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辉
传承人简介:李从会,女,傈僳族,中共党员。1962年出生于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德昌县乐跃镇沙坝村,1985年嫁入德昌县金沙傈僳族乡王家坪村,在王家坪村担任村妇女主任二十余年。2017年被推选为傈僳族火草织布技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以下简称 “非遗”)代表性传承人。曾代表四川省、凉山州、德昌县参加非物质文化遗产宣传、展示及培训等活动,其织作的火草布不仅在国内颇具特色,每年也有订单销往欧洲、非洲等地区。李从会一方面在传统手工艺传承中积极配合各级政府,定期举办火草纺织培训班,免费教当地妇女火草纺织技术;另一方面着眼火草布创新,乐于向文化专家和美院师生学习美学创意和文化创新,在传统火草织布的基础上,加入现代元素,大大提升了火草织布的现代生命力。李从会带着她的传统与创新,多次在非物质文化遗产展会和活动中推广火草织布,打开古老织物的大门,让更多的人认识欣赏火草织布,并帮助当地妇女拓宽销售渠道,在增产创收、乡村振兴和弘扬民族文化等方面贡献良多。
火草织布技艺于2014年入选第四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火草布是我国西南地区彝族(撒尼人、他留人、白依人)、壮族、傈僳族等少数民族特有的织物,以火草线和麻线为原材料织作而成。各地区因当地植被生长情况不同,对原材料的配比有所区别,有火草纯纺和火草麻线混纺之分,傈僳族火草织布属火草麻线混纺。火草布的用途也因地区而异,撒尼人用以做褂子(开襟背心)、他留人在婚礼中着火草麻布衫、壮族做火草被、傈僳族做服装和背包等。火草布的特别之处在于火草,火草是四川、云南箐沟山坡上常见的一种草本植物,属菊科勾苞大丁草属植物,火草叶片正面绿色,背面为白色绒状物,白色丝绒可与叶片分离,若棉花纤维,可搓捻成线用以织布。中国西南地区少数民族制作和使用火草布历史悠久,最早记载见于明《滇略·产略》(引《南诏通纪》):“兜罗锦,出金齿木邦甸。又有火草布,草叶三四寸,蹋地而生。叶背有绵,取其端而抽之,成丝,织以为布,宽七寸许。以为可以为燧取火,故曰火草。”(1)谢肇淛:《滇略》,明刻本A01373,来源于中国国家图书馆中华古籍资源库,http://read.nlc.cn/allSearch /searchDetail?searchType=1002&showType=1&indexName=data_892&fid=412000001477,访问日期:2022年9月10日。2021年6月至2022年8月,笔者先后四次到四川省凉山州德昌县金沙乡王家坪村、德昌县乐跃镇沙坝村、德昌县南山乡、云南省曲靖市马龙区马鸣乡、云南省文山州丘北县、云南省丽江市永胜县进行火草纺织田野调查。期间,2022年8月在四川省德昌县金沙乡和乐跃镇对李从会进行采访。
火草布,在傈僳族的日常生活中极为常用,从女士上衣、长裙、婚嫁盛装,到挎包、腰带、头帕,再到葬礼垫盖(2)葬礼中,用于垫在棺材底部。、老人寿衣,均使用火草布缝制。“傈僳女儿不勤快,男人无衣穿。”这是当地流传至今的一句古话。在过去,织作火草布是傈僳女孩必须掌握的一项技能。李从会在七、八岁的时候就开始跟着母亲学习火草织布,直至如今,六十岁的她仍然将火草织布视为每年必做的事情。在与火草布相伴的几十年中,李从会从未想过有哪一年的夏天,她不再上山扯火草(3)“扯火草”当地用语,意为采摘火草。。
张明辉(以下简称“张”):阿姨您好!感谢您能抽空接受我的采访。我是宁夏大学民族学博士研究生张明辉,近几年在做火草织布方面的研究,今天想就傈僳族火草织布技艺的特色、传承和创新对您进行采访,您看可以吗?
李从会(以下简称“李”):非常欢迎,感谢你们对火草织布的关注,你尽管问。
张:您学习火草织布技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李:从记事起就见过我妈妈她们很多妇女坐在一起刮火草(4)“刮火草”当地用语,意为将火草叶背面白色绒状物撕捻成线。、捻麻线,几乎家家户户都会织火草布的。我是到了七八岁的时候,就每年都跟着妈妈一起上山扯火草,妈妈背大箩筐,我就背着小箩筐,走很远的路,天一亮就从家里出来,妈妈给我带点吃的,在山上经常会被雨淋,扯回来要背到河边把火草叶子洗干净,到天黑回家了,就点起松明刮火草,刮到晚上我坐着睡着了,睡醒了看见我妈妈还在松明的火光下面刮火草。
火草叶子扯回来两三天你不把它刮完的话,叶片会腐烂变黑,就白辛苦了。那时候穷,没有钱买布料做衣服,所以从小孩子的时候,都是这样跟着自己的妈妈,一点一点学着做,跟着学做几年,就自己上手织了。我是13岁的时候可以自己独立织火草布的,从开始学到能自己织布,大概有五、六年的时间。
张:我们常见的织物主要以棉、麻、丝绸等为主,火草作为原材料还是比较少见的,您能具体介绍一下火草织布吗?
李:火草布,用我们傈僳语说叫扎咩孟,是火草线和麻线混纺做成的布料,麻线做经线,火草线和麻线隔行做纬线。火草织布的工具其实和普通的织布机、纺车等工具差不多,特殊就特殊在它的原材料火草上。火草是我们四川、云南这边山区特有的,其实要不是国家提倡保护传统文化,我以为哪里的山上都有我们这种火草呢。
每年农历六月六以后,就可以上山扯火草了,就像老人常说的,要走遍九山十八坡,才能扯够一背篓的火草叶子。扯火草回来还要刮火草,就是把火草叶片背面的白色绒撕下来捻成线,一片接着一片连起来就成了火草线。麻是我们自己种的火麻,只要织布家里都会自己种二三分地的火麻,到农历七八月麻皮变成黄色的时候,就可以割麻了,然后就是捻麻、纺麻、煮麻、染麻、牵线。原材料火草线和麻线都准备好就可以织布了,需要引好经线提线、将用于纬线的火草线和麻线分别缠绕装进梭仓,如果想要有颜色的话,就还需要绕几股彩色棉线装进梭仓,织布机就是常见的斜织机。
张:织好一匹火草布需要这么多步骤,您在学的时候觉得哪一个环节是最难掌握的呢?
李:我们从小就在(织布的环境中),妈妈也都会做,所以也没有觉得哪一个是最难的。但要说把布织好,有几点需要特别注意。
一个是选原材料,火草你要扯那种细长的,这样撕出来的绒又长又细,织出来的布也薄,捻火草线的时候每一个接口要搭得深一些,这样更结实。麻就要找那种不长不短的,大概长到两米的麻最好,因为这样你能一把就把麻线撕好,效率比较高。
再一个就是煮麻,煮的时候要放子母灰煮,就是灶台的灰,用筛子筛进煮麻的水里,把麻线锭放进去一起煮,煮七八个小时,期间火不能歇,而且一直都要用大火,边煮还要边翻麻线,保证它煮得均匀。时间差不多了你摸一下,如果线是滑的,那就煮熟了,粗糙的时候就是没有煮好。
染麻是最需要注意的,如果说煮麻是看人有没有耐心,那染麻就是考验你的细心了。染麻之前要把煮好的麻线套扣拆开,用清水洗得干干净净,一点灰都不能留,洗的时候要注意,千万不能把麻线翻乱。洗干净了以后,要把它晾晒干,就可以备用了。染麻最主要的是掌握羊油用量,煮一斤麻,要用九钱到一两的羊油,一定要用称来称。羊油多了就发黑,不白,少了就染不均匀了,就会有点像麻,又有点像布。在羊油里把麻线要翻均匀,又要保证不把线翻乱,要在5分钟左右完成这个步骤,把粘好羊油的麻线捞出来,晾一晾,你用手摸一下,要摸得出手感,有温暖感觉的时候,不烫了但是也不要凉了,就是刚好的。然后就用我们提前泡好的米浆,大米泡一个星期,米退成面变成浆就可以了。把沾满羊油的麻线放到米浆里染色,慢慢翻,不能把线的顺序翻乱,麻线要均匀地沾满米浆,有几分钟就可以把麻线捞出来晾干备用了。这些都是好的火草布最难掌握的地方。
张:您刚才反复提到量和度的把握,这是您在学习的过程中按照母亲的指导记录下来的吗?
李:我上到初中一年级就不念书了,现在写字都是记一些比较复杂记不住的事情。火草织布的这些要领都是我看妈妈做的时候默默记在脑子里的,看了多少年了,不需要记在本子上。有的人看会了,回去自己试一下就行,一次煮不好染不好,那就再去问问会的人,两次三次总能学会的。
张:那您自己上手煮麻染麻,试了几次成功的呢?
李:我一次就成功了。因为我妈妈煮麻的时候,她摸一下麻线滑不滑,我也就摸一下,记住那种手感,染麻的时候她试一下羊油在线上的温度,我也就跟着摸一下,感受一下什么叫温度刚刚好。只凭别人说,是没办法掌握那个度的,一定要自己去感受。当然,像羊油的用量、米浆泡的时间,这些都要严格按照标准做,你掌握不好,那这一年扯的火草和割的麻就浪费了,做出来的布很不好。你看煮麻时候的辛苦,七、八个小时站在火边,要一边擦汗一边翻麻线,还要照顾着火不能停,染麻要泡米浆、熬羊油,清洗晾晒都要细心,所以出一匹上乘的火草布是很不容易的。
张:相比于其他材料的布,火草布有什么它独有的特点呢?
李:火草是天然野生的,也是一种草药,以前老人说穿火草布做的衣服不容易得病。我认为火草布穿上冬暖夏凉、透气暖和,劳动的时候还耐磨。你说它怎么能既透气又暖和还耐磨呢?因为它融合了火草线和麻线的优点,火草线的张力很大,能让火草布越穿越软、越洗越白,火草布经过反复漂洗后,火草纤维就会张开,从而达到保暖的效果;那麻线呢就是结实、耐磨,线与线之间的缝隙能让火草布透气凉快。就比如说你刚提到的那几种布料,棉布多洗几次就容易松散,布就洗谢了;麻布穿上比较硬,舒适感不足;丝绸比较娇贵,不适合我们劳动穿。
张:您刚说了很多火草布的优点,那您认为它有不足吗?
李:当然也有不足,不足就是火草需要去山上扯,野生火草的绒容易撕下来,单是辛苦不说,数量也是很有限的。我们尝试过人工种植,比如说南山乡的熊国秀老师(5)熊国秀,女,傈僳族,四川省傈僳族民间传说代表性传承人,金沙乡中心学校退休教师,德昌县国绣傈僳族火草麻布制作合作社创始人。,她就已经尝试种植火草好几年了,火草能活,长得也很大,但是撕绒还是远不如野生火草那么有韧性。
再一个就是火草布都是纯手工织作的,很费工时,原材料火草也是纯天然野生的,需要上山去采,这些原因使火草布的价格要比棉布和麻布要高,这样能接受的人就少了。当地人从小就见长辈织火草布,也就见怪不怪了,除非重大节日大家会穿民族服饰,平常还是直接买现成的服装来穿。外地人旅游来到我们德昌,不了解它原材料选取和布料制作过程,自然会觉得火草布贵。所以火草布不是很好卖,销路不广也就吸引不到更多的人来学习织火草布。
张:我看您今天穿的衣服和长裙就是火草布做的,挎包也是您自己手工缝制的,您是接受采访时才穿这些民族服装吗?
李:我每天都会这么穿,衣服、裙子、挎包,都是火草布做的,上面的花样都是我一针一线绣上去的。这是我们老祖宗传下来的,傈僳女人织布绣花是一把好手。再一个,我就是做这个(火草织布)的,我要常常穿出来,让大家看到我们的火草布很漂亮。其实就是大家接触的少,对我们火草布的认识还不够。不过这几年因为国家在推广和保护传统文化,关注我们的人多了,有人专门找到这来买火草布衣服和包包,一些常年不织布的姐妹也重新把织布架搭起来,约着一起扯火草、刮麻线,不仅能增加收入,也把咱们傈僳女儿的手艺亮出来给大家伙看看。
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发展的主体是人,代代相传的不竭动力亦是源自于人。非遗传承人在一定程度上来说,他们不识字、没有受过现代学校的教育、不掌握当代科技文化知识,但他们是杰出的,因为他们拥有的技艺来自祖先的发明、创造和心血,是千百年日常生活经验的智慧结晶。在科技和工业的触角深入生活各个角落的过去几十年中,火草织布逐渐淡出大众视野,成为“失之于野”的经验智慧。正是有李从会这样紧握传统技艺不放弃的人,深刻而虔诚地传递和创造历史文化宝藏,才形成了我们如今共同享有的文化遗产。
张:您从13岁开始织布一直到现在,期间有没有想过不做火草布转行做点别的,或者走出家乡到外面去看一看?
李:我生在沙坝村、长在沙坝村、学火草织布也在沙坝村,二十几岁嫁到王家坪来,几十年了,每年上山扯火草、种麻、织布已经成习惯了,到了季节不去做这些活计就不适应,这些都是利用晚上或者农闲的时候做,手上闲不住,总得有点活干心里才觉得踏实。
我十几岁的时候在读初中一年级,家里缺劳动力工分挣不够,所以我就不念书了,回家来帮父母干农活。那个时候人苦啊,但心里是满足的。白天在地里干活,晚上回家跟妈妈聊着天刮火草,周围很安静。1985年我23岁,就嫁到王家坪村来了。从1988年开始我在王家坪村当妇女主任,1989年就光荣入党了,妇女主任一干就是二十几年,一直到我56岁就不干了。
张:您做村妇女主任那些年,都还在坚持每年织火草布吗?
李:其实做村妇女主任那些年,才正是我织布技术提高最明显的时期。
八十年代末社会发展还没有这么好,政策也没有这么多。那时候退耕还林、种植果树,都要靠村干部来带动,我就动员带领村上的妇女一起干劳动。我们原来住在山上没有公路,没有交通就什么都发展不起来,全靠双脚走路,山里的东西再好,卖不出去挣不到钱啊。村里就想着要修一条公路,但哪有钱呢,家家户户的日子都不好过。村干部就向上级申请资金,但那个时候都穷,乡里没钱就要到县里,最后我们终于挣取到资金,修了条摩托路(能走摩托车的狭窄公路)。经过这一番修路,我们几个村干部就明白了一个道理,想发展就要积极争取。那个时候我们村还没有电线杆,村干部们就收集民情民意,写材料递到乡上再上报到县上,后来我们终于成功了,村里人别提有多高兴了。和大山外面的世界接触越来越多,我们知道了更多发展的新道路。村民开始种烤烟,用水不是很方便,水太小了种不起(烤烟),收成会受到很大影响。村干部们就想着,要是有那种自来水40胶管就能解决问题,这次我们从乡上找到县上,那时候都没有这种专项资金可以拨给我们,最后到凉山州,州上拨了5000块钱给我们村,投资了7km的胶管,种烤烟的用水问题终于解决了。现在40的管子有两根,我们每家都能种一二十亩的烤烟,一年的收入就有八九万,种烤烟是我们这主要的经济收入。
再说回来,为什么这些年我火草织布的手艺提升了不少。带领妇女一起干农活、到各家各户去宣传政策、号召大家一起参加修路拉电的集体劳动,这些都是我看到别人织火草布最好的机会。谁刮的火草线最结实、谁染的麻线最白、谁织的布最平整,我都记在心里,等到工作闲暇的时候就跑到她家去学,就这样日积月累,我的织布技术越来越好。如果我不做妇女工作,就没有那么多机会了解和接触到这些。
张:您的思想觉悟和行动力,都让人钦佩!工作、家庭、农活,您身上的担子并不轻,是什么动力让您能一如既往地热爱并坚持织火草布呢?
李:年轻的时候就是因为喜欢,能织布给自己做衣服那种自豪感是非常强烈的。七八十年代的时候我们这还不能自由恋爱,所以就很珍惜没结婚当姑娘的日子,织布绣花干劳动,山里人忙起来反而高兴。等到我嫁人了,织火草布就是为了缓解想家吧。从我记事起,妈妈的味道就是火草布的味道,这是刻在心里的记忆,一辈子都忘不掉的。你做得多就变成了一种习惯,然后又从习惯慢慢变成了一种纪念,我不仅给儿子女儿织火草布做衣服穿,而且也把手艺传给了女儿和儿媳妇,这是我们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手艺,最好的纪念是把手艺传给他们,不要等我们这一代都走了,再也没有人会织火草布那就太可惜了。
其实我们这里年纪大一些的妇女都还是会织的,但赚不到钱大家就渐渐放弃不做了。我珍惜它的价值,坚持每年都做一些,在大家都不看好它的时候能坚持下去,等待一个时机把它发扬光大,那才是更有意义的,我觉得现在就是这个时机。
张:您说现在就是这个“时机”,能具体谈谈吗?
李:一代肯定会比一代好。像我妈妈那一代,饭都吃不饱,织火草布那是真的没办法,没有别的材料做衣服。到我们十几岁那时候,日子是好过一些了,大家都忙着搞生产,其实我很爱读书的,但读到初一也就不能继续读了,因为那时候都要回家干农活。现在好了,不用为了吃不饱穿不暖发愁,生活上有了更多选择的机会,可以选择你喜欢的事情做了。
国家现在提倡保护和发展传统手工艺,就是把传统的东西拿出来让大家看到它的美和价值,还要组织吸引一些年轻人来学习和创新,让我们这些手工艺人看到了坚持的意义和希望。其实大多数人还是喜欢手工艺品的,因为它经过制作者的千锤百炼,有了人的温度,有了灵性。世界上没有两件一样的火草衣,布料、花纹、样式都有可能不一样,这就是它的独特性。现在大家都喜欢独特性,尤其是年轻人,追求自己是独一无二的。
虽然近几年有疫情的影响,来德昌旅游的人没有以前那么多了,但是有网络购物、短视频、直播带货,比起以前只能背着火草服饰去展会上宣传,现在的推广渠道多了。前几天还有一个从我们村考出去的大学生,专门从重庆跑回来说要帮我做直播,关注他的人有好几万了,我们还在山上扯火草的时候直播了一下,已经有几个粉丝说要定制挎包了,这只是刚开始。
所以说这个“时机”,就是社会发展、政策扶持、网络宣传、培养新人,再加上人们追求复古和独特,这几种力量合到一起,就是最好的时机。
张:您说到培养新人,那您一共带过多少徒弟呢?
李:从2013年开始组织办培训班,基本上每年都办,现在也有四五十个徒弟了,都是免费教的。
张:这么多徒弟中,您有没有特别培养哪一个或者哪几个,想着以后她们就是做这个的?
李:说实话,我看待徒弟的心都是一样的,谁愿意多学我就愿意多教,你不会了来问我多少遍,我都会认真教。我第一个教的当然就是我女儿,她从小就在我身边看着我织火草布,就像我小时候跟着我妈妈一样,看得多了自然也就会上手一起做,所以她现在已经是州级传承人了。
现在年轻人来学做火草布和我们年轻时候想法是不一样的。以前我们是必须要学,因为要织布做衣服给家里人穿,现在她们有一些人参加培训班像是在完成任务一样,学会了就再也不织了,那你拿她也无法(没办法)。
其实办培训班只是一个平台,给更多年轻人接触火草织布的机会,在培训班上我也是手把手一个一个教的,让她们学着做一下才知道自己感不感兴趣,感兴趣的就会回家自己琢磨着做了,遇到问题再来问我,那我就一对一地为她解答。我们村有那么一两个小媳妇,对这个(火草织布)就特别上心。每年做火草布的时候都跟着我,遇到什么困难当时就解决了,自己上手也勤快,这么两三年下来已经成织火草布的能手了。
张:您带徒弟有什么心得可以分享吗?
李:也谈不上什么心得,就是像我学的时候一样,一定要自己上手做,才能知道到底如何操作。其实火草织布没有太多复杂的东西,学起来都是很简单的,但是想要做好又不那么容易。徒弟出现问题我给讲完以后,再让她自己做一遍,这样就完全掌握了。有的人天生就有那种美感,配出来的颜色就是好看,有的人就是勤奋,她练习的多了,手指灵活织出来的火草布就平整。主要还是看她有没有把心思放在这,她要是喜爱,那自然就会在织布的时候更认真仔细,配色的时候多动脑子。我觉得天赋是要有的,但更重要的还是勤奋。
在教徒弟的过程中,不只是我在教她们,也是她们启发我的一个机会。年轻人接触的信息多,她的想法就会更新更有创意,有时候徒弟有新的想法了,我们会一起尝试,这是我特别大的一个收获。
党的十八大以来,习近平总书记提出极具新时代特征的“守正创新”明确要求,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的《“十四五”文化发展规划》再次将“守正创新”作为文化事业发展的总体要求和工作原则列入其中。作为国家级非遗传承人的李从会,她守得住火草织布的传统手艺和意义本质,也能积极寻求突破与超越,她将自己的一生织入火草布,并在新时代绣出火草布的欣欣向荣。
张:您当了传承人以后生活有什么变化吗?
李:生活上还是没有太大的变化。因为在评上传承人以前,我也是年年都要织布,以前每年能织几十米布,现在需要的人多了,就多织一些。
但是责任上明显有了(变化),你有这个名称,就要承担起责任。不管是村里的还是外地的,只要有人来找我学,我都教,只要有人来采访,我都放下家里的活积极配合。以前到了季节,自己背起背篓就上山找火草了,现在就带几个人一起去,干别的(流程)时候也一样,以前自己说干就干,现在就计划好时间,通知那些想学的妇女一起干。现在村里织布的妇女比二三十年前多了,有人找我买布,我就带着帮大伙一起卖。到外地参加文化节,我就带着做好的样品去展示,有人定做,就马上打电话回村里,通知姐妹们一起按照订单要求做。
要说我变化最大的是眼界开阔了。以前就只是想着如何把火草布织好,现在就会有意无意注意一些新鲜事物,想着提升火草布的质量和手感,把火草服饰做得更漂亮。疫情以前,我们村每年都有销往欧洲、非洲的订单,我就把订单分给大家一起做,有钱大家一起赚,织火草布的人就更有动力了。
张:您带着火草布到外面去参加宣传展示,有什么感受呢?
李:咱们中国的好东西太多了,就比如说前几年我去内蒙古参加非遗文化展,全国各地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都聚集到那,有手艺的人太多了,各个都身怀绝技,看都看不过来。我的火草布展台前面围了很多人,大家都很感兴趣,我就一遍一遍解说,展示三天最后嗓子都哑了。当然我也去别的纺织物展品那里参观和学习,看看他们的用料、技艺和手法,和传承人沟通探讨,那一次让我打开思路,引发了许多思考。
张:您能具体谈谈非遗文化参展让您产生了什么样的思考吗?
李:就是如何把古老的东西变得让年轻人更喜欢。国家在保护和发展传统文化,那怎么能既守得住传统,又能把新鲜事物融入到火草织布中呢?你是要传统,还是要创新,这是一个很关键的问题。思考很久以后我得出了结论:传统和创新并不矛盾,这两个是互相帮助的关系。
现在年轻人很多都喜欢传统的东西,为的就是它古朴有内涵,那对于火草布来说,我要守住的就是它原材料的古朴和工艺流程中的内涵。火草布的原材料是火草和火麻,这个是绝对不能变的,这个是最根本的。再一个就是织作过程的顺序和添加物的量也不能变,因为这是从祖祖辈辈手里接过来的经验,这就是教我们做事情要讲顺序、要守本分。最后一个是我们的工艺完全不产生废水废气这些污染物,这个是关系到子孙后代的。想明白这些问题以后,我就开始琢磨创新了。
创新点就在工艺精细、样式别致、绣花精美上下功夫。
火草布一直以来都是同一种厚度,不管想做成什么,选择性都不强。所以我想可以在刮火草线和捻麻线的时候区分线的粗细,这样火草布就有了薄厚之分。薄的火草布摸起来更柔软,舒适感和透气感增加;厚的火草布更有手工织物的手感,绣花的效果更立体,布的质感结实耐磨。
火草布有了不一样的选择,促进了我对服装和饰品的创作灵感。除了做传统民族服装以外,我还和美院的老师共同探讨缝制火草布时装,它比棉布和丝绸更具有可塑性。我们利用这些特点还做了一些提包、桌布、杯垫等,这些小一点的物件因为好携带,就特别受游客的欢迎。
再一个你看我们现在的绣花图案和以前的也有所不同,以前我们都是绣零散的羊叉角花、波浪花,一条一条的,现在我把它们组合搭配,再加上配色,就能绣出更多精美、整体的图案,像这些蝴蝶啊、动物啊,都是用我们以前的绣法组合而成的。
张:您的创新想法特别切合火草布的特点,实用且操作性强,您的这些灵感都是从哪来的呢?
李:这就是几十年一直织布的结果吧,因为熟悉火草布的“脾气”,就知道什么样的改变适合它发展。之前我也说了,有些创新想法是带徒弟的时候,他们启发我的。我平时很关注这些布料、衣服、花样,见到喜欢的我都记下来,慢慢琢磨着做。创新可不是乱想,要试验和操作,成功了才算一个合格的创新。
还有就是政府帮我找了一些美术学院的老师和设计师,我去参加过几次文化产品创意培训班,像很受欢迎的手提包、传统又时尚的服装,都是在培训班上和老师一起创作出来的。我很喜欢参加这一类的培训班,因为老师们掌握时尚元素和设计理念,他们提出创意以后,我就根据实际情况操作,再不停修改和磨合,这个过程能让我快速掌握很多新知识。
张:进行创意改造以后的火草布产品,销量有提升吗?
李:销量还是提升不少的,现在信息科技很发达,游客买了产品以后就会留微信,回到家他们的亲戚朋友有很喜欢的就会再联系我买。很多时候我问他们有没有指定的花样和配色,他们还叫我自由发挥,说相信我的审美,哈哈。
张:对啊,我也觉得您的配色和花样,既大胆又自然,这是怎么做到的呢?
李:其实就是我在平日劳动中看到的颜色和花样啊。比如说,你看到的蓝天白云,那洁白的火草布上绣蓝色,一定是好看的。有些人说不喜欢绿色和红色搭配在一起,但是你看绿油油的草地上开出红色的花朵,难道不好看吗?那我就在绣花纹的时候红色和绿色配在一起,就很好看。这都是大自然教我如何搭颜色和绣花样的,我们住在山上,就觉得越是山林里的越好看,没想到送进城里也很受欢迎。
张:您在火草布渐渐被人遗忘的时候一直坚守着它,如今在创新和推广的路上前行,您对火草织布的未来有什么憧憬吗?
李:不能说是我的坚守,而是我正好赶上了好时机,是国家的力量,我们传统手工艺才能发展得越来越好。
对于火草织布的未来,我认为还是乐观的,很值得我们期待。首先从原材料的源头来说,前几年我们尝试人工种植火草,虽然还不能成功用于撕绒织布,但已经有了一些成果。去年四川省草科院将火草的植株和种子带回去做研究,可以期待火草大规模种植了。如果这一点实现了,那我们原材料的供给就不受限制了,火草布的产量也就会有大幅提升。
再一个就是用火草布制做更多元化的文创产品也是今后努力的一个方向。现在主要是制做衣裙、挎包等服饰,希望能吸引到更多的力量,集思广益设计出更贴合日常生活的日用品和更具艺术感的时尚单品,这样就能扩大火草布的受众群体了。后期我想成立火草织布合作社,这样就能更有章有法地带领妇女一起发展了。再加上现代科技的推广,那我们的火草布一定会受到更多人的喜爱,这项古老的技艺会越走越远。
最后,希望能有更多的年轻人加入到我们的火草织布中来,学习纺织、参与设计,在火草布中织入更新鲜的色彩。
张:非常感谢您配合与解答,祝您身体健康、梦想成真,也祝火草织布未来的路越走越宽广!
初次见到李从会正是四川最热的时节,她穿着一身隆重的傈僳族服装站在村口等我。因为王家坪村届时正在修路,她听闻我们是驱车前往,就专门走了几公里到傈僳水寨的村口迎接。见面第一句话是:“来我们这么远的地方,你们辛苦了!”看得出,她穿着衣服和长裙已经汗流浃背,黑色绣花鞋上沾满尘土,这一幕让我永生难忘。访谈是在李从会傈僳水寨附近的新家进行,新家收拾得干净温馨、一应俱全,但她却从没住过,问其原因,答是为了方便照看老屋后面的几分火麻。访谈持续了四个小时,期间李从会一口水都没有喝,滔滔不绝地跟我分享着她对火草织布的经验和情感,这种真情流露是无法掩盖和粉饰的。每次谈到需要拓宽销售渠道的时候,她都会很恳切地让我回到大西北多多推广。李从会拿出自己手工缝制的民族服装给笔者穿上,仿佛在给自己的女儿披上嫁衣那般神圣,她粗糙却富有生命力的双手在衣裙上摩挲,追述着织作缝制时的场景。喜欢一种事物很容易,做好一件事情也并不困难,但数十年如一日地倾情热爱、锲而不舍、悉心钻研,把一件事情做到极致,却实属难得。更难能可贵的是,李从会并不认为这就是火草织布的极致,她和火草织布一生相伴,人在暮年时仍规划并实践着火草织布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