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体面工作者的职业污名:演化逻辑、自我构建与消解路径
——基于“个人—情境”分析框架

2023-12-22 10:31高鹏飞赵贺贺张健明
社会政策研究 2023年4期
关键词:污名体面负面

高鹏飞 赵贺贺 张健明

一、问题的提出

非体面工作是指那些维持社会正常运转所必需的,但不能得到社会公众普遍认可,甚至被贬低的职业(王红丽等,2022)。尽管这些职业群体在社会经济发展中发挥了不可或缺的作用,但由于与社会普遍的“正常或洁净”的职业认知相左,其时常要面临主流价值观的质疑和污名(Ashforth& Kreiner,2014)。

公众对非体面工作的刻板印象给社会发展带来诸多不利影响。从个体层面来看,从业者往往会被贴上“脏”或“低等”的标签,其自尊感和职业认同感不断削弱;从群体层面来看,年轻群体不愿从事这些非体面工作,导致我国陷入“就业难”与“技工荒”的两难困局。这些不利影响的根源在于职业污名。职业污名是一种对于某些职业负面的社会评价(张光磊等,2022)。

二、文献综述

目前,非体面工作者的职业污名研究主要集中在以下两个方面。

其一,社会公众对非体面工作的客观认知与主观偏见。客观认知是非体面工作本身存在的客观不足,如工作环境恶劣,劳动回报与劳动付出不成比例,从业门槛低等(Siegrist &Marmot,2004;王红丽等,2023)。这些特征使非体面工作者难以“体面”地生活,影响身心健康。主观偏见是社会公众受部分负面案例或非事实性说法影响,产生对非体面工作的刻板印象(孟威,2020)。以街头摊贩为例,尽管其可以为社区经济增添活力,但是部分摊贩在公共场合经营可能会导致公共空间短暂不便的问题,而且少量摊贩也会游走于合规与违规的“灰色地带”,未能全面遵循相关管理规定,给城市管理和部分市民带来一定不便(Smith,1998)。

其二,关于非体面工作者职业污名的消解策略,探讨较多的仍是基于非体面工作者“污名身份”的自我消解层面(Manchha et al.,2023),从政策层面解构非体面工作者职业污名的研究不多见。从个体层面看,非体面工作者可以利用“规范性资源”(Tracy &Trethewey,2005)和“认知性资源”(Petriglieri,2011),建构“积极的自我”(Benoit et al.,2020),试图减少污名标记的负面影响。然而,政策是形塑公众对特定职业认知评价的重要因素(Miller,2013),既可以通过完善现有法律制度确保非体面工作者的公平待遇,也可以通过积极的政策宣传改变社会公众对非体面工作者的负面形象。未来可以从政策视角提出非体面工作者职业污名的消解对策。

尽管非体面工作者的职业污名问题已经得到一定关注,但当前研究存在三点不足:第一,国内相关研究仍处起步阶段,且多数研究借鉴西方学术视角,然而中国与西方在社会情境方面存在一些差异,过度依赖“外来视角”可能使得研究的正确性和科学性产生一定偏差(周晓虹,2019)。第二,现有研究大多聚焦于某一类职业(张志斌,2020;冯承才,2021),尽管特定职业与整体非体面工作的职业污名研究存在共通性,但也具有差异性,使得整合性总结较为缺乏。第三,目前关于非体面工作者职业污名的演化逻辑研究成果不多见,而演化逻辑是理解非体面工作者职业污名“如何生成”“怎样固化”“如何消解”的关键,这为本文的研究留有一定空间。

基于此,本文的核心研究问题是:立足中国实际社会情况,深入分析社会公众对职业污名认知的演化逻辑,以及职业污名下非体面工作者的自我构建。对该问题的探讨,具有重要的研究意义:理论上,不仅为理解非体面工作者“污名身份”的产生机制和应对特点提供新的理论视角,还揭示了非体面工作者“污名身份”的个体反应和社会机理,有利于全面评价他们面临的困境,提出消解污名的可行路径;实践上,既可以帮助和引导从业者构建有尊严的职业身份,也可以让公众认识到职业价值的多元性,消解职业层级之分,改善我国结构性失业问题。

三、理论基石与分析框架

(一)理论基石:污名化理论

1963 年,社会学家欧文·戈夫曼(Erving Goffman)首次提出“污名”(stigma)的概念,认为“污名”是社会对某些个体或群体的一种主观性负面评判,往往被贴上不符合社会期望的“他者”标签,而使得这些个体或群体的社会地位和自尊受到伤害(Goffman,2009)。戈夫曼提出“污名”概念后,迅速成为一个重要的学术概念,为分析社会学、心理学等领域出现的理论和现实问题提供了新的视角(Link &Phelan,2001)。此后,学术界不乏出现“偏见”“歧视”等新概念(Stuber et al.,2008),然而本质上与“污名”并无二致。

污名化理论强调社会公众对个体或群体的认知与评价在“污名”形成和固化过程中的关键作用。具体来说,社会层面的整体价值取向和个人主观看法都可能导致某类群体被视为“他者”而贴上负面标签。这种认知与看法能通过复杂的社会传播机制在社会公众的内部产生约定俗成的影响,并通过各种社会制度和规范进一步加以固定和强化。同时,群体互动(如个体负面印象的传播)也会推动社会对“污名”的认识和扩散。最终,“被污名化”的个体或群体难免会受主流社会认知的影响,在一定程度上内化和接受这些“负面标签”,导致其自我认知和心理结构产生偏差。

(二)分析框架:在“个人—情境”互动中审视职业污名

科学地分析职业污名不能仅聚焦于非体面工作者的自身视角(周晔、黄旭,2018),需要从多个维度出发,综合考虑。基于污名化理论和既有研究,结合调研观察,笔者提出非体面工作者职业污名“个人—情境”的分析框架(见图1)。

图1 非体面工作者职业污名的“个人—情境”分析框架

1.社会公众对职业污名认知的演化逻辑

(1)从非体面工作的负面认知到职业污名形成

在社会公众的认知里,从事非体面工作的劳动者可能是“有问题”的(Thompson &Harred,1992),负面认知本身只是“贴标签”的开端或过渡阶段,不足以构成深层次的“污名”。职业污名的形成不仅要将“标签”贴附于非体面工作者,更重要的是“负面标签”需要在个体与社会情境的互动场域中得到传播和确证。

(2)非体面工作的职业污名在个体与社会情境互动中逐渐稳定

社会心理学者认为,职业污名形成是一个由“标签”到激发刻板印象,再到身份吞没的过程(Link & Phelan,2001)。在此过程中,职业污名通过个体和社会层面的互动逐步形成和固定。具体来说,“污名标签”一旦产生,就可能通过个体间的交流互动得到传播,进而激发更广泛的刻板印象和误解。随后,这些认知会在社交隔离、地位损失、职业歧视等社会实践层面得到加强和巩固。

(3)非体面工作职业污名的消解与转移

在本质上,对非体面工作加之负面“标签”和“污名”源于这些工作的属性(如工作条件、报酬等)被公众较为片面地理解为影响从事这类工作人员的个人尊严和社会地位。从这一理解出发,公众可能会形成某些固定和过于简单的印象与判断,从而产生职业污名现象。随着社会经济发展和公众价值观转变,职业污名也可能由于个人因素,也可能由于外部因素(社会态度)发生转移和消除。在应对职业污名的态度上,目前大多从个人角度进行分析,由于能力较为薄弱,非体面工作者面对职业污名标签,只能依靠采取“被动防御”的策略加以消解。某些驱动因素(如经济收入)也可以改变社会公众对职业污名的认知态度(Casale et al.,2023),然而这些因素尚未得到学术界的广泛关注。

2.非体面工作者个体与群体的自我构建

在充斥着职业污名的社会情境中,非体面工作的个体或群体如何对“自我”进行重新构建,以保持积极的身份认同和心理状态,是本文研究的重要议题。这里的“自我”不仅是个体层面的“自我”,也是社会情境中的“关系自我”和“集体自我”(Brewer & Gardner,1996)。笔者认为,在职业污名情境中,非体面工作者可以从个体和群体两个层面进行自我构建,重塑对身份的认同与平衡。

个体层面上,非体面工作者需要从形象与情感两个方面进行构建:在构建个体形象时,非体面工作者会遵守大部分法律规则和社会规范,然而他们也不会完全承认现有的公序良俗,而是保留一定的边缘界限,这种边缘以“行为整体上不会给社会公众带来实质损失”为界限(宁娜、刘庆华,2022)。在构建情感形象时,非体面工作者通常会选择一些可以进行对比的标准,将自身与社会公众进行对比。

群体层面上,一方面,非体面工作者主要依靠社会网络关系搭建的“大家庭”进行群体的自我构建。在“大家庭”中,非体面工作者们通过日常互助交流手段,为他人提供情感支持和实质帮助,以消弭职业污名带来的消极影响;另一方面,非体面工作者群体还会形成一些生存规范,例如从行为上团结和规范“大家庭”的成员,增强非体面工作者的适应性。

在个体和情境的共同作用下,非体面工作者可以依靠自我和小型的社会互动系统实现职业污名的消解。这表明,随着时代变迁和社会进步,污名已不再是不可逾越的障碍。非体面工作者通过内部交往和外部资源整合,成功地应对职业污名,实现了自我价值的发掘和社会角色的认同,也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思考如何消解职业污名的思路。

四、研究设计

(一)研究地点与对象选择

为了深入了解非体面工作者在应对职业污名过程中的实际状态,研究团队对上海市S 区W 社区和S 社区的非体面工作者进行了为期4个月的追踪调查。通过团队成员熟悉的3 名外卖骑手结识到W 社区和S 社区内的其他从事非体面工作的群体,共计50 人,以这50 名非体面工作者为研究对象。

选取W社区和S社区作为本文的研究地点,主要基于理论和现实两方面的因素考量。

理论层面上,非体面工作与最低生活水平密切相关(Stiglitz et al.,2010),是实现劳动者生活条件的关键经济因素。由于从事这些工作的群体受教育程度普遍偏低,行为素质参差不齐,导致他们极易被贴上“收入低”“素质差”“工作脏”等标签,遭到社会排斥,为了保护“自我”和“群体”,非体面工作者们往往采取“抱团”的方式加以应对(王美英,2018)。

现实层面上,由于生活成本低、交通便利等因素,S 区备受外来人口青睐。2010 年以来,该区外来常住人口占比均超过55%①上海市统计局:上海统计年鉴(2010—2022 年),https://tjj.sh.gov.cn/tjnj/index.html.,根据W社区和S 社区居委会提供的资料,2022 年W社区和S 社区外来常住人口占比分别为72.07%和76.48%,同时,W 社区和S 社区均位于S 区老城区的西南边缘地带,社区周边有基本生活配套设施,根据团队对租房中介的走访,两个社区的房屋租金在整个S 区范围内均处于较低水平,吸引了诸多非体面工作者。他们相互抱团,形成自己的“工作圈”或“生活圈”,与当地居民互动较少,导致他们“被污名化”现象严重。可以说,W 社区和S 社区已经成为一座城市社会公众与非体面工作者矛盾集中暴露的典型区域。

(二)社会情境

为了解社会情境下各个群体对非体面工作职业污名的认知情况,团队对政府工作者、W社区和S 社区的本地居民、居委会工作者、体面工作者4 个群体抽样②“体面工作者”是相对于“非体面工作者”而言的,是从事正规、合法且受到社会认可的工作的人员,其工作环境较好和工资待遇较为丰厚,能够获得社会保障和福利。通常从事教育、医疗、金融、科技等行业的工作,有一定的职业发展前景和社会地位。,共计45 人。运用指导语激活法进行访谈,即通过提供一些简短、开放性的指导语,激发被访者的回答(孟威,2020),引导谈话方向。本文使用“轴心式编码”对受访者的回答进行编码,通过“受访类型+编号”的方式记录访谈内容(见表1)。

表1 社会情境下的各个群体样本情况及编码①考虑到政府工作人员、社区居委会工作人员与本地居民之间存在交叉重复的可能性,团队在实地调研过程中已剔除重复部分,只保留能够显示群体特性的叙述。因此,所列出的访谈内容能够较好地反映出不同群体的观点和看法。

(三)非体面工作者

不同国家或地区的社会成员文化、认知等方面存在差异,非体面工作的认定和分类难以通过官方文件形式进行详细说明。基于此情况,团队采用了目前学术界的通用方法:根据“非体面工作”概念,总结出4 个主要特征:工作环境较差、报酬较低、弹性较大和风险较高,然后对满足这些特征的工作进行列举。根据前期调研,W 社区和S 社区的非体面工作者主要是外卖员、快递员、废品收购员、垃圾处理工、装修工、保安、“黑车”司机②根据团队的调研,由于W社区和S社区离地铁站较远,一些人会提供助力车(两轮、三轮)载客服务,但这些服务并未经过正规营运制度的认可和规范,故称之为“黑车”司机。、小吃摊主等。根据不同职业,笔者采用分层抽样的方法,按比例随机抽取样本,进行深度访谈,直到获得信息饱和为止。与对其他社会群体的访谈类似,团队采用指导语激活法获取非体面工作者的详细信息(见表2)。

表2 非体面工作者的样本描述及编码

五、社会排斥:非体面工作者职业污名的情境生成

(一)社会群体对职业污名的感知叙事

结合既有研究,通过整理社会群体的职业污名感知叙事内容,笔者将其分为5 个一级指标,10 个二级指标,17 个三级指标。根据表3,尽管个体之间存有差异,但整体社会情境下对非体面工作存在普遍的负面认知。

表3 社会群体的职业污名感知叙事内容

(1)无论从被访者的叙事内容,还是从团队对受访者情绪、表达等方面的观察,均可发现本文探讨的职业污名现象是普遍存在的,社会公众对于非体面工作者的评价往往带有负面色彩;(2)尽管各个群体对非体面工作者的评价存在群体和职业差异,但仍然存有一些基本规律:子女或父母的职业地位、收入条件是影响社会公众对非体面工作者负面认知的关键因素;(3)地域偏见激化了职业污名的公众感知,不同地域的外来人员的负面评价不同①W 社区和S 社区的非体面工作者主要来自外省地区,其中以江苏、安徽、河南、湖南等省份居多,亦有来自山东、四川等省份,尽管亦有部分本地居民从事非体面工作,但不在本研究范围内。;(4)尽管存在一些对特定疾病(主要为传染病)的歧视,但并非影响公众对职业污名认知的主要因素;(5)在本地居民与外来人口之间存在着社会隔离现象,彼此之间的交往意愿不强烈。

(二)社会情境下的职业污名演化逻辑

1.认知形成阶段:从个体“负面评价”到群体“负面标签”

“负面标签”是社会群体对非体面工作者施以职业污名的前提条件。个体某些行为可能造成社会群体的不满,导致社会群体对这些个体产生负面评价,而这种负面评价一旦固化,便很难移除(Bernburg,2019)。调研发现,由于个别非体面工作者的负面行为,受访者会对其产生诸多负面评价。

在我们执勤过程中,最怕碰到一些送外卖的、送快递的,他们骑车速度又快,还不戴头盔,甚至逆向行驶。罚他们的钱,他们可怜巴巴地求你,不罚他们,他们危险骑车,这周围是居民区,太危险了。(G1)

这些负面评价在社会情境中不断累积、流传,使得从事特定非体面工作的职业群体被贴上了“负面标签”。如:垃圾处理工和门卫被贴上“惹人厌恶”和“工作不负责”的标签;“黑车”司机被贴上“诈骗”“犯罪”“坏人”的标签。

谁敢坐他们的车啊?男孩子我不知道,我估计女孩子都不敢坐吧。虽然从地铁站到家有6 公里,他们要10 块,是很便宜。但是我宁可花30 元叫“滴滴”,也不可能坐他们的这种车。万一他们是坏人,还有团伙,把你骗到什么地方,敲诈你怎么办?(SD2,SD3)

2.认知深化阶段:从群体“社会隔离”到“职业污名”固化

这些非体面工作群体被贴上特定的“负面标签”后,随之而来地便是被社会情境“回避”和“疏远”,甚至“排斥”。通过调研,可以感知到在W 社区和S 社区的社会情境中已经产生了一种无法观察,但客观存在的“社会隔离”的分界标准,即“疏远”那些从事“脏乱差”“惹人厌恶”“素质差”的非体面工作者。尽管一些非体面工作者试图通过自己的良善行为拭去这些“负面标签”,但成效微乎其微。

有时候,那个倒垃圾的女的还不错,我晚上摆在门口的垃圾,早上就被她主动收走了,但是你也知道,这个垃圾车气味实在太大,现在还好,到了夏天,味道太难闻,苍蝇蚊子都来了,而且这个女的又不会说普通话,我也听不懂她说什么,没有办法交流。(SL1)

不仅如此,“社会隔离”的发展也迫使非体面工作群体之间不得不“抱团”加以抵抗,而小团体又加深了社会群体与非体面工作群体之间的互动沟壑。长此以往,二者沟通越来越少,了解越来越片面,误解越来越多,造成社会公众对非体面工作的职业耻感愈发加深,最终导致其“地位丧失”。

那些送外卖的,天天在小区门口等着,拉帮结派的。有一回,我们几个同事中午出去吃饭,在路上走成了一排,他估计赶时间送外卖,就因为没有及时避让他,他电瓶车就不停地按喇叭,嘴里还在骂脏话,我们就说了他两句,没想到好几个人围上来,像要打我们一样。我们现在基本都会绕着门口那些送外卖的走。(WC1,WC2,WC3)

发展到职业“地位丧失”后,社会公众往往采取主动与非体面工作群体“疏远”或“排斥”方式,保持优势地位,同时,还会根据自己获取到的片面信息,经过社会化学习后,对非体面工作加以“负面渲染”,在对其“歧视”的长期过程中,将“职业污名”固化下来。

那些年纪大的没办法,不识字,又是穷地方来的,只能做这些活,年轻人来上海打工,但凡自己有一点本事,上过学,或者家里有点能力,都不可能做这些工作。你看看,干这些工作的都是一些什么人?没前途,没出息,素质差,又被人们瞧不起。(SL6,SL10)

3.认知转变阶段:社会情境中“职业污名”的消解和转移

非体面工作者的“职业污名”固化后,并非无法根除。在社会情境中,一些外部的驱动因素也可能使得非体面工作者的“职业污名”得到消解。根据团队的调研,发现了两类因素影响社会公众对非体面工作者的“职业污名”的认知态度。

其一,代际职业流动,即两代甚至多代之间(一般为父母和子女之间),由所从事职业的不同造成的社会经济地位差异(吴晓刚,2007)。调研发现代际职业流动一定程度上会影响“职业污名”的认知态度,具体来看:当子女在社会上有较高的社会地位,父母的职业可能会受到更多的尊重和理解,公众可能会认为其为子女的成功作出了牺牲,其工作不应被视为“非体面”,反之,若父母从事“非体面”工作,子女继续从事该工作,公众可能认为其没有追求更高的职业地位或实现自我价值的潜力,加深对子女职业的负面歧视。

老赵也真不容易,靠着帮人家做保安、收废品,把两个儿子供养出来了,现在人家一个是上海公务员,一个是复旦的研究生。房子也买在我们小区。他闲不住,非要来做保安,待人接物都很客气。(SC2,SC3,SC4)

我们小区是老小区,很多家庭需要重新装修,经常能在小区里面看到那些装修工,那些装修工基本都是一家人一起来干。就我们对面那一栋402 的装修工,估计儿子没有上过什么学,被父母带出来干装修,没啥出息。父母没啥本事,也让他们的孩子学个手艺。(WL10)

其二,经济收入条件。当今社会,经济因素被广泛视为衡量成功的重要指标。在经济压力下,个人可能会被迫选择从事一些被社会认为“非体面”的工作。然而,如果其通过这些“非体面”的工作实现了经济上的成功,也可能会获得社会的尊重和接纳。

我们小区门口那个快递点,那些送快递的,风雨无阻地送快递,确实苦,但是人家赚到钱啊,一年这个快递点估计能弄到二三十万呢,可比我们赚得多。(WD4,WD5)

六、有限认可:职业污名下非体面工作者的自我构建

(一)形象与情感:非体面工作者的个体构建维度

1.“正常的越轨者”:非体面工作者的个体形象构建

“正常”视为一种由互动仪式维持的集体表征,评判“正常”最好方式是分析人们在社会压力下是否可以遵从规则的情境(王晴锋,2018)。戈夫曼认为,在特定的社会互动中,个人为了达到某种目的或适应特殊情境,可能会暂时性地违背社会规范,但这种行为被视为“正常”和可接受的(Goffman,2009),即“正常的越轨者”。调研发现,一些非体面工作者对于社会公众指控的认可度是有限的,他们能够在“正常”与“越轨”之间自由穿梭。

我们有时候确实骑车很快,主要是平台有时间限制,超过时间被顾客投诉,我们要赔钱的,我们从外地跑到上海送外卖,无非是多赚一点钱。……下午的时候,单子少,我们也不可能回家休息,也没有其他地方去,只能停在小区门口,玩玩手机,消磨时间,而且警察也没有规定不让停在这里,我们又没有犯法。(SME4)

2.社会比较:非体面工作者的个体情感构建

个体通常在与他人进行社会比较的过程中,实现自我评估和自我认知。和成功者相比,个体可能会感到自卑;而和失败者相比,个体的自尊心可能会得到提升。在这种自我比较过程中,个体会把现实生活中遇到的情境过滤掉,选择一种“比较之后的现实”评判自己。调研发现非体面工作者会通过经济收入、职业特点和家乡优势实现对职业污名的突破。

其一,经济收入。相较于一部分社会其他群体,非体面工作者拥有更高的物质回报,而这种优势也强化了他们对职业污名的容忍度。

我们在S 区这边送外卖,只要你肯吃苦一点,一个月工资绝对不会低于一万二,现在很多白领一个月也赚不到这么多钱吧。(WME1)

其二,职业特点。尽管非体面工作者可能受到职业污名或社会偏见的影响,但其也可以通过自己的职业特点来增强自信心和自尊心,以更好地应对职业污名。

像很多打工的晚上下了地铁,没有公交车了,又舍不得打的,一些人也坐我们这个车,又快又便宜。(STD2)

在调研过程中,一个样本甚至表现出了强烈反应:

别说他们瞧不起我们,我们还瞧不起他们呢。就拿去年上海“封城”来说,他们出不来,哪天不是我们爬到楼上给他们收垃圾。没有我们,他们关在家里,出不来,垃圾早就堆成山了,还能这么舒服?(SSW3)

其三,家乡优势。不同地区间存在经济发展、文化或传统等方面的差异,使得家乡成为一种有利于非体面工作者构建身份认同和自我价值的重要来源。因此,对于从事非体面工作的外地人而言,他们喜欢将工作地与家乡进行比较,试图在现实或想象中找到优越感。

我们做小本生意的,这里进价就实在太高了,就像这种脐橙,我们进价就要9 块一斤,在我们那里,这种橙子进价一半都不到。(WVS1)

(二)“大家庭”与适应性:非体面工作者的群体构建维度

1.“大家庭”:非体面工作者群体构建的社会网络

中国家庭的边界是“模糊”和“不确定”的(彭希哲、胡湛,2015),它既可以指涉狭义的家庭单位,也可以指涉更广泛的社会网络。对于非体面工作者而言,“家”不仅是他们离开家乡在他乡生活得以庇护的“小家”,也是其在中国社会差序格局观念中承载地缘关系网络的“大家”(谭同学,2020)。作为非体面工作者群体构建的主要社会资本,他们与同乡组成的“大家庭”发挥了重要的链接作用,帮助他们在陌生的工作环境中,建立情感纽带和互助关系,共同抵御职业污名带来的身份认同危机。

2.适应性:非体面工作者群体构建的生存法则

在构建的“大家庭”中,非体面工作者与其他“成员”建立合作关系,通过工作支持和资源共享,不断增强其在工作过程中的生存能力以及面对职业污名时的心理韧性。

我们建了一个群,我们有什么事情也会在群里说,……哪些小区好走,哪些小区单子多。大家都是一个地方的,互相帮个忙。(WME4)

七、运作共识:非体面工作者职业污名的消解路径

公众在社会互动过程中会依据对他人污名的认知和社会期待进行评估和判断,这种评估和判断是在对污名的共同理解和共识下展开的(Goffman,2009)。因此,非体面工作者和社会公众之间需要达成一种“运作共识”:对于非体面工作者而言,一方面,需要在维持“个体—情境”之间正常互动关系的条件下,试图提升自身的社会地位;另一方面,需要通过提升群体价值,获得社会认同和尊重。对于社会公众而言,一方面,需要超越传统的偏见和刻板印象,正确认识和理解非体面工作者的价值和贡献;另一方面,也可以通过与非体面工作者合作,推动社会环境的改善和公平待遇的实现。基于此,笔者从“主体—行为—环境”维度提出了非体面工作者职业污名的消解路径。

(一)“个体—行为”:职业信息管理与多元化对抗行为

1.加强对职业信息的主动管理

非体面工作者可以通过对自身职业信息进行主动管理(包括信息隐藏和信息披露),以提高社会情境互动中对其职业的接受程度,减轻职业污名。一方面,非体面工作者可以采取信息隐藏策略,选择不透露或避免涉及可能引发负面评判的职业信息,以规避职业污名所导致的歧视或对其人格和能力的否定性看法,减轻社交互动中的心理压力。例如,在与他人进行社会交往时,可以避免透露自己的职业身份或工作相关的特定细节,将话题引导至中性领域。通过这种信息隐藏策略,非体面工作者可以减少对自身职业污名的直接暴露,降低负面情绪。另一方面,非体面工作者也可以采取信息主动披露策略,向公众传达积极信息,这类信息不仅仅是职业信息,还可以是个人身份相关的信息(如子女职业地位等),以消除对其职业的固有成见。信息的有效披露有助于消除公众对其职业的负面刻板印象,获得情感支持和认知认同,从而减轻职业污名。

2.采用多元化的手段对抗污名行为

面对职业污名时,非体面工作者可以运用多元化的手段进行积极应对和反制。其一,可以通过强调自己职业的社会价值和意义以及展示自身的专业技能和贡献,争取公众的尊重和认同。如前文提及的那名垃圾处理工人(SSW3),上海疫情“封城”期间,坚守岗位,保障居民生活;其二,可以运用事实与逻辑论据,反驳公众对其职业的成见与歧视;其三,幽默自嘲是一种较为温和的消解策略,非体面工作从业者可以通过自嘲的笑话,以轻松的方式化解外界的否定评价,并鼓励外界以更积极的态度看待他们。相较于前两种较为直接的策略,幽默自嘲具有较低的威胁性,更容易被公众接受。

(二)“个体—认知”:独特性认知与情绪化管理

1.加强自我独特性认知

面对职业污名,非体面工作者可以加强自我独特性认知,即转变自我的认知观念,从所属的职业群体身份转向个体自我认同。尽管他们从事非体面工作,但其不再认同该职业群体,而是将自己视为一个独特的个体。例如,当感知到较强的职业污名时,非体面工作者会表现出对职业角色认同的不一致,强调自我与所属职业群体的分离,以维持对自我的积极认知(Schaubroeck et al.,2018)。与直接面对职业污名相比,独特性认知策略的优势在于不会内化负面职业身份为自我认同的组成部分,因而是一种更积极的消解方式。

2.提高自我情绪管理能力

非体面工作者可以运用情绪化管理策略来消解职业污名所带来的负面影响。这种策略的核心在于将职业污名引发的消极情绪转化为积极情绪。例如,保安人员可以通过培养工作热情和职业自豪感,而非漠不关心或难以认同等消极情绪态度来积极看待自己的职业。不仅如此,情绪化管理策略还可以处理工作过程中社会公众的情绪反应。例如,“黑车”司机可以与乘客进行良好的情感互动,维持服务质量与客户关系。通过转变对工作的消极情感认知,非体面工作者可以培养积极的职业态度。这种策略可以帮助他们维护自我形象与尊严,更好地应对职业污名带来的各种挑战。

(三)“情境—制度”:改善工作环境与薪酬权益优化

1.改善工作环境

一方面,工作环境恶劣是非体面工作者不被社会公众普遍认可,甚至避而远之的重要客观因素。因此,改善工作环境是消解非体面工作者职业污名的重要方式。如今,数字化和智能化变迁正在我国经济社会发展的各个领域全面扩张和蔓延。对于非体面工作而言,国家可以加大对这些行业的技术改造投入,提升技术含量,减轻非体面工作者繁重的体力劳动,逐渐形成健康、安全和轻松的工作氛围。例如,在垃圾清理岗位,国家可以引入智能机器人协助工人进行垃圾分类和清理,从而减少工人的体力劳动强度。另一方面,由工作环境引起的非体面工作者的安全和健康问题必须引起重视。非体面工作者可能面临危险、不卫生的工作环境,这对他们的身体健康构成威胁。国家可以加强监管力度,确保工作场所符合安全卫生标准,并提供必要的防护设施和培训,保障非体面工作者的安全和健康。此外,建立健全的劳动法律法规也是必要的,确保非体面工作者享有合法权益,如合理的工作时间、休假制度和工资保障。

2.优化薪酬权益

一方面,需要推动薪酬公正。上文研究表明,经济收入是影响社会公众对职业污名认知态度的重要因素。相关部门应建立科学的薪酬评估机制,使其薪酬能够与其工作贡献和市场价值相匹配。不同部门可以共同参与薪酬评估,确保评估过程公正透明。根据评估结果,合理调整非体面工作者的薪酬,提高其待遇水平。另一方面,需要保障福利正义。健全非体面工作者的社会保障体系,为其提供医疗、住房、子女教育等必要支持是化解非体面工作者职业污名的必然制度举措。此外,国家还应积极推动社会支持网络的构建,促进非体面工作者之间的互相支持和交流。通过建立社区、网络平台或组织相关活动,非体面工作者可以分享彼此的工作经验和生活技巧,互相支持和鼓励,形成群体性组织和资源共享机制。

(四)“情境—文化”:重构职业意识形态与促进社会化合作

1.重构职业意识形态

一方面,可以进行典型职业角色模范的塑造和宣扬。通过树立积极的职业角色模范,改变公众对非体面工作者的看法。政府、媒体和社会组织可以选择在非体面工作领域中表现出色、有杰出成就的个人或团体,将其故事和经验分享给大众,例如在中央电视台主办的“感动中国十大人物事迹”颁奖典礼中,已经多次对一些从事非体面工作的劳动者进行颁奖。模范人物榜样是打破社会公众对职业污名认知态度的“利器”,可以向公众展示非体面工作者的能力和价值。另一方面,需要加强职业意识形态的教育和引导。国家需要在各层次教育体系中加强职业平等的讲授工作,鼓励学生尊重和理解不同职业的重要性。教育课程可以包括非体面工作者的故事和成功案例,激发学生对这些职业的兴趣和尊重。此外,媒体和文化产业也应该承担起责任,通过正面的描绘和呈现,让人们意识到“劳动工作无高低贵贱之分,均是体面工作”。例如,社会主流媒体可以增设非体面工作者的宣传专栏,定期制作宣传教育视频等,向社会公众弘扬非体面工作者的正面事迹和社会贡献等积极信息。这些积极信息既可以是职业信息(如整体职业素质提升),也可以是个人身份的相关信息(如见义勇为事迹),从而有助于打破公众固有偏见,增强对这部分群体的情感支持和身份认同。

2.促进社会化合作

非体面工作者可以与社会公众之间展开合作交流,达到相互理解的目的。一方面,可以拓展非体面工作者与公众之间互动的渠道,增进双方的联系和理解。例如,社区可以招募一些非体面工作者担任志愿者,参与社区照顾服务。通过公益活动的参与,促进非体面工作者与公众的交流和了解,减少隔阂。另一方面,应利用好各类社会组织作为纽带,加强非体面工作者与相关社会组织之间的交流,比如,企业联合会可以加强与各行业内的企业、雇主、招聘机构等合作,为非体面工作者提供职业规划指导、职业培训和就业机会等资源,促进其职业发展。行业协会可以组织开展心理辅导活动,帮助非体面工作者纾解职业压力,提高心理韧性。这些组织为非体面工作者发声,提高公众对他们的关注和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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