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
杜运燮是享誉海内外的“九叶派”诗人之一。我有幸在他晚年和他有过一些接触,留下了诸多难忘的回忆。
我大约拜访过杜老七八次,几乎每一次他都和我谈到近期在做什么。记得他跟我说,他退休后过着“两点式”生活,即“读一点,写一点”,给我的感觉似乎很悠闲。但我知这只是表象,他在诗歌创作上仍然在做着持续的艰辛的探索,因为我们每次见面,他都有成果(即新书)赠我。这些书主要是他本人的作品,也有他编辑的其他诗人的作品集。或许因我本身就是做出版的,我敏感地察觉到杜老晚年与出版业联系得比较紧密,似乎一直在做与诗的事业相关的出版工作,虽然不是大张旗鼓,却是始终在扎实稳定地进行。
我大约是1995年夏天第一次去他家拜访。我们初见,他大致跟我谈了他的生平经历,临别时他问我喜不喜欢穆旦的诗,说着就从内室拿来一册《穆旦诗选》,并对我说,这本集子很薄,不是穆旦诗的全部,是以穆旦早年的三本诗集(《探险队》《穆旦诗集》《旗》)为底本编的。我接过书,问他:“是您主持编选的吧?”他点点头,告诉我:“我们还在进一步收集、整理穆旦的诗,要出一个比较全的集子。”穆旦当然是我素所崇敬的一位诗人,甚至我手头就有这个选本。我感受到杜老与穆旦的友情之深,心里有了更深的敬意。
1995年11月16日,我又一次拜访杜老。先前我带去我的作品选辑,他说他还没来得及看,让我就这样好好写下去。这次我们谈到他翻译外国诗歌的事,他着重谈了谈奥登的诗,说这是对他影响最大的诗人。我问他还有哪些外国诗人,他却意外地跟我说他特别喜欢唐诗。临别,他拿出一本《杜运燮诗精选一百首》签名送我。这是一本玲珑小巧的自印诗集,但所收作品首首耐读。杜老送我书时说到其“来历”:“儿子有个朋友开印刷厂,答应帮忙,所以才有了这个小册子。”杜老在“前言”中也说:“自费出版一本仅供交流的诗选,是当前这个时代的产物,正如我历年所写的几百首诗,都是各个时代的产物。”并介绍:“这个本子选入从四十年代初至1995年初各个时期发表的诗作。几十年来被选入七十多本中外诗选(从1948年出版的闻一多编的《现代诗钞》和1963年美国出版的《二十世纪中国诗选》至近年的一些《大系》《诗库》等)中的拙作也都包括在内。”这其实透露了一点他作品的传播情况。杜老将此书作为一个重要选本与诗坛交流。有一次,我陪同我的学长、青年诗人钱叶用去拜访他,杜老同样将此书题赠给他。在后来与杜老的交往中,我提到喜欢诗人蔡其矫的作品,他跟我谈到蔡也是归国华侨,他们之间有交往,说着说着,杜老又从内室取来一册诗集,是精装本《蔡其矫抒情诗》,收诗一百首,印得十分精致,且有蔡老给杜老的题签。我拿到手舍不得放下,遂借回家反复阅读。我感觉到杜老印他的《杜运燮诗精选一百首》或许是受蔡老的启发。
转眼到了1996年的新年,元旦翌日,我趁着假期再次去看望杜老,算是拜年。这次告别时,他送了我一册他的诗集《你是我爱的第一个》和一本纪念穆旦的文集《一个民族已经起来》。前者1993年以“霹雳文艺研究会”的名义出版,收入诗歌三十四首。所谓“你是我爱的第一个”,是指作者的出生地:马来西亚霹雳州实兆远。杜老1918年出生于此,后回祖籍地福建读高中、大学,大学入学一年后转入在昆明的西南联大,从此开始他光彩熠熠的诗歌人生。这本小三十二开的诗集,装帧设计一如正式出版的书籍,唯字体很像是打字机打印的,因此,它也是一本“自印本”。杜老在“自序”中劈头就说:“这本小书的出版,可说完全是乡情、亲情,特别是友情的产物。”为什么这么说呢?书的正文末页列出了“鸣谢赞助出版本书”的名单,其中王秉安、雷贤秀、田舟等先生赞助了共计一千四百马元。这本精巧别致的小书虽没有正式书号,却让我爱不释手,不知读了多少遍,且至今还不时拿出来翻翻,因为它里面所收诗歌既饱含深情,又非常精致,几乎囊括了作者海外题材的作品。书中内容分为“马来西亚篇”“新加坡篇”“泰国篇”“缅甸篇”“印度篇”,时间跨度比较长(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至九十年代),为热带国家画下了美丽的画卷,其中多有名篇,真可谓隽永有味。
我的印象中,杜老送我的诗集大都是自印本,但这一点不影响我的喜欢,说明真正的好诗并不在乎外在形式,不过连杜老这样的诗人也只能以这样的形式出版诗集,又说明诗歌出书不易。我知道,此前作家出版社给他出过一本《晚稻集》,可惜无缘得见,杜老也没有说起过。有意思的是,1996年盛夏,我在北戴河度假,中午出疗养基地到周边溜达,没想到在一家杂货店里看见有几本书出售,其中就有一本《晚稻集》。因其时我已得到杜老赠我的《杜运燮诗精选一百首》,以为《晚稻集》里的絕大部分作品已收入,遂只拿起来翻了翻,又搁下了。没想到,这一搁下后就常常后悔,一直惦念,直到去年从旧书网上买来一册方觉心满意足。而差不多在买《晚稻集》同时,我还买到了他的《南音集》。《南音集》是一本以“文学书屋”社名义出版的小册子,薄薄的,正文才六十五页,看起来也像是自印本,其实它是有正式书号的,“出版说明”说:“这是马来西亚出生的著名中国诗人杜运燮四十年代诗作的第二本结集。他的第一本诗集《诗四十首》(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巴金主编的文学丛刊第八集)是1946年10月出版的。在那之前和以后,包括从1946年底起在新加坡的数年居留期间,他还在报刊上发表过数十首诗作。除极少数未找到或未选入以外,那些诗都收辑在这个集子里了。因此,这个集子再加上《诗四十首》,可说包括了杜运燮在1940—1949这十年他的第一个创作期的全部作品。”此书收诗四十二首,另有作者“后记”一篇。我很奇怪,此集中许多名篇包括作者的成名作《滇缅公路》当初没有收入第一本诗集《诗四十首》,而收入这“第二本诗集”里,不知杜老当初出于什么考虑。
1996年的夏秋之际,我去拜访杜老,他来开门让我进去,这次他不是引我进门边的斗室,而是直接前往里面的客厅。进去一看,已经有好几位宾客在座。正中沙发上坐着一位个子不高、气质高贵儒雅的老夫人,隔着茶几坐着几位青壮年人。杜老向我介绍说:“这是穆旦夫人周与良教授。”我肃然起敬,站起来和她握了握手。我向坐在身边的一位跟我差不多大的年轻人问好,他说他是文钊,中国文学出版社的编辑。这时我已听出,杜老和他们是在商谈出版穆旦诗集的事。我来之前他们已说得差不多了,我来后不过十几分钟他们便商定,大家遂散去。几个月后,我再见到杜老,他便拿出一本精装本的《穆旦诗全集》送我。这本书作为中国文学出版社的“20世纪桂冠诗丛”的一本,由李方编成,但其中杜老所起的作用无疑是很大的,正如编者在“编后”中所言:“‘九叶诗人之一杜运燮先生最终审读了全部诗稿。”而我上次去拜访杜老碰上的可能正是此书的定稿会。
差不多与此同时,杜老还参与编写了另一本纪念穆旦的文集,即“穆旦逝世二十周年纪念文集”《丰富和丰富的痛苦》,1997年1月由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杜老受编辑组(由周与良、李方、张同道、余世存和杜运燮组成)委托写了编后记。在文中,杜老说到本书的缘起,高度评价穆旦说:“无疑,穆旦是第一流的诗才,也是第一流的诗人。他的诗具有很突出的独创性,在中国新诗史上,前所未有……穆旦生前多次说过,他译介外国诗,主要是想让中国读者知道诗也可以这样写法。现在,我们不妨套用他的话说,穆旦对中国新诗的最大贡献,就是令人信服地向我们证明:中国新诗可以这样写法,而且可以写得很好,具有持久的艺术魅力。”并联系在穆旦逝世十周年前夕编的那本《一个民族已经起来》说:“时隔十年,现在这本文集与之相比,有个很突出的特点,就是绝大部分评论出自中青年学者、作家之手,他们的论著提出不少新的研究成果。”可以看出,杜老对穆旦作品的传播不遗余力,这也体现了这两位“九叶派”诗人之间超越时空的永久情谊。
其时,杜老年近八十,却似乎正处于事业的巅峰。他与老伴李丽君女士续译的《罗宾汉传奇》也于1997年1月写了前言,交付中国文学出版社出版。杜老说:“这个译本原是著名诗人、翻译家穆旦(查良铮)生前在‘文革期间,为帮助其长女查瑗学习英语,随手翻译的初稿。他只初译了二十六章中的十五章,后因忙于其他译事,而未能译完。他于1977年2月不幸突發心肌梗死而过早辞世。近二十年来,他的遗作《穆旦诗选》《穆旦诗全集》……都已面世,只剩下这本未完成的译本尚未出版。为完成亡友的遗愿,李丽君和我把此书的后十一章续译完,并由我最后统一译名、统一文字风格等,因此对穆译的部分也略做了必要的改动。”
1998年元旦,新华社诗社同人举行迎新春暨庆祝杜运燮八十寿辰的酒会,从老社长穆青至我这样的新华社诗社成员一一出席,欢聚、畅谈,举杯共饮同祝。宴会前我见到杜老,寒暄后,他告诉我,他前不久编纂的《西南联大现代诗钞》(中国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已经印出,下次见面将送我一本。他还说到此书是书中有书,完整地收有他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出版的第一本诗集《诗四十首》和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出版的早期诗集《南音集》,也收有“九叶派”另一诗人郑敏的第一本诗集《诗集1942—1947》。这真让人充满期待。可惜我因故离开了北京,直到三年后回来,便想着去看望杜老,遂于2001年5月3日晚间来到杜府,问候并叙谈别后的境况。杜老说他虽然感到体力渐衰,但仍继续过着“两点式”生活,并说又出版几本书。我提及已在书店里看到有他的诗选在销售,应可看作他的一本代表性选集。他微微颔首,并起身去取来一本书,我接过来一看,不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杜运燮60年诗选》,而是中国文学出版社出的《海城路上的求索:杜运燮诗文选》。他题签送给我,我拿回来首先集中阅读他的散文,可谓是满足了很久以来的渴望。我早就读过他的散文名篇《热带三友》,也知道他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出过的一本散文集《热带风光》,可惜年头太久,实在无处可觅,现在读到他这些深情绵邈而文字优美的篇章,对他的故乡和南亚风情有了一定了解,甚觉快慰。而这本书的前言也是一篇很有借鉴意义的诗学论文。
可惜这已是我与杜老的最后一面,翌年7月,他便辞别了这个他挚爱的世界。当初听到他住院的消息,我听说他病情稳定,以为不会有什么问题,没想到突然就走了,我错愕不已。我只得抑制心中的悲痛,一再展读他送我的著作,一再从中汲取营养和教益,决心努力向他学习,以为这是对他最好的纪念。
值得一提的是,杜老晚年除了给穆旦编书,还给同为“九叶派”诗人的陈敬容编选过诗集《新鲜的焦渴》。这是他与著名诗评家蓝棣之一道编选的。从后记中可知,编选工作实际上是在作者本人自选书稿的基础上“略作必要的增删,力求保持原貌。增补的诗主要是近年来已见于各种选本(有的是好几个选本都选的)而她自己漏选的。我们考虑到这些诗已在社会上发生过较大影响,有必要收入”。这使此书成为陈敬容最有代表性的选本。除此之外,杜老还与巫宁坤以及同是“九叶派”诗人的袁可嘉合编了《卞之琳与诗艺术》,1990年由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我因手头无书,不知其详。现在网上已经卖到好几百一本,我什么时候还是要买来一本拜读,也可进一步了解杜老晚年的出版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