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丽
(山东艺术学院戏曲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山东省吕剧院创作推出的小剧场作品《归·源》,近期于上海市中国小剧场戏曲展演亮相。该剧改编自明话本《警世通言·苏知县罗衫再合》。编剧用现代意识塑造人物、安排情节、提炼冲突,将话本小说否极泰来的离合悲欢故事,改造为探讨“我是谁”的自我认同危机戏剧。这个以现代人的自我意识为内核的作品,为找寻演员与观众之间、戏剧与生活之间、人与自我之间的统一感,做了一次实验,为传统故事的现代改编,探索了一条“思与诗”的蹊径。
吕剧《归·源》讲述了御史徐继祖十八岁生辰宴会上,一位老尼冒险行刺其父徐能,并控告徐能杀害其夫的故事。徐继祖不信自己仁爱慈善的父亲能作恶至此,但仍然接了状纸。借罗衫的线索,在他的悉心追查之下,终于真相大白:老尼是徐继祖的生母郑月素,而徐能正是杀害徐继祖生父苏云的元凶。经过艰难的内心挣扎与较量,徐继祖选择秉公执法。最终,徐能忏悔并自杀,郑月素重回空门。《归·源》将一个娓娓道来的话本故事,浓缩为一个高度凝练的舞台剧本,编剧做了大量的集中、整合、穿插改造工作。
话本《苏知县罗衫再合》的线性叙事,从父辈的恩怨开始,铺叙苏云赴知县任途中与船户积盗徐能等人遇合,徐能阴谋霸占苏知县财产妻子,并将苏云捆缚投江意图杀人灭口的情节。苏云沿江沉浮被救,因惧怕徐能强势,暂时教书为业。徐能的兄弟徐用秉性善良,帮助苏云妻子郑夫人自投生路。郑夫人尼姑庵中生子被迫弃养,并出家为尼。襁褓中的婴儿被追赶而来的徐能偶然拾得,徐能乐得子嗣,取名徐继祖。徐继祖成年后赶考路遇祖母,老祖母以他相貌似苏云之故赠以罗衫。徐继祖中了进士,继而得封监察御史之职。徐继祖先后收到郑夫人与苏云的状纸,经过一番查证推知事实真相,设下宴席捉拿徐能一伙。以罗衫作证,徐继祖与苏云父子相认,更名“苏泰”。徐能一伙被法办,苏云一家团圆。
话本的叙事以离合为线索,苏云一家三口的遭际是故事的三个支流,而十九年后三人从各自处境中不约而同奔赴寻找是故事的合流。《归·源》则以舞台的集中,将这些漫长的时间和分散的线索构成的情节线聚拢到一时一地,即徐能养子徐继祖登科中状元封御史后的十八岁寿辰宴会上。舞台呈现以空间叙事为主,郑夫人丧夫弃子的悲痛往事、徐继祖遇祖母赠罗衫这些情节就以人物陈情、叙旧的对白穿插交待。
话本为了将 “罗衫再合”的家庭离合故事讲成大团圆结局,人物几乎是“一个都不能少”。上至高龄的老祖母,再到被捆缚投江的苏云,都克服了生计、灾祸等困难等到了团圆。家庭和社会是密切关联的,家庭的团圆除了家庭成员的努力也离不开众人的帮扶,因此,就有热心的助力者,如搭救苏云的过客,收留郑夫人的尼姑,照顾祖母的丫环,帮郑夫人写诉状的义士等众多人物。作恶者也有其帮凶,形成黑恶势力集团,构成对善良百姓的威压慑服。话本服务于“惩恶扬善”目的,对助善助恶的人物也都无一遗漏做了交待。
吕剧《归·源》则删繁就简,将话本中的主要人物“苏知县”的侥幸不死改为已死,苏母等亲眷和徐能的一干帮凶也不再详细交待,主要人物转移聚焦到徐继祖身上,家庭离合的主题,也就由此置换成一个人的成人主题。
话本和戏曲都是通俗文艺,娱乐听众和观众的首要任务是讲好一个故事,而传奇性是好故事的一个标准,传奇能醒人耳目,引人入胜。话本的传奇性落在劫难和对劫难的克服上:一是以官遇匪,良善的官员苏云落入劫匪的险恶圈套,渲染命运叵测;二是盗贼作父,盗匪徐能替人养育儿子,妄想传宗接代;三是罗衫再合,家庭的凝聚力战胜了各种不利因素,伦理亲情乃是扯不断的天意(罗衫寓意“天衣”)之合。
吕剧《归·源》淡化了劫难的传奇,它给这个故事增加的传奇性是“发现”,即发现父不父、子不子,发现存在的暧昧,自我的不确定。这个发现是由郑夫人的闯入启发的,为此,吕剧将郑夫人在徐继祖世界中的出场,由话本故事里的合法的“告状”,改编为犯险的“复仇”。话本中苏云、郑夫人分别找有关部门递状纸,徐继祖在收集了父母两方的状子、了解了相关情况后,设置一个“鸿门宴”擒拿盗贼一伙。《归·源》则由郑夫人携刃闯宴会刺杀徐能开场,赋予郑夫人这位女性“单刀赴会”的英雄气概,也是为徐继祖的“发现”开辟澄明之境。
话本小说中官固然可以沦落为民(如苏云),或被匪盗所利用(如王尚书的船只被盗贼徐能承租);匪可以匿身为乡绅(如徐能);善人可以与恶人是兄弟(如徐能、徐用),可以被恶人占有(如徐继祖),但人物始终是善恶分明、道德本质化的。苏云、郑夫人即便落难始终保持名节,而徐能却是“积年为盗”“劫掠了一生”[1](P153),不知悔改。话本又以“有性善有性不善”[2](P139)区别划分徐能、徐用两兄弟的秉性,表明性之所至,能超越环境。徐用好善,虽然身处盗匪群中,却能辨识良善并开脱保护善人。徐继祖虽然被盗贼抚养,仍可以出淤泥而不染。
在话本小说中,恶人可以暂时欺善,匪可以借官之名掩盖罪行,但恶人最终还是被惩处,官匪还是势不两立的。因此在惩罚环节,善恶报应不爽,历历分明。“徐爷在徐家生长,已熟知这班凶徒杀人劫财,非止一事,不消拷问。只有徐用平昔多曾谏训,且苏爷夫妇都受他活命之恩,叮嘱儿子要出脱他。徐爷一笔出豁了他,赶出衙门。”[3](P158)话本以“不消拷问”将父子关系一笔带过,划清界限,既表现徐御史断案的雷厉风行,也是对正邪对立、清浊分明的标榜。善人可以被改姓,但改不了其善性,并且一旦恢复真相,迅速正名。徐爷“具奏天子”时,“先行出姓,改名苏泰,取否极泰来之义”;“奏章已发”之后,“此时徐继祖已改名苏泰,将新名写帖,遍拜南京各衙门。”[4](P159)对被颠倒、被淆乱的秩序的恢复、被错乱的二元对立的归位、被劫掠的身份的正名,是话本故事中戏剧冲突的本质和叙事的动力。
徐能在话本小说中是体现贪欲的功能性人物,见郑夫人美貌起意劫掠,意欲霸占未果,此后二人便无交集。而在吕剧《归·源》中,徐能则被塑造成人性善恶交战的主要人物之一,有了人性向善自我改造的变化。徐能与郑夫人发生了两次冲突,一是第一幕“行刺”,郑夫人递状纸,徐能断然否认,意欲撕毁状纸驱除郑夫人;二是第二幕“追凶”,徐能私下恐吓劝说、威逼利诱郑夫人想掩盖事实阻止办案,甚至以父子之情乞求郑夫人放弃报仇。
徐能和徐继祖的父子冲突,则关乎徐继祖对父亲的信仰、信任,既有对其父日常温厚慈善行为的认知判断,也有建立在十八年养育陪伴基础上的情感依恋。这个信仰、信任在郑夫人提供的历史事实和犯罪证据面前摇摇欲坠,并引发了徐继祖的“世上再无徐继祖了!我是谁,谁是我?”的自我认同危机。信仰危机和认同危机构成了戏曲《归·源》“究根”“诘问”两幕重头戏,人物内心的分裂冲突具象化为梦境中“徐继祖”与其另一个自我“苏秦”的激烈辩论。《归·源》的冲突有自外而内的内倾取向,对事实真相的根究和直面导向自我认同的独立个体的产生。
由家庭到个人,由离合悲欢故事到认同危机戏剧,由认祖归宗的“正名”到自我认同的立人,话本故事在戏曲改编中做了一个现代蜕变。
辨别“父亲”是话本《苏知县罗衫再合》和吕剧《归·源》的共有主题和核心情节,并都具有成人仪式的重要意义。但在对“父亲”的真假判断和善恶认定上,两部作品呈现出了理性立场和情感逻辑上的深刻差异。话本最为动人的悬念莫过于 “真假父亲”,最大快人心的地方莫过于“父子相认”。话本的高潮是把假父亲从椅子上扯下,将真父亲请上交椅,完成重整乾坤的使命。吕剧《归·源》则没有那么黑白分明、斩钉截铁、理直气壮,而是在“善恶”“真假”上往复辩难,充分展开理与情、法与情的矛盾困惑,把惩恶扬善、去假存真的戏由行动的变成心理的,由情感的变成思索的。
话本在纠正“认贼作父”的伦常谬误上,极力表现徐继祖的无辜和理性干练有谋略,及徐继祖在剥离和徐能的父子关系上杀伐决断的气概。一是先行预设“(假)父”恶子善的本质。话本交待徐继祖早就知道其父徐能“积年为盗”的身份,更因郑夫人的告状怀疑徐能不是真父亲,“我父亲劫掠了一生,不知造下许多冤业,有何阴德,积下儿子科第?我记得小时上学,学生中常笑我不是亲生之子,正不知我此身从何而来?”这些怀疑在话本里是徐继祖早慧的证明,也可见恶人作父捉襟见肘的困窘。二是徐继祖铺谋定计得到奶公姚大等证人的口供。三是罗衫这一有力物证的佐证,使得真假父亲昭然若揭。整个故事是对“真假父亲”的寻根究底,“善恶父亲”则是先行给定、不辨自明的。因此,在道德本质论框架之下,话本中“真假父亲”的易位和归位吸引了全部注意,遮蔽了对“善恶父亲”的关注。
吊诡的是,徐继祖明知其父“积年为盗”,从未有任何谏诤干预,或者反叛;初看到郑夫人状告其父,恐慌失措,周兵备教给他的“一顿板子,将那妇人敲死,可不绝了后患”的潜规则,也没有引起他的反感;甚至在意识到“这妇人所告,或是真情。当先劫财杀命,今日又将妇人打死,却不是冤上加冤”,仍然计较“若是不打杀她时,又不是小可利害”[5](P153),而这完全服从“无违”“子为父隐”的儒家孝道规定。徐用虽然明知徐能一伙不干好事,只是尽他的理性劝说,或者私下行方便,但也并不告官,这也符合“悌”的道义。救出苏云的过客害怕得罪权贵连累自己;尼姑庵的老尼姑也“恐怕强人访知,彼此有损”[6](P144),都有生存的需要和顾虑。是非善恶,在话本中是让位于形势和势位的。正是这些“善人”在是非善恶问题上爱憎不分明,不敢有所作为,才使得假父亲得以坐稳了“父亲”之位长达十九年之久,必待徐继祖羽翼丰满、借助官威,才以“天罚”之力、讨逆之名澄清是非、惩恶扬善、拨乱反正。所以,话本对人的善恶性质定位上的分明,反而遮蔽了行动上对善的维护和对恶的反抗的消极怠惰,显示出道德理性的专断和实用理性惧恶抑善的软弱。对真假父亲的辨认的热衷、对官威的依赖,折射出父权理性和实用理性的合谋,甄别真假父亲有整顿父权的意味,儿子的树立成人建立在倚仗官威维护父权的基础上。
在话本小说中,假父子的感情极易剥离没有牵绊。徐继祖对徐能的父子感情仅以“徐爷出迎,就有跼蹐之意。想着养育教训之恩,恩怨也要分明,今日且尽个礼数”“铺毡拜见”[7](P156)一带而过,并在拿下徐能时直接喊出“死强盗,谁是你的孩儿?”[8](P157)这样斩钉截铁的讨伐。甚至,在徐能服刑时,“刑部请苏爷父子同临法场监斩诸盗。”[9](P159)看贼父人头落地成了快意恩仇的报复。同时,话本小说强化表现血缘亲情之间的默契交流,徐继祖偶遇祖母时“天性自然感动”[10](P150)“没来由,不觉也掉下泪来”[11](P151);听见郑夫人喊冤叫屈,“偏觉得音声凄惨”[12](P153),将伦理感情自然化、血亲感应神秘化了。对“贼父”的情感麻木和与“血亲”的情感流通,都服从于天理的先验性;所谓天理人情,理在情先。
话本小说中有个做贼的父亲并没有影响徐继祖对父亲的认同,没有动摇对父亲权威的信仰和父子秩序,唯有 “真假”问题的出现,才推动着徐继祖的拨乱反正、认祖归宗。徐能的父亲身份没有因为不善而被否定,只是因其假而被否定,“养育之恩”也因为身份之假而被取消。名不正则言不顺,假父亲算不得父亲,劫夺的身份没有感情的纽带。话本极其小心地规避父子日常相处可能产生的感情对血缘感情的掺杂,规避强盗可能有的人性内容。相应地,血缘上的父亲被神圣化,建筑在血缘上的伦理感情被自然化了。“真假父亲”的戏码体现和强化的是传统文化引以为天理的封建宗法父权制的意识形态。
“认贼作父”在话本里是需要徐继祖纠正的一个错乱,人物在纠错中重归父权秩序并取得身份位置。吕剧《归·源》则以之为徐继祖的一个被抛入的处境,担当这个处境是他应负的责任。徐继祖寿辰宴会上郑夫人的“母归”,以匕首撕开徐能的面具,暴露其盗贼真面目,直指或者父子“沆瀣一气”或者“秉公执法”的非此即彼的选择。对“贼父”的直面和批判,就成为徐继祖能否真实地为人和正当地处世的性命攸关的选择。
反抗“无违”,批判理性诞生于怀疑精神。《归·源》将话本中先行设定、视为理所当然的善恶问题,作为存疑的重大问题展开探讨,并落实为“行刺”一场中父子的三次微妙冲突。首先,当郑夫人揭露杀人劫财的强盗徐能,即“他人眼中的父亲”,与“自己眼中的父亲”迥异时,徐继祖仍然保留了对他人的表达权力的尊重,并试图就这个矛盾展开调查分析,以辨明事实,澄清真相。徐继祖的这个选择并非容易,这是一次对于儒家文化赋予父亲的权力的反抗。孔子的“孝”即是“无违”的教义,建构起不容挑战和质疑的父权,怀疑和辨别父亲本身,即是对传统儒家伦理秩序的一个质疑和价值重估。其次,当郑夫人递上诉状时,徐能倏地夺过状纸并欲撕毁,徐继祖阻止了徐能,接过状纸。行为显示出各自的动机,徐能是本能地想借助父权销毁证据,掩盖遮蔽自己的过去,维护父亲的权威形象;而徐继祖以御史的身份职责主张正义,他对于冤屈是敞开的。最后,徐能又以儿子应当信任父亲的道德绑架徐继祖,被徐继祖以“老尼拼死递状”的事实判断和“容儿问过师太”的开放态度驳回。“无违”的儒家伦理要求和御史的职责、正义的追求产生冲突的时候,徐继祖对后者的选择,体现了他作为主体的理性判断和道义担当,也是他摆脱父权控制的独立宣言。
突破“子为父隐”,发现人性的另一面真实。徐继祖对郑夫人的诘问,展开了一个“审父”的理性批判。在辨明“父亲不是父亲”之前,我们会看到一个“父亲竟然是这样的父亲”的震惊。郑夫人控诉的徐能杀人越货、强占别人的妻子,种种暴行让刚刚步入成年的年轻人看到世界的丑恶、卑鄙,而这些阴暗面竟然是与和蔼可亲的父亲形象联系在一起的。吕剧《归·源》在“真假父亲”的辨析之前,展现了对“善恶父亲”的拷问。“审父”像一把刀,划开了“父亲”的面具,这种对人的两面性、面具性的发现是颠覆性的。儿子对父亲由盲信到怀疑,是对父权的祛魅。
“真假父亲”的辨认在《归·源》剧里并不像在话本小说中那么重要,当徐继祖看到郑夫人所揭发暴露的劫财害命的盗贼是一贯温良慈善的父亲时,他首先质疑关心的是父亲是否存在人格上的虚伪,而不是身份的虚假,并为之痛苦。即使徐继祖知道了徐能是假父亲,仍然陷入情感分离的巨大创伤。因为他要分担父亲的罪过,承担父亲形象坍塌的价值虚空。即“真假父亲”在吕剧《归·源》里,假的重心不是血缘上的,而是人格上的。
《归·源》对父爱的后天培养生成做了深描,徐能身上不乏父性、父爱。徐能意图撕碎郑夫人的状纸、烧毁罗衫,既有作恶者的心虚胆怯,想逃避法律惩罚,更多的是不敢直面自己的过去,怕失去儿子,为儿子前程名誉担忧。同时,又增添了反面人物人性回归的意涵,徐能在抚养弃儿过程中倾注了良苦用心,陪伴教养孕育了父性。“十八年来,他辛苦抚育,四时陪伴,供我读书,助我成才。他……他曾为我倾尽心力,毫无保留。”“自我记事,他便宽厚仁慈,与人为善。他教我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他教我好学上进,做官为民。”“他曾是全心全意恩重如山的至亲慈父!”徐继祖依恋的父爱,是时间累积、感性理性兼备的,这些父爱的人性内涵给了反面人物以深度和厚度,为徐继祖在“情与法”的抉择上的痛苦挣扎铺垫了心路。徐继祖在十八岁的成人仪式上要剥离十八年的感情依恋和对父亲权威的敬畏,于情于理都存在认知接受的困难和选择的艰难。父权可以反叛,父爱难以割舍。
“善恶父亲”“真假父亲”的矛盾困惑内化为“我是谁”的自我认同问题。“母归”对于徐继祖意味着一次再生,而这次的再生,有三层意味:一是血统上的,继承“罗衫”的衣钵;二是社会意义上的,徐继祖将以御史的社会身份承担职责;三是象征意义上的,儿子超越父亲的权威,确认自己的人格,承担个体在世的存在责任。
吕剧《归·源》把人物内心的分裂以梦境中的两个自我具象化了,虚拟了另一个自我“苏秦”现身与徐继祖对话辩论。“苏秦”是合理正常秩序的产儿,捍卫人的合法权益,为被戕害、被劫掠者的生命发声,陈述不法侵害带给他们的痛苦。理性和正义化身的“苏秦”善恶分明,嫉恶如仇,言语锋利:
苏秦:生父惨遭毙命,孤母半世飘零,而你,在弥天大谎中长大,幸福被其摧毁,命运被其篡改,如此奇耻大辱,深仇大恨,难道你还要无动于衷么?徐继祖,你可想过母亲所历之苦,所经之痛?她本可相夫教子,其乐融融。如今却落得个夫丧子失,尼庵寄寓,以泪洗面,度日如年!十八年哪!母亲为求雪冤,状纸写了无数,衙门进了几多,却是求告无门,冤沉海底,万不得已,她才以命相搏!
苏秦:情从何来?我父苏云本是朝廷命官、百姓父母!假以时日,或可青云直上,鹏程万里。如若不然,亦可得家人团圆,安生度日。兀那狗贼,害他性命,霸他儿子,夺他人生!
苏秦从人情和法理上对徐能做出“他便是不折不扣罪该万死的杀人凶犯”的判断。富有意味的是,“苏秦”这一形象在舞台上动作佻达,咄咄逼人,这个形象设计是超越自我的象征,抑或包含对理性掌控能力的一种紧张不安?
现实的“徐继祖”则在承受乱序的认同紊乱,感情迷离、自我蒙蔽,对父亲的弃恶从善存有姑息维护,对自己的情感习惯仍然黏连不断。有人认为徐继祖是另一个东方的“哈姆雷特”,就其面对的重整乾坤的责任而言是相似的,但《归·源》中这个托梦的是第二自我“苏秦”,不是《哈姆雷特》的老王,表明《归·源》落脚点在自我认同和重构上,而不是在恢复父权秩序上。
苏秦:我非你,你非我;你非你,我非我。莫要忘记,你到底是谁?
【苏秦忽突隐去。】
徐继祖:我到底是谁?我……我……我并非徐继祖,亦非苏秦,我乃朝廷命官、洗冤昭雪、执掌公正、为民请命的皇封御史!(1)马丽丽:《归·源》未刊剧本,本论文所引用剧中台词已经编剧本人同意。
两个自我通过理性和情感之间的辩难,实现了对伦理意义上的“徐继祖”和“苏秦”的否定,在过去的、自我的废墟上重建起来的,是对“正义”负有责任的自我,体现了在人性和自我的认知上走出传统的血缘和伦理的本质论,走向更为开放的存在论的取向。
话本《苏知县罗衫再合》以调侃“酒色财气”的入话开篇,旨在辨析世俗价值的善恶二元性,为人世间的苦难提供人性来源的解释。酒色财气本身并无过错,是人的合法合理的使用抑或不择手段的劫掠,造成了各种福祸际遇。话本通过对贪婪、嫉妒、暴力等人性劣根的批判,对正义和法律的追求,体现劝善惩恶的教化意义。但是,话本故事将正义的伸张归于看不见的“天意”、命运,“凡人不识天公力,种就秧苗待长成”,“死生有命”[13](P147),在这种命运观的统治下,容易陶醉于惩恶扬善的情感正义,邪不压正的道德胜利,满足于罗衫遇合的民间趣味。而官/匪、正/邪的二元对立思维,也使人们乐观地相信匪、邪对官的“假名”“替代”的淆乱,只是暂时的和过渡性的,肯定“官”代表的秩序、规矩是正道、公义、法律。由此,传统文化对正义的道德追求迷失在天意、宗法家庭血缘的神秘和对皇权、父权的权威秩序的维护上。
以人为本的现代意识,更为关注人的个性和主体性的成长,人性的失落和拯救,自我的迷失和复归。《归·源》对天意、命运迷信的祛魅,对权威的合法性的质疑的理性精神,凸显并确证了人的理性批判力量和价值。“惟此自性,即造物主”[14](P51)“张大个人之人格,又人生第一义也”[15](P54),对于现代人,实现个体自觉和人格独立即正义。徐御史要成为正义、法律的化身,执掌公正的权力,就要先成为有独立性的个人,自我认同的人,维护人权的公正公平,否则,极易沦为权力的傀儡和工具。
人各有己,归源即归己。人成为独立个体,担当自己的命运,承担存在的责任,吕剧《归·源》的这个题旨,不仅落实在主要人物徐继祖身上,也同样贯彻于徐能和郑月素身上。徐能对徐继祖选择“法不容情”后,为他感到骄傲,并毅然以“三杯别茶”忏悔罪过,自惩自罚,在意念中回归了由爱子激发的父性。作为有过错的个人,他也担当了自己的存在,实现了对诚与爱的本源的回归。郑夫人大仇得报之后,没有选择母子团聚,而是飘然远逝,表明该剧所归之“源”是以个体独立为目的,不以伦理亲情为旨归。
前度青春版昆曲《牡丹亭》为传统戏曲的现代改造创造了青春版热潮,这个热潮是主打“情”本体的,意欲呈现传统文化中委婉动人的情味,唤起现代人对古亦有之的青春激情的关注。而吕剧《归·源》的改编,走的是另一条守正创新的路子,借传统故事中仍然具有生命力的道德追求,注入现代的个体意识、主体精神,更重“思”的品格。《归·源》打破人物二元对立的本质化、概念化定义,凸显人性的复杂多面,自我的分裂整合,选择的挣扎艰难,把古人变成了古装的现代人。这个现代与传统的相遇是开放的,归的是古源,更是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