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蕾 孙宇晨 龚子轩 李佳硕 张恩梓
《日本文化中的时间与空间》一书终稿于作者加藤周一88 岁高龄时,作为其酝酿了55 年之久的作品,本书通过对比日本文化与其他文化中时间与空间观念的不同,阐述了日本文化中时间与空间概念对现世的影响。通过搜集相关文学内容以及加藤周一先生的相关作品,可以对日本文化中的时间概念有更深层次的理解,进而更全面地了解日本人的思维习惯及日本文化。
首先是从“语言”的角度来看待暗藏其中的“时间”。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使用最多的就是语言,在使用语言交流时也会潜移默化地受到文化的影响。书中首先在语言视角下以“时间”来分析其背后蕴含的日本文化。加藤周一在书中将日本的时间统归为三类,从宏观到微观的三种不同的时间类型都强调日本人意识中的生活在“现在”。日本人在说话时基本将焦点放置于自身,在日语语法中并没有绝对的时态,人们在表达时往往会找到一个时间点作为基准,这个基准或为过去,或为现在,或为将来。但无论是何时,一旦选定了那一个时间点,那便是 “当时的当下”,这个时候的时态也基于这一时间点来确定。
不仅时态,有关语序方面在书中也做出了分析。语序的不同反映了说话人思考顺序的不同,在复杂长句之中存在很多修饰语,读者在阅读的时候首先关注的是细节,进而转向整体,即在日语句子中从属的叙述细节脱离整体,更加强调其自身。也就是说,一句日语长句之中存在着各种修饰语背后的名词或动词,这些名词或动词才是句子的主干部分,但各自与修饰语结合后就成了我们所说的句子中的“细节部分”。我们在阅读时更直接地理解到细节部分,而对于整体则需要阅读后在脑中整理并组合。若将这种长句比喻成一个时间轴,当我们在阅读并理解一个细部的那一瞬间,就是一种“当下”,也就像前文时态所述“当时的当下”。在那一瞬间人们只关注于当下这一点,其他的任何都是与当下相对的、以当下为基准的事物,所有的中心点还是这一个“当下”。
从书中对于“当下”的多次强调可以看出加藤周一的日本现世主义思想。说到现世主义就不得不说日本的地理位置,日本位于太平洋西部的环太平洋火山地震带上,是一个由岛屿组成的国家,灾难的频发导致日本人对于明天的不确定性大大增加。这使得日本人形成了一种危机意识,也就是所谓的现世主义。将现世主义应用到日本文学中的时间观可以理解为线性的时间观和记录瞬间的意识或感觉。
《源氏物语》是日本的一部古典文学名著,对日本文学的发展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被誉为日本文学的高峰。由于《源氏物语》大量引用了中国古籍中的典故,导致《源氏物语》体现了十分明显的线性时间叙述特征。我们可以将其与四大名著中的《红楼梦》加以对比,二者都将朝代纪年、世代时间与人物年纪三者有机结合,体现出东亚古典小说典型的线性时间叙事特征。
而在俳句中最杰出的代表是芭蕉,加藤周一为了捕捉一瞬间的感觉,使用了拟声词以及重叠语,达到了语言的超现实主义组合的境界。芭蕉在俳句中体现的是一种瞬间经历的表现,而这种经历不是感情性的,而是感觉性的,是知觉对象(外界)和内心的一种交感,是忽现忽逝的东西,时间在那里停止,没有思想介入的余地。
而连歌中的“现在等于在此处”则更加体现了现世主义在日本文化中的巨大影响。
再将话题引入与连歌对应的随笔上,随笔在整体上没有明确的构造,进行自然书写,在所给予时点的后续句中存在独立于整体的机智与趣味性。如《徒然草》中的“飞鸟川激流变化不定,恰入人世之无常。时移事易,悲欢离合,昔年华屋美栋而今俱成无人荒野。即便府宅依旧,也已物是人非,桃李无言,与谁共话往昔”,这几句对自然的描述体现出了大自然各个部分自我循环的时间过程,又加入了人对环境变化的思考,既体现出了对于人而言事物的变化呈一种直线的时间变化,又体现出了日本人专注于眼前事物的特征。
在同一文化下产生的日本绘画艺术,有时候也追求时间的表现。在加藤周一的描述中主要将日本绘画分为两种手法—— 一是异时同图;二是异时图并列。
异时同图,指在同一个画面描绘不同时间节点发生的事情,使用这种手法的事例在日本比较少见。现存最古老的异时同图是有名的“玉虫厨子”的《舍身饲虎图》。法隆寺中的“玉虫厨子”是7 世纪中期日本飞鸟时代制作的佛龛,而飞鸟时代的日本佛教艺术多受中国影响。“玉虫厨子”上所画的内容采用了中国佛教本生图独幅的构图方式,但同时又表现出了日本民族独特的审美观,它按时间线索安排三个故事场景,构成了纵长型的画面。
这幅作品是以释迦牟尼的本生故事为主题,以一种图画的形式向人们宣传佛教文化。这幅画作在一张画面上对释迦牟尼进行了三次反复的描绘,分别展现出了将衣服挂在树上、准备跳下的释迦牟尼;向饿虎跳下的释迦牟尼;委身于饿虎的释迦牟尼。从时间这一概念的纵长型构图来看,饲虎的画面被放在画面的最底部。这种从上到下按时间顺序布局的画作,其时间动线在空间上与主人公的运动方向是一致的。人们的视线随着释迦牟尼下落,由画面自上而下移动的同时,也能感受到时间的流逝。如果将三个场面与过去、现在、未来对应的话,那么过去的场面表明现在的情景不是其他行为的偶然结果,而是基于自己决断的行动,从未来的场面也可以看出该行动的目的是喂虎。
在这一点上,异时同图具备传达长时间情节过程的特征,能在过去或者未来的事情的关联中看待现在发生的事情的意义。
异时图并列,指将在不同时间节点发生的事情按照同一时间的顺序来并列,那些画既可以挂在墙上,也可以直接画在墙上(壁画)。
在日本,从12 世纪后半期起时兴画卷。狭长的画卷从右至左,原则上按照时间的顺序来描绘画面,相互独立,并不连续,事件的发生时间、地点以及人物也常常不同。有时候还会在场面之间插入文字说明。画卷打开一个场面来看,看过后卷起来再看下一个场面,这样反复多次。因为是依次打开画面,所以不能将整个场面一览无遗,以确认场面的相互关联,现在与过去、未来是分割开来的。时间从过去向未来流逝,但过去和现在并不是现在发生的事情的参照基准,各个场面是自我完结的,与前后发生的事情没有关系。那些线条以及色彩、群的动态、风景的情趣都在进行自我表现。
在日本,画卷是时间表现的主要手段,它不是将时间结构化,而是强调在被给予的任意时间节点的自我完结性,具有将现在与过去以及未来切割开来独立完成的强烈倾向。也就是说,在画卷的绘画手法中,比起整体更加注重部分。
在舞蹈艺术中,时间这一概念的体现同样是比起整体结构更注重部分的洗练。
舞踏是一种舞蹈形式,发源于日本。土方巽以小剧场为据点,慢慢找到一种将肢体扭曲、变形而达到原始自然的表演方式,即舞者周身敷抹白粉,弓腰折腿,这种肢体表现强烈的新兴舞蹈风格被称为舞踏。
日本舞踏的特点是舞踏演员绝不会让双脚同时离开地面。日本的舞踏演员在舞蹈中不会跳跃。芭蕾舞演员会一边连续跳跃,一边在大舞台上绕圈子。而能乐演员则缓缓地在小小的舞台上绕圈子。在绕完一圈之后,在绕下一圈之前常常会插入静止的瞬间。芭蕾和能乐大概是艺术上洗练的舞蹈的两个极端代表。前者具有身体律动感的美,后者则有人物的静态姿势和无限的心理表现。前者追求永久的运动,后者则将运动分化,以接近静止。
歌舞伎是日本继能乐、狂言之后产生的民族戏剧。
歌舞伎的每一场戏与每一幕戏之间在总体上是相对独立、自由、离心、飞跃的布局结构。而作为能乐演员动作极限的静止,也被歌舞伎继承,演变成“亮相”。
在歌舞伎舞台中,演员像舞蹈演员那样根据特定的动作来活动手脚、挥动武器、翻跟头,这便是“杀阵”。在“杀阵”途中,演员多次“亮相”。“亮相”是静止的姿势,常常面对观众摆出好看的姿势。在那个时候,“杀阵”的动作中断,主人公不是看着斗打的对方,而是看着观众。那不是运动的单纯休止,而是运动所准备的感情达到了高潮。为了从一种姿势向下一种姿势过渡,演员需要舞动自己的身体,但身体的舞动时间很短暂。这一点和中国的京剧有很大的不同。在京剧的“杀阵”中,一旦挥动起来便不会轻易停下来,他们的激烈动作是通过他们自身的动感来表现的,并不追求静止姿势所呈现出的效果。京剧的“杀阵”与歌舞伎的“杀阵”有很大的差异,前者更崇尚流动的持续,后者更重视独立于前后的瞬间姿势。
现世主义强调人们活在当下,不顾过去,不忘未来。与中国“好汉不提当年勇”不同,日本人会在有限的生命中沉浸在自己辉煌光彩的时间。通过日本人对樱花的态度可以看出他们对短暂美丽的珍重,也可以理解他们为何安于现实,只想着眼于当下。
以这样一种视角来看其他日本文化现象,可以发现其中存在很多共性。在音乐方面,与西洋音乐相比,日本的音乐更重视音乐的音色与“停顿”。所谓“停顿”,便是音与音的间隔,是音乐沉默的长度。在日本传统音乐邦乐中,小鼓演奏密度大,负责营造氛围,而大鼓演奏密度小,它停顿后的再次奏响往往会以贯穿肺腑之势打破沉默。这即是日本邦乐中的压抑与爆发。日本著名的作曲家武满彻的歌曲《三月的道路》尤为明显,可以明显地听出其作曲中各个乐器的演奏并非一气呵成的,而是断断续续,音与音之间存在着或多或少的间隔。同时日本音乐在音色方面崇尚单纯质朴,喜欢单音节。结合两者来看,音乐中间的“停顿”更加意义非凡。这种停顿是音乐中单音节的一种延续,为听众构造了一个单独的空间,可以在这个“停顿”中细细品味音节音色的余韵。这一段的“停顿”也可谓是日本人对“当下”的看重与沉浸。
一个国家的文化蕴含在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在加藤周一所著的这本《日本文化中的时间与空间》一书中,有关“时间”的这一部分较为完备地剖析了日本文化中的三种时间观念及其在日本文化中的表现。在“时间”视角下,从语言、文学、绘画、身体表现、音乐五个方面来看,日本强调“当下”“瞬时”“部分”“瞬间”“停顿”,强调“自我完结性”,而这其中或多或少与日本文化中的“现世主义”有所联系。我们从“时间”这一特殊视角出发,在一个共同视域下探究日本社会中诸多文化现象与日本社会中的文化共性。通过分析时间在日本文化中的作用理解日本文化的特征,同时通过分析文化的特征,在共性中探讨日本各类文化现象的个性与特殊性,建立以“时间”一词为视角的较为新颖的日本文化知识体系,从而让我们能从一个统一的、客观的视角了解了日本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