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韬 郑海昊
儿童是人类社会中一类特殊的存在群体,他们体态弱小,但强大的心灵往往能够征服世俗的禁锢;他们学习顺从,却常常执拗着不肯与世界妥协。现实世界亦是如此,电影的光影旖旎中更将儿童的多元化与冲突性通过形象的塑造表露无遗。根据1989 年由联合国大会通过的国际《儿童权利公约》的界定,儿童是指18 岁以下的任何人。大卫·波德维尔在《构建电影的意义——对电影解读方式的反思》中提出,电影中的儿童形象是存在于电影世界的儿童指代物,他(她)承载着人类通过文本表达意义的方式所共有的文化特征。一般而言,电影中的儿童形象是由社会物质环境、社会价值期盼与儿童本真特性三个因子互相关联所结成的三螺旋结构而设定成形的。[1]也就是说,电影中的儿童形象并不是纯粹的儿童本体,他(她)是社会物质环境的缩影,也是社会价值期盼的标签,他(她)是一个复杂的人物结构,其形象的构建及其在电影中的自我认知过程均体现出编剧、导演,甚至国家、社会的主流或可期待的世界观、人生观与价值观。
印度电影在世界影坛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仅2017年,印度就生产故事片1986 部。就其题材内容而言,无论是早期的“马莎拉”(Masala)模式,还是新时代下现实题材与现代化改良的新模式[2],都有大量电影关注着儿童群体,并以鲜活的儿童形象或主角的形式或配角的形式,在角色自我认知的演进中推动着故事情节的发展、丰满着主题情感的升华、呼唤着社会认识的提升。从2007 年电影《地球上的星星》中的懵懂男孩到2018年电影《嗝嗝老师》中“顽劣”却励志的9F 班,十年间,印度电影中的儿童形象从多个角度、多元层次、多个认知维度让观众看到了印度社会的文化价值变迁,看到了人性的解放与回归,而这些儿童形象无疑可以帮助我们以维度的方式构建图式模型,进而认识和了解印度电影的发展轨迹。
斯坦福大学心理学家Hazel Markus 认为“当下的自我”是关于自我的认知结构和自我的认知总结。在电影中,可将“当下的自我”作为儿童形象图式的初始维度。它来自过去的经验,并在个人的社会经验中组织和指导与自我相关的信息处理。个人自我图式的形成对个人有十分重要的意义[3]。自我图式包括两种认知表现:一种是在特定的事件或情况下的认知表现(例如,“我在早晨上课时注意力不集中”);另一种是一般情况下,来自本人或其他人评价的认知表现(例如,“我是正直的”)。自我图式是由个体处理的信息构成的,它影响着与自我有关的信息的输入和输出。当信息输入进来时,自我图式会发挥其认知表现的功能,即将过去的行为表征库调取出来,与新的信息进行比对,从而选择性地吸收信息,并在一定情况下修整原来的自我图式,并对未来的自我做出推测。[4]
2016 年的《摔跤吧,爸爸》(Dangal)中,父亲马哈维亚一心想要一个儿子帮他实现获得摔跤冠军的梦想,却接连生下四个女儿。一日,父亲带着大女儿吉塔和二女儿巴比塔走在街上,同乡喜笑颜开地将甜点送给马哈维亚,并告诉父亲他刚得了一个儿子。父亲又恼又无奈,将甜点从中间掰开递给身边的两个女儿。此时的两个女孩把头深深地低下,缩着肩膀,眼睛完全不敢直视父亲,迅速接过父亲手中的甜点,丝毫不敢怠慢地吃到了嘴里。正如“库里肖夫效应”一直在提醒电影美学家注意人物的定睛凝视和匆匆一瞥一样,此时的女孩们用眼神既映射出印度主流社会对性别的认识,又刻画出父亲作为个体存在对她们的主观评价。
2007 年的《地球上的星星》(Taare Zameen Par)是一部典型的儿童电影,八岁男孩伊翔因患有“诵读障碍”,所以,他的认知世界里充满了别人不以为然的惊奇。影片中用大量的动画元素展现了男孩眼中的世界,那是男孩对世界、对本我的认知;而男孩的行为和言语却映射出他与这个社会的格格不入。他做不到社会要求的与人竞争,也做不到家庭要求的成龙成凤,幼小的心灵在重重创伤与误解下,选择成为一个“问题少年”,而非“有诵读障碍的少年”。在男孩“当下的自我”的图式中,种种行为问题反射出社会语境的不容忍,暗涌着家庭环境的不理解,就像在所罗门群岛,原住民想要用森林的一部分来耕种,他们不会砍伐树木,只是在树木的附近大声辱骂,过不了几天,这些树就干枯了,它把自己摧毁了,而男孩子也正在用“当下的自我”摧毁自己。
2015 年的《小萝莉的猴神大叔》将一个与母亲失散、患有失语症的小女孩沙希达塑造成巴基斯坦的穆斯林儿童形象,她与一个拥有虔诚印度宗教信仰的单纯大叔帕万在共同历经千难万险后,终于被大叔帕万送回自己家人身边。导演卡比尔·汗将近一个世纪以来印巴之间的历史冲突缩影到小女孩沙希达和大叔帕万的身上,用他们的经历批判现实世界,重构人们心中的真神。当帕万看到沙希达在清真寺里虔诚地祈祷时,才恍然大悟沙希达的宗教与自己虔诚信奉的宗教之间有着纠葛千年的渊源,甚至因此一度困惑,难以接受。
2010 年的《摇摆的童年》(Bumm Bumm Bole)中,哥哥阿里与妹妹萨拉兄妹两人帮母亲给别人刷鞋赚钱,干活间隙用小手握成环形,把肥皂水从环形中吹成泡泡。彩色的大大小小的泡泡悠悠地飘向空中,兄妹俩获得了难得的快乐与自由。但挂在两个孩子脸上的笑容却映射出生活的艰辛,以及政治对儿童成长的深刻影响。泡泡自由地飘摇,但两个孩子的命运却像握成的环形周而复始地在生活的漩涡中斗争,即使是那么瘦小的肩膀,也要扛住阶层的重压;即使是那么稚嫩的小手,也要钳住活下去的咽喉。哥哥为了给妹妹弄到一双属于女孩子的鞋,想尽了办法,甚至是偷。生长在贫民窟的孩子,备尝艰辛却也十分善良、正直。哥哥偷了鞋后,内心十分不安与愧疚,连做梦都无法原谅自己。这样一个外表弱小、内心矛盾的形象正是电影中所表现出的当时印度基层腐败与派系政治的产物,那是童真与人性的失衡,是生活与活着的分歧。
在儿童形象图式构建的维度中,“可能的自我”是对个体的潜在能力与对未来评价有关的要素。“可能的自我”是图式中与未来去向紧密相关的组成成分。“可能的自我”对于未来自我的形成影响巨大,因其具有提供动机与提供评价解释的功能,使个体通过自身的认知反馈与外界的刺激响应对自我图式进行调试。
电影《地球上的星星》的最后,男孩伊翔因在绘画上的天赋获得比赛的一等奖,向人们证明了自己的价值。伊翔的父母去学校接他回家,上车前,伊翔回过头,充满快乐、自由、放肆地跑向改变自己命运的美术老师尼库巴。那是个奋力向前、执着笃定的男孩儿形象,是对自我的救赎、对自我的重拾、对自我无限可能的肯定。当尼库巴老师张开双手接住伊翔,并把他抛向空中时,伊翔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这条弧线属于未来,而未来的希冀与可能正稳稳地支撑着他,支撑着这个饱满充盈的形象。正是在这个时刻,男孩伊翔成为老师与大家认可的“正可能的自我”。
影片《小萝莉的猴神大叔》的结尾,在帕万的不懈努力与众人的帮助下,终于将沙希达送过印巴边界,让她回到祖国。当帕万完成使命,转身回国的时刻,沙希达竭力想喊住叔叔,而此时奇迹发生了,小女孩儿的失语症不治而愈,“猴神叔叔”四个字被柔弱的小女孩大声、清晰、坚定地喊了出来,此时影片的音乐戛然而止,唯有女孩儿的声音从弱到强,再到越发有力。女孩儿仿佛已经忘记自己之前不能说话,心中唯念喊住叔叔,因此“可能的自我”再度运行,所有的力气与文字都是从内心深处生发出来的,那是在用一个灵魂呼唤另一个灵魂,这也是小女孩清新、善良、美丽形象的再度构建。
2011 年的《风筝孩子王》(Gattu),9 岁的孤儿葛图以一个小小唐吉坷德的形象出现在影片中,为了战胜不败的神话——黑色的霸王风筝“卡里”,他不顾贫民窟里其他孩子的嘲笑,一次又一次地向“卡里”发出挑战。在屡次失败中,葛图没有放弃自己的理想,而是看到了自己的进步,最后找到了能够战胜“卡里”的方法——在镇上的制高点——小学校三楼楼顶上放飞风筝。为了能够进入小学,葛图通过各种故事欺骗身边的同学、老师,并得到了大家的信任。最后,终于在三楼放飞风筝得以战胜了风筝王“卡里”。在电影前一部分的儿童形象构建中,葛图将“可能的自我”与角色的身世和理想紧密联系在一起。
电影中儿童形象的最终确立要通过图式的第三个维度,即“运行的自我”得以实现与完善。“运作的自我”是一个关于自我概念集群的子系统,即某一特定时刻的自我。“运作的自我”主要通过两个过程对行为产生影响。这个过程是自我内化的过程,包括加工信息、调节情感以及动机等;另一个过程是人际交互过程,包括对社会的知觉、与他人的交互作用等。
《地球上的星星》中美术老师尼库巴鼓励男孩伊翔参加绘画。比赛的那天早晨,同宿舍的其他小朋友都去参加绘画比赛,只有伊翔还留在宿舍里认真地将衣服穿得整整齐齐,细心地用梳子把总是凌乱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镜子中,伊翔对自己微笑着,自信地背上画包,笃定且温柔地关上宿舍的灯,轻轻地关上空无一人的房门。房间内是黑暗的过去,房间外却是明亮的未来。此时男孩的形象是富有弹性的,他通过参赛前的一连串动作实现了自我认识的增强、自我潜能的察觉等情感调节活动,为释放本真、参加绘画比赛而调节状态,从“运作的自我”所获得的全新自我图式,更好地向外界呈现了男孩的自我及向自我进行内化。
《风筝孩子王》里的葛图在学校接受教育的过程中,尽管面对无数的尴尬和危险,但是小葛图却深深地喜欢上了学校,并把“真相终究获胜”的校训牢牢地记在了心里。他因自己骗过很多人而心存愧疚,他决定向校长自首,并向被自己骗过的人们忏悔。而校长竟然就是风筝王“卡里”,他批评了葛图,也表扬了他的执着,还提供给这个贫民窟的孩子免费上学的机会。这个儿童形象的构建一直建立在葛图不断挑战社会认知、挑战权威的基础上。当他通过“运行的自我”与权威通过一种全新的方式进行和解时,才能释放出最大的形象能量。
《神秘巨星》中的尹希娅通过不断的努力,不仅改变了自己的生活状态,还深深地影响着传统的母亲,使她终于能够与家暴的丈夫说“不”。母亲带着尹希娅和弟弟一起参加音乐颁奖典礼,在众人赞赏的眼光与掌声中,尹希娅摘下面纱,勇敢地走上舞台,美好的生活正张开双臂迎接她。《摔跤吧,爸爸》中的大女儿吉塔和二女儿巴比塔用汗水、泪水、血水,和着泥土瓦解了人们眼中“男性才是摔跤场上的冠军”的顽固观念。一次次征战、一座座奖杯、一回回突破,姐妹俩爆发出的“运行的自我”有思想、有行动,使她们能够有机会在这个男权社会中感受到被尊重的幸福。
儿童既是当下社会的缩影,也是未来社会的基础。印度电影中儿童形象的展现有意无意间透露出印度社会的众多问题,也昭示出印度民众对社会的期盼。儿童形象在电影的生态中不断磨砺、成长与反思,通过“当下的自我”“可能的自我”和“运行的自我”实现认知图示的三维递进。由此可见,印度电影在进行儿童形象设计时,依据心理学的经典理论构建形象,并通过故事情节将儿童形象不断丰满,再通过自我认知的方式使儿童形象达到本体提升与价值实现的维度,使电影具有“净化心灵”的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