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事件(短篇小说)

2023-12-26 16:27葛芳
作品 2023年11期
关键词:阿呆爷爷

葛芳

我是演员吗?不是。

这场婚礼,我是新郎,可我没有丝毫的幸福感。我被安排着牵起新娘的手,走向大厅中央。那个不高不矮的个头、单眼皮、微微凸起颧骨的女孩,眼神里跳跃着傻傻的喜悦,她,就是我的新娘。嗯,我叫她Z 吧,我们认识还不到两个月。

我是个牵线木偶,被人操纵着,拜见长辈,收红包,红包一摞一摞。我被要求喝酒,我挺希望喝他个一醉方休,但,我的酒杯里盛满了矿泉水!假!太假了!我爸妈怕我喝多了出丑。

我一步一挪,只希望时间快快过去,快结束这样一场无聊的婚礼。我想坐下来独自畅怀好好吃一顿。我瞥了一眼Z,她难得这样,化妆很浓,浓得根本不是她,皮肤泛着亮闪闪的油光,踩着慌张的小步伐,看得出她很开心。

我真的饿瘪饿疯了,正举起筷子伸向那盘炸得金黄的烤鸡时,手被摁住了。是我妈,自始至终,她是总导演。她拉长着脸,说,还有最后五桌。

Z 又换了一套礼服出来,胸太小,撑不起来,勉强凑合吧。我极不情愿地站起来,最后五桌,再熬一下胜利在望。没想到最后五桌很难缠,大多是来自老家乡下的亲戚,他们称呼我的小名,阿呆!阿呆!讨新娘子喽!来来来,把新娘子抱起来,狠狠亲下嘴,要长达五分钟!

阿呆!要命!这个愚蠢的昵称一直被他们叫着,我是榆木脑瓜,呆头呆脑,始终开窍不了。

我脑子发晕,满头冷汗,饿得前胸贴后背,还要出这么一招,乡下人习俗难道就这样无趣?我被推搡着,骑虎难下。我妈眼神扫过来,说,亲吧!

那就亲吧!我抱起Z,她不算重,我的嘴唇摁下去,唾沫星子全沾到她脸上,她像只小鸡,扑腾了一下,柔顺地不动了。我都怀疑这五分钟是不是把她弄窒息了。

还好,Z 扑哧笑出声来。Z 就是个傻姑娘,没有太多想法,脸上有不少雀斑,雀斑像芝麻星星点点,时隐时现。她没有什么兴趣爱好,能对着墙壁发呆大半天,或者拨弄手机。读了个中专出来,在幼儿园当临时工,可能长期和小孩接触,她的想法不是幼稚就是天真。

终于前来喝喜酒的人散去,只剩杯盘狼藉空荡荡的场面,我一屁股坐下来,吃!我一定要吃个痛快!我是个胖子,体重达200 多斤。吃,是我消除疲劳的重要方式,也是我唯一的乐趣。

我是怎样胖出来的?初中时候我开始像个馒头不断向外膨胀发酵,一圈又一圈,增肥速度惊人。到医院以后,医生推推眼镜框说,内分泌失调,早熟,是不是小时候多吃了什么东西?

多吃了什么呢?我妈很疑惑,电话打到乡下,问我爷爷。我小时候和爷爷相处时间长。我使劲想,哦,想起来了,小时候,我爷爷一直给我吃西洋参。爷爷说,这是补品,吃了对身体好,来,爷爷泡一杯,你也泡一杯。我咕咚咕咚捧起一大杯喝个精光。

我没和妈说,也没有对医生说,否则我妈会和爷爷吵架,鸡犬不宁。在感情的天平上,我讨厌我父母,我恨我出生在这样的家庭,而爷爷,是我真正的亲人,是我的避风港。

我向来不喜欢夸张的东西。

Z 小鼻子小眼,平胸,在人流中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当初相亲的时候,我对她没感觉,也没有什么大意见。我妈就怕对方看不上我,每天都要唠叨:你胖得像头猪了!要死了,找不到媳妇你会断了你老祖宗的根!

都什么年代的陈词滥调了,我妈还这样咆哮。你一定想不到她是我们县城的语文名教师,讲台上她温文尔雅循循善诱,可一到家她完全换了张面孔。

没想到Z 一家很快应允了,介绍人说,他们认为自己是烧了八辈子高香,高攀了,很感激,婚礼的时间任由男方定好了。

我躺在床上,没有想Z。其实我有喜欢的女孩。高中时候,我虽然胖,却是可爱的胖子。我爸妈非要花重金走后门让我上重点中学,我当然是垫底的那个。我不忧伤,笑呵呵的,每天会带一些零食到教室,我愿意为女生鞍前马后服务。我还会跳街舞,胖子跳街舞,形象绝对很拽。放了学,有两三个女孩围着我,我们一起兜圈说笑话踩树叶跳街舞。

一个女孩皮肤白得像珍珠粉研磨出来的,泛着湖水的光泽。她一笑,虎牙就露出来。对,我喜欢她。我在她生日的时候,送过她音乐盒,一个瓷制的小天使随着音乐转圈跳舞。我也知道,这仅是我的单相思,她把我当好朋友,根本没往那方面想。管他呢!我愿意这样去喜欢!很快,她考上了重点大学,坐上高铁挥挥手和我拜拜了。

我成绩差得一塌糊涂,这是常态,也是我的人生轨迹,我一点也不担心,每到关键处,我爸妈根本不和我商量,就会自作主张帮我定好。他们选择了一所野鸡大专,我稀里糊涂,去晃了三年。等到毕业要开始找工作了,又是他们在煞费苦心。

一定要事业编制!牢靠、稳当,有福利!我爸说。

好笑的是有人推荐了殡仪馆的工作,这可是民政局事业编制,好不容易才有个空缺。我妈头摇得非常坚决,不行!这样绝对影响他找对象!

等了半年,环保局下属的垃圾处理厂有个岗位。爸妈一锤定音,挺好,就这个。我不想去,谁愿意天天对着一堆臭气熏天的垃圾?处理垃圾要穿防护服,要进行化学消解,要进行焚烧。无法想象我未来从事这样的工作!而且一辈子做一种你不想干的工作,简直暗无天日啊!

我爸瞪大了眼珠,唾沫喷到我脸上:你以为还有好工作等你去挑挑拣拣?你不知道你爸磕了多少头,拎了多少好烟好酒,说了多少好话,才帮你搞到!你猪头三一个,屁事也不懂。

他们骂我的时候,一定要带着“猪”字眼,猪脑子、猪头三,我如果是猪,难道他们不是猪?哈,猪的世界,宫崎骏电影《千与千寻》里父母就是两头贪婪的猪。

我在心里嘀咕,为什么总是你们在安排我的生活?可惜反抗的声音微乎其微,一颗石子扔在水中也会荡起涟漪,我这个大胖子,跳入水中不会激起任何水花。

Z 睡在我的身旁,一声不响蜷缩着,如同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我脑海里划过珍珠皮肤的女孩,拜拜,永远的过去式了。Z 更像一只猫,柔弱,没有主张,附和着上前讨好主人。她也不会什么厨艺,烧的菜和她的人一样,清汤寡水。

我妈说,算了!婚后也不要你们自己开火烧饭,下了班还是都到我们这儿吃。

我妈烧菜老三样,油豆腐塞肉、红烧鱼、炖鸡、青菜香菇、西红柿炒蛋。吃了二十多年,一成不变,吃得我没有一点胃口。我还不能挑三拣四,否则我爸就叉着腰说,有的吃就不错了,我们多辛苦,下了班冲菜场回到家洗啊烧啊的服侍你们,你们多舒坦!

Z 不说话,她好像吃得很香,吃完再盛饭。她吃饭的时候,悄没声息。她就是一个没脑子的中专生,鬼知道我怎么会娶了她?

我象征性地扒几口。我想等回到我的狗窝再点一些外卖,麻辣烫、撸串、黄焖鸡,都可以。

回家路上,我对Z 说:你吃得真香啊!

她不明所以、犹豫不决的表情让我有一种沮丧感。她没问我工作累不累,也没问我是不是一起想去玩什么新鲜有趣的事。她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似乎那里沾满灰尘。

雨断断续续下了一个多星期。晴天十分遥远。我侧身爬起来外出,没有和Z 打招呼。

昨晚很没劲。Z 一如既往,沉浸在深夜的电视剧里。我把她拉过来,拉到我身边。她和石像没两样,随便我扒拉,眼睛还乜着镜子里照见的电视画面。

那个男的——她说。

怎么了?我随口接。

太帅了!

我傻呆了两分钟,算了,顿觉所做的事情索然无味。黑暗的窗户外伸手不见五指,仿佛垃圾被推进了焚化场。

今天周末,我不想傻傻地去我爸妈家待一天,等晚饭到点的时候再说吧。我晃荡在县城飘满雨丝的街上,用不着撑伞,淋湿了又怎么样呢?我看见橱窗镜子里照着一个个模糊的流动的人像,当然,还有我,一个胖子,一个百无聊赖的胖子,深感人生的无意义。

小县城最东就是长江口。长江大桥下面是鹅鼻嘴公园,我憋得慌的时候就会去公园旁,我是阿呆,呆头鹅,和这公园名字很相配。看着激流涌动的长江水,我想不明白我的快乐到底是什么。公园里有一个摩天轮,下雨天,几乎没有游客,我买了张门票坐上去。摩天轮旋转起来,脱离轴心一样,要把我抛出这个世界。

我太胖了,坐上去的时候差点系不上安全保险带,工作人员有些为难,说,算了,我们给您退票。我说,再试试。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系上了。我闭上眼睛,摩天轮音乐很动听,十分卡哇伊,让我想到珍珠皮肤有小虎牙的女同学,好像我在慢慢接近她,我知道,我离开地面越来越高,在上升,上升。我睁开眼,整个县城都在飘浮,飘浮在不切实际的尘埃里。

我忘了我有恐高症,眩晕和恶心感紧随其上,一切模糊起来。等我睁开眼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瘫躺在地上。我不知道工作人员是怎样费劲把我从椅子上弄出来的。他们也吓坏了,差点打120 电话。

还好,虚惊一场。我对他们说。

他们像送瘟神一样,把我送出摩天轮游乐场。我继续往前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真过瘾,尽管我被恐高吓得昏过去。我在小摊旁吃了五串炸得金黄的臭豆腐,给自己压压惊。就在我抹嘴起身离开的时候,一个人迎面向我走来,他叫我名字。我好像并不认识他。但他能准确无误地叫出我名字,说明是一个熟人。我也故作老成地回应,你好啊!他亲热地捶了我一下肩膀,还想得起我吗?夏力奥!比你高两届,我们一起打过游戏。

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夏力奥,他们叫他奥利奥饼干,他成绩也是班级最差的。我和他只玩过一次游戏,一起逃课去游戏房玩了个通宵,没想到他还能记得我。

夏力奥穿着挺讲究,棒球帽,牛仔裤皮带上顶着大饰物。他说,没事干?要不我们去喝两杯。喝两杯?我觉得可以。一个多月没喝酒,嘴巴里淡出鸟味来。我点头,他立马招出租车,说,到我兄弟的饭庄去。

车子从县城东边一直开到了西边。小县城不大,如果整个兜一圈,才一个小时。我和夏力奥并肩坐着,他问我在哪里工作,我只说了环保局三个字。可以嘛!他竖起大拇指,我很少被人夸奖,脸瞬间红了。

我们喝了一瓶白酒。我浑身热起来,感觉周围一片金黄,还嗅到一股暖烘烘的气息,夏力奥,这个哥们,不知不觉中让我转了场。我置身在一个金碧辉煌的空间里,壁纸上有沙滩、绿色的椰子树。有几个身着泳装的漂亮妹子坐在身边,她们深情地看着我,其中一个,也长着颗虎牙。

从此和夏力奥的交往,掀开了我无聊人生的新篇章。

我按时上班,把垃圾分类、收集、转运,下班后我先开车到我爸妈家。Z 也会从幼儿园步行过去。我们一起吃晚饭,几乎没有交流,如果有声音那就是我妈在喋喋不休唠叨什么。我象征性吃一些,留出胃口等待我的下一场。夏力奥发给我微信,或者是那个小虎牙妹子发微信来,我叫她H 吧,她甜甜糯糯,真招人喜欢。

我对Z 说,我出去转转,朋友约我,有事。

她一眼不眨盯着电视屏幕,嗯了一声。几天前,我已经让Z 把结婚时收到的礼金三十万元都放在我的银行卡上。我振振有词地说,你是个中专生,不知道怎样理财,成天追剧,不如交给我来打理,我保准会让它蛋生蛋、钱生钱。Z 觉得我说得有道理,爽快地移交了财政大权。

夏力奥带我搓麻将、喝酒、夜总会K 歌,人生无常,活在当下,活出精彩!这是最现实的了——夏力奥经常这样抒情。不是吗?看看,2021 年全世界新冠疫情暴发,到处哀号一片,只有我们国内,防护抗疫措施到位,老百姓生活基本不受影响,只要不出国,什么都可以玩,所以珍惜呀,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劳动成果!

H 自然而然也成了我的小情人,她是一头小猎豹,原来的甜糯里藏着利爪。她发脾气时喜欢把我的手机抢过来,发泄性购物,化妆品、名牌包、饰物,手机支付宝悄没声息地履行着职责。我在牌桌上摸麻将,吞云吐雾。烟雾笼罩上方,整个县城在飘浮,飘浮在不切实际的虚空里。

我开始夜不归宿,最初还担心Z 向我发威,或者向我爸妈告状。我父母一介入,轮番轰炸就没完没了。奇怪,她居然没有泄露一点风声,她讪讪地,怯懦地随口吱了声:你好像最近很忙啊!

是啊,我很忙!我反而理直气壮了,只要能瞒过我爸妈的眼睛,我有恃无恐。

我偶尔也会买束花买个小饰品讨Z 的欢心。只需要一点点廉价的小东西,她已经心花怒放了,似乎全世界都盛开着艳阳花。H 恰恰相反,她对物质有特殊的占有欲,名牌包、翡翠戒、钻石耳钉,一天一个新花样——支付宝捆绑着银行卡。那天,我上厕所时,一条短信跳出,晕!储存着礼金三十万元的银行卡全部花完,余额不足!

要命的是,我在赌桌上也手气很差,一直输,倒欠三家。就在我焦头烂额时,夏力奥说,愁什么?手机银行贷款啊,支付宝、微信都可以,等赢了钱还上不就是了?而且,随借随到,尝试下。

夏力奥走路时屁股扭得很夸张,永远没心没肺快乐的样子,我有时怀疑我遇上他是他精心设计的一个偶然事件。不,我多虑了,我喜欢我现在的状态,完全释放的自我,不受控制,不憋屈,而且还有一个漂亮女人围着我转。

昨天下班的时候我随意掉转车方向,竟然又到了鹅鼻嘴公园。高耸的摩天轮上有不少游客,他们像一只只青蛙,被绑缚着乱蹬腿。音乐骤停,是不是出现了什么机器故障?这些人悬在半空中惊恐地乱叫着、挣扎着——恍惚中,抱歉——我甩了甩头,是我走神了,出现了幻觉。世界很太平,夕阳瑰丽,照在摩天轮五颜六色的轿厢上,轿厢里的男男女女露出幸福的笑容。

我是阿新,是阿呆的堂兄。最近我经常接到莫名其妙的电话和短信骚扰,说阿呆网贷逾期不还款,而我是他的紧急联系人,他们就盯着我转告阿呆还钱。自古以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拨打阿呆手机时,对方已经停机。再联系阿呆老婆赵瑶,赵瑶哭得稀里哗啦,说,这个混蛋——已经失踪两个月了。

失踪?一个200 斤的胖子失踪?开什么玩笑!

不可能是被绑架了吧?报警没有?

暴雷了,扛不住了。欠了一屁股的债,选择了人间蒸发!

简直是匪夷所思的事情。我无法想象憨厚的阿呆会变成这样。他究竟欠了多少钱?我结结巴巴——那就还钱啊!除非是天大的窟窿,才会选择失踪。

谁弄得清呢?我陪嫁过来的汽车也被他抵押贷款去了。这个骗子,轻描淡写说,买了份汽车保险,让我签字,我也没细看,自己的老公还有什么好怀疑的?哪晓得,彻底一个畜生!还拿我的身份证去贷款了四十万元,祸害我啊!

小区里除草机噪音太大,嗡嗡嗡,听得我耳朵发胀。赵瑶的哭声仿佛带着钩子。

他爸妈知道吧?

哪有不知道的道理。我婆婆完全崩溃了,全县城的语文名教师优秀德育工作者,培养出来的儿子竟然是人渣——她自己都说没脸见人。那个混蛋两个月不上班,银行催款电话也打到单位,征信拉黑,一下子满城风雨。家丑不可外扬,只有你们亲戚不晓得,哎,说什么?怎么说呢?

赵瑶以前没这么伶牙俐齿,前两次见到时总是低着头玩手机,好像逃避高考的中学生。这次哭归哭,却说得条理清晰义愤填膺。当然,她是最大的受害者,嫁人半年还没到,冒出来这些荒唐事。

我靠在沙发上,眯缝着眼。阿呆小时候是憨,但憨得善良可爱。他跟着爷爷,一起去抓沾满鸭粪的蛋。鸭子被他赶得一只只扑通扑通下河,傍晚时他学着爷爷的样子吹着特殊的口哨把鸭子唤上岸来。他是个路盲,分辨不清方向,大人们总不放心让他一个人去镇上,爷爷就把重任交给我,阿新,千万要带好弟弟阿呆,弄丢了小心我打瘸你的腿。爷爷戴着金丝眼镜,说话慢条斯理,气压在丹田之中。他是镇上的中学校长,退休那年正好阿呆出生,于是尽享天伦之乐。

爷爷带他种小油菜,让他挖自己种的花生,阿呆的手肉嘟嘟的,每剥出一颗都让阿呆兴奋得欢呼上半天。阿呆自从断奶后就在乡下,和爷爷生活了六年,一直到要上小学了,才不得不跟着父母回县城。他哭着死活不肯上车,伸出手臂要爷爷。等学校一放寒假暑假,他快马加鞭回乡下见爷爷,躲在爷爷的翅膀下过舒坦自由的日子。

我心里咯噔了下,万一爷爷知道阿呆欠债失踪,会怎么样?老人受得了这样的惊吓吗?何况九十岁的高龄。不能透露任何消息,大家都不说,装不知道吧!

我再次拨打阿呆的手机,无果,给他发微信,石沉大海。翻到半年前的信息,他好像深夜里发给过我一条:大哥哥,我马上就要结婚了,怎么会这样茫然?

该死!当时我太忙了,竟然忽略了这条信息。查一下具体日期,就是在他结婚前两天发的。婚礼我也在场,我在阿呆母亲的安排下敬烟敬酒做好服务工作,一点也没在意他的情绪。只记得婚礼结束后,他饿坏了,坐在餐桌前撕扯鸡腿鸭腿,吃得满脸油渍。

深夜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我没有弟弟妹妹,阿呆是我堂弟,相当于亲弟弟,婚礼前他迷茫过,想求助于我这个大哥哥,哎!怎么我就错过了重要节点。这半年,他是怎样陷入泥潭,滑到一个深不见底的地方?

叮咚,一条微信。我心一抖,以为是阿呆回过来的。不是,是赵瑶的。

我怀孕了,怎么办?要不要留下这孩子?

靠!我的心更抖了,这节骨眼上,阿呆跑了,孩子却来了。

赵瑶继续发微信过来,每一条都是重磅炸弹。

阿呆说:我恨这个家庭,恨我的父母,我永远都不会回家。

阿呆说:我反正在这个世界消失了,你当我死了也可以。对你造成的伤害,我很抱歉。我也没办法,拜拜!当然我相信我父母不会不管你。

赵瑶仍旧在发,说这是最后一条微信,从此他就没有任何消息了。

阿呆下定决心要从这个世界消失,需要多少勇气。他会去哪里?你当我死了也可以,说明他还没考虑自杀之类愚蠢的念头。他拒绝与亲人联系,包括我,是我先忽视他求救的信号,我不好。

可怜的赵瑶和她腹中的孩子,这个小生命,选择了最不适宜的日子来临,哎!黑暗中,我望着熟睡中妻子女儿的面容,真有些百感交集。

清晨透明的寂静,被囚禁在灵魂深处的寂静。

我远离了有Z 的县城,远离了有我父母的昏暗城市,一口气跑到很远的地方。我来自摩天轮,一个令人眩晕的旋转世界,一个脱离地面飘满尘埃的空间。从逃跑的那一刻起,我的回忆由我来支配。我的世界由我来做主,那个女人,H,和我彻底闹僵分手了,她说她为我堕胎三次了,她说我像个吸血鬼,吸尽了她身上的精气神。

鬼扯!我不和她分辩,早上她在我们暂住的小屋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感到一种痛苦的、心理上的愉悦。享受着空虚,接着陷于消沉。所剩下的只有回忆。回忆中凡是痛苦的压抑的我想尽量剔除,只当我选择性失忆。有珍珠皮肤的女孩,那个女同学,我知道,她姓佘,佘太君的佘。有一次她跟随我去长江边,长江上方盘旋着灰鹭,两只,飞来飞去,追逐嬉戏。我说,人如果像鸟就好了。她点点头,说,人生而自由,但无往不在枷锁之中。她出口哲理,这么牛逼,她被我夸得不好意思,说,得了吧,不是我说的,这是哲学家卢梭的话,多读点书长点知识好不好?我说好。灰鹭迎风拍翅,江面上的风很大,其中一只不小心打了个趔趄,这些细微的动作,都被我和佘同学捕捉到了,我们笑出声来。她说,你其实挺好玩的。她这奖励性的言辞让我当天表现得特别幽默而且绅士。我们沿着江边行走,爬到搁浅的渔船上去玩,还捡了几个颜色漂亮的石头。那石头我视若珍宝,一直放在我卧室桌子上,黑白灰三色,螺旋状延伸,好像天外来客。可惜,后来要布置婚房,石头被我妈扔了,在她眼里,仅是几个破石头。

疫情严重起来了,许多城市紧张得一塌糊涂,我无所谓,无所谓生死,无所谓去向。追债公司的人也不可能到处乱跑,反而让我放下心来。只是手头的钱愈加紧了,没钱买吃的喝的,是不是意味着我会饿死?饿死也总比待在那个县城好啊,起码我是自由的,每天不用听训斥,不用被安排,不用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

我做了梦。梦里,我在黑暗中盲目摸索,破烂、冰凉、凌乱的被褥,将我层层封锁。我是这空荡荡的公寓中唯一有知觉的活物,百叶窗帘外的露天,响彻着被太阳炙烤的嗡鸣声。我快死了吗?我不知道,只是感觉呼吸急促、脑部眩晕。就像小时候一次突然倒地。爷爷,是爷爷,立马把我接送到医院,暂时性大脑供血不足,我才五岁啊,爷爷吓得把我紧紧搂抱在怀,医生说不要紧,孩子小时候把你吓一吓,长大了保你安康吉祥。爷爷说了四个字:但愿如此。爷爷好像瘦了,眉毛也发白往下垂,像太白金星。爷爷在我梦里摇晃着一柄干净柔软的拂尘,轻轻呼唤我,阿呆,阿呆!

醒来,手机振动跳出一条信息。我已经换了号码,极少有人能联系到我。有人申请加我微信,居然是爷爷!九十岁的爷爷,通过我表姐微信名片推荐,假不了,就是爷爷,爷爷在备注里有一行字:阿呆,爷爷想你!回老家来吧!

梦与现实相混淆了,我再仔细嗅了下手机。是爷爷的气味。

我爬起来,往盆里倒了些水,用自己的皮肤,品尝了下清纯、甜美的湿漉感。我日夜兼程,把身上仅有的几百块钱作为路费,在疫情弥漫之时我要尽快回到我儿时生活的地方,回到爷爷身边。

黑夜里,有一只鸟在叫。

分不清是什么鸟,什么是无尽的黑夜。

妻子脸色冷峻,说,赵瑶这肚子里的孩子啊,我建议不要。你看,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说消失就消失的男人,你指望他什么?等着守活寡吗?她才二十三岁,人生路还没开始,就被这个渣男这个小孩牵着鼻子走吗?没什么多考虑的,打掉,离婚!

妻子的话很不中听,但说得在理。高中时期我在县城读书,每逢周末到叔叔婶娘家打牙祭,他们待我特别和气大方,怎么会亲子关系处理得如此糟糕?考虑再三,我想我还是去一趟看看。

婶娘面容憔悴,风一吹就要倒的感觉。她强势吗?为什么让阿呆从小就有窒息的感觉?叔叔对谁都笑脸相迎,为什么唯独对自己儿子恨得咬牙切齿?

就让他死在外面吧——只当我们没生他养他!婶娘在呜呜哭,赵瑶也在哭,好像阿呆真的死了。新房里一幅手工剪的红双喜字在窗户口被风吹得摇来晃去。那是县城里非物质遗产传承人剪的红双喜,据说有祈福保佑早生贵子的寓意,婶娘是语文名教师,她的学生特地送礼上门。

婶娘和叔叔左右为难,儿子不成器,也不能祸害赵瑶,他们最终意思是房子给赵瑶,孩子不要留下,就离婚吧,姑娘,你去过你的人生,这事也算了结了。那个浪荡在外的孽子是死是活我们不会再去关心,他实在伤透了我们的心。

赵瑶的眼睛肿成金鱼大水泡,她抽抽噎噎,思考了很久后,抬起头说,我妈和我聊了,孩子要留下,否则,我再也嫁不了这样的好人家,孩子生下来,我也能跟着他过好日子。

我明白赵瑶说的“他”是指孩子,绝非阿呆。这样去考虑问题,令人惊愕。

但赵瑶的回答,把叔叔婶娘感动得眼泪鼻涕直流,他们何尝不想留下自己的骨血?三个人抱在一起,不,是四个人,他们互相擦去对方脸上的泪痕,生活还要继续,不是吗?

我没发表意见,这是他们的选择。显然他们已经从穷途末路绝望中暂时缓解出来。新的生命,让一家人有了新的期待。

所有的公路都似乎错了位。从山坳里出来,我搭上一辆汽车,然后换乘,再换乘,我好像在蜂巢中弯弯曲曲地行走,耳边嗡嗡嗡都是马蜂声。我心有余悸,小时候被马蜂蜇过,太可怕了,它蜇在我的小鸡鸡上,害得我光着身子仰躺在藤椅上五六天,爷爷拿着蒲扇不停地给我人工降风。

每上一辆车,都需要查看健康码,我戴着口罩和帽子,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胖的,瘦的,周围人影都很模糊,不需要去分辨。大家都戴着口罩,说话也含混不清。上了车,我就睡觉,头晃东晃西,昏沉得厉害。爷爷是怎么想到申请一个微信号来联系我的?他都九十岁的人了。刚刚,他又给我发一条微信:阿呆,上车了吧?爷爷等你。

爷爷!我想有爷爷的世界就是安全和温暖的。我是一只瓢虫,钻在黄瓜花蕊中,我是一只蝴蝶,在爷爷种的茄子上飞来飞去。

老家安静得睡着了,我像个特工潜入,爷爷在后院门口抱住了我,就像小时候的拥抱。爷爷的手臂围绕着我宽阔的背部,脸蹭着我的下巴,他的脚尖是踮起的,好够得着我。我闻到了熟悉的鸭粪味,几只花鸭子瘸着腿嘎嘎嘎欢腾地叫着。我也嗅到了柴火的木屑味道,奶奶最喜欢捡拾路边各种树枝木桩,像宝贝一样拖回家,斩成短枝烧饭,烧出来的米饭特别香,能起一层金黄的锅巴。

对,奶奶也在身旁,笑嘻嘻的,我忍住眼角快要掉出的泪水,俯身去抱奶奶。她已经患老年痴呆症三年了,但她记得我,阿呆!阿呆!你刚放学回家啊?她问。

我点点头,爷爷说,快!我们的阿呆饿晕了,我们祖孙好好吃一桌!

满满一桌,都是爷爷的拿手菜。爷爷花了一天时间来做准备的吧,我狼吞虎咽吃起来,吃着吃着我差点哭出声来,忍着,忍着!爷爷和奶奶年岁已高,禁不起这些折腾。忍着,我必须忍着,否则一村子的人半夜梦中惊醒,开灯询问什么事情,不是给我自己找事吗?

我什么话也没多说,只是吃。

爷爷也什么话没问,只说,好好吃饭,然后洗个澡,好好睡一觉。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我很小很小的时候,爷爷就这样和我说话,每天都会这样说。

我很惊讶童年的记忆竟如此深刻,尽管我只有三四岁。所有的回忆,都在那里待着,没有远逝,由于我的回归它扑面而来。黑暗里,我摸着楼梯上去,不会撞墙,不会碰壁,每一个转角,都如此熟悉。钻进那张床,以前堆满了奥特曼、恐龙的床,床柜缝里累积了多年灰尘的床。被子里有二十多年前的气息,奶奶亲手缝制的气息,有稻草香的气息,也有太阳的气息。我把被子拉上去,拉到鼻子边使劲嗅,然后把被子举过头顶,我蒙在被窝里,痛痛快快哭了一场,仿佛流过这些眼泪以后,我就像洗过一次,可以回到过去重新再来。

我回到了童年,回到了原地,回到了爷爷身边。后院里有爷爷栽下的香樟树,长得老高了,清晨我听见喜鹊、八哥在叫唤,有时,它们还飞到我身边,并不因为我的存在而受到惊吓,也许它们把我当成了一棵树。

起来了?爷爷问我。

嗯。我杵着,瓮声瓮气回答,这才发现屋子变矮了,爷爷背驼得厉害。

爷爷说,这是你的家,想住多久住多久,爷爷伸腿了,这房子就是你的。

我没吭声。

我害怕自己身上有太多处于半松开状态的螺丝钉,突然之间处于大崩盘状态。我不想让爷爷情绪起伏太大,也不想让已经患了老年痴呆症的奶奶一起跟着号啕。吃完饭,我一直在刷手机,避免和爷爷直视。爷爷的一只眼睛已经白内障了,他看见的是模糊的我,还是童年的我?小时候的我总是黄龙鼻涕不断,沾到衣服上,爷爷从来不说我,细心帮我擦掉。

记得夏天爷爷带我去河边,抓小螃蟹和泥鳅,把螃蟹打得人仰马翻,把泥鳅赶得东躲西藏,他托着我,让我在河里舒舒服服游泳洗澡。回到家后,我累瘫了,搂着他一条大腿睡觉,好像扒着一条船,睡得特别香甜。从此,我就养成了搂着爷爷大腿睡觉的习惯,我成了一只树懒,倒挂在爷爷这棵大树上一动不动几个小时,好像在懒散地思考,也可能什么也不想,反正喜欢粘着爷爷。

对了,奶奶还说我像条蚂蟥,钻进爷爷的腿里,爷爷无论走到哪,我就跟到哪。奶奶大字不识一个,爷爷却是中学校长,但他们的婚姻很牢固很温馨。奶奶喜欢种菜养家禽,捡拾柴火,浆洗衣服床单。爷爷退休后戴上老花眼镜看报纸,其余时间和奶奶一起劳作。我经常听到奶奶在院子里大叫爷爷的小名:

阿林,油菜籽该收了!

阿林,河埠头的几捆木柴你挑回来!

阿林,看看鸭子上岸了吗?今天下了几个蛋?

爷爷被奶奶差遣得像个奴仆,他笑呵呵的,一点也不恼,还会自嘲“哎,我真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阿呆竟回到乡下了!他是去讹诈爷爷的退休金吗?爷爷中学校长,退休工资可真不少,平时也省吃俭用的,一定攒了不少钱。看来,阿呆一点也不呆,脑筋动到爷爷身上,真让人刮目相看。当然,爷爷愿意拿出来多少给他,是爷爷的事情了。

他那些高利贷债主呢?会跟到老家吗?阿呆会和他们一起拿着尖利的刀,对着爷爷奶奶,还有我住在乡下的父母亲,逼着他们拿钱出来吗?这简直太可怕了!人性之恶,是谁也没法揣摩的。

噩梦!噩梦!我吓得从梦中惊醒。

妻子说,你得回去一趟,爷爷会老糊涂,但是你爸妈不会啊,他们在乡下,得阻止这个事情的恶性发展。

我心想,解铃还须系铃人,整个事情应该由我叔叔婶娘去解决。但他们得知阿呆在乡下的时候,反而装不知道,像个缩头乌龟,逃避吧?是逃避!对了,阿呆的孩子快要出生了。

我的爷爷教了一辈子的书,培育了无数学子走向成才的道路,却没想到自己的小孙子成为这样的人。我真害怕爷爷会中风,会脑出血,像电视剧里的镜头,慢慢倒下。情况并没有这样,爷爷毕竟是老知识分子,知道阿呆欠债失踪的时候,他慢慢走到后院的藤椅上坐下,那是一把他坐了将近五十年的藤椅,边上用杂色布条绕了上百次的藤椅。爷爷看看后院的小河,看着爬上爬下沾染了一团团泥浆的花鸭子,喃喃自语。

爷爷说什么?我后来才知道,他说,没什么,没什么呢,阿呆还年轻,经历些事情,他才会成长。

一个人的成长,就像一棵树,慢慢长,经历风吹雨打,才能开枝散叶。

后面一句应该是我附加上去的,爷爷年轻时教政治思想品德,最会用道德驯化人。我有时想想爷爷说得也对,毕竟他是过来人,见多识广,衡量一个人不能把人一棍子打死。

疫情彻底暴发了,老家也突然冒出来十几例阳性,成了高风险地区,阿呆的债主不可能上门讨债了,我长吁一口气,我也有半年没回去,这疫情搞得大家人心惶惶,正常人都变得非正常了。大街上空空荡荡,村子和村子之间封锁起来,每户人家每三天只能有两个小时的外出采购时间。阿呆在乡下一晃待了三个月,曾经灯红酒绿挥霍无度,如今农村单调的生活他受得了吗?

我只当他死在外面了,我没这个儿子!

婶娘还是咬牙切齿说狠话,因为阿呆她变得卑微和神经衰弱,每晚睡不好觉,靠服安定片才能勉强合眼。她说她已经用红笔给阿呆打了个大大的叉,死刑!罪不可赦!她和叔叔省吃俭用了一辈子,哪晓得被这个败家子转眼间花得精光。她不想提他的名字,每说一下就会让她的心剧痛一番。幸亏小孙子快降临了,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她要准备很多东西,婴儿衣服、床、尿不湿、奶粉——时间越来越紧迫。

我觉得不公平,让九十岁的爷爷去面对生活难题,太不公平!这归根结底是两代人的家庭矛盾引发的,应该好好坐下来面对面解决。阿呆身上到底背负了多少欠款债务?每一天他是怎么度过的?未来他该怎么去安排?这些实实在在的问题,不可能假装不想。

阿呆仍然没有回我微信,用现在时髦的话来说,他还没准备好。我能理解。我比他务实,每年买家庭保险还房贷存储小孩的教育基金,我都安排妥当,这过日子不像过家家,不能耍性子,得精打细算,得小夫妻俩共同计划。

终于,阿呆回微信了,问我:大哥哥,你那城市还能开摩的吗?

做啥?我又警惕起来。

问问。我征信被拉黑了,想找份工作也没代步的工具,又不能做滴滴打车。

哦,我心里有些小小的兴奋,他在谋划找工作了,起码他没有彻底烂下去,像一根烂稻草黑臭恶化。不,我不能这样形容他,阿呆骨子里是善良的,那些日子他只是误入歧途走岔道迷失了!对,迷失!就是这个词,我打了个响指。

问了一圈,城里早就禁摩的了。天无绝人之路,我想,阿呆应该有另外的打算。阿呆终于有机会为自己的人生打算了,而不是被婶娘叔叔安排着走,就这点,我觉得挺值。

果然,五天以后,他又发来微信:大哥哥,我在老家做美团外卖,每天接单,老家疫情封锁,特别需要我们这些骑手送吃的喝的,乡镇这些道路,东南西北,我现在熟悉得很,闭着眼睛也能摸到。我很享受现在的生活和工作。

这条微信我反复读了很多遍。我比阿呆大八岁,自愧没有给他及时的帮助,但他在孤独中挣扎出来了,还有什么能比自力更生更动人的呢?他骑着黄色电动车,身着黄色马甲,像一匹雨中奔跑的绿马(千万不能是黄马哈)。马的鬃毛飞扬,马背上坐着一名健壮的骑手,目视着远方,把人们最紧缺的生活物资送上。耶!

疫情来势汹汹,老家隔壁乡镇有了阳性,一夜之间好几例,孩子们被通知不能去学校上课,乡镇企业的职工要求一律住宿在厂里进行封闭式管理。每天出门前,爷爷都隔着门对我说,保护好自己,千万要小心!

爷爷奶奶没打疫苗,我也怕一不小心感染给他们,尽量避免和他们正面接触。

队长说,跑来做送外卖的,数你文化程度最高!小伙子,不错嘛!积极性很高,好好干,说不定你能当个副队长,协助我一起管理。

头一次被人表扬,我怪不好意思的,不过,有一股暗流在体内热涌,我胖乎乎的身体像被装了个小马达。一种奇怪的生命力在滋生,电动车开起来犹如战舰,定位准确,到达及时。我很绅士地递上热乎乎的美餐,还忘不了鞠下躬说一句,请享受您的美味。对方哈哈笑了,这笑容让我能量又倍增。

我是个可爱的胖子,笑呵呵的胖子。

昨天我在电动车上装了一个小音箱,驰骋在乡间绿色波浪中,音乐震荡,感觉太爽了!我喜欢听周杰伦的《双截棍》,喜欢听庞麦郎的《我的滑板鞋》。

是魔鬼的步伐,摩擦,摩擦,摩擦摩擦,我给自己打着节拍,这是我生命中美好的时刻!戴着头盔,我放声歌唱。我两腿夹紧坐骑,弓起身子,模仿草原上真正的骑手,来一个漂亮的套马动作。

回到爷爷的小院子,将近晚上十点。桌上有他们留给我的饭菜,有时爷爷会留一张纸条交代细节。我坐在后院藤椅上喝些小啤酒,夜风吹拂,吹散了我一天的汗臭味。鸭子睡觉了,丝瓜藤睡觉了,香樟树睡觉了,只有几颗忽明忽暗的星星陪伴着我。

偶尔我会想起雨中独自在摩天轮旋转的下午,长江口浩浩荡荡的风吹得我迷失了方向,我在半空中,脱离轴心一样,要被抛离出这个世界。夏力奥和H,我已经把他们遗忘。遗忘是可以做到的,并不难,只需要挖一个坑,把你不愿想的事情和人统统丢进去,动作要干脆,不拖泥带水。

有珍珠皮肤的女孩,佘同学,我倒是愿意经常想起。我所看见的绿色和呼吸的空气,还有我秘密的问候,像一只鸟飞过,在透明干燥的微风中传递,我希望她也能触摸到一点点,触摸不到也没关系。我刮一根火柴,或者刮一张车票,我喜欢无意义地做些小事情。

对了,还有Z 和我的父母。我不可能绕过他们不去思考,但是我还没做好准备。抱歉,短时间里,或者需要一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我还不想和他们见面。他们还在诅咒怨恨我,像居高临下的法官,给我量刑判刑。他们谴责我是畜生、人渣,没有人性,不管家庭,毫无责任感——

我并不祈求他们原谅,无所谓。

我只想做我自己。如同现在,冰镇啤酒灌入我的喉咙,我听见它在喉间停留的咕噜声,一秒,两秒,三秒!爽得很。我隐约看见流星,从天空那端划过,刹那间不见了。我的腿搁在藤椅上晃荡着,我听见藤椅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我保证,那是它发自心底快乐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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