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中久美
(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西域历史语言研究所 北京 100871)
16世纪末到17世纪上半叶,明清交替之际,西藏地方正处于历史变化的复杂时期。前藏帕木竹巴政权已名存实亡,相继出现支持噶玛噶举派的后藏仁蚌巴家族和第悉藏巴政权。格鲁派得到土默特部俺答汗为主的蒙古势力支持,获赠达赖喇嘛封号,迎来了新的崛起机会。此时,后藏的觉囊派在第悉藏巴的扶持下,也得以迅速崛起,形成了以多罗那他为核心的宗教集团。1642 年,格鲁派依靠青海和硕特部的军事力量,消灭藏巴汗政权,建立了蒙藏联合政权。这段复杂多变的家族政权历史阶段才算基本尘埃落定。
此时,位于后藏多雄河谷的门卓家族,以特殊的身份蝶变见证着这段剧变风潮。家族的活动轨迹从觉囊派到藏巴汗政权,再到五世达赖喇喇政教集团,可谓一路拓展与高升,且因为出色的知识资本而不断受到尊崇。
然而,五世自传对门卓父子的赞誉有加相比,多罗那他对该家族的评价自始至终都是负面的,二者之间呈现出两极对立的形象建构特色。从中除了看到家族的不同处境阶段与发展演变之外,亦可窥见16-17 世纪西藏政治转折中地方家族与政教集团、精英人物之间围绕现实利益与知识资本形成的内在关联。
由此可见,多罗那他的童年时期,门卓·次旺顿珠扮演着挤压权利和分羹寺庙供养的角色。另外一个层面上,也反映出多罗那他从小开始不愿被世俗势力控制的自主独立、爱憎分明的性格特点。此时,经师一直劝导其不要与俗官计较,尽量宽宏容忍。
多罗那他21岁时(1595),前往拉萨、达隆和热振一带巡游求法,会见各地宗教头领,回来路上听闻经师多仁巴·降央贡噶和贡噶白桑纷纷圆寂。然而,他没有立即动身回到觉囊,而是考量着是否有门卓·次旺顿珠和地方长官派遣的信使到来,若无,则不急于回去。反而,在藏巴汗的邀请下,滞留在桑珠孜从事新建佛堂的开光活动,与藏巴汗进一步建立福田与施主关系。笔者分析,多罗那他的这种态度有多种用意:一是不准备在经师后世料理权上与门卓府发生冲突;二是明知后世超度等法事上自己不能缺席,故而拖延时间,以此向俗官示威;三是更加注重与政权施主增进关系。
“至尊贡噶卓乔初到曲隆时,遇见一个麻风病刚痊愈的人,因此预言将来在此地必有信誓败坏之事。而这个背信弃义的孽障必是门卓家族。起初他们虽为历世贡噶卓乔的近亲,但是俗官潘那哇毒死了比丘班觉②贡噶卓乔侍从。,许多人可以证实。贡噶卓乔时期,除了僧众的基本讲法资产,其余均被侵占。至尊圆寂后的五年由他们家族担任寺主,期间在曲隆强孜闭关修行的觉囊寺僧人遭到驱逐。他们作恶无数,后又继续欺凌于我们。彼时,起造至尊灵塔,各方施主金银供养无数,据说门卓家族竟私吞一宅院银两和好几驮骡子的金子、绿松石。此言应属真实。后又源源不断侵吞寺庙哈达、供物等收入。起初他们或许得意,后来遭到报应,变得拮据。一段时间以来寺规的败坏也归咎于他们。于我而言,一直希望消仇言和,但在曲隆部分修行人员的执意之下,他们(门卓家族)于羊年(1607)向地方长官认错忏悔,然而未过一年,故伎重演,毫无诚信可言。实属毒害与欺诈行为信手拈来的卑劣之徒,从此开始再次断绝关系。”[12]
在苦于找不到满意的梵文导师的情况下,得知达隆夏仲在门卓鼐面前学习过完整的《迦罗波经》,便考虑邀请,认为此事对两教派的关系缔结也十分有益,加上两地距离不远。于是派人传口信,不过没有如愿。[18]
1652 年3 月,五世率领西藏三千名僧俗使团,开始了浩浩荡荡的进京朝觐之旅。门卓·降央旺嘉多吉也在其中。途中,五世撰文《上师礼赞》一文赞颂宗喀巴,其序言由门卓所写。1653 年,归藏途中经过蒙古诸部族地区时,门卓班钦似乎身体不适。3 月时,五世特地为他举行长寿灌顶。[28]5月6日,队伍抵达呼和浩特。6月初,抵达宁夏。9月20日,抵达唐古拉山时,门卓班钦突然辞世,写道:“门卓班钦从岱噶到西宁的路途上病魔缠身,身体异常虚弱,到达青海湖时似乎彻底痊愈,然而不幸突然辞世。遗体火化当天,风和日丽,天空出现彩虹等祥兆。”[29]
随着门卓父子的陆续离世,该家族结束了短暂的特殊历史。此后,除了人们较为熟知的五世达赖喇嘛的诗学导师身份,其余更多信息被尘封在同时代有关联人物的传记文本中。
图1 《五世文集》(第20卷)木刻上的门卓·降央旺嘉多吉插图
写本字体为乌梅,共有262页。跋文曰:
缘于尊贵的甘丹赤巴贡却群培写信并送来厚礼一再嘱托,加之仲麦·桑杰嘉措等富有远见之人要求之下,在下比丘贡噶卓乔之孙和藏地班智达慧海持串者次旺顿珠的氏系与学识继承人、又博学于小五明梵藏知识、显密佛法、教源历史、古典传说等的后藏上部大知识——门卓·降央旺嘉多吉于火狗年四月(1646)在善趣七功德齐聚的谢地世间无量知识起源中心撰写。”①门卓·降央旺嘉多吉:《五世达赖喇嘛传记-见即解脱》(写本),第262-263页。
国际藏学家卡尔美·桑丹在研究、翻译《五世自传》时,对这部五世别传也进行了考察,并写有《一部未被广为知晓的五世达赖喇嘛传记》一文,其中从五个方面对传记内容进行了总结论述:第一,介绍了传记作者门卓·降央旺嘉多吉和门卓家族,然而篇幅较短,除了简单提及门卓家族与觉囊派多罗那他之间的矛盾关系之外,并未深入具体矛盾原因及发展过程,也没有展开门卓父子成为五世小五明导师前后的生命历程;第二,评述传记第一章中西藏转世活佛的形成与布达拉圣观音像的来源等记载;第三,探讨传记第二章中第一世达赖喇嘛到四世的简短历史记载和关于热振寺七层柏树皮的说法,进而认为这是当时格鲁派内部流传的达赖喇嘛世系共转世七次的预言和征兆;第四,卡尔梅对这则预言和其中的热振寺柏树的宗教神圣性方面做了简要分析;第五,对传记第三章记载的五世从出生到1646年的政教活动内容与《五世自传》进行比较,对传记中缺失的历史事件和不符合史实方面着重提出讨论,认为这是由于门卓·降央旺嘉多吉对五世达赖喇嘛的历史并不完全熟知和当时五世所处的复杂政治关系和其中面临的诸多难言之处使然。[32]
《五世自传》跋文曰:“虽原先有门卓班智达撰写的传记,虽然语词韵律皆优美,然而存在不少前因后果的叙述错误和不够熟知的情况,不能作为可靠信本。”[33]可见,五世也充分认识到门卓所撰传记存在的问题,因而决定根据自己的想法着手撰写自传。确实,这部传记中门卓·降央旺嘉多吉过于展开显密经典与伏藏文本的传承脉络,以致作为政教人物传记显得较为晦涩。同时,对五世的宗教神圣性方面过重着墨,经常出现天降甘露花、出现彩虹、显现护法等描写高僧非凡神性的传统范式。显然,有意将五世塑造为非凡的具有宗教神圣合法性的人物。其中原因复杂,不排除作者为新生政权宗教领袖修传时面临的某种不得已的“迎合”与相应采取的“安全”尝试。相比之下,五世自传中此类内容相对较少,并对一些特殊景象与周边的说法持戏谑态度。
图2 五世时期刊刻达仓译师所造大五明系统知识典籍《遍晓知识·成就无我》()插图中的五明班钦门卓哇·降央旺嘉多吉插图
门卓家族在16 世纪下半叶到17 世纪上半叶的西藏政治风云变化中,走出了一条不同寻常的道路。作为世俗家族,面对政教联盟集团和家族政权,虽没有西藏传统知识精英僧侣阶层的宗教资本,却凭借出色的小五明知识资本和政治谋略,不仅从艰难的地方处境中得以突破,而且在政权更迭中实现了身份的稳定与不断获得尊崇的上升境遇。特别是从觉囊管家到藏巴汗集团的臣僚身份跃升中,门卓·贡噶次旺顿珠将赠送珍贵佛像等作为寻求前途的“日常政治”手段(everyday politics)②本・柯尔克夫烈(Ben KerKvliet)所言“日常政治”(everyday politics)即大众接受、顺从、适应挑战那些事关资源的控制、生产或分配的规范和准则,并通过克制的、平凡的、微妙的表达和行为完成这一切。”加拿大汉学家宋怡明将该概念分析运用在明代军户研究上,参见《被统治的艺术:中华帝国晚期的日常政治》,中国华侨出版社,2019,不仅摆脱了多雄河谷中的困局,还拓展了新的权力资源领域,从而得以被四世班禅和竹巴噶举派高僧、前藏格鲁派等知晓其非凡的才华。在独特的政教文化背景下,世俗个体超越曾经的政权效力立场,成为五世达赖喇嘛非常欣赏且一心拜师求学的对象,实属难得,在西藏历史中非常罕见。五世在自传中,就部分僧人对自己拜师尊崇世俗人物的做法不满的现象做了辩驳,举例玛尔巴、郭译师、仲敦巴、萨钦贡噶宁布等在家大德,强调自己不论任何僧俗身份,只要具有美妙功德与知识,均以真诚的态度拜学。[34]
门卓家族前期在多雄河谷作为觉囊管家的身份,以尴尬的身份决定了前景的桎梏与局限。以活佛为主导的宗教集团与以世俗家族为单位的管理者难以共赢共存,最终发展到水火不容的地步。从而也导致了门卓家族在多罗那他笔下充满劣迹,其中不免有多罗那他本人的感性建构。根据批评话语分析理论,福勒和克瑞斯在《语言与控制》(LanguageandControl)中指出:“使用中的语言形式既是社会过程的一部分,也是社会过程的结果。”[35]多罗那他与五世达赖喇嘛笔下的门卓家族,呈现出两极对立的形象特色,究其原因也与人物之间的社会实践和社会过程有关。人际交际与历史处境导致了身份的多重与形象的多元体现,也反映出门卓家族在16-17 世纪西藏政治风云中鲜活的家族命运与处境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