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海瑛
时间回溯到2023 年5 月,上海歌剧院女高音宋倩在第五届中国歌剧节临平大剧院《漂泊的荷兰人》的现场技惊四座,一段《森塔叙事曲》引来无数喝彩。而绚丽舞台的背后,勇于面对挑战的宋倩一路走来从未止步,只因那份心中的热爱。
从女中音到女高音
宋倩原先是位女中音。或许是还没有在声音上找到最适合自己的那个点, 在上海音乐学院的本科五年,宋倩回想起来总感觉自己差那么一点儿。学唱、学语言,专业上的功课都难不倒她,但她感觉在那个年纪可能就是很难对作品有更为深刻的理解。“在舞台上将所学的技巧展现出来不难,然而很少有现在的那种唱得酣畅淋漓的感觉。那会儿的我,尊重每一次的舞台,但可能还谈不上是热爱。”毕业后,宋倩进入上海歌剧院的合唱团,成为女中音声部的一员。不久,她成功申请到一个国家公派留学意大利的机会,前往歌剧的故乡意大利,在全球著名的米兰威尔第音乐学院进修学习。这段求学经历是宋倩职业生涯的第一次重大转折。
在那里,宋倩跟随著名歌唱家达涅拉· 黛茜、斯卡拉歌剧院艺术指导马西米西阿诺· 布罗学习。同时还就读于意大利米兰音乐研究学院声乐专业,师从声乐家尼考蕾荅· 扎妮妮和著名指挥家布鲁诺· 达尔· 本。除了上课,宋倩不断地走访各大剧院,近距离接触西方歌剧的作品及其背后的历史、人文甚至建筑。那些曾经对作品的一知半解和困惑,在这里追溯到了答案。“唱一部作品,不光要‘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否则就难沉浸于作品之中,更难唱入人心。”
作为女中音的宋倩,音域相对较高。到了意大利的第三年,在国外的一次声乐比赛中,某位评委在点评时建议她可以去尝试下女高音。“说实话, 刚开始改的时候很痛苦。我在女中音的声部唱起高音来很方便,但因为发声线条和运腔的不同,真正改到女高音时反而又觉得很困难。”即便如此,宋倩还是迎难而上,老师也根据她极具力量的声线, 帮她找到了重抒情女高音(Soprano lirico spinto) 的定位,这使她比普通的抒情女高音更具爆发力和更强的戏剧性。这一定位,让宋倩仿佛终于“卡上了那个对的点”,用勤奋加天分推开了女高音这扇沉重的大门,从此打开了一片新天地。
从威尔第到瓦格纳
2014 年,国家大剧院创排歌剧《玫瑰骑士》, 邀请宋倩出演其中的一个小角色玛丽安娜,这次国内歌剧舞台上的试水也促使宋倩最终做出了回国的决定。同时,也正是这次演出,使得宋倩的命运之轮又转回了上海歌剧院,成为唯一考进上海歌剧院歌剧团的歌唱家。2016 年,她接触到了回国后的第一部担纲主角的大制作——上海歌剧院和匈牙利布达佩斯大艺术宫联合制作的威尔第《阿蒂拉》, 这给了宋倩一个全新认识自己的契机。
“我刚回国时还算年轻。在国外时很多人会对我说:‘这部戏对你来说太早了,可能将来会是你的, 但不是现在。然而在国内,更多的时候会有一种力量推着我去尝试,去往前走。”在排演《阿蒂拉》的过程中,宋倩也会焦虑,担心自己能不能做好,能不能被观众所认可。“作为一个艺术家,在职业生涯中经常要聆听自己和观众之间对话。歌者在舞台上的表达能否直接触及观众的灵魂,观众是否认可你的演绎,这点是我特别看重的。”《阿蒂拉》中的奥达贝拉,宋倩唱得很酣畅,“这个角色在我的能力驾驭范围之内,无论是技巧还是体力,唱完之后让我内心舒畅,而这种状态和感觉也充分传达给了观众。” 《阿蒂拉》所获得的成功和认可,给了宋倩极大的鼓舞,也让她迅速在国内歌剧舞台上成长起来。
如果说《阿蒂拉》让宋倩在归国后的舞台上找准了自己的定位,那么《漂泊的荷兰人》则是迎来了她第二次挑战,让她不断地攀越新高度。“我之前真的觉得瓦格纳可能和我此生无缘,因为那是我不敢涉足的领域。”2018 年,上海歌剧院与德国埃尔福特歌剧院联合制作的《漂泊的荷兰人》首演, 在两场演出中的间隔一天里,安排了一场《瓦格纳歌剧选段集萃音乐会》,当时宋倩唱了《汤豪舍》中的“哦,尊贵的圣殿”和《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中的“爱之死”。宋倩仅仅以为那只是一次和瓦格纳的“邂逅”,从未想过会有一天能站在台上唱整本的瓦格纳作品。上海歌剧院院长、指挥家许忠发现了她。“上海歌剧院特别愿意给到年轻艺术家们上台锻炼的机会,敢于让你大胆地尝试,通过舞台来培养和激发艺术家们的潜力。”宋倩说。也许就是这场音乐会,给宋倩埋下了一颗“瓦格纳”的种子, 并且在五年之后开出了绚烂之花。
从小角色到“大女主”
宋倩是从舞台上的一个个小角色里磨出来的。除了前面提到的《玫瑰骑士》里的玛丽安娜,《茶花女》中的安妮娜,宋倩一唱就是10 场。“从戏剧角度来说,这些小角色有时充当着内心转折的铺垫, 有时是舞台气氛的调节,有时还要巧妙地衬托主角。她们可能唱段不多,但表演起来往往比主角更难。” 可以说,正是这种小角色的积淀,才让宋倩的“森塔” 在舞台上鲜活了起来。
接到森塔这个角色时,宋倩先做了很多案头功课。无论从作曲的角度,还是从戏剧的角度,包括整部音乐的完整性和人们的欣赏性,甚至是瓦格纳作品中的哲思等方面,她都有所思考。“这版《漂泊的荷兰人》制作是我迄今为止遇到的唯一一部从开场到结束,女主角几乎都在台上的作品。”第一幕中, 森塔虽然没有开口唱,但全程在舞台上演默剧;而到了第三幕,森塔又一人分饰几角,在合唱声中靠肢体语言演出了一场“梦中婚礼”。“如果表演得不到位,观众看不明白,或者说动作和唱词无法契合, 森塔在舞台上就会变成一个笑话。”然而在这场顺畅流利的演出背后,没人知道,由于大部队是在紧锣密鼓的排演日程里协调出歌剧节的演出档期,直到杭州临平这场开演的前一天,宋倩都没有机会从头到尾走过完整的一遍,只是见缝插针地合过几段。可就是这样,宋倩还是把森塔演活了。她把这次“不可能任务”的完成归功于对角色的理解。
“想要唱好一个角色,你要先成为这个角色。这是一个歌剧演员在舞台上的敬畏之心。”宋倩认为,《漂泊的荷兰人》这部戏虽然以“荷兰人”为名,但其实是一台以森塔为中心的“大女主”戏。瓦格纳笔下塑造的森塔,更符合现代女性的思維方式, 坚定、独立、自我,她身上体现出“给予比索取更重要”的特性,让宋倩找到了与这个角色的共鸣。在临平演出时,宋倩还在担心和乐队的配合、舞台的走位等等,一直在提醒自己“绷着点儿”,等回到上海的演出,宋倩更为收放自如。“理性地歌唱, 感性地表达”,两者的结合让宋倩畅游在瓦格纳的音乐海洋中。“《荷兰人》演完了之后,我感觉这部戏挺适合我的,或者是说,森塔很适合我。”可能在舞台上的某一瞬,宋倩做到了人戏合一。
从西方经典到中国原创
2015 年,上海出台《关于推进上海国有文艺院团深化改革加快发展的实施意见》,鼓励院团采取“一团一策”,在充分尊重艺术规律和各艺术院团个性的基础上,围绕体制机制创新、人才培养引进等多个方面推出多项改革措施。可以说宋倩的回归恰逢其时。作为上海歌剧院重点培养的人才,短短几年内,宋倩就在十数部中外歌剧中担任角色,之后还陆续出演了原创歌剧《雷雨》《原野》《赌命》《天地神农》《田汉》《归航》、经典歌剧《茶花女》《纳布科》《微笑王国》《唐璜》等作品的女主角,也参加过贝多芬《第九交响曲》以及《黄河大合唱》《长征组歌》《复兴的大地》等交响合唱。2017 年,宋倩还被上海歌剧院选送参与英国皇家歌剧院青年艺术家培养课程,在那里她更为系统地学习到歌剧制作演出的相关知识,并运用到舞台实践中。
这么多年来,在歌剧舞台上与宋倩合作或者共事过的,不乏和慧、石倚洁这样的业界大腕,他们身上的一丝不苟和严谨认真,都对宋倩触动很大。在善于观察和学习的同时,宋倩也敢于直面自己的不足和弱点。学美声唱法的歌者都可能会遇到唱中文作品容易“洋腔洋调”的问题,宋倩也不例外。“艺术歌曲可能相对会好一些,短的作品容易用抠细节看到成效,但演起大的原创歌剧,咬字的问题就会暴露得更明显。另一方面,磨戏磨得不够多, 对作品本身的理解不够深,这也影响到我在原创歌剧舞台上的发挥。”宋倩在中文唱词的咬字和表现力上下功夫,通过不断的舞台实践加深对中国原创歌剧作品的理解认知。2019 年上海歌剧院推出的原创歌剧《天地神农》,宋倩担任女主角听訞,“这部原创作品的排演让我从中受益匪浅,至今仍受用无穷”。
如今,宋倩正投身于12 月即将上演的上海歌剧院原创歌剧《义勇军进行曲》的排演中,她将饰演剧中的女主角王人美。“我和这个角色有缘分。” 宋倩笑言。王人美最为著名的电影作品《渔光曲》中的同名主题歌由田汉的夫人、词作家安娥作词, 而宋倩在2020 年上海歌剧院的原创歌剧《田汉》中正是出演了安娥一角。“王人美不仅是一位电影明星,还是一位思想进步、充满爱国情怀的艺术家。她和田汉、聂耳、夏衍等进步青年志同道合,用自己的能力和才华,在那个风云时代表达出自己对祖国的热爱,向人民群众传达出爱国之情。”宋倩在排演的间隙,还在不断翻看着王人美的相关资料, 在角色身上寻求共鸣。“我本身也是一名文艺工作者,前辈们投身于艺术报效祖国的满腔热血,让我特别有感触,深感震撼。他们身上的坚定意志和爱国情怀,是我们需要传承延续下去的。在舞台上用饱满的热情、精湛的艺术讴歌我们的祖国,讴歌我们的人民,这也是我们这一代文艺工作者的使命。”
舞台不分大小,角色不分主配,宋倩笑称自己是“在急活中迅速成长起来的螺丝钉”,哪儿需要往哪儿拧。但正是她这种敢于直面挑战的勇气才发掘出自己身上无限的潜力。宋倩很明确,对于一个职业的歌剧演员说,终其一生都在探索。不仅是探索专业领域里的技能和极限,还要在作品中探索角色塑造的無限可能;不仅是探索艺术表演的需要和表现,还要探索传播艺术和社会价值的责任。“这一辈子我可能就干歌剧这一件事,那就尽量把这件事情做好,在不断的探索和尝试中迎接下一次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