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目的:青蛇是“白蛇传”故事中的重要人物,其形象在数百年的故事重述中发生了巨大变化,从故事的旁观者、主人的附属品、一个可有可无的辅助角色一步步走到了故事的中心,甚至成为故事的主角,形成了一种人物在重述中突围的态势。由此,青蛇形象在故事重述中的发展变化值得研究。方法:通过文本细读、比较研究等方法,梳理“白蛇傳”故事的重述史,可以将青蛇形象大致分成三个阶段。结果:一是在清代的“白蛇传”故事中,经由增加“婢争”这一情节,青蛇从此前的归顺状态萌发出自我意识,对平等与情欲的追求意识开始觉醒,也有了属于自己的情节。不过在封建秩序下,青蛇这种追求最后以失败告终。二是进入现当代,在田汉先生的改编中,青蛇获得与白蛇的革命友谊,前所未有地拥有了与之平等的人格。同时,她还成为与封建抗争的斗士,完成了“倒塔”的任务,斗争性是其底色。三是20世纪70年代后,多位作者挖掘青蛇人物塑造的潜在可能性,将她作为性别书写的关键,赋予她全新的面貌。在林怀民的舞剧中,青蛇被压抑的情欲终于得以释放;到了李碧华的小说,青蛇将白蛇作为镜像,由对镜像的模仿到逃离,呈现出了更具现代性的性别认识;在严歌苓的笔下,青蛇还暗含许仙的角色,性别的内在差异被模糊。结论:青蛇形象在故事重述中的流变,展现的是创作者在不同语境下对主体生命的思考。
关键词:青蛇; 《白蛇传》;女性意识
中图分类号:I207.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436(2023)23-00-03
1 青蛇形象的形成与突围的开始
在被认为是《白蛇传》雏形的《西湖三塔记》中,青蛇没有具体的形象,是为男女主人公提供认识契机的乌鸡妖卯奴与獭妖黑衣祖母的集合。到了故事基本定型的明代冯梦龙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已经明确出现名为“青青”的角色,是服侍白蛇的丫鬟青鱼精。不论是獭妖还是青鱼精,都是人类社会的他者,而它们幻化成的女性,又是相对于封建社会处于权力中心的男性的他者。青蛇在这些文本中形象不明,为数不多的话语都类似“公子请随我来”,充满了工具色彩。她是白蛇的附属品,是故事的旁观者,在文本的隐秘角落里默默无闻。
到了清代,“白蛇传”故事走向成熟,青蛇的情节随着故事的增厚也开始逐渐丰富。乾隆年间,黄图珌改编且创作了现存最早的白蛇剧本《看山阁乐府雷峰塔》,后来方成培根据梨园旧抄本改写出《雷峰塔》传奇。至此,故事的劝诫主题变成对坚贞爱情的歌颂,并从悲剧结局变成大团圆结局,白蛇最终生子得第、受封升天。在人物形象上,剧中的白蛇、青蛇不断解脱妖气,二者身上人的特质愈加明显。
在这一改写趋势下,青蛇逐渐形成了自己的形象,开始了个体意识的突围,主要体现在嘉庆年间陈遇乾的苏州弹词《义妖传》以及由此衍生的梦花馆主《前白蛇传》中。这一系列文本都增加了“婢争”的情节。《前白蛇传》在第三回“说亲”中增加了一个细节,此前文本中乖顺为白许牵红线的青蛇在这里却拒绝了,认为说媒对自己没有好处,她有了自己的主意。在白蛇假意许她“夫妻三七分”后,青蛇这才答应下来。到了第二十回“婢争”,青蛇问白蛇为何不履行承诺,白蛇却说因为她“道行尚浅”。青蛇只想“再等十年……只怕青春已过”[1],于是愤然离去,寻访自己的如意郎君了。此时青蛇不再是此前言听计从的小仆,她野性自然,凸显出个体、欲望的一面,有对男女之情的向往与对自我青春的珍惜。同时,她认为自己和白蛇没有高低之分,这是对平等与尊严的争取。
但这种朴素的个体意识的萌芽始终处于封建文化中,青蛇注定得不到突围的结果——不仅是欲望,还有平等,这段突围以青蛇心甘情愿投降、白蛇又一次将她收服为结局。“在文学中,女性作为无意识被外射为一个掩盖了她们本身的象征体系……最终将女性整合到一致和谐的父子秩序中来,达到虚假的、至少是象征意义上的完满。”[2]白蛇在每一个文本的最开始都以嫁人的方式进入封建父子秩序中,且用报恩前缘消解见色起意的不受控制。另外,方成培的《雷峰塔》中还增加白蛇怀孕生子的情节,当白蛇成为母亲,其子高中状元时,才能得到封建秩序内的圆满,获得大团圆结局。如果履行封建社会妻子的职能而获得圆满是秩序对白蛇的一种赐予,那么作为代价,封建秩序剥夺了白蛇的自我。“妇人,从人者也”,这也解释了为何许仙如此懦弱,多次辜负白蛇,拥有妖性的白蛇都毫不计较,一往情深地跟随在后,即进入封建秩序的她已失去具体的真实女性的内涵,被抽象为深情忠贞的妻子。
在封建社会语境下,青蛇和白蛇最根本的区别在于,白蛇进入了封建秩序,青蛇却游离在秩序之外。青蛇从未举行进入秩序的仪式,她对自己身体欲望的追寻便是一种不符合封建社会的行为,一如《前白蛇传》中特别强调了她和顾生是从后门进入府邸。于是,当白蛇被歌颂为爱情的悲剧时,青蛇只能沦为淫乱。《前白蛇传》第二十三回“降妖”中,白蛇训示青蛇,吓得她毛骨悚然,跪拜立誓从今以后再不敢违抗白蛇的命令。这一被作者戏称为“观音大士收服小龙女”的场面,实际象征着封建秩序内的白蛇代替秩序,将秩序外的青蛇收服。青蛇虽然突围,但终究受阻,而她有关平等与欲望的追求,要到后世的白蛇重述中才能实现。
2 青蛇人格自尊的突围
“西湖水干,江湖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3],这是《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的结语。1924年9月25日,雷峰塔轰然坍塌,鲁迅受此事件触发,发表杂文《论雷峰塔的倒掉》,将白蛇传故事与当时的社会政治斗争联系起来,赞扬白蛇执着追求自由、爱情的进步性,批判法海阻碍幸福的落后性。法海在以往的作品中一直是佛教道义的民间执行者,在鲁迅的笔下,他第一次被剥去了神圣的外衣,成为与白蛇同等地位的“人”。在鲁迅看来,人、妖、佛不存在本质区别,这使得白蛇传的主题也发生了重大变化,变成了追求个性、自由的进步势力对封建守旧的传统势力的抗争。这段言论深刻影响了后续白蛇传故事的重述,“追求爱情”“与封建抗争”成为此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该故事重述的关键词。
田汉改写白蛇传承接了鲁迅的观点,四次对白蛇故事的改写都强调了自由平等的精神和对封建压迫的反抗意识。白蛇、青蛇、许仙都被归入了大众的队伍中,法海则成为封建统治势力的代表,青蛇、白蛇不再是低人一等的妖,青蛇也不再是白蛇的奴婢,而属于同一阶层,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平等。例如,在称呼上,《金钵记》中白蛇在面对许仙时还自称“奴家”,在《白蛇传》中则改成了“我”,暗示了封建伦理秩序中妻子對丈夫不自觉的顺从被剔除。此时,青蛇与白蛇也不再以主婢相称,开始以姐妹互称。她与白蛇之间没有血缘关系,却“同生死共患难不相弃捐”,成为站在同一战线上共同反抗封建的战友。例如,“索夫”一出,相同的情节中,《金钵记》中青蛇唱的是“主婢们今日里大闹经堂”,到了《白蛇传》中则变为“姐妹们今日里大闹经堂”[4]161,称呼的转变暗示了青蛇已经成为与白蛇相当的平等的个体。
在这部作品中,青蛇还史无前例地被赋予了丰富的斗争性,她的故事开始丰富,有了深度。相对于白蛇的温柔,青蛇锋芒毕露、疾恶如仇。她对许仙的负心深恶痛绝,多次提剑要为姐姐杀了许仙,虽然在白蛇的哀求和劝和下暂时放过,但对许仙仍然是“倘若是贤姐姐再受欺骗,这三尺无情剑誓报仇冤”[4]175。
同时,她与法海的斗争也是坚决彻底、一以贯之的。在“渡江”一节中,她直劝白蛇伤感不如到金山寺找法海算账;在“索夫”一节中,面对法海,相比白蛇的苦苦哀求,她一开始就摆出了抗争的姿态,即使战败,在听见白蛇呼救时又不屈不挠、视死如归地赶回,最后白蛇被镇压在雷峰塔,她率领仙众打败塔神救出白蛇。“倒塔”这一情节初见于方成培的《雷峰塔》,是白蛇之子祭塔救母。背靠封建统治阶级的状元依靠孝心感动封建秩序,使白蛇出塔,随后与青蛇、许仙、法海同时飞升成仙,显然模糊了封建与反封建、加害者与受害者的界限。而在田汉本中,这一情节作出了调整,“倒塔”的任务最终交给了同阶级、同阵营的青蛇。从《金钵记》的青蛇独自倒塔发展到《白蛇传》的率众倒塔,也隐喻着人民群众的力量的重要性。由此,青蛇的斗争性使其进一步摆脱了附属地位,形成了更加自强独立的女性形象。
3 青蛇女性意识的突围
20世纪70年代开始,台湾、香港地区率先打破了“白蛇传”重述的传统主题,相继出现了一大批具有颠覆意义的改编作品,往往以情欲与性别为主题,而青蛇的形象则是这些改编重点关注的对象。纵观70年代之前的“白蛇传”重述,白蛇、许仙、法海,三者关系纠缠,承载的情节固定,人物形象难有颠覆性的变化。而青蛇作为配角,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只与白蛇发生直接的联系,一定程度上游离于故事之外,这使得其故事有很多空白。同时,个体与边缘逐渐受到重视,而边缘表达的需求无法在已成为主角的白蛇身上实现,具有丰富阐释空间的青蛇自然进入了文人的视野,开始成为故事的主角。
在1975年林怀民的舞剧《白蛇传》中,青蛇与白蛇在女性情感需求方面获得了同步。“传统戏剧里,青蛇只是白蛇的奴婢……在云门舞集的《白蛇传》里,青蛇找回了自我。她爱上了许仙,不再只是忠诚于白蛇的奴婢,她忠诚于自己,她要一次完完整整的属于她自己的恋爱。”[5]爱情和欲望是舞剧《白蛇传》的主题,它以直白的舞蹈突出了青蛇、白蛇特别是青蛇身上躁动的情欲。封建时期的青蛇、白蛇是被欲望的对象,被剥夺了欲望的权利;而云门舞集的《白蛇传》则以现代意识表达青蛇、白蛇欲望的本能,成为欲望的发出者。她们同时爱上许仙后,白蛇摇动折扇,青蛇扭动腰肢,肆意展现身体里的原欲,吸引心爱的人。这种解放暗指女性摆脱了某种被压抑的状态,是对此前的一种有意识的超越。
李碧华的《青蛇》承接林怀民对女性欲望的表达,选择情欲作为故事的起点,小说中的青蛇将白蛇视作自己镜中理想的自我。不同于传统的故事缘起,青蛇、白蛇下凡不再是思凡或报恩,而是被骗吃下七情六欲丹,情欲的涌动成为所有悲欢离合的起源与动力。当白蛇因为春情勃发想去红尘寻找一份平凡的爱与关心时,青蛇只觉得愕然与失落。青蛇的焦躁不仅来自对白蛇强烈的占有欲,还源于她和镜中的理想自我——白蛇出现了差异。“自我的建构离不开自身也离不开自我的对应物,即来自镜中自我的影像;自我通过与这个影像的认同而实现”[6],镜前主体对照着镜中完整统一的他者建构自我,是由于镜前主体——青蛇自我的空无和缺失。于是“元神未定,半昏半醒”[7]3的青蛇在与“比她漂亮、比她法力高强”[7]6的白蛇相遇后,就进入了“镜像认同”的阶段。而当白蛇去人间经历情欲后,她们之间就出现了新的差异。于是,青蛇又效仿白蛇,想要寻找到那个陪伴在身边类似许仙的存在,她找到银子、许仙还有何公差,但均告失败。寂寞、焦虑、仇恨,青蛇只能对镜像白蛇发出挑战,即拉康所说的异化的逃离。
白蛇进入人间后,因为爱情,一心想要幻化成人,她选择的路是自愿接受封建秩序的规训,她又接过了贤妻良母的性别职能并将其做到了极致。而青蛇在异化的逃离后,发现了这一点,最后以剑杀许仙。这种“弑父”式的表达,隐含了对封建父权文化的反叛——与过去被呵斥和驯服的青蛇已然不同,也暗示了青蛇脱离白蛇,独立发展出真实的性别自我。
如果说《青蛇》还是在传统男性与女性关系上探寻女性的主体性,严歌苓的《白蛇》则超越了性别。小说中的主要人物似乎只有隐喻青蛇的徐群珊和扮演白蛇的孙丽坤,但从最后孙丽坤送给徐群珊的雕像是“青白怒斥许仙”可以确证,徐群珊还暗含许仙的形象。徐群珊扮演男性徐群山拯救了处于精神崩溃边缘的孙丽坤,当徐群珊被认为是男性的时候,她在思考“是否能顺着这些可能性摸索下去?有没有超然于雌雄性征之上的生命?”[8]。当性别的本质属性被剥离,男与女的界限不再那么清晰可辨,青蛇于是也承担了许仙的任务。
4 结语
从形象形成并萌发突围的意识,到获得平等人格,再到作为女性在性别意识上探索,青蛇形象在几百年的“白蛇传”故事发展史上愈加丰满,成为一个必不可少且颇具活力的角色。值得注意的是,青蛇的意义已经远远超越了故事与人物本身,成为女性投注自身情感与意识的对象,后续文学艺术作品中塑造的青蛇形象,值得继续关注。
参考文献:
[1] 梦花馆主.白蛇全传[M].朱树人,标点.长沙:岳麓书社,2004:100.
[2] 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 现代妇女文学研究[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21.
[3] 冯梦龙.警世通言[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1999:261.
[4] 田汉.田汉文集:第10卷[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3:161-175.
[5] 蒋勋.舞动《白蛇传》[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133.
[6] 刘文.拉康的镜像理论与自我的建构[J].学术交流,2006(7):24-27.
[7] 李碧华.青蛇[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3-6.
[8] 严歌苓.严歌苓作品集:白蛇[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25.
作者简介:桂文琪(1998—),女,江苏淮安人,硕士在读,研究方向:文艺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