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泽宇 严新明 陈描描
中国的人口老龄化具有基数大、增速快和城乡倒置等特征。由于残疾发生率随着年龄增长而不断上升,老年残疾人的数量将随着人口老龄化程度的加深而持续增加,残疾人问题也将逐渐演变为老年残疾人问题(孙计领等,2019),而问题的重点和难点主要集中在农村地区。据民政部统计,2022 年中国60 岁及以上老年人数量约为28004 万①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政部:2022 年民政事业发展统计公报[EB/OL], https://www.mca.gov.cn/n156/n2679/c1662004999979995221/attr/306352.pdf.。全国第二次残疾人抽样调查显示,60 岁及以上老年人的残疾发生率为24%,同时,城镇和农村老年残疾人数量分别占老年残疾人总数的29.58%和70.42%(徐宏等,2015;孙计领等,2019)。据此测算,2022 年中国老年残疾人数量约为6721 万,城镇和农村老年残疾人数量分别为1988 万和4733 万。然而,受城乡二元结构影响,农村地区的养老保障和医疗康复等公共服务供给相对落后于城镇地区,使得农村老年残疾人难以充分获取制度性的正式保障,同时,城乡人口流动带来的家庭小型化和农村空心化削弱了家庭的非正式保障功能(徐宏等,2015),导致农村老年残疾人面临经济来源有限、生计资本匮乏、养老和照护需求未满足程度增加等诸多困境,严重制约了其获得感、幸福感、安全感的提升。
生活满意度作为个体对自身生活的总体评价,是生活质量的主观衡量指标和幸福感的具体体现。社会养老保险作为社会保障制度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决定生活满意度的关键因素。从理论层面来看,社会养老保险既能够通过提供现金给付来保障基本养老需求,又具有促进健康投资、优化时间分配等引致效应,有利于提升生活满意度。相关政策文件也将完善养老保障制度作为改善农村老年残疾人生活质量的方案,例如,《关于推进基本养老服务体系建设的意见》提出,重点聚焦老年人面临家庭和个人难以应对的失能、残疾、无人照顾等困难时的基本养老服务需求,不断增强老年人的获得感、幸福感、安全感;《关于巩固拓展社会保险扶贫成果助力全面实施乡村振兴战略的通知》强调,优化城乡养老保险经办服务能力,为老年人、残疾人等群体提供便捷服务,是推动乡村振兴战略,实现共同富裕的有力保障。因此,探索农村老年残疾人生活满意度的形成机制,发挥社会保障制度在增进其民生福祉方面的优势作用,对于推动老龄事业和残疾人事业高质量发展具有重要意义。
据此,本文基于2011—2018 年中国健康与养老追踪调查(CHARLS)数据,利用断点回归设计(RDD)分析社会养老保险对农村老年残疾人生活满意度的影响和作用机制。本文可能的贡献包括:(1)以农村老年残疾人作为研究对象,着重探索社会养老保险对其生活满意度的影响,有利于提高政策干预效率,促进城乡公平发展;(2)结合政治哲学、政治学和福利社会学领域的理论观点论证社会养老保险的生活满意度效应,引入健康效应、绝对收入效应、相对收入效应和社会参与效应进行机制解释,拓宽了已有文献的理论视野;(3)使用RDD克服内生性问题,提高了研究结论的可信度;(4)检验社会养老保险政策效果的形成机制、边界条件和边际阈值处理效应(MTTE),为增强其福利效应提供了政策启示。
生活满意度是指个体对自身生活的总体评价,是反映生活质量和主观幸福感的关键指标。本文梳理现有文献,将残疾人生活满意度的影响因素归结为生理因素、经济因素和社会因素。
生理因素主要包括各类健康指标。健康是机体运行状况和社会适应能力的综合反映,良好的健康状况既有助于个体获取经济和社会资源,满足生理和安全需要,也能够增强控制感和自我效能,缓冲日常压力的不利影响,增进生活满意度(Kulik,2019)。实证研究证实,残疾人的生活满意度与自评健康、健康满意度、日常生活活动能力和认知能力显著正相关,与抑郁症状显著负相关(Gandy et al.,2021)。
经济因素主要包括绝对收入和相对收入。绝对收入增长会导致预算约束向外平移,从而增加消费,提高个体效用和生活满意度。边际效用递减规律表明,收入上涨带来的效用增长会随着收入水平提高而逐渐降低,对于面临经济劣势的残疾人而言,提高绝对收入有利于改善其生活满意度(Cummins,2000)。同时,幸福经济学研究表明,绝对收入虽然在特定时点上与幸福感显著正相关,但随着经济增长,二者并未呈现出显著关联,据此,学者提出了相对收入观点:收入标准会随着经济增长而提高,进而削弱绝对收入的幸福效应。相关研究发现,较高的相对收入(即较低的收入不平等或收入相对剥夺)有助于提升残疾人的生活满意度(De Judicibus & McCabe,2005)。
社会因素主要包括社会参与和社会支持。社会参与是指基于社区的社会交往和互动行为,有助于增加残疾人的社会资本,为其提供帮助他人的机会,提升归属感和社会融入,从而提高生活满意度(Kulik,2019;Itzick et al.,2018)。社会支持是指由其他个人或组织提供的资源,能够产生补偿效应和保护效应提高残疾人的生活满意度,前者是指社会支持能够使接受者体验到更积极的社会氛围,改善其自尊并帮助其重塑自我价值感,从而产生与压力源相反的影响,提高生活满意度(罗强强、乔玥,2022);后者是指社会支持能够缓冲压力源的负面影响,进而恢复生活满意度(Itzick et al.,2018)。
中国的社会养老保险包括新型农村社会养老保险(新农保)、城镇居民社会养老保险(城居保)和城乡居民基本养老保险(城乡居保)。新农保和城居保分别于2009 年和2011 年试点实施,于2014 年合并为城乡居保。政策文件规定,社会养老保险采取“基础养老金+个人账户”的财务模式,年满16 岁(不含在校学生)且未参加城镇养老保险计划者均有资格参保,其中,年满60 岁者无须缴费即可领取基础养老金,不满60 岁者须缴纳个人账户保费,并能够在60 岁后领取基础养老金和个人账户资金。
残疾人的身心功能损伤既会制约其劳动能力,降低其就业质量和经济收入,又会提高其康复和照护服务需求,加剧自身及家庭的经济和照料压力,进而增加养老需求未满足的发生率。从福利多元主义的视角来看,政府提供的社会养老保险能够弥补市场和家庭福利供给功能的不足,从而保障残疾人晚年的基本生活需要。鉴于此,国家为提高残疾人参保率出台了多项补贴政策,2014 年《国务院关于建立统一的城乡居民基本养老保险制度的意见》提出,地方政府应为重度残疾人等缴费困难群体代缴部分或全部最低标准保费;2015 年《国务院关于加快推进残疾人小康进程的意见》提出,落实贫困和重度残疾人参加城乡居保的个人缴费资助政策,鼓励有条件的地方扩大资助范围、提高资助标准,实现残疾人普遍按规定参保。2022 年全国参加城乡居保的残疾人数量为2761.7万,参保率超过90%(中国残疾人联合会,2023)。如此庞大的受益规模迫切要求对社会养老保险的福利效应展开细致评估。
已有文献对社会养老保险与残疾人生活满意度的关系展开了一定探索,但对其作用方向存在争议。孙计领等(2019)基于2015 年CHARLS 数据,使用生活满意度、情感幸福感、消费水平和居住环境衡量中老年残疾人的生活质量,发现参加养老保险显著改善了其生活质量。然而,罗强强和乔玥(2022)利用2018 年CHARLS 数据进行的实证分析却显示养老保险与中老年残疾人的生活满意度不存在显著关联。同时,由于残疾人与失能老人存在较大交集(冯善伟,2022),关于社会养老保险对失能老人生活满意度的影响的文献也为本文提供了一定借鉴,但相关研究的结论同样存在分歧。Fan et al.(2022)采用2011—2018 年CHARLS 数据研究显示,参加养老保险或医疗保险有助于提高失能老人的生活满意度。但是,晏月平和李雅琳(2022)使用2018 年CHARLS 数据开展的实证研究却发现参加社会养老保险对失能老人的生活满意度不存在显著影响。
从目前积累的成果来看,既有文献在以下方面仍有待完善。第一,由于残疾发生率随着年龄增长而逐渐提高,而且残疾人与失能老人存在较大交集(冯善伟,2022),现有研究多以中老年残疾人或失能老人作为研究对象,但城乡二元结构和人口流动使得农村老年残疾人有着更多未满足的养老需求,因而有必要将研究对象聚焦于农村老年残疾人,以提高政策干预效率,促进城乡公平。第二,现有研究未能有效缓解遗漏变量偏误和双向因果偏误等内生性问题,影响了研究发现的可靠性。第三,现有研究主要关注社会养老保险与残疾人生活满意度的直接联系,鲜少探索其作用机制,限制了对二者关系的学理认知,难以为相关政策提供更为具体的优化路径。
据此,本文以农村老年残疾人为研究对象,使用RDD 检验社会养老保险对其生活满意度的影响和作用机制,为完善社会养老保障制度,增进农村老年残疾人生活满意度提供经验证据。
社会政策的最终目标是增进人民福祉,学界对于社会政策的主观福利效应展开了众多研究。社会养老保险作为覆盖规模最大、支出水平最高的社会政策之一,在保障个体晚年生活需要方面发挥重要作用。借鉴政治哲学、政治学和福利社会学领域的相关理论,本文认为社会养老保险是促进分配正义、弥补家庭和集体保障缺位、应对市场机制失灵的有效手段,有助于提高农村老年残疾人的生活满意度。
首先,在政治哲学领域,罗尔斯的差别原则指出,社会经济制度应当通过合理的资源分配优先满足弱势群体的生活需要,并照顾那些因残疾、种族和性别等结构性因素而遭受相对剥夺的群体,从而确保机会平等,提升“最不利者”的福利水平(姚大志,2018)。权利和自由、权力和机会、收入和财富等“基本善”的占有情况是识别“最不利者”的标准(姚大志,2018),农村老年残疾人的身心衰退制约了其自主决定生活目标和行动方向的自由,城乡二元结构则限制了其在生命历程早期获取教育、医疗和康复等公共服务的机会,进而造成劣势累积,加剧晚年的经济相对剥夺,使其成为“最不利者”之一。社会养老保险作为实现差别原则、促进分配正义的重要政策工具,能够调节“收入”这一“基本善”的分配,优化农村老年残疾人这一“最不利者”的福利水平,促进生活满意度。
其次,在政治学领域,制度假说认为,社会政策通过满足特定人群在特定领域的需求,进而提高其生活满意度。养老保险是当个体因年老而失去劳动能力后向其提供经济保障的最主要制度,然而,中国的养老保险最初仅覆盖城镇地区,农民长期依靠家庭和集体提供养老保障。改革开放以来,人民公社的取消瓦解了集体保障的经济和组织基础,城乡人口流动导致的农村空心化削弱了家庭的保障功能,进而增加了农村老年残疾人养老需求的未满足程度。同时,由于农村老年残疾人对于照护服务有着更高需求,家庭保障的缺位也将进一步加剧其照护需求的未满足程度。社会养老保险能够弥补集体和家庭保障的缺位,满足农村老年残疾人的基本生活需要,负担其购买照护服务的成本,从而降低其养老和照护需求的未满足程度,改善生活满意度。
最后,在福利社会学领域,艾斯平—安德森的福利体制概念表明,政府和市场是生产和分配福利的两种主要机制,其中,市场通过“商品化”过程促使个体通过出售劳动力来换取报酬,从而保证生活质量;而政府提供的社会政策具有“去商品化”功能,旨在使个体能够在独立于市场的情况下维持社会可接受的生活水平(艾斯平—安德森,2003)。农村老年残疾人的健康脆弱性降低了其就业能力,农村产业结构单一性限制了其就业机会,使其难以依靠市场机制满足生活需要。参保补贴政策显著降低了农村老年残疾人领取待遇的资格限制,提高了养老金的去商品化潜力,有助于应对市场机制失灵,缓解年老和残疾等社会风险对其生计的负面影响,增加生活满意度。
据此,本文提出如下假设:
H1:社会养老保险能够提高农村老年残疾人的生活满意度
本文将社会养老保险对农村老年残疾人生活满意度的作用机制归结为健康效应、绝对收入效应、相对收入效应和社会参与效应。
第一,健康效应是指社会养老保险能够改善农村老年残疾人的健康状况,进而提高生活满意度。Grossman 健康需求模型指出,健康既是一种消费品,能够增加消费者的效用,也是一种资本品,与个体的健康投资有关。个体对健康的投资会受到预算约束和时间约束,当初始健康资本存量已知且折旧率外生时,健康水平主要由投入的商品和时间决定(张郁杨、陈东,2023)。养老金收入既能放松预算约束,增加健康商品投资,也将促使受益者减少劳动供给,放松时间约束,从事更多健康行为,进而改善健康状况,提高个体效用。农村老年残疾人的身心功能损伤会提高健康资本的折旧率,增加医疗服务需求,而农村地区医疗资源的相对短缺将提高医疗服务的价格,加剧财务负担。社会养老保险能够负担其医疗服务费用,提升健康水平和生活满意度。
第二,绝对收入效应是指社会养老保险能够提升农村老年残疾人的收入水平,进而提高生活满意度。社会养老保险的给付待遇包括基础养老金和个人账户。目前,基础养老金的全国最低标准为88 元/月,各省会根据当地经济发展状况出台省定标准,多数省份超过120 元/月,部分发达省份超过800 元/月。同时,政府负责个人账户基金的投资运营并保证回报率,约为一年期定期存款利率。2022 年社会养老保险的平均待遇约为204.69 元/月,对农村老年残疾人而言是一笔较为可观的收入。由于绝对收入带来的效用会随着收入水平的提高而逐渐减少(Cummins,2000),农村老年残疾人的经济劣势将使其从养老金收入中获得更多效用,进而提高生活满意度。
第三,相对收入效应是指社会养老保险能够缓解农村老年残疾人的收入相对剥夺,进而提高生活满意度。从政策设计来看,社会养老保险会从两个方向影响收入相对剥夺:源于公共财政的基础养老金能够实现不同阶层和代际之间的再分配,从而减少收入不平等,缓解受益者面临的收入相对剥夺;源于个人缴费的个人账户遵循“多缴、多补、多得”原则,能够负担更高缴费档次者将获得更多养老金给付,进而扩大收入不平等,加剧缴费困难群体面临的收入相对剥夺(欧阳鑫、张应良,2023)。从政策实践来看,地方政府会为贫困和重度残疾人代缴最低档次保费,提升了政策的再分配功能;同时,多数非残疾参保人会选择最低档次缴费(欧阳鑫、张应良,2023),使得社会养老保险呈现“高福利性”的特征,不会导致明显的福利分层。因此,社会养老保险有助于缓解农村老年残疾人的收入相对剥夺,从而减少其与参照群体之间的“收入标准”差距,提高生活满意度。
第四,社会参与效应是指社会养老保险能够促进农村老年残疾人的社会参与,进而提高生活满意度。根据政策反馈理论,社会养老保险会产生资源效应和解释效应提高残疾人的社会参与。前者是指社会养老保险能够提供金钱、时间和健康等形式的资源,从而为社会参与创造条件。后者是指社会养老保险作为一项普惠性福利,不刻意强调残疾人与非残疾人的身份差别,避免了对残疾人的污名化,加强了残疾人与非残疾人的社会连带,从而提高其社会参与动机。农村老年残疾人的健康和经济劣势加重了其社会参与的资源约束,也使其更容易遭受残疾歧视和年龄刻板印象,加剧社会排斥风险。社会养老保险的资源效应和解释效应能够缓解上述限制,促进农村老年残疾人的社会参与,增强生活满意度。
据此,本文提出如下假设:
H2:社会养老保险通过健康效应、绝对收入效应、相对收入效应和社会参与效应提高农村老年残疾人的生活满意度
本文使用中国健康与养老追踪调查(CHARLS)2011—2018 年数据进行实证分析。根据研究需要,本文对数据进行如下清理:(1)保留农村户口样本;(2)保留有“躯体残疾”“大脑受损/智力缺陷”“失明或半失明”“聋或半聋”“哑或严重口吃”之一的残疾问题的样本;(3)剔除参与城镇养老保险、企业补充养老保险或商业养老保险的样本;(4)剔除2011 年未居住在新农保试点地区的样本;(5)为缓解参保的自选择问题,本文并未简单将没有参加社会养老保险的样本剔除,而是通过上述做法将样本限定为拥有参保资格的对象;(6)仅剔除结果变量、处理变量、驱动变量和前定变量存在缺失值的样本,保留机制变量存在缺失值的样本,因而基准回归分析和机制检验的样本量不一致。
1.结果变量
本文的结果变量为生活满意度。对应题项为“总体来看,您对自己的生活是否感到满意”,一点也不满意=1,不太满意=2,比较满意=3,非常满意=4,极其满意=5。
2.驱动变量
本文的驱动变量为年龄。根据样本的出生年月和受访年月进行设置,精确到季度水平。
3.处理变量
本文的处理变量为社会养老保险。由于新农保在2014 年与城居保合并为城乡居保,本文将在2011—2013 年领取新农保和在2015—2018 年领取新农保或城乡居保的样本视为领取社会养老保险,赋值为1,反之赋值为0。
4.前定变量
是否加入控制变量不会明显改变RDD 估计结果,但若控制内生变量则会引起估计偏差。因此,本文控制了性别、婚姻状况、学历、医疗保险、家庭规模、子女数量和居住安排等前定变量。
5.机制变量
本文的机制变量包括健康状况、收入水平、收入相对剥夺和社会参与。健康状况包括自评健康、日常生活活动能力、慢性病数量和抑郁情绪;收入水平以样本的个人年收入进行衡量,为缓解异方差问题和通货膨胀影响,本文对其进行对数变换并使用以2010 年为基期的居民消费价格指数进行平减;由于本文对收入进行对数处理,故使用个人年收入的Podder 指数衡量收入相对剥夺;社会参与以样本参与“串门、跟朋友交往”“打麻将、下棋、打牌、去社区活动室”等活动的平均频率进行衡量①受篇幅限制,描述性统计结果未列出,读者如有兴趣可联系编辑部索取。。
在估计社会养老保险对农村老年残疾人生活满意度的影响时会受到遗漏变量偏误和双向因果偏误的影响。为缓解上述内生性问题,本文使用RDD 进行实证分析。
RDD 的原理是利用外生规则,使得存在一个驱动变量,当该变量大于某一阈值(即断点)时,个体接受处理的概率会出现非连续变化。若个体无法完全操纵驱动变量,则可利用上述规则在一个小范围(即带宽)内构造“局部随机实验”,识别处理变量对结果变量的因果效应。政策文件规定,参保者可在年满60 岁后领取养老金,从而提供了一个年龄断点,使得个体领取养老金的概率会在60 岁时产生非连续变化。然而,受到地方政府政策执行的差异,年满60岁的参保者不一定会领取养老金,而不满60 岁的参保者也有可能领取到养老金,符合模糊断点回归设计(FRD)的特点。据此,本文构建如下FRD 模型估计社会养老保险对农村老年残疾人生活满意度的影响:
其中,式(1)为简约式模型,式(2)和式(3)为两阶段回归模型。为生活满意度,为分组变量,即是否年满60 岁,为社会养老保险,为第一阶段回归的拟合值,是关于年龄和分组变量的多项式函数,为前定变量,、和为随机扰动项。
FRD 模型可以使用两阶段最小二乘法的参数方法和局部线性回归的非参数方法进行拟合。参数方法的带宽选取带有主观性,估计的有效性对多项式函数形式较为敏感。非参数方法使用数据驱动的方式计算最优带宽,利用核函数对最优带宽内的样本进行加权,使用驱动变量的1 次项及其与分组变量的交互项进行线性拟合,具有较好的简洁性、准确性和稳定性。据此,本文在基准回归中使用最小化覆盖误差率(CER)最优带宽和三角核函数进行非参数估计,在稳健性检验中展示参数估计结果以及更换带宽和核函数的非参数估计结果。
RDD 识别有效性的前提是样本不能完全操纵驱动变量。若样本知道处理状态的分配规则并对驱动变量进行操纵,则会导致RDD 识别无效。据此,本文使用以下两种方法进行有效性检验。
其一是检验驱动变量在断点前后的连续性。该方法的原理是:若样本无法完全操纵驱动变量,则断点前后的样本数量应当大致相等。本文通过检验断点两侧驱动变量密度函数的连续性进行操纵性检验。结果显示,T 值为0.642,p 值为0.521,无法拒绝年龄密度函数在断点两侧连续的原假设,说明驱动变量在断点前后具有连续性。
其二是检验前定变量在断点前后的连续性。该方法的原理是:若样本不能精确操纵驱动变量,则驱动变量取值相近的样本在可观测特征上不应存在显著差异。本文以前定变量作为被解释变量,在各自的最优带宽下建立简约式模型进行回归分析,检验前定变量在断点处的连续性。结果显示,年满60 岁对所有前定变量均不存在显著影响①受篇幅限制,有效性检验结果未列出,读者如有兴趣可联系编辑部索取。,说明前定变量在断点前后均不存在系统性差异,为后文RDD 估计结果的有效性提供了证据。
图1 显示,样本领取社会养老保险的概率在60 岁处存在明显的向上跃迁,大约提高了30%;同时,未满60 岁者领取养老金的概率并不完全等于0,年满60 岁者领取养老金的概率也并不完全等于1,说明并非全部样本均是政策规定的依从者,建立FRD 模型进行回归分析是合理的。
图1 处理变量的图形分析
图2 显示,样本的生活满意度在60 岁处同样存在明显的向上跃迁,大约提高了0.2个单位。因此,处理变量和结果变量在断点处均存在非连续变化,即领取养老金可能影响生活满意度。
图2 结果变量的图形分析
表1 为基准回归分析结果。由于是否加入前定变量对核心解释变量的回归系数大小和显著性影响较小,本文基于全模型结果进行解释。第(2)列显示,年满60 岁显著正向影响生活满意度,符合领取资质使生活满意度提高了0.191 个单位。第(4)列显示,年满60 岁显著正向影响领取社会养老保险的概率,符合领取资质使领取养老金的概率提高了26.3%。第(6)列显示,社会养老保险显著正向影响生活满意度,领取养老金使生活满意度提高了0.737 个单位,假设H1 成立。
表1 基准回归分析
为验证结果的稳健性,本文进行以下稳健性检验。(1)更换带宽:使用最小化均方误差(MSE)、断点两侧不相等的CER(CERTWO)和MSE(MSETWO)最优带宽进行回归;(2)改变核函数:使用均匀核函数和伊潘涅切科夫核函数进行回归;(3)参数方法:由于CER、MSE、CERTWO 和MSETWO 最优带宽介于2—6 岁,使用2—6 岁的整数带宽进行参数估计;(4)使用连续处理变量:将养老金数额作为处理变量,根据结果变量和处理变量在断点处的平均变化,使用局部沃尔德比率估计处理效应;(5)安慰剂检验:将断点设定为55—65 岁的整数年龄(不含60 岁),若处理效应在伪断点处仍然显著,则说明RDD 无效,反之说明基准回归结果具有稳健性。稳健性检验(1)—(4)的处理效应均显著为正,稳健性检验(5)的处理效应在伪断点处均不显著①受篇幅限制,稳健性检验结果未列出,读者如有兴趣可联系编辑部索取。,说明基准回归结果具有较高的稳健性。
本文在各自的最优带宽下估计社会养老保险对机制变量的影响,检验健康效应、绝对收入效应、相对收入效应和社会参与效应是否成立,结果见表2。
表2 机制检验
Panel A 显示,社会养老保险不会显著影响自评健康、日常生活活动能力、慢性病数量和抑郁情绪。可能的解释是,社会养老保险的保障水平相对较低,领取养老金仅能够满足个体的基本健康需求(张郁杨、袁微,2022)。由于农村老年残疾人通常需要更加专业化的医疗康复服务,仅靠社会养老保险不能充分满足其健康需求,难以有效改善其健康状况。
Panel B 显示,社会养老保险显著正向影响个人年收入,领取养老金使个人年收入提高了397.7%。需要说明的是,由于农村老年残疾人的就业质量较低,大量样本的个人年收入接近于0,而且本文对收入进行了对数变换,使得领取养老金带来的收入增长将体现为比例的极大增加(张川川等,2015)。因此,社会养老保险能够产生显著的绝对收入效应,从而提高生活满意度。
Panel C 显示,社会养老保险显著负向影响收入相对剥夺,领取养老金使收入相对剥夺降低了2.000 个单位。由此可见,虽然农村老年残疾人面临的多重劣势会使其落入初次分配的不利一端,但公共财政对社会养老保险基础养老金的“出口补贴”和对个人账户缴费的“入口补贴”将产生显著的再分配效应,优化收入分配格局,减少收入相对剥夺,从而转化为显著的相对收入效应,提高生活满意度。
Panel D 显示,社会养老保险不会显著影响社会参与。原因可能在于,农村老年残疾人参与社会活动所需的资源不仅包括经济收入,也涵盖健康状况和家庭支持,根据权变资源基础应对理论,只有特定类型的资源才能够促进社会适应(Kulik,2019)。对于严重失能失智的农村老年残疾人而言,其自身的健康劣势及其家庭成员的照料负担会限制其社会参与,仅依靠养老金收入无法缓解上述不利因素,难以促进社会参与;而失能失智程度较轻者通常会从事有酬劳动,较低数额的养老金不足以挤出其劳动供给,难以提升社会参与动机。因此,社会养老保险无法产生社会参与效应来提高生活满意度。
因此,社会养老保险主要通过绝对收入效应和相对收入效应提高农村老年残疾人的生活满意度,假设H2 部分成立。
农村老年残疾人作为一个非均质的群体,社会养老保险对于不同群体的生活满意度可能产生处理效应异质性。据此,本文基于性别、学历和居住安排划分出不同的子样本,使用分样本回归方法进行异质性分析,结果见表3。Panel A 显示,社会养老保险显著正向影响男性的生活满意度,但不会显著影响女性的生活满意度。可能的原因是,农村老年残疾女性的受教育程度较低,更有可能受到传统性别角色规范的约束,进而降低其家庭决策力,获得养老金无法有效提升其家庭地位和议价能力,难以利用这笔收入满足自身消费需求。因此,社会养老保险更有利于提升农村老年残疾男性的生活满意度。
表3 异质性分析
Panel B 显示,社会养老保险显著正向影响初中及以上学历者的生活满意度,但不会显著影响小学及以下学历者的生活满意度。原因可能在于:第一,教育是社会经济地位的重要指标,学历较高者的收入水平相对较高,更有可能选择较高的缴费档次,从而获得更多的养老金给付和更高水平的主观福利;第二,教育与政治练达程度有关,学历较高者能够理解社会养老保险的政策设计及其运行方式,进而形成积极选择,提高个体效用水平;第三,教育能够提高认知能力,学历较高者能够有效利用养老金收入(张郁杨、袁微,2022),从而产生更高的生活满意度。因此,社会养老保险更有利于提升初中及以上学历的农村老年残疾人的生活满意度。
Panel C 显示,社会养老保险显著正向影响不与子女同住者的生活满意度,但不会显著影响与子女同住者的生活满意度。原因可能在于,日益频繁的城乡人口流动对农村地区传统的家庭养老模式构成了严重冲击,社会养老保险提供的正式社会支持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替代原本由子女提供的非正式社会支持,从而弥补家庭养老功能缺失,提高生活满意度。因此,社会养老保险更有利于提升不与子女同住的农村老年残疾人的生活满意度。
受健康状况和劳动能力限制,残疾人退出劳动力市场的时间通常早于社会养老保险的领取年龄,使得残疾人的收入水平会在中老年阶段出现明显下滑,进而影响其生活质量(李懂文等,2021)。那么,若规定的养老金领取年龄适当提前,其政策效果能否进一步提升?本文通过估计社会养老保险的边际阈值处理效应(MTTE)探索这一问题,结果见表4。MTTE是指断点阈值的变化所引起的处理效应边际变化。本文的MTTE 反映了当规定的养老金领取年龄改变时,社会养老保险政策效果的变化情况。Panel A 显示,社会养老保险对生活满意度的MTTE 显著为负,说明提高领取年龄会削弱养老金对生活满意度的正向影响,反之亦然。因此,若农村老年残疾人能够提前领取养老金,社会养老保险对其生活满意度的促进作用将进一步提升。
表4 边际阈值处理效应
为明确上述结果的生成机制,本文进一步估计了社会养老保险对机制变量的MTTE。Panel B 显示,社会养老保险对抑郁情绪的MTTE 显著为正,对其他健康指标的MTTE 不显著,说明提高领取年龄会使养老金对抑郁情绪产生正向影响,但对其他健康指标的影响不变,反之亦然。因此,若农村老年残疾人能够提前领取养老金,社会养老保险将显著减少其抑郁情绪。根据Grossman 健康需求模型,一方面,健康的折旧率和影子价格会随着年龄的降低而逐渐减少,进而减轻健康投资的成本,增加健康需求;另一方面,在年龄较低时进行健康投资将增加投资回报期,进而提高健康收益,扩大健康需求(张郁杨、袁微,2022)。同时,考虑到年龄的略微变化不会显著改变农村老年残疾人进行身体健康投资的成本和收益,因此,提前领取养老金更有助于改善其心理健康。
Panel C 显示,社会养老保险对个人年收入的MTTE 显著为负,说明提高领取年龄会削弱养老金对个人年收入的正向影响,反之亦然。因此,若农村老年残疾人能够提前领取养老金,社会养老保险将进一步提高其个人年收入。由于残疾人在55—60 岁面临收入缺口(李懂文等,2021),提前领取养老金能够及早发挥其经济保障功能,进而扩大绝对收入效应。
Panel D 显示,社会养老保险对收入相对剥夺的MTTE 显著为正,说明提高领取年龄会削弱养老金对收入相对剥夺的缓解作用,反之亦然。因此,若农村老年残疾人能够提前领取养老金,社会养老保险将进一步缓解其面临的收入相对剥夺。由于农村残疾人的收入会在中老年期间开始下滑,这会扩大其与参照群体的收入差距(李懂文等,2021),提前领取养老金将尽早发挥其再分配功能,进而增强相对收入效应。
Panel E 显示,社会养老保险对社会参与的MTTE 不显著,说明提高领取年龄不会改变养老金对社会参与的影响。原因可能在于,养老金收入这一资源既不足以缓解重度残疾人的健康劣势及其家庭成员的照料负担,也难以有效提升中度和轻度残疾人的社会参与意愿,因此,提前领取养老金亦无法促进农村老年残疾人的社会参与。
本文基于2011—2018 年中国健康与养老追踪调查数据,使用断点回归设计实证分析社会养老保险对农村老年残疾人生活满意度的影响和作用机制。研究发现:(1)领取社会养老保险能够提高农村老年残疾人的生活满意度;(2)社会养老保险能够产生绝对收入效应和相对收入效应,提高农村老年残疾人的收入水平,缓解收入相对剥夺,进而提高生活满意度;(3)社会养老保险更有利于提升男性、初中及以上学历和不与子女同住者的生活满意度;(4)提前领取社会养老保险能够进一步提高农村老年残疾人的收入水平,缓解收入相对剥夺,减少抑郁情绪,进而促进生活满意度。
基于上述发现,为提升农村老年残疾人的生活满意度,应当从扩面、提标和增效三个角度完善现有的社会养老保险制度。
第一,扩面是指有序扩大社会养老保险的覆盖率。实现农村老年残疾人普遍参保,及时发放养老金待遇,有助于提高其生活满意度。因此,国家应贯彻社会养老保险的自愿参保原则,利用流程简化、信息披露和社会规范等非强制性的“助推”机制影响农村老年残疾人及其家庭成员的决策过程,提高参保意愿。同时,国家应适当降低农村老年残疾人领取养老金的规定年龄,提前发挥其政策效果。另外,基层政府应规范政策执行标准,按时足量发放养老金待遇,减少错领和漏领现象,充分发挥其主观福利效应。
第二,提标是指适度提升社会养老保险的待遇水平。绝对收入效应和相对收入效应是社会养老保险促进农村老年残疾人生活满意度的关键机制,上述机制与其待遇水平密切相关。因此,国家应完善社会养老保险的待遇调整机制,根据经济增长和居民消费水平相应提高基础养老金标准,保障晚年经济安全。地方政府应提高残疾人参保补贴标准,增加“入口补贴”额度,强化政策的再分配功能。社会保险机构应拓宽基金运营渠道,提高个人账户收益,增强社会养老保险的经济效应,提升农村老年残疾人的生活满意度。
第三,增效是指全面增强社会养老保险对于不同群体的政策效能。社会养老保险的主观福利效应主要惠及男性、初中及以上学历和不与子女同住者,说明该政策虽然有助于弥补家庭养老功能的不足,但对于女性和受教育水平较低者等弱势群体的保障功能仍然有限。因此,政府既应加强宣传教育,推动农村地区的传统性别角色观念转型,提升女性的财务自主权,鼓励其利用养老金优先满足自身消费需求;又应实现政策推广工作的精细化,使用易于理解的方式讲解参保条件、缴费档次和待遇标准等民众最为关心的内容,改善文化程度较低者的政策意识,优化其参保决策,增强社会养老保险的政策效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