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纬
三株顶天立地的古树,树身离得不近,树冠的枝叶却连成了一片,遮天蔽日。它们应该生在水边,因为树根处有或荷或萍的水生植物浮着,从树间,可以看见远处有一条小船,船头依稀坐着两个戴草帽的人。画面最左侧,题着“此心安处”四个字,钤古玺式朱文“扬之水”印章,下面一方圆形朱文印“董”。画笔朴拙,书迹秀雅,这是董宁文(子聪)写、扬之水题的一帧小品。
此画堪称这里所选几十幅董画、扬题之作的“画眼”,“此心安处”四个字,更是所有题跋的文眼——也许就是这个原因,整本画册取名《此心安处》,副标题“扬之水子聪合写小品”。
的确是一本与众不同的画册。之所以与众不同,是因为耐人寻味。画图,题词,直到设计、印刷,均耐人寻味。
画,都是简笔写意小品,笔墨洁净,构图清爽;题,每幅也就四五个字,最多的十几个字,清秀刚劲的小楷。副页上,还都用印刷体完整地给出了题跋的出处,比如《此心安处》,一是苏轼《定风波》:“……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一是元好问《水龙吟》:“百年同是行人,醉乡独有归休地。此心安处,良辰美景,般般称遂……”慢慢体味,令人心静神清。
每一幅都有这种耐人寻味之处。
两棵树,树下一座茅亭,树间一牙新月。题字“风月俱闲”出自赵长卿《眼儿媚》:“南枝消息杳然间。寂寞倚雕栏。紫腰艳艳,青腰袅袅,风月俱闲。……”
一叠怪石,两株菊花。题字“香噀西风雨”出自吴文英《霜叶飞·重九》:“断烟离绪。关心事,斜阳红隐霜树。半壶秋水荐黄花,香噀西风雨……”
一把巨型提梁壶,几乎占据了整个圆形画面,左下角五颗樱桃,一枚小茶盏,右侧题曰“应自待月西厢”。语出周邦彦《风流子》:“新绿小池塘,风帘动,碎影舞斜阳。羡金屋去来,旧时巢燕,土花缭绕,前度莓墙……遥知新妆了,开朱户,应自待月西厢。最苦梦魂,今宵不到伊行……”
一张正方形的纸,偏左上一只陶罐,种着离离青草,偏右下,一个瓷盘,盛着几颗荔枝。题字“红深翠窈”出自吴文英《瑞鹤仙·丙午重九》:“乱云生古峤。记旧游惟怕,秋光不早。人生断肠草。叹如今摇落,暗惊怀抱。谁临晚眺?吹台高、霜歌缥缈。想西风、此处留情,肯着故人衰帽。 闻道,萸香西市,酒熟东邻,浣花人老。……追吟赋,倩年少。想重来新雁,伤心湖上,销减红深翠窈……”
淡墨涂下几片参差的莲叶,一红一黑两尾金鱼摇曳其间。题字“何人轻怜细阅”出自周邦彦《华胥引》:“川原澄映,烟月冥蒙,去舟如叶。岸足沙平,蒲根水冷留雁唼。别有孤角吟秋,对晓风呜轧。红日三竿,醉头扶起还怯。 离思相萦,渐看看、鬓丝堪镊。舞衫歌扇,何人轻怜细阅……”
一幅荔枝的折枝小画,题字“须插向,鬓边斜”出自蒋捷《霜天晓角》:“……说与折花人道:须插向,鬓边斜。”
这一幅,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蒋词写的是折花、插花,扬之水让人插荔枝,是笔误,还是文人的潇洒?都不是。
手边恰有《开卷》2022年第十二期,刊有沈胜衣文《金果结腰间,银荔生耳鬓》,写的就是这幅画:“水公大概是对古代曾流行簪戴荔枝饰物一事入了心,以致录了那两句貌似不相干的宋词。”原来古代以荔枝为纹样的装饰物戴在头上很普遍。作者引了扬之水的著作《奢华之色:宋元明金银器研究》《中国金银器》,感叹“在此可见宋人一种独特的风情,男子腰间所系,女子头上簪戴,到处都是金银荔枝,仿佛让这南国佳物生长、结果于士人和佳人身上,相伴垂曳,端的好景”。读过此文,再看画的题词,就能别有会心了。原来如此。
专业画家是画不出这样的画的,专业书画家大概更题不出这样的词。
恰恰他们不是专业的书家画家。他们是读书人,他们都是编辑出身的文士、学者。扬之水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就编《读书》,出过几本颇有影响力的书话作品,后来潜心名物训诂,不断有著作问世。董宁文二十余年如一日,独立编辑《开卷》,写下十本《开卷闲话》,出版了八辑《开卷书坊》。
扬之水的一手簪花小楷经张中行先生推介,早就誉满文林,那管既写文章又写字的笔伴随她逶迤走过了几十年,时间甚至超过她治学、做编辑的年龄。董宁文,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在皖南服役时就涉足书画,算起来是资深画家了。可见,他们并不囿于一隅,一条道走到黑,也不是心血来潮,半路出家。他们学有专攻,涉猎广博;他们文事之余,寄情翰墨;他们的文事和艺事相辅相成,相得益彰。
宁文这些年颇出过些装帧、制作独到的书,这一本也是。
二十四开的方开本,淡绿色丝质封面,直包到封底,封面右上侧是墨笔书名,左下侧是一幅树下美人的线描图画,线为黄色,字和画都是长方形,封底两方朱红色的印章,扬的“棔柿楼”,董的“开卷楼”。画大多数直接印在书页上,题跋截出,单印为特写,个别长形的画,印于宣纸,折一下,贴上。友人阿涛题写的两纸书名,也原样影印,贴于书中。
扬之水和子聪都是文人,所以文友多。文友多,文就多。书前书后的文章有六篇,唐吟方一人四篇:《读扬读董》《〈开卷〉以外,丹青之间——读董宁文的山水画》《做艺术圆桌的宁文》《文心与艺心——写在宁文海宁展前》,沈胜衣《宋人远意》,子文《含道映物澄怀味象》。《读扬读董》,附了两种手迹,一为硬笔横行,一为毛笔直书。毛笔的那张也是宣纸影印粘在书后,唐先生的小楷劲秀而富有书卷气,为此书增色不少。可能是怕文章过多,喧宾夺主,沈先生的那篇《金果》没有收,如果收录,是會给读者很好的启迪的。
一本书,这样又附又贴,乱不乱?一点都不乱。一册在手,大可领略统一之中异彩纷呈、厚重之下尽显灵动的韵味,这就又一次彰显了文化、艺术的魅力了。
现实中能够使人安心的去处越来越少,在纸面上有一方“此心安处”可去,也是极大的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