生,“我”与父亲的关系,父亲与妈妈、花儿姨的关系,父亲的事业、晕厥以及晕厥导致的事业的溃败,妈妈对他的拯救或毁灭,以及父亲的消沉。父亲去花儿姨的饭店想借一辆自行车和一件雨衣,“花儿正送客人出门,见我后问明来意,二话不说戴上头盔,跨上那辆哈雷1200。我呆立在旁,完全迷醉于发动机那种轰轰然的雷震。那是我多少年来乘坐过最疾速的物什,我以为我会晕,但完全没有。我扶着她的腰,当雨滴像冰晶一样袭进雨衣帽又像泪水一样从脖子淌下去时,我知道我沉眠多年的爱情苏醒了,我已经深深爱上了身前这女子。”长途旅行结束,“我”携带父亲的骨灰回来,跟黄双一起去花儿姨的饭店,又去父亲常带“我”去的那个花园和迷宫,站在可以看到长江的公园高处,“我打开盒子,看了最后一眼,像更粗糙、更浑浊的白沙。然后一只手与她相扣,另一只手缓缓倾斜。”

在这三篇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小说所写的虽然都是现实题材,但并没有完整的有头有尾的故事,作者所处理的是更复杂的碎片化的现代经验,或者说是某种具备共通性的现代人类“境况”,作者以现代主义的笔法,在非连贯的叙述中将复杂难言的感受艺术化,并呈现在了我们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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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先锋文学中,以戏谑的方式解构经典是常见的方法,但杜峤的《结婚记》《照相记》却显现出了其独特之处,这两篇小说都源出于《红楼梦》,但又带有现代主义色彩。

《结婚记》以跛足道人“我”的口吻,重述柳湘莲与尤三姐的爱情故事,为我们展现了丰富的想象力。小说在“我”度化柳湘莲而被他误认为是尤三姐开始,讲述了“我”重新度化他的过程,由“结婚”二字引起的贾府的喧闹,“我”现出真身但永远甩不脱跛腿,柳湘莲去为我寻找那面遗失已久的风月宝鉴,“我”叫不醒同样承担度化任务的茫茫大士,他化身为尤三姐说“我与琏二爷爱了一场,此生再无憾恨了”,柳湘莲找到那面风月宝鉴,“我轻轻擦拭镜面,在某个瞬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将其反转”,“我本以为在经历这么多事后,紧张这种情绪不会再降临在我身上了。但当我的目光移向手中那张硕大无朋、性命攸关的牌时,它再次掠过,比任何一次都要强烈。”小说中穿插着现代的语言,卡夫卡的故事,博尔赫斯的寓言,在一个新的视野和新的思维空间讲述故事,让我们在荒诞戏谑中看到了深意,让古典小说人物染上了后现代色彩。小说中对贾母、风月宝鉴、“结婚”二字的描述颇富新意和创造力,可见出作者想象的奇瑰。

在《照相记》中,故事发生在《红楼梦》研究者苏先生和他的两个弟子之间,苏先生失踪了,“我”和春懿到小观园去寻找他的踪迹。“我”和春懿因爱好《红楼梦》与苏先生结缘,本来约好一起考F 大的古代文学硕士。春懿考到了上海,“后来调剂的时候,苏先生说有把握让我留在上海。我舅也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他那边有个闲差,过时不候。春懿不理解我的选择,大吵一架,就此分手。”苏先生的研究方向是《红楼梦》作者之谜,“他决定将《红楼梦》的作者定为生于明末的苏氏族人,北宋文豪苏轼的第十五代孙。因为难以稽考,暂且称为苏X。接下来便是虚构苏X 的生平。”春懿从上海回来,向“我”讲述了苏先生学术研究一直推进到了神秘学的领域,以及他失踪的过程,“最后一句落下后,苏先生似乎带着某种宝玉的郁气,向整个世界与那些年高德劭的父辈们深深一拜,实则在大袖下嘻然一笑。最后他向我挥了挥手,踏出一步,消失在空气中,就像宝玉与一僧一道隐没于白茫茫旷野。”这篇小说表面写照相,实则写了一个研究者消失在所研究世界中的故事。如果说贾宝玉是古典式的消失,苏先生则是现代式的消失,他们的消失都具有精神层面的丰富意涵。

这两篇小说都从《红楼梦》出发,借用其人物或故事,在新的叙述视野中不断将叙述逻辑推向极端,有古典,有现代,有戏谑,也有真意,亦真亦幻,为我们打开了一个古典与现代杂糅的美学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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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读这5 篇作品,我们可以发现古典之美与现代主义构成了作者小说创作的两面,古典之美体现在语言的精致典雅,也体现在古典小说的作用,构成了其小说的底色,而现代主义则体现在作者叙述中的不规则、不确定,以及对卡夫卡、博尔赫斯等人小说的熟稔与引用,这可以说是古典之美与现代主义的跨时空相遇,在作者的笔下展现出奇异的光彩,这光彩既是古典,也是现代的。

作者说:“我很少以个人经验为原本进行写作,大多是凭借想象与虚构写作”,他凭借虚构、凭借技术已充分展现了他的小说才华,但读他的作品仍不免有“为赋新词强说愁”之感,我想最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在作品中较少表现出深刻独特的生命体验。我们可以学习古典小说和现代小说,但那还只是学徒,我们可以虚构也可以写实,但那只是对现实的态度和写作的技巧,我们可以也可以不“以个人经验为原本进行写作”,但作品中应该呈现出不同于其他作家的经验、情感、想象与生命体验,这些在作者的这5 篇小说中也都存在,但却碎片式地散落在文本内部。

但作者毕竟年轻,我希望未来他的创作中能加入生活——生存——生命的维度,每个人的生命都是独特的,每个人的经验也都是独特的,经由这种独特性融合古典之美和现代小说,便会让小说的技法带上个人生命的独特色彩与温度,由此我们便不仅能继承传统,甚至可以开创新的传统。我在一篇关于卡夫卡的随笔中曾写道:“成为卡夫卡是不幸的,但幸运的是,他成为了卡夫卡。”我们关注卡夫卡,不能仅仅关注他的叙述技巧和方法,更应该关注的是他如何将个人深刻的生命体验,以艺术的方式转化成了现代人类共通的感受。如今我们置身在比卡夫卡更现代的“现代”之中,也置身在与西方不同的“现代”之中,我们期待新一代青年作家能够发明一种新的文学语法,能够充分表达出我们这个时代中国人的生命体验,以及人类的全新精神境况。杜峤等〇〇后作家年轻有为,才华横溢,我相信假以时日,他们必将会为我们带来一个全新的文学图景和世界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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