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教授在加拿大的教学岁月

2023-12-25 03:12梁丽芳
文学与文化 2023年3期
关键词:亚洲教授

今年是叶嘉莹教授百岁寿辰,她的得力助手张静教授来微信说,叶教授在加拿大的教学生活仍未有人写过,你是她的学生,是写这方面的最佳人选,能否写一篇呢?是不是最佳人选不重要,我与叶教授有长达数十年的师生情谊,当然义不容辞。我有幸成为叶教授的学生,她的学问与为人,她对中华文化的深切关怀,一直是我的楷模,一直影响着我,使我保持信心与方向,这些都是要感恩的。以下的文字,只是从我的亲历和观察,凭着记忆重构,主观与片面在所难免,但求记录下来,作为对一个纯粹高洁学人的时代见证,也是对影响我的人生的导师致以衷心的敬意。

加入一个古典学者的梦幻组合

叶教授任教的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University of British Columbia, 简称UBC)位于加拿大西部太平洋沿岸卑诗省(不列颠哥伦比亚)温哥华市的西端,与海为邻,风景优美。UBC创立于1908年,校内有加拿大规模最大的亚洲系和亚洲图书馆,二者成立于1961年,还有一个成立于1978年的亚洲研究所。亚洲图书馆藏书丰富,为加拿大之冠,在北美排名前数名。UBC的亚洲系跟多伦多大学东亚系的创立经过不同,后者是在传教士的协助下建立起来的,UBC的亚洲系则是由东亚研究的学者发展起来的。

在北美,设有亚洲系或东亚系的大学不多,加拿大更少,因此教职是可遇不可求的。叶教授能够从中国台湾地区来,受聘于UBC,无疑与她在中国古典文学上的卓越成就有直接关系。此外,汉学家海涛教授(又译海陶玮,James Hightower, 1915—2006)的推荐也起了不少作用。叶教授在中国的台湾大学任教时,海涛教授曾邀请她作为访问学者到哈佛与他合作研究。叶教授约满要回台北,可是他们的学术合作一直没有间断。我还记得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海涛教授不止一次在暑假期间专程来温哥华,与叶教授合作研究,海涛教授喜欢周末去远足,还曾邀请我们研究生跟他同行呢。

欧美汉学一直以来都侧重于古典文学方面的研究,现当代文学研究的兴起,是20世纪80年代后的事情。叶教授在1969年来到UBC,无疑强化了该校中国古典文学研究的实力。当时负责聘任她的,是浦立本(Edwin G. Pulleyblank, 1922—2013)教授。浦教授以研究《安禄山的叛变》闻名,也是古音韵学的权威。他治学严谨,研究生称他为“浦夫子”。学生的作业,他会拿到图书馆核对注解,所以,我们都不敢掉以轻心。记得我写了“柳永生平的重构”一章,先给叶教授看,看完之后,叶教授嘱咐我给浦教授看。可见他们在学术上互相合作,对于我们研究生而言,无疑是一件好事。

与叶教授保持长久友情的,是汉学家王健(Jan Walls)与李盈(Yvonne Li Walls)教授夫妇。王教授毕业于印第安纳大学,是著名学者柳无忌(1907—2002)的高足。王教授的博士论文是关于唐代女诗人鱼玄机(844—871)的。当我不知道论文如何入手的时候,是他让我拜读了他的论文,使我对于汉学的操作方法有了初步认识。对此,我永远感谢。后来得知,叶教授的住处离王教授的住处很近,每天是王教授顺道接叶教授一同去UBC。王教授是翻译高手,我们研究生的学位论文是用英文写的,叶教授都建议我们给王健教授过目,大家才觉得安心。李盈教授也在中文部任教,她是对《离骚》有深厚兴趣的学者,也是翻译专家,他们俩与叶教授有相当长时间的合作。20世纪80年代初,王教授出任加拿大驻中国大使馆的文化参赞,后又担任西门菲莎大学林思齐国际交流中心的主任,李教授则负责中文部的工作。王教授在中国学的快板,乃是加拿大汉学界与华人文化社区最受欢迎的表演节目之一。

叶教授的同事中,有一位懂十多国语言的犹太裔Leon Hurvitz (1923—2009)教授,他皓首穷经,曾翻译佛教经典《妙法莲华经》(Scripture of the Lotus Blossom of the Fine)。他的粉筆字,简直是颜真卿与柳公权的合体,我们不忍擦去。系里规定,凡是读古典文学的研究生,必修日文。Hurvitz教授负责教我们日文。记得第一课是小川环树的《李白の作诗の年代》。我们一句一句地读,他一句一句地解释文法,对我们母语为中文的学生来说,这种学习阅读日文的速成法,至今受用。

叶教授在系里的华人同事张佛泉(1908—1994)教授是著名学者,燕京大学毕业,1934年胡适邀请他到北京大学任教,抗战期间曾任西南联大政治系系主任。他1965年来UBC任教,1977年退休。我修读过他英文讲授的中国哲学史,还有古文阅读。他的英文甚佳,我还记得他在课堂与学生讲述道家学说的精彩情景。系里还有一位华人教授李祁(1902—1989)。她对于徐霞客很有研究,出版了The Travel Diaries of Hsu Hsia-ko。我到UBC的时候,李祁教授已经退休,我只在走廊看见她走过,惊鸿一瞥,之后她就去了美国,就没有听闻她的消息了。

可见叶教授来到UBC任教是正合其时,她加入了一个中国古典文学与文化研究的雄厚阵容。从我的耳闻目睹,叶教授与这几位汉学家共事,是愉快和谐的,并且能够在某些学术问题上彼此解惑与合作。作为研究生,我们是幸运的。这几位教授引领我们进入了汉学的大门,开始了探索之路。现在想来,这段日子无疑是我求学生涯中最纯粹与美好的。

西方讲坛上的古典诗词

UBC校园位于温哥华的极西地段,走到校园边上,沿着山崖小径下去,就能享受海滩风光。20世纪70年代后期,亚洲系从校园东边的布肯纳楼(Buchanan Building)搬到西端地段,入驻设计具有东方色彩的亚洲中心。屋顶是日本捐赠的,原是1970年大阪世界博览会日本馆的顶部。一进入亚洲中心,正面对着的是亚洲中心大厅,用作讲座、聚会或展览之用,左边沿楼梯下去,就是亚洲系的所在。叶教授的办公室,就在系里办公室左边。亚洲中心大厅的右边就是亚洲图书馆,一共三层。在加拿大,只有UBC与东部多伦多两所大学设有亚洲图书馆,UBC亚洲图书馆的中文藏书和资料尤其丰富。

叶教授是亚洲图书馆的常客,她在三楼的西边有个阅读室,这是给教授、研究生或者访问学者用来写作或放置书籍的。亚洲图书馆也提供给我一间,与叶教授的刚好隔了一间,夹在我们当中的学者有点神秘,始终未见过一面。有时候,这个安静的角落就只有我和叶教授两个人的气息。

叶教授退休之后,只要没有到外地讲学,早上就来亚洲图书馆。午饭时间,她就到亚洲系那边的教职员休息室,把带来的三文治在微波炉一热,烧一壶水,冲一杯茶,静静地吃,吃完,再吃水果,这就是她的午餐了。午餐完毕,她又回到亚洲图书馆三楼的阅读室,继续她的研究与写作。知道她的习惯的人,有时候也来跟她打个招呼或者谈话。

叶教授是个清雅纯粹的学者,不计较个人得失。有一次,跟她聊天,她回想在UBC执教六年的时候,本来可以休假一年的,可是没有人告诉她这个权利,她可能也没注意教职员手册,结果,过了时间没有申请休假。在西方的工作环境里,一般不打听别人的私隐,其他教授可能也没有注意到她已经教了几年,是应该休假了。过了那年,她才从别人口中获知这个权利,于是才申请休假。她说这件事的时候,还是笑着说的。我相信,对她来说,教书有很大的满足感。

UBC亚洲系包括中国、日本、韩国、印度及东南亚、波斯等领域,每个领域包括了语言以及文史类不等的课程。每个教授基本上要教三门课,每门课每周三个小时,可以安排在星期一、三、五,或者星期二、四上课,一连十三周。研究生上课的时间比较灵活,记得我上蒲立本教授的研究方法必修课,每周一次,每次三个小时,是在他的办公室上。以“中国学”部分而言,课程包括从入门到四年级的语言与中英文教授的文学文化课,还有用英语上的中国哲学史和中国文学史,以及用中文授课的“五四”文学、古典诗词、古文阅读,等等。

我刚到UBC,曾经修过叶教授的“五四”文学课程。记得是在布肯纳楼二楼上课,那是9月开学第一周某天上午九点半,她一进教室来,大家就觉得眼前一亮,因为她穿的是旗袍。我来加拿大后就没有看见有人穿旗袍,想不到在校园里有老师穿旗袍来上课,优雅而传统,顿时觉得很亲切。此后,她每次上课都穿旗袍。在秋高气爽的校园,看见她从日本公园那边的停车场,踏着满地彩色斑驳的枫叶走来,那个优美的图景至今不忘。

记得她走上讲台,就用标准的北京话,带点抱歉的意味说,她是研究古典诗词的,可是,因为系里有这门课需要她上,她就来上了。其实,这门课我很享受,她讲课很生动。记得有一天,她讲茅盾的中篇小说《春蚕》,她打开学生名册,随便找个学生问问题,竟然是我。她提问:这篇小说开头的环境描写,有什么含义?记得我举了几个例子,说环境描写展现的图景与意象,铺垫了将要发生的情节之类,她似乎很满意这个答案。

叶教授也要以英语教一门中国文学史,用的课本是加州大学汉学家Cyril Birch(1925—2023)编的Anthology of Chinese Literature,每册差不多两寸厚,共两册。这两册书,是当时流行的英语选本,囊括了北美许多汉学家的翻译,内容的时间跨度从《诗经》年代到晚清时期,题材包罗甚广。那时UBC的文科课程是一年制的,课程内容涵盖比较丰富。因为这门课是英语授课,很多外系学生来选修,长长的教室坐满了,大约六七十人。我怕看不到黑板,就坐在第一排中间的位子。

叶教授后来在一个访问中说过,她用中文讲课好像龙在天上飞,用英语讲课就像在地上爬。其实,她是谦虚了。因为历史原因,她很晚才学英语,虽然不太流利,有时读音有偏差,但大家是听得明白的。可以想象,用英文讲中国古典文学,遣词用字跟现实生活截然不同。《诗经》、《左传》、汉赋、唐诗、传奇、宋词、元曲等牵涉的专有词汇,就算是母语为英语的汉学家,也需要长时间的训练才能掌握,何况是学习英语时间不长的中年人呢?我很多次去她办公室找她,都看见她在查一本厚厚的字典,现在回想起来,其中的迫切感与压力,何其沉重!

令人佩服的是,叶教授保持淡定,不慌不忙,并能够传达她的学识。记得有一次,叶教授讲辛弃疾的生平,忽然找不到适合的词汇,我坐在第一行中间,她问我,就给她提示一下。这样的情景,记得有数次而已。我念这门课的时候,叶教授的助教是安乐哲(Roger Ames, 1950—2023),我经常在亚洲系读书室见到他,没想到他后来任教夏威夷大学,并成为中国哲学研究的顶尖学者。到了第二年,安乐哲毕业,我获得助教奖学金,接过安乐哲的位置,成为叶教授这门课的助教。记得那年的学生有七十多人,我负责改考卷与论文功课。这份工作,我深信跟叶教授的推荐有关。

叶教授用中文讲授的诗词课,除了本科学生之外,慕名而来的旁听生不少,有些是华人社区的退休人士,因此,教室坐得满满的,好不热闹。跟一般教授不同,叶教授从来不用笔记,她旁征博引,从一首诗联系到另一首诗,一个意象到另一个意象,逐步深入,互为印证,揭示文本多角度多层次的意義与内蕴。她自嘲是天马行空,但是,能有天马行空、上天下地本领的说诗者,天下有几人?

叶老师有个习惯,就是每次上诗词课,都带来录音机。那时候用的是卡式录音带。我们都知道她有很多录音带,夏天放假,我们就借来做拷贝,留待日后一边听一边学习。现在想来,她的做法是具有前瞻性的,把讲课的内容录下来,整理出来,就是珍贵的诗词解读课本,同时,亦因为是上课现场录下的,生动而有现场感。

研究生的诗词课,就在叶教授的办公室上。硕士研究生班里的同学有研究道教的罗德仁(Ter?ry Russell)、来自美国的泰力·克力曼(TerryClement)、来自马来西亚来的林水濠与来自中国香港的余绮华和我。叶教授的办公室有小黑板,上课的时候,我们围着她的办公桌,她就站在黑板前,边说边写。大家觉得很亲切。因为太过投入,我们都几乎忘了下课的时间,出来时,整座楼已经空空如也,仿佛从另一个世界回来。后来,到我回校读博士时,古典诗词课只有我与余绮华,加上来自东部满地可(又译蒙特利尔,Montreal)的方秀洁。现在,我还清楚记得叶教授讲解柳永的《八声甘州》那种投入的神情。

必须感谢的是,我们这些研究生毕业后都能够在加拿大的大学获得教职,这些都与叶教授的教导与推荐分不开。林水濠回到马来西亚继续任教,罗德仁(Terry Russell)任职于缅省大学,泰力·克力曼(Terry Clement)在美国某大学获得教席,余绮华任职于西门菲莎大学,方秀洁任教于麦吉尔大学,我到了阿尔伯达大学。当然,还有我们的两个师兄:施吉瑞(Jerry Schmidt)是叶教授指导的第一个博士生,他先到东部的温莎大学任教,后来再回到UBC;还有白润德(Daniel Bryant,1942—2014)任教于维多利亚大学。

叶教授与我们都对西方文学理论很有兴趣。忘记了是怎样开始的,每周五下午两点,叶教授与我们三个研究生(方秀洁、余绮华和我)一起到英文系那边去,在Lee Johnson教授的办公室,听他给我们讲解西方文论。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现在回忆起来,有点不可思议。Johnson教授对中国文学很好奇,提出一些令人深思的问题。他跟我们讨论西方文学评论,并且一同仔细阅读分发给我们的讲义。我们几个围坐一起,经常对某些概念进行讨论。记得他说,每到星期五,就期待我们的到来,如是者,我们的聚会持续了几个月,大家都获益良多,直到学期结束。

记得有一年,北美西北太平洋区域的亚洲学会在温哥华召开,叶教授带我们几个研究生去旁听。那是我首次参加学术会议,虽然没有发表论文,但是,对于会议情况的感受,可算打开眼界,为日后参会做了心理准备。叶教授跟她的研究生之间,有着良好的关系,但是以学问为依归,清如流水,对于其他杂事闲事,她是从来不啰嗦谈及的。但是,并不是说她不关心我们。后来,记得我孩子出生后,她来医院看望我,令我非常感动。特别是我的亲人都不在温哥华,她的到来令我感到温暖。孩子可以爬行时,她又给我买来一个围圈(play pen),我记得她说:会爬会走的孩子,你很难看得住他的,你把他放在里面,你就自由了,可以看书什么的,不用操心了。果然,这是经验之谈。她的细心以及对我的期望,令我感动不已。

20世纪80年代初开始,UBC逐渐出现中国公派学者,我不知道叶教授跟他们有联系。记得一天,叶教授给我一个电话,说约了几个人晚上到她家,谈谈怎样帮忙一个访问学者家属的事情。我开车到了她家。亚洲图书馆中文部的谢琰先生和他的夫人施淑仪住在叶教授家附近,他们也来了,还有两个访问学者和一个神情忧伤的中年女子。原来这个女子的丈夫是在UBC做研究的访问学者,半夜骑自行车回校时,被车撞伤不治去世。她刚从中国赶来处理后事,人生路不熟,伤心惊恐,一筹莫展,叶教授想帮帮她,于是把我们都叫来商议。对于车祸究竟如何发生、是谁的错、有没有赔偿、如何申请等一连串问题,我们提了一些建议给这个伤心人,希望有所幫助。

当晚我开车送他们回家的时候,联想到叶教授大女儿言言与女婿车祸逝世的悲剧,顿时明白她感同身受的沉痛。我还记得,1976年春天言言与她夫婿去世的消息传出之后,大家都惊愕了,怎么会呢?言言活泼聪明,身材样貌很像叶教授,记得有一次参加中国台湾学生的活动,我还与她打过乒乓球呢。愁云惨雾弥漫了整个亚洲系,刚好是学期结束的时候,叶教授伤心至极,没有到大学来。过了一段日子,我们几个研究生决定去看她,安慰她。

叶教授的精神恢复过来,是好几个月之后的事了。毕竟,中国正发生着天翻地覆的变化,她的注意力开始寄托在如何把自己的古典文学知识带给走向开放的神州大地,滋润培育那些重新回归大学教育、渴望求知的青年学生。离她的住所不远的街角之处,有一个小小的丛林,树木不浓密但挺拔高耸,在夕阳之下散步,别有一番景象。我相信这段时间,叶教授黄昏散步时会思考日后的道路。终于,她做了申请回国讲学的决定。

回国讲学前后

在中国改革开放之前,生活在海外的人,因为资讯不通,对于中国的认知往往是很有局限的。不过,期望中国强起来,是海外华人的期望与信念。我与叶教授之间,有比较心灵共通般的接触,是从她第一次回国后开始的。记得她1974年夏天回到阔别多年的北京,见到了亲人,见到了几个学者,以及老作家冰心与作家浩然,她还在流行于世界华人知识分子的中国香港杂志《七十年代》发表了长诗《祖国行》,引起了知识界的注意。

叶教授从中国探亲旅游回来后,招待我们到她家,看她拍摄的幻灯,讲述她的旅程及见到的人,记得我当时很能感受到她的热切与兴奋。此后的一段时间,我还记得有人从领事馆借了电影在叶教授家里放,一个叫《南征北战》,还有一个喜剧叫《满意不满意》。有时候,我们也包饺子什么的,吃完就在她家的大厅看电影、聊天。有一次,林达光(1920—2004)教授夫妇从中国回来探亲,在叶教授家里放映幻灯片,介绍他们到过的中国少数民族地区。林达光教授曾就读于哈佛大学,解放后回到中国工作。他对促进中加建交做了很大贡献。他曾任麦吉尔大学东亚系主任,退休后定居温哥华,在UBC的亚洲中心成立中国论坛China Forum——我也曾参加这个论坛,邀请不同的中国学者来讲学。记得通过这个论坛,邀请评论家刘再复及其家人从北欧来温哥华当访问学者一年之久,这是90年代的事情了。

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我惊讶地看到叶教授以迦陵笔名在《七十年代》杂志发表长文,对浩然的长篇小说《艳阳天》的主题、结构、人物塑造和修辞等方面,做了仔细的分析。一般人看来,古典文学的学者写当代作家的长篇小说分析,不免有点诧异。如果我们放在当时的语境来看,可以明白,叶教授除了古典诗词,也关注中国文学的整体走势,特别是了解她当时刚从阔别三十多年的祖国大地回来北美,就会更加明白其中的因由了。其实,叶教授的阅读兴趣是广泛的。我曾在UBC的亚洲图书馆工作,职责之一是管理杂志与报纸,叶教授是出入图书馆的常客。

因为我对中国的好奇日益增加,所以1976年夏天参加了一个青少年团到中国参观访问近两个月,并回家乡台山看望远亲。团里有人把我们的行程拍成电影,英文版在CBC放映,中文版我帮忙写了中文字幕,是给华人观众看的。叶老师对我们的行程很感兴趣,她三次叫我到她家给她的亲友们放幻灯片。他们一边看一边问,那时能去中国的人很少,所以他们都觉得很好奇。

“四人帮”倒台之后,我与叶教授之间的话题,很多是围绕着中国发生了什么、有什么好作品出现展开的。来自中国香港的报纸杂志,紧密报道中国的发展,“百废待兴”是当时经常看到的字眼。1978年冬天,叶教授回国讲学的申请通过了。受了她的感染,我也觉得要做点什么,我告诉叶教授,如果有什么我可以做的,请告诉我。1979年春天,我收到叶教授从北京寄来的信,说她去人民文学出版社参观,知道他们想在秋天出版中国台湾的小说、新诗与散文三个选本,她知道我阅读了很多相关文学作品,推荐我做这件事情,信里还附上一张200美元的支票,作为寄资料的费用。因为时间急迫,于是,我向任职的UBC图书馆申请停薪留职两个月,以便进行这项工作。后来这三本书都出来了,由于当时的政治环境,编者都不署名。无论如何,这是一件有意义的工作。我曾在《为两岸文学搭桥》(发表于《华文文学》2016年第4期)一文中记载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叶教授的付出,比我多何止千百倍!从1979年开始,她在UBC春季学期一结束,就启程回国讲学,9月开学才回来。也就是说,她没有休假,而是一年到头,从一个大学到另一个大学,从一个讲台到另一个讲台,为传递中国古典文学的精髓,为传讲诗词解读的正确方法而奔波。而且,她都是自费进行的。如果没有真纯的奉献、高尚的情操、宽阔的心怀,如何做得到!

叶教授在UBC前后任职的时间,是1969年到1989年,一共20年。回想起来,这20年可以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从1969年到1979年,这段时间她主要在UBC教书,夏天有时到哈佛讲课;第二阶段从1979年至1989年,她利用暑假回到中国讲课。记得4月底一放假,她就启程,到8月底差不多开学,她才返回温哥华。

后来,她选定了南开大学,并在慈善家的资助下,成立了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从此,她比较固定地常驻南开大学了。为什么是南开大学呢?记得她说过她喜欢南开大学校园那个令人赞叹的马蹄湖的荷花。再说,叶教授出生于农历六月,小名就叫做“荷子”。后来,读到知友陶永强翻译叶教授的《独陪明月看荷花》,里面有叶教授写的序,知道了原来这个书名乃出自叶教授梦中的句子,真是巧妙!

叶教授1989年退休之后,从9月到次年6月左右,就在中国讲学,第二年的暑假才回温哥华的家来。她回温哥华后,并不是趁机会休息不做事,而是依旧到亚洲图书馆,午间依旧带了三文治与水果,到亚洲系的休息室午餐。叶教授经常支持并参加本地的文学活动。我在1987年发起成立了加拿大华裔作家协会,除了联络写作人、提高文学兴趣和水平之外,还邀请中国作家和评论家来加拿大作文化交流。1994年,我们邀请了北京作家与编剧家刘恒和上海作家陆星儿两位来加访问。因为我们经费少,于是我问叶教授能否让刘恒夫妇临时住在她家,她一口答应。那时,她本人不在温哥华,而是在外地讲学。1997年1月,我们邀请了诗人洛夫,做移居温哥华后的第一次演讲,讲题为“我的二度流放”,记得叶教授冒雪而来参加。1999年秋天,加拿大华裔作家协会举办加拿大华人文学国际研讨会,我们邀请了著名小说家於梨华。原来,她和叶教授是老朋友。会后,叶教授特地邀请我与於梨华在温西的一家餐馆见面聊天。记得2013年,我们邀请作家白先勇来温哥华访问,叶教授也出席了。原来在台大读书的时候,白先勇经常去听叶教授的课,因此,见面时大家都非常兴奋,并拍照留念。

温哥华有个以华人为主的岭南长者学院,经常舉办学术讲座,有时候一连数周,每周一次,周末在本地Langara College举行。夏天的时候,他们邀请叶教授做讲座,每次都座无虚设。叶老师于岭南长者学院的讲座结束之后,主动联系我,希望为加拿大华裔作家协会做系列讲座。我当然求之不得。其实,早在1995年秋,叶教授就曾为我们协会讲“中国诗词文本中的多义与潜能”。2012年六七月间,为了庆祝加拿大华裔作家协会创会25周年,叶教授做了题为“中国古典诗歌的美感特质”(共四讲)的讲座。第二年的7月,她再次为我们讲授“破解李商隐诗谜”(四讲),每次讲座都座无虚设。记得我坐在门口负责入场工作,到了中场的时候,我进去提示她休息,她仍然精神百倍,毫无倦色,令我佩服不已!必须提到的是,无论她为岭南长者学院讲课,还是为加拿大华裔作家协会讲课,她本人不收分文,而是把报酬全数捐给南开大学的研究生奖学金。从这一点来看,就明白后来她为什么能“裸捐”自己的所有财产,给南开大学作为奖学金的壮举了。

叶教授捐赠财产这件事,引起了各界人士的注意。我了解她的脾性,这个效应会令她感到不舒服的。她不是沽名钓誉的人,她是个低调的纯真学者与老师,她甚至不喜欢进入媒体的视野,除非是为了发扬学术。我曾经看过一个视频:一开头访问者就问关于“裸捐”的事情,但是,叶教授马上就不客气地说,她没有想到这个事情会张扬出去,这并不是她的原意,不想谈这些。我理解她为什么对访问者有这样的反应。

叶教授因她的学术成就,曾经获得加拿大皇家院士的名衔,这是作为华人学者的骄傲。在回国教学之后的四十年,她获得2015—2016年度“影响世界华人大奖”,后又入选“感动中国”2018年度人物候选人,“感动中国”2020年度人物……这些都是她的学术贡献与人格魅力所致,实至名归。一般人获得这些荣誉之后,就逐渐松懈下来,但是,叶教授没有。她抱着只要一息尚存、此志不容稍懈的精神,几十年如一日地继续前行。

记得2014年夏天,叶教授照常回来温哥华。这一年是叶教授的九十岁华诞。亚洲图书馆中文部管理员刘静女士特地在图书馆二楼举办叶教授著作展览,同时,在亚洲中心也举办了一个庆祝会,由王健教授与我用英文和中文联合主持。当天的生日会很隆重,亚洲系的系主任以及退休教授、现任教授,还有许多过去的学生和粉丝,以及中国香港的电视台记者,都来了!他们很多人都讲了话,表达了对叶教授的感谢与敬意,叶教授也站起来,用英文做了非常得体的回应。之后,图书馆的刘静女士给了大家一个惊喜,推着生日蛋糕从大堂的左边进来,大家高唱生日歌,生日会进入高潮!

2015年秋天,我到上海师范大学参加一个学术会议,然后到南开大学参加了阿尔伯达大学向叶教授颁授荣誉博士学位的仪式。那天,很高兴见到了几个只闻其名但却素未谋面的同门。没想到,大会叫我代表北美学生致辞。那次聚会之后,我在2019年9月再赴南开参加庆祝她九十五岁华诞的学术会议,这次我认识了叶教授在南开的研究生和其他地方来的仰慕者。疫情期间,我们曾以电话与电邮沟通。最近,令我惊喜不已的是,叶教授朗读纳兰性德的词作并出版!令我这个跟随她半个世纪的学生感到鼓舞,她好像要告诉我,继续努力,只要一息尚存,此志不容稍懈。

叶教授一直关心我。她知道我的《柳永及其词之研究》在香港三联书店出版,有一次,她问我有没有在中国大陆出版简体字本,我说没有。可能是这个原因,有些大陆学者用了我的资料却没有提及,更没有注解。叶教授推荐我在中国大陆出版,她的助手张静教授帮忙联系,终于,我修订之后,由北京中译出版了中英合版的《柳永及其词之研究》(2020),并获得一些词学专家的积极回应。更令我感动的,是叶教授给我写了一篇序,作为推荐。王健教授也为我写了推介。想来,我有幸与经历半个世纪的老师们保持联系,而且一直得到他们的眷顾与鼓励,真是夫复何求!从在UBC校园看见她穿旗袍上第一堂课开始,我就跟叶教授结下了师生情缘。此后的年月里,风云变幻,人事沧桑,但是始终有一股力量,维持着我们的师生情谊。到如今,我能够做的与正在做的,就是保持初心,好像刚到UBC校园的那个秋天,踏着叶教授的足迹,继续前行。

2023年7月22日

(梁丽芳,加拿大阿尔伯达大学荣休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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