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听雨
莱奥· 德里布(Léo Delibes) 于1883 年创作的歌剧《拉克美》(Lakmé )是一部知名度远高于上演率的作品。这部歌剧著名的“花之二重唱”被广泛运用在商业广告、影视剧、流行音乐中,咏叹调“银铃之歌”因有模仿铃声的花腔段落成为女高音的试金石,这两个段落皆是各大音乐会中上演率颇高的歌剧选段,而整部歌剧“全豹上演”却并不多见。
因此,9 月12 日在国家大剧院的歌剧《拉克美》中国首演现场,我们看到不少业界知名人士慕名而来。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这是国家大剧院院长王宁2018 年上任以来的第一部新引进的外国歌剧制作,北京观众可谓暌违已久。此版制作由国家大剧院、马斯喀特皇家歌剧院、维罗纳露天剧场基金会、洛杉矶歌剧院联合完成,原定由达维德· 利维摩尔(Davide Livermore)执导,于2019 年3 月在阿曼马斯喀特皇家歌剧院首演,在北京场次的复排导演为阿蕾桑德拉· 普雷莫利。9 月12 日至16 日, 歌剧《拉克美》在国家大剧院演出了4 场,笔者观看的是9 月12 日的首演场。
《拉克美》首演于1883 年,是作曲家德里布临终前创作的最后一部完整歌剧。该剧以19 世纪中叶为背景,讲述了英国军官杰拉尔德与印度婆罗门祭司尼拉坎塔之女拉克美,爱而无终的凄美故事。第一幕在婆罗门教寺院花园发生,老迈的印度教僧侣尼拉坎塔厌恶英国侵略者并希望他们不久将被赶出印度,而他的女儿拉克美作为唯一的神圣少女可以向神祈求把敌人赶走。在梦幻的场景中,拉克美与她的侍女唱出了“花之二重唱”。在他去参加城里的庆典时,拉克美却和英国陆军军官杰拉尔德坠入爱河,后者在此时唱出了著名的男高音咏叹调“圣洁奇妙的幻想”。待尼拉坎塔回来,得知这圣地曾被外国人玷污气愤不已,声称一旦查出闯入者格杀勿论。在第二幕里,尼拉坎塔带着拉克美在街上搜寻亵渎圣地的人,拉克美在父亲的命令下唱出了著名的“银铃之歌”,杰拉尔德听到歌声赶来后被刺伤。第三幕中,拉克美用花汁秘方把杰拉尔德救活,两人互诉衷肠。而在最后,杰拉尔德的好友弗雷德里克出现并责备他不该忘了军人的使命,杰拉尔德内心动摇,拉克美遂服毒草自杀。杰拉尔德见状惊叫, 但拉克美微笑着唱出了“迎接死亡吧”。尼拉坎塔赶来,见女儿摇摇欲坠地抱住杰拉尔德,愤怒地要杀杰拉尔德。但是垂死的拉克美警告说:“她的爱人已经服用了长生不老的圣水。”又说她已准备为他赎罪而死,然后唱出与世告别的歌,不久她便在被她挽救生命的爱人怀中香消玉殒。最后尼拉坎塔宣布女儿已获永恒的生命。
可以明显地看出,如是剧情有着典型的东方主义色彩。18 世纪至19 世纪的西方音乐作品中出现了一批以“东方”为题材创作的歌剧。这与当时异域文化的流传是密不可分的,对作曲家的创作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如莫扎特、李斯特、比才、普契尼等作曲家的经典作品中运用了土耳其风格、吉普赛风格、日本风格以及中国风格。法国作曲家尤其偏爱东方主义。
《拉克美》音乐上的特点在于有不少甘美旋律, 并全篇漫溢着充满色彩感的法式音响。作品显然受到德国作曲家瓦格纳的影响,第二幕无法不让人想到《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中漫长的爱情二重唱。而《拉克美》在东方主义的题材与一些音乐刻画手法上成功影响了诸如《蝴蝶夫人》等带有东方主义、异国情调的歌剧。这部作品的缺点在于结构力较弱, 可能也是其不常被上演的原因。无论是一些咏叹调本身的结构,还是剧情的结构,都有些不平衡,很难产生有冲击力的戏剧性效果。如果对比题材接近的歌剧,无论是叙事的冲突还是最后的悲剧性都因作品的原因显得弱一些。但是,我想我们不应该用这种现代人的“原教旨主义”去欣赏那时的歌剧。许多法国歌剧穿插舞蹈、布景铺张——因为那就是当时的音乐剧、演唱会,只要有不错的旋律,热闹而不失高贵的气氛,让贵族开心就可以了。
指挥让- 吕克· 坦戈(Jean-Luc Tingaud)是典型的法国指挥,他带领着国家大剧院合唱团和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细腻地诠释了这部歌剧,管弦乐团在他的棒下发出天鹅绒般柔顺的声音。虽然有时提前量不多的起拍在第一幕会显得像多余的花拳绣腿,但很可贵的一点是能看出他对这部歌剧相当熟悉,第三幕许多地方是他“救”了声乐。很久没有听到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伴奏歌剧了,这显然是他们所擅长的,他们长期以来追求的欧洲声音品质在当晚的演绎中也有所体现。
在众多演员中,饰演尼拉坎塔的男低音张文巍的表现老到而稳重,是这次的一大亮点,父亲尼拉坎塔的角色在他浑厚的声音里展现出一种不怒自威的性格。主角拉克美的演唱者贝亚特· 里特(Beate Ritter)表现惊艳,她的声音纤细而柔美,几段难度极大的咏叹调都完成得很出色,“银铃之歌”中缥缈而唯美的高弱声音令人印象深刻。诠释拉克美这一角色,我以为最重要的是表现出“东方主义歌剧” 中作曲家与剧作家笔下女性的羸弱感,尽管这种塑造人物的观念在今天看起来已十分陈旧,但在表演中诠释出角色的楚楚动人是十分有效果并能打动观众的。考虑到她是临危受命代替身体不适的亚美尼亚女高音哈斯米克· 托罗相(Hasmik Torosyan)登台首演,那么和男高音的配合不是完全和谐也可以理解。里特有几次唱错了乐句进入的位置,比较明显的是第三幕和英国管旋律一起的那句“将永不分离”, 她的提前进入让这部分的演唱与乐队分离了。饰演杰拉尔德的男高音马尔科· 齐亚波尼演唱的完成度很高,不过他的声音和表演没有留下很深的印象—— 如果说有,倒是把兵痞的那种油腻表现得不错。
制作过程中发生了有趣的轶事,原本在A 组饰演拉克美的女高音哈斯米克· 托罗相临时因病力不能逮,最后只能取消了演出。国家大剧院飞速地请来了俄罗斯女高音斯韦特兰娜· 莫斯卡连科(Svetlana Moskalenko),据说她在没有排练的情况下依旧完成得出色精彩。这也侧面说明了——对于表演艺术,能力与硬技术有时比经验更重要。这次的制作中,对白有所删减,据北京大学的教授布莱克· 史蒂文斯(Blake Stevens)表示:“原版的《拉克美》于1883 年在巴黎首演,其中包括大量的口语对白以及由管弦乐伴奏的对白场景(情节剧), 而此次国家大剧院所呈现的版本则对其进行了精简,几乎省略了所有的口语对白。据笔者统计,此次仅保留了尼拉坎塔刺伤杰拉尔德后拉克美的一句台词:“啊!我不会放弃的!”(Hadji! Ils lont tué!)
达维德· 利维摩尔的舞台设计充满科技感,可移动的LED 大面板成为舞台不可分割的部分。在演出的过程中,这些面板布局的变换制造出电影镜头的效果。导演利维摩尔在这个被水包围的“巨蛋”(北京观众对国家大剧院的昵称)的舞台上使用真正的水是很有效果的,尽管这在戏剧舞台上并非新鲜事(话剧《静静的顿河》还有在舞台上游泳的,看到舞台上的水时我想起来廖昌永唱的那支很著名的歌曲《泳动》)。另一方面,水和花在印度是十分重要的象征,恒河之水是印度人心中的圣水,可以涤罪攘祸;而此次LED 屏上呈现的印度国花荷花则象征着国家的繁荣和美丽。
《拉克美》是国家大剧院制作的百部剧目中首次在歌剧院引入3D 全息投影技术的。大剧院的制作一直致力于传统与现代的融合——换言之,是既要力图现代的突破,又要考虑观众的接受,这是进步的举措。不足之处在于兩者之间有些生硬的拼贴感,我觉得运用屏幕所试图表达的科幻感和其他相对传统的元素之中缺少桥梁。在剧中,很多场景呈现的图像构图都还是很古典的——例如拉克美在剧中死去时,拉克美、尼拉坎塔、杰拉尔德三个角色所成的构图明显来自雅克·路易·大卫的油画名作《劫夺萨宾妇女》。3D 屏幕的效果可谓极端清晰,上面的花朵毫发毕现,效果有点像花舞森林。这两者的一起出现引发人们的思考,但同时显得有些出戏。在萨义德的名著《东方学》里,东方主义体现的是殖民地时代欧洲对东方的傲慢和偏见:“东方在西方的文本中出现并不是真正的东方。而是西方人出于自身的政治等目的所臆造出来的东方,东方被边缘化成为‘他者,东西方之间存在着一种权力、支配和霸权的关系。”而作为中国制作的歌剧,运用如此多高科技的手段似乎可以有更多对彼时语境的反思,而非一味地追求科技感。
整体来说,这般制作的《拉克美》难得一见也值得一看,尤其对于歌剧迷来说,这是一部不常上演、有着优美旋律、并且阵容很不错的一版制作。希望在国内能看到更多这样“冷门”歌剧的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