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振甲
(湖南理工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湖南 岳阳 414006)
长期以来,哲学并没有将对话纳入自身的视域之内,而是一直以一种独白的形式出现,成为作者独自言说的话语空间。但人们在何种程度上来理解这样一种哲学,即以独白为目的的概念演绎?要想理解这样一种哲学,必须要展开对话。真正把哲学从独白的场域中拉出来,让其进入今日之实际性的解释处境中,否则,一种独白哲学就只能成为化石,它无法真正实现自身的思想力量。正如伽达默尔所说,“为什么我要赋予语言的对话结构以如此中心的作用。我是从伟大的对话家柏拉图那里,或者说正是从柏拉图所撰写的苏格拉底的对话中学习到,科学意识的独白结构永远不可能使哲学思想达到它的目的”[1]16。他指出对话的分量,凸显对话之为理解的实质性意义,就是解释学在语言存在论上的一次真正突围。因此,关于对话的存在论地位,本文主要从说话、世界之相遇、世界之重建三个方面予以论述。
“我们总是在说话”[2]1,人生在世可看成为一个说话的过程。之所以说话,是因为人具备说话的能力。相对于寂静之无声来说,说话就如同一道闪电,打破着寂静的辽阔。不管是在何处,总能听见这种被说出的话。不管是正当之说,还是闲谈,都以说话的姿态说出了能说出的东西。偶尔的沉默也是一种说话,它甚至比开口说出的更多。
总之,我们被说话所包围,这种无时无刻不在说话的现象试图在挑明一个真相:说话乃是此在之存在行为。只要作为人的此在存在着,他就会说话。在说话中,存在显现出来,而说话之所以显现着存在,是因为作为此在的人理解了存在。在人的日常此在中,说话并不全都是一种理性行为,其中存在理性的成分,但不能因此将说话归结为一种理性的结果。说话就是说话,它比单纯的理性行为要广泛的多。甚至部分说话都超出了理性的范围。当在这种意义上来重新理解说话的时候,也一并重新理解了理性。
说话关联着人最为源始最为直接的存在真理。在生存论上来讲,说话开启了之后语言学所研究的话语逻辑,而并非是话语逻辑重置说话行为。对于此在来说,说话就是对存在本身的理解之道说。因此,可以说并非人类首先按照理性之要求制造出特定的文字符号系统,即语言学所说的语言,然后再开始说话。在这样的一种理解视位中,还根本上未能企及说话和语言的本质。这种做法“实际上已经与语言的本质背道而驰”[3]586。在人类文明发展长河中,存在着只有说话而无文字符号的现象,即通常所指有语言但无文字的文明。在这样一种文明形态中,我们能通过现代语言学所理解的语言来把握语言吗?显然不能。因为语言本身不是语言学所能把握的范畴。语言乃是一种存在。在这个意义上,语言具有一种存在论的地位。而“人之所以说话,仅仅是因为它应合语言”[2]30。
因此,不难看出,在人说话之前,语言已经存在了。语言先于我们之说。正如海德格尔强调的,“我们说话,并且从语言而来说话。我们所说的语言始终在我们之先了。我们只是一味地跟随语言而说”[4]169。这里的“在先”并非是康德意义上的逻辑在先,而是存在论意义上的在先。人在说话之前,就已经与万事万物处于交道关系中了。人已经存在起来,即人作为此在已经“在—世界—之中—存在”[5]62。海德格尔指出,“如果没有这个‘在—世界—之中—存在’,或者先于这个‘在—世界—之中—存在’,此在就不以任何方式存在,因为恰恰是这个‘在—世界—之中—存在’才构建了此在之存在”[6]225。因此,人之此在对存在的理解已经先于说话而展开了。而理解存在就是在寂静中倾听语言之道说。语言与存在在这个意义上保持了一致性。正如伽达默尔强调的,“能够被理解的存在就是语言”[7]325。
这并非是对存在问题的另一度解说,而是真正回到存在、语言和理解纠缠的本质性中去的缘故。对存在的理解不是去理解一种外在的客观事物,而恰恰是对自我存在的一种理解,这种自我存在突出地表现为此在的在之中。这就是语言存在论的独特性视角所在。理解存在就是倾听语言之道说,在这一视角下,原来强加于事物的理性强制就被悄然解除,事物回到了存在,并且基于存在将自身显现出来,进入无蔽之澄明。
在这一点上来看,人说话,不是人强制性地使用理性的力量将语言说出来,相反,一旦使用理性的强制,不仅不能说出语言,反而无法通达语言。因此,语言存在论的解释学效力就是要保持语言的道说地位,让人来倾听语言之道说,从而使人具有一种言说的能力,不至于在理性的强制以及语言学的逻辑中丧失这种说话的能力。从语言存在论上来讲,人之所以能说出话,是因为他处于语言之中,被语言所包围[8]。
在古希腊世界,说话也是逻各斯(λόγος)的本来含义[9]447。但把逻各斯转化成理性、逻辑,不仅不能企及源初生存真理,而且人为地设置出诸多自身无法理解的概念,丧失了通达存在真理的机遇。因此,恢复逻各斯之为说话的源始含义,就是要通过此在把存在的真理开显出来,让其进入无蔽状态。在一种能够相互通达的理解境遇中,人们只管说就可以了。因为说话乃是一种实际生活的本相,是一种存在。人们越是忘乎所以地说,存在之真理显现的越加明显。如果按照某种逻辑规则来说,即使说的话都是由逻辑规律保证的,但这样的说已经不是源始境遇中的说了,它也不会直接显露源始的存在经验。
源始境遇中的说话,乃是存在之言说,更是对语词经验的真正保存,因为这些语词经验就是人关于存在的经验,这种经验就是此在“在—世界—之中—存在”的基本情态,这些经验被保存在语词之中。说话,就是在展示这种存在经验,也在说出之际通达语言本身之道说。
在这样的语境中所把握的语言超越了既定的文本符号系统的“狭义”的范畴语言观,并把语言从工具、手段等观念形态中拯救出来,回置于更加广阔的存在基地上去,以解释学的姿态重新开启语言与存在相契的世界。在此意义上,说话就是一种关于存在的世界经验的本质道说。它不是理性语言,而恰是语言之说,即“语言说话”[2]18。语言所说的话就是存在之音。
把说话的本质在语言存在论上予以把握,是为了更好地讨论对话的实质。对话首先表现出的特征就是说话,如无说话,就没有对话的必要。之所以对话是因为说出了话,是因为说话带出了世界之存在,带出了说话者所生存于其中的世界经验。而这种经验需要理解,需要置于对话的结构上予以理解。因此,对话首先就是说话,并且更为重要的是让说话。如果弃绝这种“让与性”,那么说话何以能成为说话,何以能成为语言之道说,何以通达存在之真理,都将是不可能的。但反过来,说话不是一种肆意妄为的胡言乱语,而应当是存在之音的回响,是一种道说。
人们一直并未切近地把握说话,实乃是因为人们并没有真正把握到语言之存在论地位,这与海德格尔指出的对于存在之遗忘是密切关联着的。人们在现代性的场域环境中,把语言把握为一种概念范畴,试图依靠语法、修辞甚至逻辑来重构一种语言,即一种人工语言,并认为重构人工语言就已经能够解决语言之为存在的重大命题,但实际的结果就是人们越加疏远本真存在经验,根本无法听到寂静中的语词轰鸣,也根本无法真正地说出像样的话。在对语言的沉思上,海德格尔和伽达默尔都在试图纠正近代以来造成的这种偏离航道的语言观念,试图把人们引导至本真存在的境遇中去。因此,在这种背负巨大时代课题的沉思中,将语言把握为一种超越在场文本符号的存在,从而有效地隔离了对语言的再度侵蚀,并给现代人一剂治疗听力之缺陷的药物。
对话首先意味着一种语言之说,一种说话。而当把说话在存在论上进行把握的时候,意味着返回到源始的存在境遇。这个维度才能不断推进对话的问题,因为它为对话提供了一个共同的存在和语言背景。对话之所以能够展开,是因为说话超越了单纯封闭自身于其中的孤独个体。人们并不是独个拥有一个话语空间,而是拥有一个普遍的语言世界,且在这个世界中生存。
当然,人们在说话的过程中,总会碰到一些难题,说出一些无法使人理解的话。而如果一个人所说的话对方无法听懂,自己也无法解释清楚,那么这种话本质上就是一种私人语言。而这种语言,维特根斯坦指出它是不存在的。在伽达默尔看来,“正是在相互了解受到阻碍或变得困难的情况下,我们才最清楚地意识到一切理解所依据的条件”[3]540。因此,只要说的话不是某种私人语言的产物,那么它就是能被理解的。在一个畅通无阻的说话过程中,说话突然停止了,意味着一种无法相互通达的存在经验真正触碰了。在这种情况下,对话就产生了。对话意味着对说话的回应,意味着一种理解的生成,这就引出了接下来讨论的话题,即对话就是让世界相遇。
我们存在着,就是在说着。但说不是独白,不是自我话语的沉默演绎,而是一种对话之说。而至于对话本身,也并不是事先设定的某个论题,以至于人们就需要对这个问题发表一番言论。“谁也不可能事先知道在谈话中会‘产生出’什么结果”[3]539。没有任何目的论预设,就是一种直接的谈话。这种情形正是存在的本真状态。人们的日常生活不也是这样吗?人们日常的对话不也没有什么特殊目的吗?回到对话,就是回到一种活生生的当下在场中。人们总是在对话中获得一种理解。
某种意义上来说,对话并不局限于文本范围之内,它比单纯理解一个文本要广泛地多。如果把对话仅仅理解为对文本意义的索解,则是对对话本身意义进行的弱化,并使之丧失了源初富含的显现存在的力量。对话就是此在显露存在的途径,或者说是此在进入到他者世界的有效道路,是解释学作为实践哲学的生存论主张。对话就是要把锁闭的单独个体打开。对于不同的个体来说,其存在经验是不同的,因此拥有不同的世界。面对这样一种情况,不能以一种独断论的姿态去否定他者世界,而是要在对话的位置上相互取得共同的认知,并因此获得一种理解与认同。正如伽达默尔所言“谈话是一种相互了解并取得一致意见的过程”[3]539。
此在通过说话,带出了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就是此在在其中存在的世界。此在作为生存着的此在,作为人之此在,它在世界中存在。这种存在方式决定了它与世界的关系。世界之中的存在总有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并非某种客观物的总和,而是一种对此在的基本存在论规定的特有视域。人们总在世界上生活,但的确无法直观世界,世界也无法在知觉中被给予。世界乃是一个意义的世界,因此,对世界的理解就是对意义的理解,对存在本身的理解也是一种对其意义的理解。存在与存在者之间的差异本质上就是在告诉我们,存在不能在知觉中被给予。但这些在生存论上才能进一步澄清的实际性问题,本质上是可通达的,也就是说它并不是某种虚设的词语,而是实实在在可获得意义的。
自海德格尔以后,对世界的理解就不能依靠客观实在主义视角进行,相反需要一种现象学之描述。世界不会在理性之论证中获取自身的明晰性,世界本身乃是作为此在的人之所以存在的理解视域。在海德格尔那里,区分了两个关键的概念,即“在世界之中存在”与“世内存在”[5]240两个不同视位的事物,进而指出,“世界是这样的:它已被先行揭示,且它是我们对存在者的回溯所由之出发之处——我们与这存在者打交道,逗留在存在者那里。我们之所以能够推进到世界之内的存在者,这只是因为我们作为生存者一向已经生活在一个世界之中了。当我们居留在物宜关联脉络中时,我们已经理解了世界”[6]220。对世界的理解就是对世界之内的存在者的“何所为”“何所向”之理解。因此,本质上就是此在在生存中勾连起存在者之间的关系,并且让存在者向此在来照面,从而获得一个基本的理解视域。在客观主义的视角中,世界仿佛是现成着的。世界就是某种物,如同一把锤子一样的物。这种理解恰未能触及世界之为世界的生存论意义。
可以说,在现象学特别是海德格尔的生存论现象学之后,生成了一种新的理解视角。这种视角被伽达默尔完全移植入解释学中,从而在一种理解的实践中,基于生存论世界的理解将存在推进到语言,并为建立对话的存在论奠定了基础。这种对话本质上就是世界之对话,而对话之为对话乃是试图达成一种视域融合的过程。也可以说,对话就是此在对话,就是此在试图让两个世界在对话中遭遇,并在世界之遭遇中让存在显现。这就是对话之为对话的本质性意涵。
在对话中,作为对话着的人,乃是两个差异化的个体。差异体现为存在理解的差异。此在作为“在世界之中的存在”都在世界之中理解存在。在这个意义上来讲,每一个此在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而“世界本质上是随着此在的存在展开的,‘世界’随着世界的展开也总已经被揭示了”[5]223。此在将一个世界展开来。每一个此在都在存在着,都在展开着世界。对世界的展开达乎语言,此在将自己在世界中存在的基本经验以话语的方式说出来。能说出来的就是已经完全理解了的。完全理解意味着此在听到了存在之音,并给予存在以语词。而此在之说话,即对语言的道说,表示的就是“在场者之在场的语词”[2]224。
“在—世界—之中—存在”作为一种生存论的术语,以结构化的方式表达出实际生活着的人的存在状态。实际生活着的人,乃是在一个时空场景中生活着的人,它所生活于其中的时空场景乃是基本环绕着此在的世内之物。这种世内之物具有一种世内性,即它都是与此在照面的事物。此在之在世界之中存在表达出此在对世界的拥有。这在通常的意义上来理解,即每一个人都有他自己的世界。虽然人们作为单个人构成的复数形态具有共同生存的状态,但这并不妨碍单独的此在所拥有的世界。一个人活着,就代表属于他的世界存在着。一个人死去,与之相伴随的并且属于他的整个世界随即消失。人们共在的时空场景仅仅表示人们生存活动的半径,即此在生存的一个基本的范围,这个范围乃是构成存在经验的基本范围。
对于实际性生存着的人来说,生存就是一个不断把世界展示出来的过程,也就是一个不断对自身所生存于其中的这个世界中的各种存在者之间意义脉络的生成过程。一个石头是无世界的,它不会通过自身来显示一个世界。人与一个其他非人的存在者的基本差异就是人不断地在生存之中反馈与透视以及折射世界之基本状况。因为人作为一个此在,它对世界的拥有表现出对世界之内的物之意义的切近把握。从这些意义上来说,在对话中,首先照面着两个世界,并同时让这两个世界相遇。这种相遇并非是两个个体之间的相遇,如果没有说话之首先凸显,即使两个个体处于无间距的接近状态,也无法相遇。只有当两个世界在对话中向彼此敞开来,这个相遇才是真实的。否则,个体之间的触碰并不能理解为相遇。比如现在的都市人群,生活之拥挤性并不代表相遇之切近,反而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疏远。人们每天都在充分利用各类交通工具,都拥挤于同一个空间,但并没有发生相遇。用马丁·布伯的话说,相遇就是与人的灵魂深处直接见面[10]367。但如果没有说话,没有基于说话的对话,一种灵魂深处的会面就无法发生。而所谓灵魂深处的直接会面,就是两个此在的世界之真正相遇,即作为被理解的事物之意义关联世界的真正的融合。而这种融合,即作为由对话开启的融合,就是视域之融合。
在解释学的话语体系中,对话的位置是至关重要的。甚至可以说,解释学首先强调的理解之发生就是要通过对话才能实现的一种发生。对任何事物的理解和解释,都是一种与之对话的行为。理解并不能单纯的理解为一个对由文字符号体系构成的书本的理解,理解是一种存在的普遍行为。也可以说理解就是存在本身之可能性的实现途径。解释学中的对话,将这种对话的双方都推至到世界之中,并基于世界之开启而得以可能。对话之发生活生生的涌现于世界之中。在这个意义上来说,人类社会的一切交往关系本质上就是一个对话的关系。因为对话实现了两个世界的照面与相遇,通过世界之照面,世内存在者的意义才向对话之双方开启出来。在这种开启中,对话所允诺的真理事物被投送进世界之中。因此,只要是真正的对话,就是一种“不相互抵牾”[3]518的自我敞开,就是把两个世界敞开于对话之境遇中。
让世界相遇,乃是对话过程的本质,也是对话之所以为对话的本质性内容。从存在论上来看对话的过程,对话就是此在的存在显现,此在存在着就是在对话着,所谓对话也可以指把世界带到面前,让其相遇。在世界相遇的地方,在相互牵引之中生成出一个不同于对话双方原来各自世界的世界,这个世界本质上是超越原来对话双方世界的,其超越性就体现在它能够让对话者跳出自己的世界,进入到另外一个世界。
一场成功的对话无疑就是这样的对话:对话双方均超越了自身世界的狭域,而进入由对话所共创的广域世界之中。人类社会的交往之所以可能,就在于这种世界在对话之中的不断融汇,不断更新。即便是身体的互动,也可以看作是一种对话。把对存在的理解推进到语言维度,旨在突出作为此在的人的存在特性。人类之所以能够共在,就是此在走出他自己的存在,通过对话进入到他者的世界,并与他者一道创建出一个共同的世界。这种共创性是对话本质上要求着的。如果对话无法展开,那么这种存在上的一致性则无法达成,更不会有一个新的世界的诞生了。
从另一个意义上来讲,不管对话双方是否生存于一个周遭之中,如果对话无法实现一致,那么即使是近邻也无法与之共在。共在本质上并不是单纯意义上的在一起,而是世界之共在。现代都市造成了大范围的此在聚集,但并不是世界之共在意义上的聚集,即使每天人们都涌现于某一交通工具、某一场所,世界共在意义上的共在是不存在的。反而是一种真正的疏远。疏远和异化在德语中是同一个词,即Entfremdung。社会之异化,也就是社会之疏远,也就是说这种交往关系本质上需要进一步通过对话来予以调谐。人们越是不去对话,就越是增加一种彼此之间的陌化感。
因此,伽达默尔指出,“人类交往真正的现实性在于,谈话并不是以自己的意见反对他人的意见,或把自己的意见作为对他人的意见的添补。谈话改变着谈话双方。一种成功的谈话就在于,人们不再会重新回到引起谈话的不一致状态,而是达到了共同性,这种共同性是如此的共同,以致它不再是我的意见或你的意见,而是对世界的共同解释”[1]235。
就对话本身来说,它不需要拟定何种对话主题。对话本质上因境遇而生。当然,人们可以基于理性的规则设定一套逻辑规则、一套对话法则,但这样的对话本质上并不能达到某个理性预定的目的。也即是说,当对话进入某个理性范畴之下的时候,对话之境遇性的特点就被遮蔽了,对话毫无疑问就成为理性算计的事件。与某个人对话就成为想从某人那里得到想得到的事物的一个理性过程。比如各种访谈类的电视节目,表面上看似存在一种有问有答的对话关系,但实则就是一个事先拟定访谈问题,再按照这个访谈展开询问与索取的过程,可见它本质上就不是一个对话。访谈始终是单方面的行为,它没有双向世界的敞开。因此,伽达默尔强调,“真正的谈话不可能是那种我们意想进行的谈话”[3]539。反而,任何一种意想进行的对话无法对出任何事物,最终都是以失败告终。
对话始终就是境遇性的产物,也只有回归到境遇性的存在中来,才能实现一种超越理性预期的对话。因此,真正的对话是敞开的,是没有什么结果可以预设的,它就是在一种对话中不断地让世界相遇,不断地让世界融合,不断地生成一个共同世界的过程。因此,就对话双方来说,一次成功的对话就是让“彼此结合成一个新的共同体”[3]534。也就是说,成功的谈话都能够勇于打开自己的世界,把对方引入自己的世界。这并非是浪漫派主张的移情,即深入到对方的思想心灵深处去理解对方,而是一种语言存在论的基本主张。即一种真正的理解都是对存在的理解,从而能够在理解中听到存在之音,并能够在说出之际达乎语言。可以说,这种融合着的世界就是一个存在的世界,一个语言的世界。
进入到对方心灵深处的说法本质上是无法通达的。因为我们可以问:如何理解这种进入?无论如何一个人都无法走进对方,即使两个人的之间的距离成为零。一个人也始终无法在身体的意义上走进对方的心灵。因为这种心灵本质上还是未规定的。何种事物可以被称之为心灵?心灵不是一个具体的心脏、也并非是人体大脑中的某个东西。即使把人体解剖到最小的细胞生物,也找不出一个叫心灵的东西。这就是说长期以来以心灵所命名的事物在存在论上是成问题的。故此,伽达默尔指出,“理解的基础不在于使某个理解者置身于他人的思想之中,或直接参与到他人的内心活动之中。正如我们所说的,所谓理解就是在语言上取得相互一致”[3]540。
海德格尔也始终强调,此在本质上乃是超越的,这种超越性意味着此在已经存在于世界之中,已经与存在者处于交道过程之中了。而不需要重新来反思意识,并把自己局限于意识之中,然后考察意识之内如何走出意识从而达到对象。在海德格尔看来,这种思考是有问题的,在于对意识之存在问题没有进行追问。此在已经在世界之中,它本质上就是超越的,在这个意义上来看,试图把理解引入到某种思想之内的做法,或者说试图把移情这种现象把握为本真的做法实际是多此一举的。
其实,伽达默尔的对话思想本质上就是对海德格尔存在思想的继续深化,即把对话引入到对存在问题的追问与探究之中,从而把存在的理解导入到对语言的理解之中。正是在这里,伽达默尔的对话思想成为一种存在论立场的对话思想。只要对话维持在这样一个地基之上,那么无须借助移情,就能解决理解的难题。所谓理解,就是对存在的理解,对此在生存于其中的一个世界的开启。理解打通了存在者之间的意义脉络,因此,最好的理解就是与理解的事物共生存。伽达默尔讲了一个语言理解,特别是异世界语言的理解,这种理解就是一个“生活过程”[3]541,就是一个进入存在中去的过程。
对话开始于说话,其过程乃是对话者之世界的相遇,结果就是共创一个世界。这与解释学对理解的看法是一致的,即理解就是一种重建。理解意味着读懂了,而读懂说的是“字母不知不觉地消失了,只剩下了重建的说话的意思”[11]50。这里还是在文字符号创设的文本基础上的读懂,其实完全可以将其拓展至任何一个被读的事物之上。在这个意义上,对话就是在读懂对方,而读懂对方,也意味着对方的世界向彼此敞开。在两个完全能通达的对话境遇中,毫无疑问对话者都超越了自身,而进入到对话本身之中,并在对话中重建了两者都可通达的新世界。
对话的真正使命就在于此一通达。在此一通达中,一个崭新的世界诞生了,随着这个世界的出现,对话也就达成了,其存在论的意义也就展示出来了。如果在世界相遇的基础上而无法催动一个新的世界的出现,那么这样的对话本身就不能是一种对话,也不应称之为是一种对话。对于解释学来说,任何一种试图去理解和解释的对象都是一种与之无尽的交谈,一种不断开启新视域的过程。在这个意义上来看,理解就是一种对存在的理解,而这种存在作为能够被理解被打开的事物,它自始至终是一种语言。因此,“谁拥有语言,谁就拥‘世界’”[3]637。这种说法并不具有形而上学的特点,恰恰相反,它就是此在存在于世界之中的本真境况,存在本质上就是一种能够被听到的语言。万事万物都是一种语言,它都在说话的意义上被开启出来。万事万物都在诉说着,至于人能不能听到这种本真的语言,就需要重新进入存在。在这个意义上,对话本身就通过说话展示世界,使世界在相遇中融合为新的世界的过程。
对话要求对话双方的对等地位。因为只有平等的主体才有可能实现一种对话。从这点来说,把对话引入哲学,不仅消解了中心话语,而且消解了同一性概念。在对话中,不存在所谓的中心话题,即一种需要始终坚持的在场逻各斯。对话是活生生的存在真理的显现。因此,真理不是某个既定的事物、某种永恒在场的理念,而是一种在相互牵引以及争执中达成的无蔽状态。真理永远是一种解蔽又遮蔽着的澄明,是一种在张力中实现出来的存在。海德格尔在艺术中找到的就是这种存在的真理。该真理作为源始境遇之生存真理,就是要把这种之间的相互牵引表达出来。在这个意义上来说,对话就是一种艺术。对话能够很好地凸显这种之间的作用。进入对话,就是进入到这种之间,进入到对话本身的牵引机制中。
“在每一场真正的谈话中,我们都要考虑到对方,让他的观点真正地发挥作用,并把自己置身于他的观点中,以致我们虽然不愿把对方理解为这样的个性,但却要把他所说的东西理解为这样的个性。”[3]542这就是对话本身的路径,也体现对话的艺术。对话是一个开放的结构,在对话中,存在之真理显现出来。但并不会成为某个特定的存在者。因为对于实际性的存在活动来说,没有某个固定的存在者。他指出,在自我的话语逻辑中,他人是缺席的。自我具有绝对的地位,也是中心话语真正的捍卫者。自我完全遮蔽了他者,他者也完全淹没在自我话语中。这是整个形而上学哲学的基本立场,它因此成为一种独白哲学的真正的样本。而对于解释学的主张来说,在对话中,他人在场了。在一种他人的世界内,独白哲学作为同一性的逻辑机制就被瓦解了,哲学成为解释学的实践哲学。在对话中,存在显示出来。因此,对话是一种牵引,而不是说服。在对话之相互牵引中,真理发生了。
因此,对话就是让在场者在场,就是让对话者对话,让说者来说。海德格尔说,“让存在乃是让参与到存在者那里”,并进一步强调说,“作为这种让存在,它向存在者本身展开自身,并把一切行为置入敞开域中。让存在,亦即自由,本身就是展开着的,是绽出的”[12]217。这种作为让在场者在场的对话,就是一种真正的自由。可以说,人们自由地在语言的世界中存在,并在这种自由中,不断地让世界敞开、相遇从而达到对世界的重建。因而,一种对世界的改变只有在对话哲学所表达的存在论处境中才能真正地得到阐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