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咏藏诗视域下的茶马古道文化谱系:和而不同

2023-12-22 01:06王军涛张建强
西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3年3期
关键词:茶马古道诗人

王军涛 张建强

(①西藏大学文学院 西藏拉萨 850000 ②安顺学院人文学院 贵州安顺 561000)

近些年,古道文化成为一种极富感召力的学术观念,它几乎粘合于中外及中华民族内部交流的整个过程。“中华民族多元一体”中的“丛体”论,亦是当前学术界热议的话题。[1]与此比及,国家各级政府大力支持文化和旅游融合发展。在此学术氛围和国家发展战略指引下,本文引入茶马古道文化丛命题,尝试以清代咏藏诗为蓝本,阐释不同区域茶马古道文化在涵化过程中形成了各自特质,并分析形成这些特质的缘由。

清代咏藏诗与茶马古道文化颇有历史渊源。陈保亚是最早关注茶马古道的学者,他认为:“茶马古道是亚洲大陆上庞大的、以茶叶为纽带的古道网络。由云南中甸、西藏昌都、四川康定构成的三角地带。”[2]几经研究,学术界认为茶马古道主要有三条,即青藏、川藏和滇藏茶马古道(本文结合清代咏藏诗人游踪线路的区域方位,将其称为北、中、南茶马古道)。因为清代咏藏诗人大多沿着此三条古道入藏,并且将沿途的古道文化斧斤至咏藏诗中,所以其咏藏诗拥有浓郁的古道文化气息。北、中、南茶马古道文化在不断涵化过程中互相采借和接受对方文化特质,从而使文化相似性不断增加,[3]达到以某种文化为显性的共同体文化。时至清代,笔者认为:北、中、南茶马古道上的清代咏藏诗分别是涵化了的唐、蜀和藏文化丛。本文尝试以杨揆、孙士毅和毛振翧的咏藏诗为例予以论之。

一、杨揆咏藏诗与北茶马古道唐文化丛

乾隆五十六年(1791)冬,扬揆随福康安从西宁出关赴藏反击廊尔喀入侵,入藏途程,可谓北茶马古道。是途沧桑荒凉,诗人为之惊叹,吟咏了百余首描绘西藏山川风物的诗,吴丰培将其汇编,曰《卫藏诗稿》。因为《卫藏诗稿》再现了“唐蕃和亲文化”及“大漠孤烟”等唐边塞诗意象,拥有浓郁的唐蕃古道文化底蕴,所以诗风古朴苍劲、空寂悲壮。

(一)抒写唐蕃和亲与和蕃文化

唐蕃和亲与和蕃名闻遐迩。唐时以此为题的诗作有阎朝隐《奉和送金城公主适西善应制》、苏颋《牵和送金城公主适西蓉应制》、郎士元《送杨中远和蕃》、耿湋《奉送崔待御和蕃》[4]等等,杨揆将此旧题重拾,在《卫藏诗稿》多有抒发。

首先,杨揆咏藏诗叙写了北茶马古道和亲文化。诗人步履在金城路时哀叹道:“迢递金城路,漂零记旧游,繻应关吏识,榻尚使君留。斜日明千嶂,寒烟暝一楼。重来更结束,腰下带吴钩。”[5]该诗描述诗人行军飘零到绵长的金城路时,依稀看到了金城公主进藏的情况:当时的官吏非常尊繻,就连使君也以得到皇帝赏赐的坐榻而感到光荣。但现如今,和睦场面已荡然无存,北茶马古道已然瘴气飘渺、弯刀肆掠。诗人用对比手法苦诉了时空带来的变化,叹息金城公主用和亲换来的和谐稳定局面已被无情打破。再看他写大昭寺门前唐柳的古老沧桑及其所见证的汉藏交流情形:“一种灵和树,婆娑信可怜。根株依佛土,裁植记唐年。照影曾临水,牵情乍禁烟。……已断沾泥性,容参离垢禅。昙华分妙相,贝叶订前缘。……攀条思寄远,垂手重流连。”诗人首先点出唐柳虽婆娑老态龙钟,但仍然不失为灵和树,“牵情”道出了它联结了佛土和唐地,“订前缘”表明了汉藏本是一家人,“思寄远”点出了唐王朝永远是藏地的坚强后盾。

其次,杨揆咏藏诗亦书写了北茶马古道和蕃文化。杨揆一路西行,至昆仑山和星宿海,心情豁然开朗,为之放歌,开篇分别曰:“绕河三匝积石雄,支辅上与昆仑通。”“凭高极视目眩眴,漭泱巨浸坼混元。”诗意境开阔,气势雄伟,渲染昆仑山的巍峨雄伟及星宿海的浩瀚无边。其实,诗人更自豪的是悠久的茶马古道和蕃历史及广阔的中原王朝疆域,所以诗人接着说:“我朝疆索大无外,节使到此曾支筇。”“汉家使者辞帝阍,远过大夏经乌孙。”《旧唐书·侯君集传》曰:“使侯君集、道宗趣南路,历破逻真谷,……转战过星宿川。”[6]该史料说明,早在有唐一代,唐王朝就已经注重对昆仑山和星宿海地区的有效治理。

(二)重拾和开掘唐边塞诗意象群

《卫藏诗稿》临摹了大量唐边塞诗意象,归纳起来主要有自然和人文意象两大类,细分大略有四:“胡天八月即飞雪”恶劣环境型、“大漠孤烟直”空寥型、“烽火照西京”紧急战事型和“秦时明月汉时关”古朴沧桑型。因这一传统手法运用,《卫藏诗稿》具有浓郁的唐彩。

第一,杨揆咏藏诗描摹了唐边塞诗恶劣环境型意象群。《卫藏诗稿》承继和发扬了唐边塞诗构建的诸如黄沙狂舞、暮云阵阵、雪山皑皑、北风卷地、八月飞雪、瀚海百丈冰等塞外恶劣气象意象群。如《穆鲁乌苏河》:“人行沙岸何寥寥,严霜封马毛如胶……惊沙直上,盘旋紫霄……河流兮通天,去天岂云遥……彷徉旷宇谁赋归来招。”该诗囊括了诸如严霜封马、十里层冰、凝冱、凌空雄虹雌蜺、拗怒狞风、惊沙直上等等气候意象,还描述了“峰泓萧瑟”等险要的山川意象。诗人先用古乐府诗体形式描绘恶劣气候、险峻山河,再用略带几分骚客的醉意喟叹将士漂泊异乡魂未能守舍,表现了西征的残酷。在此,我们依稀看到《西游记》中唐僧师徒苦渡通天河情景。

第二,杨揆咏藏诗勾画了唐边塞诗空寥型意象群。诗人夜宿东科尔寺所吟之诗,有贾岛《题李凝幽居》之幽僻,亦有柳宗元《江雪》之孤寂。且睹该诗“古寺枕山麓,地僻人踪稀。一灯照深龛,澹澹宵焰微”那一灯、孤寺之空旷寂寥,未必逊色“大漠孤烟直”几分。再者,《青海道中》亦如此泼墨其粗犷萧条,“冷月悬一钩”之萧条亦不亚于“绝域苍茫无所有”几许。

第三,杨揆咏藏诗点画了唐边塞诗战事型意象群。杨揆随军西征,诗中反映战事意象可谓信手拈来。仅战事紧急型就有“诏书夜半驰急邮,三军迅发无敢留”“际晓角声动,平沙万帐收”“朝闻官军已临贼,躍马提戈不遑食”等等;此外还有“铁骑萧关道”“倘从鱼腹游”“长征万里足爱抱”等等反映战事残酷型意象群。

第四,杨揆咏藏诗描绘了唐边塞诗古朴沧桑型意象群。此意象群在《唐柳》一诗中有充分表现,上文有论述,此不再赘。杨揆还甚好反复使用唐边塞诗中的地名意象,这也使得《卫藏诗稿》增添几分唐诗气息。比如“此去昆仑外,犹应见贺兰”“侧耳听湟水”“朝从青海行,暮傍青海宿”等等。

二、孙士毅咏藏诗与中茶马古道蜀文化丛

乾隆五十六年廓尔喀侵藏,孙士毅摄四川总督,督运川饷入藏。是途可曰清川藏茶马古道。川藏途程,重山叠嶂,风光旖旎,孙士毅对此多有描摹,吴丰琣将其咏藏诗整理成册,号《百一山房赴藏诗集》。《百一山房赴藏诗集》继承了《蜀道难》对山地风光的吟咏传统,借川藏茶马古道之山川寄意抒怀,表达对边地风光的赞美和热爱。除此因袭掌故,孙士毅沿途吟咏,亦不少纪实之作,多用移步换景法叙写古道沿途异域风情,具有很强的叙事性。此二者,展现了孙士毅《百一山房赴藏诗集》拥有鲜明蜀文化特性。

(一)蜀道难:中茶马古道文化之自然景观内涵

蜀道难久负盛名,李白、萧纲、阴铿都写过《蜀道难》,类似的还有张说《蜀道后期》及徐熥《蜀道难送王震甫之临邛省刺史兄》,尤以李白《蜀道难》成就最高。清代咏藏诗人们将此旧题再次斧斤于诗林,如允礼《名山》《飞越岭》、杨揆《东觉山》《蚂蟥山》等等。其中,孙士毅书写的蜀道难令人印象最为深刻,其全面反映了李白《蜀道难》的“高”“险”“奇”。

“高”是孙士毅咏藏诗蜀道难文化最显著的特征。“危乎高哉”“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等诗句奠定了蜀道难首先难在高。孙士毅咏藏诗也抓住了这一重点。他笔端的中茶马古道,横亘横断山区,海拔多在2000-5000 米,所以“高”最易被诗人捕捉。《奉命总督四川简鄂大司马前藏》[7]从多角度吟咏川藏茶马古道之“高”。有“危乎高哉”直抒胸臆型的:“马首山河玉垒高”;亦有“黄鹤不得过,猿猱愁攀援”反面衬托型的:“幕冷阵云无雁过”;还有对比烘托型的:“千峰行色秦云重,万灶炊烟蜀栈低”。诗人还在《道中杂述六首之三》进一步强调中茶马古道的高,曰:“秦栈高倚天,蜀栈更天外。”诗人用文本互见法道出了中茶马古道高过三秦和巴蜀的栈道。再如“丹达山高雪暗天”、“时有兜罗云,飞向枝头宿”等等。诗人用奇特的夸张凸显古道沿途山之高俊。经此一瞥,中茶马古道上山川突兀而立,高标入天际,烟雾飘渺,白雪皑皑,鸟迹罕至。

“险”也是孙士毅咏藏诗蜀道难文化的一大特点。山高必趋危,谷深水必湍,李白和孙士毅对此皆有所叹。逶迤的中茶马古道更有愈加奇险的绝壁深渊,孙士毅这样咏叹中茶马古道河水之凶险:“天河忽倾泻,百里闻惊涡”,再匹配以描摹绝壁悬飞的诗句:“萧条绝壁片云留”“垒壁冯云合”。诗人从听觉写水石激荡、山谷轰鸣的惊险,又从视觉写潭黑深不可测之险。和与一幕:飞湍瀑流、云合悬崖、风起黑潭,配以万壑雷鸣,风光变幻,惊险万状,险象丛生。若说山的高危令人望而生畏,那么川的湍险也令人惊心动魄。最后,孙士毅继承“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抒写传统,亦用“苍鹰一搏击”“路窄不容趾”等诗句展现川藏茶马古道逶迤狭隘、剑阁高兀之险。

“奇”是孙士毅咏藏诗蜀道难文化又一特点。殷璠编《河岳英灵集》时说:“至如《蜀道难》篇,可谓奇之又奇。”[8]足见中茶马古道之奇不亚于蜀道之奇。中茶马古道横三江峡谷,穿横断山区,地势起伏大,地质结构不稳,山高谷深川亦湍,气候复杂多变,奇异风光、壮丽美景尤多。加之地处西南边陲,交通不便,历史开发较晚,与内地交往较少,人文风俗多奇。毛振翧为之慨叹道:“道路之险夷,粮运之艰苦,兵行之驻撤类,皆中国所未覩闻。”[9]孙士毅咏藏诗之奇,首要表现在对雪山奇景的吟咏,表现诗人对茶马古道奇山、异水、气候、风俗的惊叹之情。如,六月路经东俄洛时所见风景:“六月羊裘自今始。……近来绝域叹奇绝,变幻金银作山市。……狨啼猿啸怖畏生,雨骤风驰甲仗驶。”诗人开篇即叙山高谷深不见日月,六月羊裘天飞雪的殊风异俗。接着化用“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诗句,惊叹东俄洛山上有万古不消之积雪及谷底有万里荷戈之壮士的壮观,曾经将信将疑的道途听闻转为“叹奇绝”的真情流露,奇之又奇的还有那须臾间“雨骤风驰”之风云变幻。诗人对雪域高原丰富多彩的雪态的描述比比皆是,比如“鸟道铃声雪岭传”“白雪峰高阻额东”等等。其次,表现在对“山色空蒙雨亦奇”的吟咏。诗人到打箭炉如是描写山的空蒙:“烟蛮雨瘴掩胡曛”。诗人还在《头道水道中瀑布甚奇》《鱼通出口遇雨宿折多》《雨中渡金沙江》《抵察木多接福大将军雨夜破贼捷音》《常多塘夜雨宿蛮民黑帐房》等十首诗中对古道的奇雨进行了描写。中茶马古道极端天气频出,加之交通不便,所以诗人对之感触极深。最后,诗人对川藏茶马古道蜿蜒曲折、绵延千里之奇进行了抒发。例如诗人路径二十四盘时喟叹道:“筰山盘如龙,一盘龙一曲。……行行绕羊肠,渐渐入牛角。”足见川藏茶马古道特有的迂回盘绕风貌:窈窕深远盘如龙,折坂行绕如羊场。此山景之曲奇恰似晚清诗人董湘琴说:“我把那古今名人画稿都翻尽,并没有此种山形。”[10]

(二)蜀地风情:中茶马古道文化之人文景观内涵

孙士毅描摹的蜀地独特人文景观,使《百一山房赴藏诗集》具有浓郁的巴蜀文化韵味。巴蜀历史悠久,人杰地灵,富甲天下,它是历代文人墨客争相抒写的客体。

首先,《百一山房赴藏诗集》的创作主体——孙士毅非常仰慕巴蜀历史文化。孙士毅在《奉命赴蜀和肖濂见赠原韵》曰:“官撤居然历九州,巢痕两度锦官留。”他解嘲自己虽游宦全国,但却两度官居成都,所以对蜀的感情颇深。又曰:“远携淞水垂纶客,重访蘧庐老圃秋。幕府高才推杜甫,碑阴隐语问杨修,”诗人在“垂纶客”自注“谓肖濂”三字,可知他将在成都为官的周肖濂比作胡令能和陶渊明,更夸张地说周肖濂府中有像才高八斗的杜甫一样的文人和像足智多谋的杨修一样的谋士。如此高的评价,足见诗人对川人周肖濂的敬仰,当然也表达对曾生活在蜀地李杜的追忆,有诗为证:“银河落天兵待洗,摇鞭还诵李杜诗。”

其次,《百一山房赴藏诗集》表现的客体内容亦有鲜活的巴蜀气息。其论据大致有三:第一,中茶马古道沿途人们非常仰慕蜀地风流人物,为其修庙立祠。诗人路经打箭炉,时常看到当地的武侯祠、郭将军庙,据实有感而发,赋《武侯祠》及《郭将军庙》。诗曰:“史氏搜文集,遗民话武乡。”又曰:“蛮夷君长尽稽首,膺图受箓王洮岷。……赞府低头主簿拜,蛮姬跳舞吹青唇。”以此诗论,打箭炉上至达官显贵、下至黎民百姓皆有崇拜蜀地英雄的传统。此传统还可从《奉命驻打箭炉筹办征调事宜》得以印证,曰:“纳款先凭工土妇,赛祠争拜郭将军。”诗人自注道:“番民重诸葛铜鼓,以牛千头易之,谓百战百胜。”足可见郭达和诸葛亮在当地的威信颇高。蒲华军考证“打箭炉”之名的来源时也持类似观点,说:“其名来源大致有四种说法,其中三种与三国时蜀汉丞相诸葛孔明和郭达有关。”[11]值得一提的是,深入藏区腹地人们亦有尊重蜀地历史名人的习俗。例如《丹达山神祠》一诗记载了当地人们为纪念康熙时云南一参将所修。第二,中茶马古道沿途人们为传颂蜀地历史人物的丰功伟业,以其名或典型历史功绩命名山、河等事物。在《奉命驻打箭炉筹办征调事宜》《七纵河》《铜鼓》《铜驽》《自东俄洛至卧龙石得诗八首》等诗中记录了因传颂诸葛亮而赋名的就有打箭炉、诸葛鼓、诸葛驽、七纵河、卧龙石。与之相似的诗还有《文君井》《万工坡是明蓝玉征云南所开道》。第三,中茶马古道沿途人们惯用蜀地事物命名当地事物。《万里桥是武侯送邓芝使吴处》《铁索桥》记载了藏地的万里桥和索桥,它们分别移用了成都的万里桥和都江堰的安澜索桥之名。

最后,《百一山房赴藏诗集》追忆了充满古朴古香的蜀地茶马互市景象。“龙沙鞭影行梯度,鸟道铃声雪岭传”“栈路盘云彍骑入”等诗句记载了中茶马古道上货运繁忙的景象,“布茄闹比盂兰会,丫髻权侔市舶司”描述了打箭炉茶行业初具商业化规模。诗人自注曰:“炉城女子年十五以上,即受雇于茶客,名曰沙鸨,凡茶客交易,俱凭沙鸨定价,人不敢之较。”由是可知,在打箭炉,蜀茶对其影响是非常深远的。

三、毛振翧咏藏诗与南茶马古道藏文化丛

雍正六年戊申(1728 年),因西藏活佛所隶阿尔布巴与颇拉奈争权夺利引发卫藏战乱,毛振翧授粮务,负责督运滇粮至藏。毛振翧酷爱诗文,视诗为性命,正如梁伟荀说:“清代诗人往往将其诗歌创作视为生命活动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内容。”[12]他往返滇藏间,几乎每至一据点即会赋诗一首,诗汇成集曰《西征集》。《西征集》是一部叙写南茶马古道风土人情的游踪诗集,比起其它两条茶马古道的咏藏诗,其民族特色更浓。诗人通过吟咏南茶马古道上的民族风韵,表达了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主题。

(一)藏民族风韵书写

毛振翧入藏途中,异于内地的宗教信仰、生产、生活、岁时等习俗尽收眼底,诗人以诗志之,他说:“旋从军西域……所历山川……与夫风俗之好丑……皆中国所未睹闻。故所经必以诗志之。”[13]因此,《西征集》充满民族风情。

首先,诗人描述了南茶马古道沿途居民佛事信仰习俗。刚入藏区,诗人就被拥有佛学气息的场景所吸引。《剑川州》曰:“山环诸佛峙,水涌众番流。”[14]诗人极目远眺,南茶马古道环山多建寺庙,水边多番经飘摇。这是因当地人多虔诚信佛,寺庙是他们朝圣之地,所以出现“山环诸佛峙”景象。亦因水汽对流而风起,风可吹动番经,番经每翻动一次,等同于人口诵一次,所以当地民众经常在河水边、山顶悬挂番经。对此二者,诗人在《番人悬经于索竿,风吹动,云:如口诵,谓之的着》中解释道:“名重诸蕃里,诗留绝塞中……番经犹是凭风诵,横索长竿字万篇。”

其次,诗人记载了南茶马古道沿途居民藏民生活习俗。他们习惯住碉楼,吃糌粑、牛羊肉,喝酥油茶。《箐口楼》曰:“雕楼浑是膻腥味,裹得行粮好自餐。”可见碉楼是集居住、圈养牲口、储存粮食为一体的建筑物。《热水塘蛮家竹枝词》曰:“更与殷勤供晚饭,青稞麫和奶酥茶。”可见藏族人民喜食糌粑喝酥油茶。《塞上焚香杂感八絶之四》曰:“浑无珍物到边庭,烹得牛羊味转馨。谁与都夸香一片,经年饱不食膻腥。”该诗讲述了藏民虽然信佛,但因藏区气候寒冷,为了保持能量,他们也喜食牛羊肉。《长川坝三岔河下营歌》曰:“犹传黑账惯刼掠,永夜枕簟长惊愕。”诗人自注曰:此处彝人纯食牛羊,以黑账为家,惯掠人,今颇畏法。可见,藏地的彝族有住黑账,纯食牛羊、酥油茶的习俗。说明藏族和彝族有许多共同的生活习俗。

最后,诗人记录了藏民族礼节、岁时等习俗。藏族人们接待贵宾时,一般会进献哈达和酥油茶,《多台》如是描写道:“归化喇嘛投哈嗒,迎师碟把捧酥茶。”除此之外,诗人用诗歌记录藏地的岁时习俗。如,诗人在《冰灯》和《元夜病中》描写了藏族人民喜好挂冰灯的习俗,《崩打值端阳》和《元日》记载了清初藏民虽然不过端午节,但他们有过元日节的习俗。

(二)藏民族与各民族一家亲书写

首先,《西征集》大致记载了清代前期汉族、彝族、藏族杂居地的分布情况,描述了云南→藏地→四川→藏地的主要少数民族杂居情况。其一,阿迷州至云南县为汉民族居住地。《次云南县期王明府不遇寄怀》记:“早期人共语,无奈雁离群。不堪频忆旧,中外一江分。”云南县在清以前还是汉人居住地,大家的语言是相通的,到清代前期,汉族、彝族以中河为界,相持以住,云南县志对此也有相同的记载:“汉元封初,置云南县……蜀汉置云南郡……唐为匡州……明初,属赵州,今属大理府。”其二,云南县至甸尾彝、汉杂居,以彝族为主。《宿甸尾》记:“座间夷汉杂。”此处夷即今彝。吴光范在研究甸尾地名时说:“由于云南古往今来多民族共同生活.受彝语称‘平地’为‘甸’的影响,当地汉族亦习称‘平地’为‘甸’。”[15]可见甸尾是以彝族为主的多民族杂居地。其三,甸尾至剑川州是汉、彝、藏三民族杂居地,《剑川州》载:“山环诸佛峙,水涌众番流。华夷同在抱,宵旰为边筹。”到了剑川州,诗人满目见到藏地的佛寺和番经,华夷指汉族和彝族。其四,剑川州经金沙江至三家村是藏族为主的生活区。“汉人落落野蛮多”“不缘西土君王顾”等诗句可以说明。其五,一家人(地名)经热水塘到崩子栏,大致是汉彝杂居过渡到藏区再到川地汉区,有诗曰:“到此华夷休两看”“青稞麫和奶酥茶”“万里蜀人初驻节”。最后,从杵臼一路西行,基本上就是藏地。

其次,《西征集》抒发了诗人强烈的民族大团结情怀。诗人虽然称彝族为“夷”,称藏族为“蛮”“戎”“番”,但这并非大民族心理优势宣泄,而是诸多历史原因造就的名称沿袭。从《西征集》来看,处处洋溢着民族平等的思想,《次云南县期王明府不遇寄怀》记:“清望经年别,相思隔暮云。早期人共语,无奈雁离群。仙署花光丽,边城日色曛。不堪频忆旧,中外一江分。”诗人远眺暮云,思绪万千,想到早期的云南县人民只说一种语言,平静的心开始波动,强烈谴责让“雁离群”的民族分裂者,曾试问他们,愿意生活在长满鲜光亮丽花朵的“仙署”,还是想生活在因战乱而天昏地暗的“边城”?诗人思虑神游,无情谴责“雁已离群”“中外一江分”的民族分裂的现实,不由多次追忆旧时的云南县,心愿一度沉浸在各民族安定团结之中。类似的诗句还有:“华夷同在抱”“到此华夷休两看”“通衢早号一家人”“番僧亦解重皇华”“座间夷汉杂”“五华如可接”。诗人期盼华夷同抱、华夷平等、中外一家人、番僧听从中央王朝的局面早日到来,不管座间夷汉如何杂乱相坐,但他们如门外的山水一样同宗同源,只有五华相互共存,诗人才敢梦回云南。诗人对云、川、藏边疆少数民族融合的情感具有前瞻性的理解,若非亲身体验,自无此种远见。

再次,《西征集》记载了清初边疆的羁縻政策。边疆地区事务归根结底还是边疆人自己的事务,正如诗人在《九河关》表达的那样:“关河役壮士,社稷倚戎臣。持节筹边策,停车问去津。风沙三尺剑,天地百年身。长啸邮亭月,曾谁怅苦辛。”毛振翧认为:在朝廷上需要能征善武帅臣,但在九河关边地需依靠当地的壮士,因为他们历经风沙,练就了适合当地的金刚铁骨之身,熟悉当地山路小径、风土人情,所以,他们是“筹边策”“问去津”最佳人选。最后,诗人看到山间孤邮亭上的一轮圆月长叹道:“谁才是最惆怅,最苦心的人?”当然,答案是离家万里的邮亭戌边战士,诗人用此反问,是要质疑为何不让拥有经验丰富的当地人来治理当地事务。又如,“复令蛮夫轮击柝”“归化喇嘛投哈嗒”等诗句也体现清初羁縻民族政策的一贯主张,正因为诗人坚持这一主张,此次西征路上,得到了当地人民的支持。比如,“更与殷勤供晚饭”“便借番楼止一宵”等诗句描述了藏民为西征军提供晚餐、住宿,还不依不舍为西征军做向导等可歌可泣、和谐相处的场面。

最后,《西征集》对西南边疆诸多防御站点进行描述。清政府沿用明朝对边疆地区的军事布防,大量修筑长城、戍楼、邮亭等防御工事。《西征集》在大理府和三家村两次提到藏地的长城对安定团结的民族关系发挥的重要作用,诗曰:“长城锁极边……虎豹守苍山”“日齐光莹接太清……西南半壁倚长城”。除此之外,诗人在九河关、木龙树至阿墩子道上、上官村、碧兔等地点分别对邮亭、戍楼、营门等防御据点进行了描写,描写时,诗人常用清冷的月色来衬托,例如:“长啸邮亭月”“日暮戍楼生烟”“清啸营门月色高”“邮亭未建雪山头”。这表现诗人对当时不稳定的边疆形势心存担忧。

四、文化地理学视域下三种不同茶马古道文化丛的缘起与阐释

综上所述,清代咏藏诗在不同方位茶马古道上彰显了各自特性相殊的文化丛,究其缘由及其发展过程,这是非常复杂的,本文尝试以文化地理学理论加以简要论述。文化地理学理论演进过程大致为:自然地理学→人与物质空间地理学→文化传播地理学→文化景观地理学→文化政治地理学,在此过程中,地理学家洪堡、索尔、哈格斯特朗、以杰克森发挥了关键性作用。[16]基于该理论,笔者将文化地理学每阶段核心理论訾应到清代咏藏诗中,认为影响茶马古道文化丛的因子主要有民族类聚、区域方位、主地标、区域政治文化主阵地四大类型。为了对比研究,将其汇表如下:

由表1可知:政治文化主阵地因子是其它三个因子合力产生的结果,这是判断咏藏诗各茶马古道不同文化丛的标尺,也是打造不同茶马古道最直接依据。民族类聚和政治文化主阵地因子发挥主观作用,民族类聚是直接原因,政治文化中心是根本原因。区域方位发挥客观作用,是客观原因。具体到各茶马古道上的文化丛中,它们所发挥的作用又迥然不同。

表1 清代咏藏诗茶马古道文化丛的影响因子分析表

(一)清代咏藏诗北茶马古道唐文化丛形成的缘起与阐释

民族类聚因子对北茶马古道唐文化丛形成并未发挥关键性作用。随北茶马古道深入藏地,沿途民族类聚大致由汉过渡到羌再到藏,总体以藏民族为主。但反映在清代咏藏诗的文化主特征并非以藏文化为显性。这与下文要讨论的另外俩因子相关。

区域位置和中原唐文化因子在北茶马古道唐文化丛形成过程中发挥了决定性作用。北茶马古道与唐蕃古道、丝绸之路、中华文明源头交叉重叠较多,这是北茶马古道唐文化丛形成的根本原因。即使藏文化几番试图东进,但比起唐王朝对唐蕃古道的维护与整饬,其影响力微乎其微。随着唐蕃古道和亲文化的开启,中华文明的龙脉文化和黄河源头文明文化亦齐头并进发展。有《新唐书·吐蕃传》为证,曰:“元鼎逾湟水,至龙泉谷,……湟水出蒙谷,抵龙泉与河合。……其南三百里三山,中高而四下,曰紫山(今巴颜喀拉山),直大羊同国,古所谓昆仑者也。”[17]该史料记载了刘元鼎在长庆元年(821年)奉命出使吐蕃,期间他曾游历昆仑山和黄河源头。沈婉婷亦说:“唐宋时期地脉观念、山脉观念融合,形成龙脉说。”[18]借用孙士毅诗句来总结历朝对待北茶马古道沿途的态度和决心:“未许吐蕃屯陇右,敢言裴度到淮西。”此态度和决心体现在文学创作上,昆仑、星宿海、青海、湟水等地域意象成为自唐以降中国文学书写传统。唐时的李贺就有《昆仑使者》,陈子昂、杜甫也曾以此为题入诗,连绵到有清一代,咏藏诗承继了这一书写习惯。因此清代咏藏诗北茶马古道文化主显唐文化特色。

(二)清代咏藏诗中茶马古道蜀文化丛形成的缘起与阐释

决定中茶马古道蜀文化丛主要原因是蜀主阵地文化和蜀茶进藏通道。李冰父子兴建都江堰水利工程后,成都地界就开始冠以天府之国、益州、锦城、婴城等等美誉,经三国文化积淀,更成为人杰地灵、富甲天下的代名词。相对于周围的西南夷文化和藏文化,蜀文化据输出地,对其它文明显现出极强的孳乳力,所以在中茶马古道上,多处出现以蜀地人物名字命名的山川事物,甚至有模仿蜀地的地标建筑物。同时,蜀地物产丰富,基本上处于物产输出地,蜀茶、蜀绣是藏地最受欢迎物品,这些物产的输入,让他们的某些生活习俗接近川地。

蜀道主地标因子是中茶马古道蜀文化丛形成客观原因。中茶马古道地理特征与蜀道难特征极为相似:山高谷深,山河相间,鸟道何盘盘,大山何绵绵。上文从高险奇三方面已有论及,此不再论。

(三)清代咏藏诗滇藏茶马古道藏文化丛形成的缘起与阐释

首先,藏文化中心文化因子是《西征集》咏藏诗滇藏茶马古道文化藏文化形成的根本原因。石硕从考古文献资料分析认为,西藏东南缘文明历史悠久,曰:“至少在新石器时代晚期,昌都一带以卡若文化为代表的古文化已相当繁荣。……从卡若文化中,可见到川西、滇西北地区原始文化的因素与特点。”[19]唐初吐蕃政权慢慢壮大,藏文化也向周围部族扩张,吐蕃佛学逐渐沿着滇藏茶马古道浸润到其沿途文化中。徐嘉瑞认为:“佛教入大理之路线,……唯有西藏一路则在地理、政治、军事上与南诏关系甚密,而风俗习尚及民族迁徙关系亦多。南诏佛教之传说,亦以密教为最多且久,即印度僧人有入南诏者,亦皆为密教法师。”[20]古时的西南地区因地处偏远,交通不便,政权比较松散,形成西南蛮夷文化。《史记·西南夷列传》如是载:“及元狩元年,博望侯张骞使大夏来,言居大夏时见蜀布、邛(今西昌)竹杖,使问所从来,曰‘从东南身毒国,可数千里,得蜀贾人市’。……岁馀,皆闭昆明,莫能通身毒国。”[21]该史料说明:第一,早在西汉,昆明等西南地区与古印度已有民间商道联系;第二,西南夷不配合汉王朝开官道的政策;第三,汉王朝还不重视西南地区的开发。基于上述原因,时至明清,诸如信仰佛教的木氏政权得以形成,他们为佛教在南茶马古道的传播创造了有利条件,藏文化交融也达到了巅峰时期。《明十合院墓葬考》对此描述道:“么些族尚东巴教,以地近吐蕃,喇嘛教亦颇占势力;土司木氏,盛于明,多留遗迹,唯宗教以喇嘛教为最多,则当时以喇嘛教为首,墓葬之用喇嘛教仪,亦意中事,且所见骨灰朱书,悉喇嘛文,立墓碑,亦多刻喇嘛文,有多至数百字者;则墓葬由喇嘛主持;此为可知者也”。[22]总之,在古南茶马古道上,吐蕃政权显现其强势的一面,南夷政权总体上不太稳定且大都信仰佛教,中央政权对西南地区的重视程度不高。在这样政治文化较量下,南茶马古道藏文化丛得以形成。

其次,联系吐蕃及古印度文化通道因子是咏藏诗南茶马古道文化藏文化形成的客观原因。上文已提及南茶马古道自西汉起已经与古印度有民间商贸来往,加之吐蕃政权的东扩,使得南茶马古道成为连接两大佛教中心的狭窄通道,所以沿途出现藏文化传播也不足为奇。

最后,多民族因子是咏藏诗南茶马古道文化藏文化形成的直接原因。申旭从民族迁移史和语言学角度调查,认为云南25个民族是同源民族。[23]时至有清一代,这种同源民族,在南茶马古道上已基本表现为以藏族为主的特点。因此,此同源民族文化群显现为一种基于多元文化融合过程中自然选择性地确立以藏传佛教为主要载体的藏文化丛。

结语

在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的历史进程中,茶马古道是联结青藏、川藏、滇藏极其狭窄的通道,茶马互市贯穿了唐宋以来中国历史的每个阶段,由此而产生的茶马古道文化延续了千年历史。千百年来,虽朝代更替与时事变幻不断,但茶马古道文化融合涵化也从未中断。时至有清一代,茶马古道文学繁荣多样,咏藏诗红极一时。在交通不便、信息闭塞的青藏、云贵地区,文化交流的意义十分重要,处于闭塞状态中的人们,即使从来没有离开家乡,但文化的自觉传播让他们了解另外一个世界清晰的信息,从而让茶马古道上不同聚落结成了一个思想文化相关的有机体整体。

清代咏藏诗吟咏了茶马古道沿途美丽的自然风光,展现了茶马古道丰富的历史文化内涵,反映茶马古道沿线多民族杂居地文化生存状态,赞美了茶马古道民众勤劳勇敢,介绍了古道边的民风民俗。反之,茶马古道的开掘,开拓了咏藏诗创作主体和客体(即创作群体和表现内容日益丰富),加强了咏藏诗的传播力度,推动了西游东归文化[24]认同,文化“向内转”展示了茶马古道少数民族文化的“边缘活力”。但是,茶马古道文化却鲜有被文学界青睐,其蕴含的丰厚文史价值将湮没在时间和历史的尘埃之下,亟待文学界、史学界发掘和抢救。而咏藏诗不仅为我们认知茶马古道文化搭建了一座桥梁,而且也为修复茶马古道文化提供了诗学文献资料的参照,从而增加了重建茶马古道沿途诸多风土人情、历史遗存的可能性。相信将它们熔于一炉加以研究,无疑会是一个不错的研究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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