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一天的夜里,老黄上厕所,结果一声不出地栽倒在厕所里,尿流了一地。
120来,说老黄已经死了。后来医生给老黄开的死亡证明上写着:心脏骤停。
84岁。
老黄和老伴只有一个儿子。老黄老伴对儿子说:“你爸真好,走也那么痛快,肯定是上天了。”
说这话时正逢上午10點,国家为抗击疫情牺牲的烈士及逝去的同胞公祭的笛声鸣响。
三分钟。
老黄老伴听了,两眼发直,待鸣笛结束,喃喃地说:“他也真是值了!”当然是说老黄。
老黄的儿子也60几了,30多岁离婚就没再找。女儿随着前妻,自己单着。他是开一辆三轮摩托来的,北京又叫三蹦子、残疾车。又开着这辆车去到医院太平间,跟人商量好三日后火化。
回到家冷冷清清,老母亲一个人孤单地坐在沙发上。老黄儿子说:“我以后就跟这儿住吧?”老黄老伴说:“那你的房子怎么办?”老黄儿子说:“出租、卖了。钱咱娘儿俩花。”老黄老伴说:“成!”
下午两点,老黄儿子拉着母亲去北街,上彩扩部给老黄放大一张遗照。回来时在小区门口测体温,85岁的沈腾云拄着一根登山杖在桌子后面坐着,问:“老黄呢?怎么没出来?”老黄老伴说:“没了。昨夜里没的。”沈腾云一吓,坐着的身子向后一仰,道:“我操!”把周围人吓一跳,纷纷看他。因为想不到他会说出这么俩字。
沈腾云却没觉得,问:“哪天火化?”
“后天。”
老黄活着时爱说这俩字,“我操”。几乎是他的口头禅,高兴、惊讶、沮丧,等等,随口就来。
老黄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恍恍惚惚记得有过母亲,可不知怎么,后来就是他一个人在北平城里讨饭。新中国成立被送进育幼所,13岁,学习文化兼干一些杂活。一次育幼所组织孩子们看《三毛流浪记》的电影,因为育幼所的孩子大多都有和三毛相似的经历,所以看电影中很多孩子哭,不哭出声也流眼泪。他不哭,也不流泪,基本不看电影,而是转着脑袋看哪个哭了,哪个流泪,嘻嘻地笑,被老师揪出电影院,问他为什么嘲笑人家?你没有相同的经历吗?为什么不伤心?一开始他还笑,后来脸红,可就是不回答老师。老师说:“想想你的名字?”
老黄初到育幼所时,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叫什么,只知道叫生儿,因为不认识字,哪个生他也不知道。当时管登记的人说:“你是解放军同志从黄寺大街领来的,你就姓黄吧。现在是新社会了,你要过上新生活了。我给你起名,你就叫黄新生吧。”
老师让他想自己的名字,他就连眼睛也红了,瞪得老大,面向马路上行驶的汽车。到底一个字没说。
正值夏天,老师看他一头的汗,就把他领回影院,因为影院里有风扇。可不一会儿,听见他小声地笑,根本没看电影。
老黄19岁时分到医院上班。就是那年,他和在育幼院里好上的女朋友成亲,两人都是孤儿。
老黄只有小学四年级的文化,进医院后在锅炉房上班,为全院供热供暖。这个工作冬天忙,推煤铲煤,往炉子里送煤。过了冬天只供应热水,就比较轻松。
有一次午休时间老黄见一个工友看小说,才知道院图书室里不光都是医学方面的书,也有小说。老黄借的第一本书是《水浒传》,因为听过别人讲《水浒传》里的故事。从此后爱上了看小说,不过只看侠义和演义小说,都是从院图书室借的。
老黄到医院的第九年,给病房垃圾道掏垃圾的工人王师傅得了肺结核,住进传染病院,后来死了。很多人都说王师傅得肺结核是因为掏垃圾染上的。
于是没有人愿意接替王师傅空缺去掏垃圾,后勤领导动员、分配,全不管用,甚至引得家属在领导屋里哭闹。
那个时候,医院里不招临时工,也不允许有临时工。所以一段时间里,都是后勤干部带几个科员去掏垃圾。
后勤科召开全科人员大会,先由后勤科书记讲劳动模范时传祥,一个淘粪工人,国家主席和他握手。后勤科长不讲这些,干脆利落地说只要国家再涨工资,掏垃圾的排第一个。
还是没人去。
一天, 后勤科书记来到锅炉房,直接找老黄,问老黄生活如何,工作怎么样?嘘寒问暖。
老黄只是一个普通的锅炉工,既不突出也不落后,头一回被领导这么关心,有点不明所以。后来书记说一句话,道:“你想过没有?不是共产党和新中国,你能不能活到现在?”老黄用眼睛翻棱书记,说:“不就是没人掏垃圾吗?我去。”
书记笑了,说:“你写份入党申请,现在就写。”
那年老黄28岁,只因为长得老,当时就很多人戏谑地叫他老黄。书记拿着老黄的入党申请一走,工友就说老黄:“你傻不傻?”老黄有点后悔,说:“我操!那怎么办?我都答应了。”工友瞥瞥老黄,说:“那就只好去了。”
老黄掏垃圾,全副武装:帽子、口罩,严严实实,甚至工作服的领口袖口都用小绳扎严,穿长筒雨靴,戴电焊工的手套。而且每天都要往垃圾道里喷消毒水、敌敌畏。倒真见效,后来到了暑日,垃圾口处也没有蚊蝇堆集。
一到下班,老黄脱下工作服,哗哗地洗大澡。所谓大澡,就是比别人洗的时间长,比别人费肥皂。
只是掏垃圾后,老黄发现医院里所有人都开始躲着自己,看见自己,远远地绕开,包括领导、医生护士、后勤的工友。
老黄在锅炉房时只负责烧锅炉,不管维修,不到别的班组和科室去,那时年轻也没得过病,医生护士基本不认识,但是作为一个锅炉房的工友,一些后勤工人还是熟悉的。这些人遇上老黄也是绕开老黄,当然也不叫老黄,老黄叫他们,他们就当没听见,头都不回。一次两次,老黄便谁也不叫了。不管看见谁都昂着头过去,不看人家,不过心里知道其实人家也没看他。
老黄骑自行车上下班,掏垃圾不久,一天下班的路上正看见一个锅炉房的工友,他叫人家,要并排骑。人家说:“你别过来!别跟我一块儿。”老黄说:“什么意思?”那人说:“一身垃圾味。”老黄说:“我操,我洗过澡了,自己的衣服。”那人说:“那也不行。有味儿。”一开始老黄还是笑着说,这时不笑了,说:“真是狗鼻子!我天天和我媳妇一床上睡觉,她也没说我有味儿。”
那人听都不听,一阵猛骑,甩开老黄。
后来老黄就不往任何一个人跟前凑了,不和任何人说话,走路躲着别人,经常低着头,尤其掏垃圾和运垃圾的道上。
这年年底,院总结大会上,院党委书记表扬了后勤科,说尤其在垃圾卫生方面做得好,市里几回爱国卫生运动检查都得满分。
里面当然没提老黄。
老黄大会小会都不参加,小会没人叫老黄参加,全院大会应当是每个职工都要参加的,老黄主动不参加,不知道坐谁身边。这次也是,全院下午开职工大会,老黄在垃圾站边上一间容不下一张小床的屋里读《三国演义》。老黄看书有个不好的毛病,非要轻轻读出声来,遇到一时没读明白的句子还要回读一遍。所以一套《三国演义》他要读很长时间。这个工夫正读到:“关公起身曰:‘某虽不才,愿去万马军中取其首级,来献丞相。张辽曰:‘军中无戏言,云长不可忽也。关公奋然上马,倒提青龙刀,跑下山来,凤目圆睁,蚕眉直竖,直冲彼阵。河北军如波开浪裂,关公径奔颜良。颜良正在麾盖下,见关公冲来,方欲问时,关公赤兔马快,早已跑到面前;颜良措手不及,被云长手起一刀,刺于马下。”
老黄微微笑。
老黄家距医院很远,从家到医院要穿半个京城,所以老黄爱人即使看病也不会到这里来。况且老黄爱人没病。
老黄刚掏垃圾时,虽天天回家,却是一年多后老黄爱人才知道他掏垃圾。缘于老黄的儿子课间闹着玩时把一个同学的脑袋撞流血了,一时害怕,溜出学校。弄得学校里找不着人,家里也找不到人。
老黄两口子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老黄爱人找不到儿子就到医院找老黄,正看见老黄掏垃圾……
老黄爱人没有洁癖,不过爱收拾,喜欢整洁。老黄爱人正告老黄:“回锅炉房!”口气、表情,异常严厉。老黄说:“那整天铲煤不也脏吗?”老黄爱人说:“不一样!这个我说不出口。”老黄说:“你看,我答应人家了,而且我干这么长时间了。”老黄爱人说:“不行。”
老黄爱人不让老黄靠近自己,一靠近便作呕,好像老黄真的满身垃圾的味道。到了晚上也不让老黄上床,惊恐地叫:“你别上来!”老黄在屋子里也不行,说:“哎呀,垃圾味儿,受不了,受不了!”头疼,喘,说:“你出去,出去!”点一根檀香,嗅一嗅,简直要哭。说:“更不是味儿了!”
老黄的住房只有11平方米,即便没有床,他也无处躲藏,因为他已经不是老黄,是一种叫作垃圾的味道。尽管他从穿在身上的衣服上闻到的只是一点肥皂味道。可正如爱人所说:“你闻也没用,你天天弄垃圾,早不知道臭了。”
老黄骑车到了医院。
垃圾站边上有一间小屋。这间小屋是专为老黄换工作服砌的,里面一张椅子外还有一个床头柜,可以坐下休息,换工作服,却横竖都躺不下一个人。
老黄就在椅上坐了一宿。
老黄爱人在一家童装厂上班,踏缝纫机。上午工作出了一次想都想不出的错误,把一条花边轧错了地方,还当成品交出去,被组长好一通批,问她脑子在想什么?吃过午饭,老黄爱人向组长请了半天事假,没回家,直接来到老黄工作的医院,找到后勤领导,要求让老黄回锅炉房。后勤书记告诉老黄爱人要提高工人阶级的革命觉悟,怎么能把革命工作分成高低贵贱?我们做的每一项工作不是为社会主义建设作贡献?挑三拣四、嫌脏怕累不是我们工人阶级应有的觉悟。大家都嫌掏垃圾脏、丢人,都不去做,那革命工作还怎么进行?
老黄爱人是酝酿一夜加一上午,鼓足勇气才来,但是一说革命道理她就哑口无言,又撕不下脸来撒泼打滚、哭哭啼啼。赌气说不让老黄回锅炉房,我就和他离婚。书记说:“你因为这事跟老黄离婚?你们厂领导知道了不会对你有看法吗?”
憋了一肚气的老黄爱人在老黄运垃圾的路上堵住老黄,为防有人听见,站在老黄身侧,用恨急的表情小声说:“你要不回锅炉房上班,就別回家!永远别回!”然后气冲冲地离开。
老黄在医院大楼的地下室里找到一个四方的空间,因为设计的时候没有想把这里弄成一个房间,所以没门。空间不大,却足以搭上一个铺,而且顶上有灯,墙上有开关。他便不回家了,就是礼拜天也在医院。每个月开支回家一次,搁下钱,吃顿饭,回医院的地下室睡觉。
不久以后,老黄在医院的废品库里找到一扇其他地方更换下来的旧门,安在那里,便真的成了一间房。
那时候,医院的各种用房一点也不紧张,地下室更没什么用处。只有几个房间里堆一些一年两年也没有用的杂物。不管白天黑夜没有人到地下室来,甚至很多通道里的灯长年没人打开。通道顶上的灯很远处才有一个,灯泡的度数也小,如果有人下来,打开灯,一条通道也是幽幽暗暗、寂静无声。老黄自记事就在北平城里讨饭、流浪,什么破庙空宅、荒郊孤坟的野外全待过,害怕不害怕的早就习惯了。
这一年的夏日,暑热里,老黄有几日咳嗽,没当回事。这一天早起却头昏脑涨,行走如踩棉花,在垃圾站勉强算更衣室的小房里刷牙洗脸时,发现镜子里的自己脸红耳赤,一摸额头发烫,立刻想起肺结核,轻声说一句“我操”,就全身发软了。
老黄软着身子去了内科。
接诊的大夫就是沈腾云。
之前两个人没有过交集,也很少碰见,碰见了也不打招呼,不过互相知道都在院里上班。看到老黄,沈腾云没有丝毫厌弃的样子,说:“黄师傅,您哪儿不舒服?”老黄愣了一下,第一没想到这个大夫知道他姓黄;第二没料到人家会管他也叫黄师傅,还问您哪儿不舒服。缓过神来,不敢太靠前,站着说:“沈大夫,我可能得肺结核了。”
沈腾云笑笑,问了几个问题,看体温计,说不像。戴上口罩,让老黄坐下,说:“我给您查查。”用听诊器听完,又让老黄躺上诊床,掀起衣服,按了几下。摘了口罩,说:“没有肺结核,感冒发烧,现在正流行。吃点药。”开一张单子,让老黄去验血。
验血回来,看着沈腾云写诊断、开药,老黄长出一口气,自言自语说:“这把我吓得,吓一大跳。”沈腾云边写边说:“黄师傅,您前边的王师傅得肺结核不是因为掏垃圾,是家里老人染病又传给他。我见过您掏垃圾、拉着垃圾车运垃圾,您防护做得很好的。以后就是干完活一定勤洗……”
讲了一堆,开了假条:两日休息。
老黄没有休息,觉得要是感冒也没必要休息,况且休息了没人掏垃圾。而且吃上药,当天就好了许多。
后来,有几回老黄和沈腾云在路上遇见,沈腾云也躲老黄,可不像别人那样夸张得恨不能跑着躲开,躲到很远。沈腾云只躲开一两步,而且冲老黄笑,叫一声黄师傅。老黄一定答应,并且回叫:“沈大夫。”两个人相互走过去。
自掏垃圾之后,沈腾云是老黄在这个医院里唯一可以打招呼的人。
老黄每遇到沈腾云都会避让,一看见沈腾云笑,就主动招呼:“沈大夫。”
不过老黄和沈腾云很少遇见,在下面的故事发生之前,拢共也不过三四回。
而且,只叫一声,没有站住说点什么的时候。
老黄没入过党,掏上垃圾后没人再问他是否入党,找他谈心,写思想汇报。他自己似乎也忘了有过写入党申请书这件事。
1966年夏天,这派组织、那派组织突然地往外冒,敲锣打鼓地成立,尤其欢迎出身贫苦的工人阶级加入。奇怪的是没有任何一派组织找老黄或者动员老黄加入。就像入党一样,老黄好像也没想过加入。照掏他的垃圾,下班了洗澡。晚上睡倒之前在院区里走走、遛遛。
以前老黄愿意用这个工夫读小说,读累了才会出来走走。现在院图书馆被查封了,任何小说都借不出来。老黄就有许多时间在院区里走,遇到没人观看的大字报也读一会儿。
这年沈腾云31岁,对政治一直积极,要求进步,正是这一年成了预备党员。他是紧跟院领导的,一段时间后,在院领导的布置下串联了一些医生护士成立了一派组织,先当副司令,后来当了正司令。时间不很长就和几个院领导一起被打倒。他是“保皇”分子,成立了“保皇”组织,是“保皇”急先锋。而且他的家庭出身也不好,旧官僚。沈腾云的爷爷、父亲都在国民党政府任过职,只是没什么罪恶,没入过国民党,以后又拥护共产党,被中央政府定为民主人士。
沈腾云一时风云的时候,有一天老黄运垃圾,拉车走到广场处,看见几乎全院的人聚在广场处开群众大会,沈腾云站在搭起的台子上演讲。
其实换任何一个人站在台上老黄一定走开,因为是沈腾云便不自觉地在人后远远地站住了看,没想到沈腾云会有这么慷慨激昂、口若悬河的一面。
一个人在专注的时候会忘了自己,老黄放下车不由得慢慢往前凑,走了几步突然发现那些站在最后面的人突然波开浪裂,在他面前形成一个半圆的空场,老黄脑子里马上闪出一个鬼剃头的脑袋……在育幼所时,一个和老黄同屋的小伙伴一天早上起床后,被大家发现脑瓜顶上突然秃了一块,就是满头顶的黑发中间秃了一块硬币大小的圆形,一毛没有,如同打了蜡一般锃光瓦亮……
老黄毫不犹豫地拉起车走了。
便如一种味道,去了……
后来沈腾云被打倒老黄也知道。看见过批判沈腾云的大写报以及标语,却不知道沈腾云被关在地下室。
医院楼的地下室空间很大,七拐八绕有几条通道。老黄隐约知道在一条通道的几间屋里关着一些被打倒的人,却没想过沈腾云也在。
那里离老黄睡觉的通道要走两三个拐弯,老黄从不过去。
一天,下班后的老黄出医院买些挂面,回来时在院子里碰见了后勤科长。后勤科长姓张,此时身后还有两人跟随。张科长看着老黄说:“你红袖箍呢?哎?你是哪派的?”老黄说:“没有,哪派也不是。”张科长就从兜里掏出一个红袖箍扔给老黄,说:“给你一个!”老黄套在胳膊上,也没看红袖箍上寫着什么,到底加入了哪派组织。张科长见老黄套上了袖箍要走,说:“回来。交给你个任务,从明天起,下班后去地下室看人,11点回去睡觉。”老黄说:“我操,那垃圾谁掏?”跟随着张科长的其中一个人叫孙宝祥,冲老黄说:“老黄,你嘴干净点啊,跟司令说话敢带脏字?”老黄有一点发愣地看着。张科长现出一点小傲骄,保持严肃地说:“你掏!白天上班,晚上5点半到那儿值守。”老黄说:“算什么?加班还是上班?”司令说:“怪不得哪派组织都不找你,革命觉悟哪儿去了?多少人争着去,我是考虑他们都有老婆孩子……”老黄说:“我操,好像我没有。”司令抢到孙宝祥前面说:“你不回家!住在医院,下了班也是在医院里逛。”老黄说:“你知道我住地下室?”司令说:“废话,全都知道。你有这时间为什么不为运动作点贡献?”老黄了,小声说:“我得睡觉,要不第二天怎么掏垃圾?”司令说:“你就值前夜,不用干什么,坐那儿守着就行。11点回去睡觉,还能耽误白天掏垃圾?”老黄说:“好、好吧。”
第二天,下班洗澡时,老黄比平时多打了一遍肥皂,换上自己的干净衣服。先到自己住的地下室里吃过煮面条,这才到看守的地方。去的路上要一路开灯,那也是幽幽暗暗,在多年没人行走的地上留下一串脚印。
他拐了三个弯儿才到,一条死路的短通道,顶上只有一个灯泡。北面两间房,门上挂锁,关着那些被打倒的人。南面一间房,房门敞开,老黄到时,从里面出来听见动静的两个人,都是工人,年轻一些的小李和年长的老刘。小李对老刘说:“走了。”尽量避着老黄去了。老黄看看站在门口里只露出半个身的老刘,说:“咱们两个?”老刘点点头,没出声,退了进去,紧接着在里面放出一个屁。
老黄见通道顶灯下有一把椅子上,便坐下,想一想无事可干,从衣兜里掏出院里新发给大家的《毛主席语录》,打开看。
顶上的灯15瓦,在老黄的斜上方,昏昏黄黄,不是很亮,却也看得清语录上的字。一会儿,屋里的老刘可能对老黄轻轻地念叨声奇怪,走到门口处见老黄读《毛主席语录》,又退回去。在里面抽烟,因为常有烟味儿飘去,偶尔咳嗽,放屁,放得挺响。
老黄念一会儿会站起来走走,或者立着。可是不到关押人的门前去。也不到老刘待着的门前去,不知是嫌老刘抽烟还是偶尔放屁,或者觉得自己其实是一种味道。
老刘在屋里也不出来。
老刘这个人是真老,这年54岁,因为一条腿微跛,一直坐传达室。
读一阵语录读累了,老黄站起来正要走走,看见两个人押着一个审问过的人从幽远的通道那头往这边来。地下室静,鞋底接触地面的声音一步又一步。因为通道很远才一个灯,三个人便走一段明亮走一段黑暗。被押的人一直深低着头看不到脸,一行一仄,一手还抱着一条胳膊,大约是被拧坏了。
老黄看着被押的人从身边过,说:“我操,毛主席说‘要文斗,不要武斗。”
三个人都愣了一下,包括正打开关押门的老刘。被押人不敢抬头,不敢停留,愣一下后,反而紧走两步,直接进了关押室。可他身后的两人却一齐看老黄,老黄无所谓的和二人对视。二人中的一个孙宝祥,30多岁,轻贱地对老黄说:“傻逼。”老黄说:“反动啊,我背毛主席的话要文斗,不要武斗。你说傻逼,什么意思?谁是傻逼?”孙宝祥的脸色立刻变了,急道:“我说你傻……”老黄说:“说背毛主席语录是傻逼?”孙宝祥急看身边人,老黄对那个说:“你听得清清楚楚吧?我背毛主席语录,他说傻逼。”那人赶紧笑,说:“没说你,说他。”意指被押回来的人,问孙宝祥:“是不是?”孙宝祥无奈地点头,转身就走。
老黄转回来,发现老刘立在房间门口看着自己。可一见自己转身,立刻回屋里了,弄得老黄连老刘脸上什么表情都没看清。
老黄坐下,拿起语录,翻开,却读不下去。想一會儿,放下了语录,看着关押室门。
熟悉的人有时不用看脸,在黑黑的夜里,凭借身影也会认出来,何况有灯。
老黄起来,走到关押门前,透过门上的玻璃往里面看,没想到,沈腾云进去后就靠门后倚墙立着,一手抱着被扭伤的胳膊。老黄一到门边,两人就对视了,谁也没出声,但是老黄从沈腾云的眼睛里听见了一声黄师傅。这一声黄师傅轻似耳语。
沈腾云很快把头低下。
老黄觉得自己想了很久,想到一句话:“喝不喝水?”沈腾云不抬头,轻轻一摇。
老黄觉得自己又想了一阵,想不出话,便把头转回来,却见老刘又站在门口里,正看自己。这一回老刘没有立刻回去,反而一抬下颌,轻轻说了一句:“保皇派。”
老黄坐回到椅子上,歪头正要交流,却见老刘已经进屋了,放了两声响屁,同时抽烟,因为一缕青烟从屋里出来,叶子烟的辛辣在通道里散开。
老黄和老刘从前也不熟,现在也是。
后来老黄又到关押室门前看了一次,看见沈腾云和屋里的其他三个人一样,躺在地铺上,用一只手抱着似乎受了伤的胳膊。
可能因为老黄没趴玻璃,沈腾云没发现老黄。只是老黄一回头,发现老刘又在门口处站着,一声不出。这回因为距离近,老刘的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有些深不可测,老黄觉得自己的身体颤悠一下,心一哆嗦。
差几分11点,值后夜的来了,老黄走回到自己的住处睡觉。
白天,老黄先去外科开了几贴狗皮膏药,然后才换上工作服,去掏垃圾。
下午5点半,老黄到地下室接班,待值白班的人一走,他就取钥匙,打开关押沈腾云的屋门,径直进去,一直走到沈腾云身边,对沈腾云说:“解开衣服。”
老黄打开门时,屋里四个人都在地铺上坐着。见老黄进来,一齐直着眼睛看老黄,不知老黄要干什么。直到老黄走到沈腾云身边,说把衣服解了。沈腾云还是不明白老黄要干什么,愣愣地看老黄,见老黄拿一贴狗皮膏药,掀开一角。突然明白,没解衣服,撸起扭伤胳膊的袖子,一手来接老黄手里的狗皮膏。老黄没给,撕开膏药,握着沈腾云胳膊看了一下,将膏药贴到肘弯处,抚平。从兜里又掏出两贴,扔给沈腾云,便向外走。将到门边,听见沈腾云小声叫:“黄师傅。”便回身,沈腾云小声问:“黄师傅,有吃的吗?饿,饿得受不了了。”
老黄愣了,看看其余三人,说:“没、没有。”出屋,见老刘又在屋门处站着,大约看见了自己的举动,说:“他是保皇派。”老黄不吱声,回身上锁。再转回来时,见老刘又向屋里走,遂问:“他们吃不吃饭,一天几顿?”老刘便转回来看着老黄说:“三顿窝头,寡汤。早上一个窝头,没汤。中午晚上两个,一碗寡汤。”说完,转身进屋。
老黄吃过职工食堂做的窝头,二两一个。如果照饱了吃,老黄一次要吃四个,加菜。通常也会吃仨。
老黄坐在椅上,一直发呆,总听见小时的自己可怜巴巴地说,有吃的吗?有吃的吗?一仰头,不自觉地说出一句:“我操!”
老刘没出来。
医院的职工食堂,早中晚三餐,晚上十点还有一次夜餐。老黄很少上食堂。原来带饭,住到地下室后买了一个小电炉子,就是那种老式盘电热丝的,瓦数不是很大,但做开水,煮个面什么的都没问题。为了吃到菜,还备了酱油盐,一瓶香油。炒不了菜,就是煮,从食堂买回馒头,只有馋了才买回菜。
通常晚饭老黄都吃面条。有菜有盐有面,今天也是,老黄吃的面条,加一个鸡蛋。
老黄有手表,看看将到10点,咳嗽一声,走到值守门前,见门大敞,老刘在里面坐着,说:“我离开一会儿,就回来。”大约老刘以为老黄去厕所,说:“去!”
老黄先去自己住的地下室里拿饭盒,去了食堂。
卖饭的说,新鲜,你怎么来了?老黄离窗口半步远,看一看说:“怎么没有馒头啊?”卖饭的说:“一看你就从没吃过。夜餐不是正餐,不炒菜,馒头怎么吃?包子和粥,纯肉馅和猪肉茴香的。你来肉的吧?二两一个,香,一咬一流油。”老黄犹豫了一下说:“行,仨。”卖饭的正要夹,老黄反悔,说:“茴香,茴香,不要纯肉的。”卖饭的一笑,夹茴香的。老黄又说两个。卖饭的讽刺地看着老黄,说:“不是仨吗?”老黄说:“俩,俩。”
走回去,听见老刘在屋里问:“回来了?”老黄说:“啊。”坐了一会儿,自语道:“瞧这一地的烟头,多少天没扫了。”其实地上没有几个,都是值守白天的两个人扔的,老刘不抽烟卷。遂拿钥匙,开门,冲里面说:“沈大夫。”忽见四个人惊愕,急忙改口,稍带严厉地一指沈腾云,说:“你,出来,扫地!”
沈腾云出来,老刘见沈腾云扫地,转回屋里。
老黄指挥沈腾云:“这儿。”“这儿。”引到拐角,拿出饭盒打开,亮出包子。沈腾云一愣,伸手抓起一个包子就吃,狼吞虎咽。
沈腾云这年31岁,正能吃,一天三顿饭五个窝头,两碗寡汤;又加生死渺茫,诸多精神压力,身体和精神只剩下对食物的贪婪了。即使吃第二个包子时,沈腾云也不抬眼看一看老黄,出个表情或小声说一句谢谢。只是快速地吃,两个包子吃完,用袖子擦嘴,擦嘴的时候也不看老黄,擦了又擦。然后不说话,像犯了大错的孩子在家长面前,低头站着,不看老黄。
老黄很满意地向回走,沈腾云跟着,看老黄开门,放下笤帚,低着头进去。
老黄上锁时,看见沈腾云一直向里走,低着头,一直走到地铺,先跪下,一扑,直接趴在地铺上,脸埋在弯曲的双臂里,一动不动。旁边人推了他一下,小声说了什么,他也不动,死死地趴着,不抬头。
老黄不解,有些纳闷,看了一会儿,沈腾云还是那个姿势,一动不动。一回头,发现老刘站在门口,正看自己,手里拿着一个磕去烟灰的烟袋。老黄不语,老刘亦不语。不知怎么,可能还是灯光照射的缘故,老黄发现50多岁的老刘的眼睛特别亮,他站在门口的里面,门里的灯照出他的剪影,门外的灯照不到他的脸,只有眼睛带着两点光,脸上却没有表情。
老黄突然闻到了空气中茴香馅包子的气味,立刻扯出一些假笑,道:“我、有点饿,仨包子没吃了,给他半个。怕、怕你不吃。”老刘突然还了一笑,眼睛不再亮,说:“你剩的包子,也就他吃。”转身进去。
第二天,上个班的人一走,老黄就打开门,说:“出来。”沈腾云就出来。不说话,低着头,看不见他的脸,拿起扫帚扫地。老黄不再跟着,坐在椅上,一抬头,看见关押室门玻璃后有两张脸,趴着小心地往外瞅,看沈腾云扫地,也看老黄。老黄说回去,他们便回去。玻璃后就再无人。
沈腾云自己扫到拐角处,看见了饭盒。打开,见里面一个馒头,一小块咸菜,便吃,一口馒头,一口咸菜。老黄这边就连他咀嚼的声音都听不见。歪头望,也看不见沈腾云。扭回头望,看见老刘像个蜗牛似的从门口露半个脑袋,但是没往这边看,正视着前方吸烟。卻不知他刚才看见了没,不过自己看不见沈腾云,想必老刘也看不见。老黄嗅了嗅,空气当然不会有馒头和咸菜的味道,只有老刘的叶子烟味,两个关押室也如往常那般寂静。
其实这个时间沈腾云大可以溜,他不在任何人的视线里。他不溜,也就是不逃跑。因为全中国的形势一样,他能去哪儿?即使溜的时候没有老黄老刘追,一到地面上还是被人抓。
沈腾云把馒头和一小块咸菜不出声地吃完,使劲儿擦嘴。扫地扫回来,还是不看老黄,笤帚放归原处,自己仄身挤进关押室。老黄这才从椅子上起来,把门上锁。
以后几天都是这样,除了老黄说一声“出来”,通道里无言语。沈腾云从头至尾不看老黄,或小声、或用表情道个“谢谢”。低着头出来,低着头回去。
从老黄坐在椅上的位置扭头望,一趟通道很长,幽幽暗暗、寂静无声。在这一段时间里,或只有老黄喃喃读语录的声音,若不读,就是幽幽的沉寂,听得见空气的声音,如果有味道,就是老刘吸的叶子烟散发的味道。
开始两次老刘总要站在屋门口,把沈腾云从出屋到回屋看完。他不说话,当然他看不见沈腾云站在拐角里吃馒头,但是沈腾云起码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一两分钟,他也不去看,无声地等沈腾云出现,进了关押室,他也回屋。
两次之后,他连出也不出来了。
老黄对老刘的感觉就是偶尔听见他在屋里放屁,放得很响,有时咳嗽,因为抽烟。
白天老黄不到关押人的地下室去,接交班时也不问白天的事。每天老刘都比老黄早到,或许5点他就到了。所以老黄去时值白班的只有一个人,他不和老刘闲聊,看见老黄来了更是不说话,不等老黄走到他就绕着老黄走了。
在锅炉房的时候老黄也算不上不爱说话,几个人坐在一起也说闲话,别人让他讲一段,他就讲一段读过的演义,跟认识的人也打招呼。就是掏垃圾后变得不爱说话。因为没人给他机会说,别人都不理他,他没办法,渐渐地变得不爱讲话。
奇怪的是老刘这个人也不爱讲话。下午5点半至11点,两个人全都坐着。老黄在外,老刘在里,奇怪的是两个人都不怕寂寞,从来没有坐一块儿聊点儿什么的时候,或这个愿望也不曾有过吧。
关押室里的人通常也不交流,即便有交流,声音也会小到关押室外的两个根本听不见。所以这个时间里,能听见的也只有老黄喃喃读语录的声音。
白天,有人会把关押的人带走审讯、调查,让他们交代问题认识罪恶,别的什么,老黄不知道,也没再看见。
第五天,早上8点,老黄正要全副武装,突然有一个戴着红袖箍的后勤工人站在垃圾站门口大声喊老黄。老黄从更衣间出来问干吗?那人说:“司令找你,让你过去。”
“干吗?”
“我哪儿知道。就是叫你过去,立刻。”
老黄把穿好的武装卸掉大半,只穿着工作服岀来,说:“找我干吗?”那人也不答,已经在前面走,老黄跟着。走进楼,老黄以为要上楼,或去一层的什么地方,没有,下了地下室。三拐两绕,来到一处,突现一片光明。
老黄没到地下室的这一段来过,是一条通道的尽头,顶上的灯换成了四十瓦的白炽管,像楼外面的白天。五个房间,门上都没有玻璃,也都关着,听不见里面的声音。老黄说:“我操,还有这么个地儿。”带他的人已经拉开一个门,探进头说:“司令,他来了。”便见司令随着那人出来,随手关门,看老黄,面无表情地说:“来了?”
老黄点头。司令就对那人说:“让他去那屋,先让孙宝祥问。”那人就拉开司令房间斜对面一屋门,叫老黄:“来吧。”老黄看着司令说:“干吗?问什么?还孙宝祥,他算什么?”司令说:“去吧,几个问题,他问你就如实答。没有什么。”老黄就跟着那个人进去了。是一间空屋,没有孙宝祥。那人说:“你等一会儿,我去叫孙宝祥。”关门出去。
老黄环视,眼前有一張桌子,桌子后面并排两把椅子。本想过去坐下,一想穿着要掏垃圾的工作服,没坐。这时孙宝祥进来了,拿着几张纸,从一进门就歪头看老黄,绕过老黄一直走到桌后,坐下,放下纸,拿出笔。一切妥当,抬头直视老黄。老黄说:“我操,你要干吗?”孙宝祥不语,脸上一丝诡异的微笑,精瘦的两肩和一个不大的脑袋还轻轻颠动。老黄烦了,道:“什么事?赶紧说,我还得干活呢。”孙宝祥还是盯着老黄。老黄觉得他简直就是一副你终于落到我手里的样子,便生气地说:“你说不说?”见孙宝祥还不开口,扯着嘴角微笑,老黄说:“再见!”转身就走,这才听见孙宝祥厉声叫:“回来!”老黄转回来道:“说!”让孙宝祥一愣,似乎觉得自己跟老黄调了位置,瞪瞪眼道:“你自己说!”
“我说什么?”
“说什么?说你跟大保皇派沈腾云是怎么回事?又给膏药又送包子,什么意思?什么立场?”
老黄一愣,马上道:“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什么送包子?你调查了吗?问谁了?那天我饿了,买仨包子没吃了,剩半个。他正在我身边扫地,就给他了。不行啊?”孙宝祥说:“不是行不行,而是你为什么要给沈腾云?沈腾云……”老黄说:“那给你?你在吗?”孙宝祥说:“老刘在。”老黄说:“老刘不吃。”孙宝祥说:“那就扔了也不能给他!他是……”老黄说:“毛主席说贪污和浪费就是最大的犯罪。你学不学《毛主席语录》?你让我犯罪,违背毛主席指示?”孙宝祥瞪大眼睛叫:“你可以留着早上吃!”老黄说:“地下室!半拉包子,搁到早上吃不拉肚子吗?”孙宝祥就气得上下翻眼瞪老黄,道:“那、那、天天给他带吃的呢?”老黄斩钉截铁地说:“没有!”孙宝祥得意了,开始微笑:“有人可说有哇,而且肯定了,馒头、咸菜。”老黄说:“谁?谁说的?”孙宝祥看着老黄不语,老黄说:“我操,三曹对案呗!不过,从今儿个起,我不去了。看着他们又没补助又不算上班,我还得多吃一个馒头。以前八九点我就睡了。现在坐到11点我饿!毛主席说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这是两条最根本的原理。如果怀疑这两条原理,那就什么事也做不成了。”孙宝祥上下翻看老黄,怀疑地问:“这是毛主席语录?你能背那么多语录?”老黄不说话,掏出上衣兜里的毛主席语录,翻到第3页,举着向前走,只两步就到桌后,要把语录举到孙宝祥眼前。孙宝祥噌一下起来,急向后躲,喊道:“你别过来!躲开,臭烘烘的,起开!”老黄的脸顿时涨红,举着语录向前一步,道:“臭?你说《毛主席语录》臭?”孙宝祥脸色变白,说:“你别又来啊,我没说《毛主席语录》,我说你,身上的垃圾味。”老黄说:“怪不得当初找人掏垃圾你们谁都不去?我去了。我是为革命掏垃圾,为社会主义建设掏垃圾,你说我垃圾味,臭。看不起革命工作,嫌工人阶级臭!只有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才会说我们工人臭。毛主席教导我们,在社会主义的国度,革命工作,只是分工不同而已,没有任何高低贵贱之分!看来我得让你闻闻工人阶级到底臭不臭!”一步向前,贴住孙宝祥,问:“臭吗?臭吗?”孙宝祥连连后退,说:“滚!滚!来人!”架不住老黄步步跟进,问他:“臭吗?”
刹那门开,司令进来,先是一愣,然后厉喝:“干什么呢!”老黄说:“他说我臭!嫌掏垃圾臭!”孙宝祥已经跑到一边,说:“他拒不交代,还要打我。”老黄举着手里的语录说:“我用这个打你呀?我是让你看语录。”司令就走过来看老黄举着的语录,看看,说:“怎么回事?”孙宝祥跟老黄重复刚才的对话。说着说着,孙宝祥突然想起,说:“对了,膏药的事他还没讲呢,拿包子遮。你还真狡猾呀,说,为什么给他膏药?还给他贴上。”司令突然烦了,对孙宝祥说:“行了!你出去!”孙宝祥吓一跳,看司令一脸厌弃的表情,不再出声,气哼哼地出去,把门关好。
老黄对司令说:“是,他是胳膊扭了,我给他贴了膏药。这怎么了?耽误和他做斗争吗?因为这个我就反动呀,和他站在一个立场了,您去调查一下,我们两个人说过话吗?我可是最无产的工人阶级。”把司令说得一愣,看着老黄,说:“行啊老黄,不知道你这么能说。毛主席语录背得也好,值得向你学习。毛主席这段语录不知你学了没有?”说着坐到椅子上,掏出一本语录,翻到一页,念: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还有这段:什么人站在革命人民方面,他就是革命派;什么人站在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方面,他就是反革……
这时孙宝祥突然打开门,神秘紧张地说:“司令,快接电话!”司令有些不高兴,说:“干吗?你要干吗?”孙宝祥就进来,快步走到司令身边,手挡着嘴,附到司令耳边说了两句,司令猛地起来向外走。对老黄说:“你别走,等着我。”
屋里一空,老黄开始皱眉,心事重重。一会儿、两会儿,不见有人进来,把语录翻到司令刚才念的那一页,开始小声读。正读,门一响,司令进来,见老黄不再读,说:“好,带着问题学习,最容易领会。”
老黄说:“我可是最无产的无产阶级。”司令又一愣,马上笑了,说:“是。所以我把你叫来,就是提醒你,一定要站稳无产阶级和咱们工人阶级的立场。”老黄还要开口,司令说:“行了,我还有事,你先回去吧。记住,班还要值,垃圾照常掏。没事的时候就好好读读毛主席语录,结合今天问你的事好好想想。过几天我再找你。”说着司令转身出去。老黄慢慢往外走,走出来,见司令跟孙宝祥在一起,便问:“晚上我还去?”司令点头,说:“去!为什么不去?”
老黄走出来,拐个弯,一片光明立即消失,前面的通道又是一段亮一段暗,幽幽长长,只有老黄一个人行走。走出地下,走出大楼,大好的太阳光眩目,他便低着头,垂头丧气。
上午,掏着半截垃圾,老黄突然停下,两手支着铁锹在那里发呆。终于想那个拐角处只有自己从地下室的住处到看押处时经过,其他人,不管老刘还是白天看守以及后夜的看守,都不从那里过!
但是一回头,老黄恍然看见老刘立在身后,两只眼睛盯着自己。不由得一退,再看,眼前空空。四周围,只有自己!
将下班时,老黄边洗大澡边犹豫还要不要到职工食堂去买馒头。后来想想还是要买,并且决定,还买一个。
买馒头时他盯着卖馒头人的眼睛,因为这几天都是这个人卖馒头。可是卖馒头的人丝毫不理会老黄,也没注意到老黄的眼睛。很多人等着买馒头,他对老黄又没什么好感,一身垃圾味,巴不得他快走,把一個馒头放入老黄的饭盒就去招呼其他人。
老黄拿着饭盒走出食堂,想了又想,觉得和卖馒头的人没有关系。
他先去地下室自己的住处煮了挂面,吃完出来。
他拿着饭盒走到关押处时,老刘已到,在值班室门口站着。值白天的两个人已经走了一个。另一个人看见老黄,像往常一样,不说话,绕着老黄走了。老黄看看那人背影,再回头,发现老刘正要进屋,便哼了一声,足以让老刘听到。老刘便看老黄,然后不动。
两人对视片刻。老黄感觉老刘的眼神有一点点的怯,越来越不自在,甚至是要问自己,你干吗?老黄弯腰,把饭盒轻放到椅子上,其间一直抬着头,盯住老刘。老刘看看老黄的饭盒,转身回屋。
老黄挪一挪饭盒,坐到椅上。
不一会儿,夹杂着辛辣味的轻烟从老刘待的屋里面飘入通通。老黄掏出语录,翻到了一页却没心思读,放下,暗暗生气。
他和老刘没有过交集,原来是他在锅炉房,老刘在传达室,一年到头,几乎没有碰面的机会,碰上也不招呼,因为不熟。后来他掏垃圾,老刘还在传达室。依旧没有交集,因为谁也看不见谁。
这时从老刘屋里传来一串响,是老刘放屁。老黄就皱眉,头回觉得老刘这么讨厌。不想听到老刘叫自己,一看,老刘站在屋门口面向自己,说:“这两年我肠胃不好,所以放屁。憋不住,一直喝中药,现在放得少多了,只放响屁,不臭。我没嫌过你掏垃圾,你也别嫌我放屁!”老刘一开始说得还算平静,至最后一句显然动气,不待老黄有表示或者张嘴,扭头进屋。
老黄愣愣磕磕了,糊了糊涂地想,大概也不是老刘,他又看不到沈腾云吃东西。便盯住关押着沈腾云那屋的门。心里翻来覆去,要不要叫沈腾云出来扫地。一会儿,下定决心,取钥匙,开门,刚要说出来,愣了,问屋里人:“沈腾云呢?”屋里三个人,有原来的院领导、专家主任,都看老黄。其中一个说:“早上被叫走,就没回来。黄师傅,我去扫吧?”老黄说:“不用。”把门关上,上锁。一回头,看见老刘站在屋门口,正想不起要说什么,老刘开口了,说:“白班人说,沈腾云放了。”
“放了?”
老黄呆呆地看老刘。老刘却不再说话,好像等老黄。过一会儿,老黄说:“怎么放了?他没事了?”老刘说:“没问。他们说放了,就放了呗。”老黄说:“噢。”想要走到椅边坐下,却半途停下,拿起笤帚,嘟囔一声“我操”,弯腰扫地。老刘就看着,看着老黄把地扫完了,转进屋里。
扫完地,老黄坐在椅子上,一腿搭着另一腿,像庙里的塑像。过了好久,拿出语录翻开来看。
老黄看书速度慢,因为每个字都要读出声来,读得也慢。还有,他习惯顺序着看,这一段没读完,不会跳到下一段。所以一本语录,他也才读到217页,喃喃地念:“我们要把我们党的一切力量在民主集中制的组织和纪律的原则之下,坚强地团结起来。不论什么同志,只要他是愿意服从党纲、党章和党的决议的,我们就要和他团结。”
突听见老刘问:“你是党员?”一抬头,不知什么时候,老刘站在门外,正看自己。便摇头,说:“不是。”老刘说:“新中国成立前我是拉车的,从一开始拉车我就拉包月。轻省,也不少挣。最开始是给一位大学教授家拉包月,后来他要到重庆教书,主动把我介绍给下一家,一个当官的,在市府里不知管什么,反正是官。我给他拉了七年,当中没过说我一个不字或有把我换掉的意思。1948年冬天下大雪,我摔个跟头,把腿伤了。从那以后拉不了了,跑不起来,走也不行,不能远,而且不敢使劲。我去辞包月,人家不让走,说车拉不了给我这儿看门吧。愣把原来看门的人辞了,让我看。一直看到解放。知道为什么吗?我嘴严,从不多言少语,看见的事就跟没看见一样。这一辈子不打听事儿,不掺和事儿,不多说话,也不跟谁闲聊。”
老刘说话时,老黄一直愣着,听到这里,愣愣磕磕地说了一句:“没看出来。”老刘便回屋里,没有任何不快。进了屋开始抽烟,因为烟味又从屋里出来了。
那以后老黄一直呆坐,偶尔拿起语录,也不打开。9点多钟,老黄开始犹豫,犹犹豫豫,终于打开饭盒,拿出馒头和咸菜自己吃,吧唧吧唧,看老刘没出来,还故意咔了一声。果然老刘露头,老黄举着咸菜说噎了一下。假装喝水。老刘就又回屋。
11点,老黄回到自己睡觉的地下室,睡了。
第二天一天,老黄都在等司令或孙宝祥过来找自己,可惜没来找。掏垃圾或运垃圾时也总往病房楼、门诊楼里踅摸,没看见沈腾云。
老黄的工作只负责掏垃圾,掏出的垃圾运到垃圾站,一天两次,然后由清洁场来车拉走。院里卫生不归他管,像清扫院子有专门的职工。墙上贴的大字报他也不管。路过时有新贴的大字报他会看。下午运垃圾时老黄就看见一张新贴的大字报,题目是我要揭发,把老黄吓一跳,放下垃圾走过去看,却是揭发院领导。回头看见司令往这边来,快到身前,就主动招呼:“司令。”司令看老黄一眼,直接走了过去。
老黄抄起车把。
晚上,老黄又带一个馒头,9点来钟吃了。
老黄每天都在院里干活、走动,却一直没见过沈腾云。问题是每天晚上9点来钟,他都得坚持吃一个馒头,渐渐吃成习惯,到时就饿。一个馒头四分钱不说,还要二两粮票,老黄很心疼,却坚持吃。
幸好,沈腾云放没多久,院里几派组织就联合了,成立革委会,关押室取消,那里边的人有的去扫厕所,有的去扫院子,下班后回家。
老黄不用值守了,白天掏垃圾,5点下班后愿干吗就干吗,八九点钟睡觉。忍了好一阵,八九点钟才不饿了。当然老刘也不值班了,只坐传达室。就是老黄一直没看见过沈腾云,不知他在不在院里了。
半年后的一天早上,老黄要去掏垃圾的路上,突然迎面看见沈腾云,沈腾云穿着医生的白大褂,胸前别着一个毛主席像,一边走一边和一个同样穿白大褂的大夫说话。老黄一时无措,没动也没吱声,看着沈腾云。沈腾云将走近时也看见老黄,一愣神,突然把脸扭向身边的大夫,甚至拉了一下他的胳膊,说着什么,然后随着那个大夫远远地绕过老黄,进了门诊楼。
中午,吃过饭,老黄特意洗了个澡,穿上干净衣服,走到传达室。一看果然是老刘一个人在里面坐着抽烟,便推门进去。拉一个凳子,和老刘拉开一点距离坐下。
老刘没有惊诧或者嫌弃,没招呼,不说话,只是看了一眼老黄,稳稳地继续抽烟。
坐了一会儿,老黄开腔,眼睛看着窗外,轻轻说:“我看见沈腾云了。”说完,看老刘。老刘像没听见,眼望窗外。过一会儿,老黄道:“你说那时怎么就把沈腾云放了?他不保皇了?”老刘这才看老黄,一脸奇怪,又转向窗外,悠悠地说:“到现在你还不知道?沈腾云他爸是民盟的什么头,民主人士,够得着上面。我也是听传,说是中央的一个什么地方打过电话让放人。那赵司令接的。当时正审着沈腾云,立刻不审了,直接把他放了。”
老黃輕轻说了一句:“我操。”老刘等了一会儿,看老黄没有下言,又看窗外。
窗外零零散散有人走过,医生、护士、后勤工人、病人。
老黄不语,在凳上枯坐。老刘亦不语,脸向外面。
过一会儿老黄突然想起似的问:“肚子好了?”老刘说:“嗯。沈腾云常看见,早上晚上,上班下班。早就出门诊了。”
老黄无语。
又坐一会儿,老黄走了,推开传达室门,头也不回。不知道老刘在传达室里,有什么反应。
一转眼,过了二十五年,老刘早就退休,活没活着老黄也不知道。老黄还是掏垃圾,55岁了,掏垃圾、运垃圾还和从前一样,不见老。
这些年,沈腾云早就从医疗科室出来,开始做行政,先是医务处、改革办、副院、党委副书记、党委书记,至这一年,沈腾云已经当过一任院党委书记和一任院长,见到他的人,莫不恭敬,隔很远就要微笑,近了喊一声沈院长。一般时,沈腾云都会微笑地答应,至少点头。
不包括老黄。其实老黄能和沈腾云碰见的时候很少,二十五年里,两人当真碰见、脸冲脸的次数手指头也能数过来。老黄碰见了沈腾云不微笑不叫院长,还要故意地把头别过去,闪出距离,与沈腾云交错而过。
沈腾云也从没叫过老黄,更别说黄师傅,或者微笑、点头,都没有。当然现在的他不会特意地把脸别向一边,从来都是直面过去,只是不看老黄。
这一年医院建了两栋宿舍楼,不到两百个居室,却有一千多个人申请福利分房。为此房管科长每天上班时间都不敢在自己办公室待着。由书记院长主持的打分会、分房会也开了多少回。可是楼都建完了,分房方案迟迟不公布。
申请房时,老黄也交了申请。只是没有哪个院里的人会找老黄议论分房的消息,老黄自己也找不到人打听分房的进展,并且老黄知道自己根本分不到房。
申请是老伴和儿子督着老黄交的,她们的理由是你争取都不争取,怎么知道分不到房?
顺便说一下老黄50岁时,老伴的童装厂倒闭,老伴正好退休。从那时起,突然不嫌老黄臭了,允许老黄回家,允许一张床上睡觉。只是原来那间11平方米的公租房让给了结完婚的儿子,自己和老伴在11平方米的房子外搭了一间3平方米多一点的棚屋,睡觉和看电视。所以到了夏天太热的时候,老黄偶尔还会睡那间地下室。
饶是这样,老黄也知道自己分不到房。医院这个地方,医生护士才是一线人员,老黄只是一个掏垃圾的后勤工人。
终于,打分榜公布出来了,贴在院区的公示栏里,一时间,几乎全院的人都去看,人头攒动,看有没有自己的名字。
打分榜其实也算分房榜,根据每个申请人的住房状况、工作年限、职称职务,以及获没获过奖等诸多条件打分,上了打分榜,不出意外,基本就能分到房了。
老黄每天去掏垃圾都要路过公示栏,连续两天,听到有人欢呼,有人咒骂,有人沮丧,也没往公示栏里看一眼。倒是有人看老黄了,这么多年老黄头一次被人注视,可是他笃定地相信,他们只是奇怪自己为什么不去看打分榜。
第三天,老黄从公示栏过,听见一个人激动地骂大街,有人附和有人劝解。那人看到老黄走来,突然一指老黄,愤愤地说:“他都能分房,我不能?”老黄撇嘴,说:“我操,我能分着房?”可还是不由自主瞥了一眼打分榜,再巧不过,正看到自己的名字黄新生在打分榜下边的位置。
老黄有些愣怔、有些激动,慢慢走过去,看那三个字,黄新生。被人挤开、挤离,出了人群。
老黄在医院里虽然每天都像一个天马行空的人,独来独往,没一个人和他说话。可是不妨碍他知道为了分到房有人送礼,有人走关系,有人和领导闹。况且回到家里老伴也跟他讲这些,谆谆教诲,警告提醒,要怎样怎样。老黄什么都没去做,他是一股垃圾的味道了,能做什么?
他走出来,觉得自己能上打分榜,全是因为自己的住房确实困难。
老黄偷偷高兴,那一上午干活都很高兴。就是中午吃着饭时提心吊胆,甚至开始烦躁。回到家里也不敢说自己上了打分榜,他觉得自己在打分榜上待不住。
打分榜公示,就是让全院职工看看有没有不公正、虚假,或许一两个上榜的人就因为什么原因什么事被人提出来,从榜上掉下来。老黄觉得自己一定会掉下来,他唯一的强项只有住房困难,可是那个时候,住房困难的人很多,更不用说优势。所以那段时间,对老黄来说,就是煎熬。
老黄天天都要从榜前过,天天不敢近前,偷偷地用眼睛瞥,毛笔写的名字,一瞥就能看见,黄新生。就是、还是一榜。
一天回家,老伴说:“你们院里来人了,我让他们进咱俩住的棚子房!”问老黄:“打分榜出来没有!”老黄说:“还没。”
两天后,老黄去掏垃圾,远远地看见一群人围着公示栏,他赶忙急走,又慢走,从一群脑瓜后瞥见了新贴出来的二榜。看不全,尤其看不见下面,他又不敢往人群里挤,怕呼啦一下波开浪裂,一片嫌声。就站在外面,站在远处。听见鼓掌,听见笑声,看见有人出来,愤愤地喊:“我找他们去!”
老黄还是不动,心却扑腾得慌。
一个锅炉房的工人从人群里高兴地挤出来,大概是榜上有他。他看见老黄,冲老黄说:“有你!”
老黄愣了一下,慢慢往前凑,竟没有人闻到他臭,他靠近人群,站在最后,终于发现黄新生这个名字,后面写着无房。
“还有三榜,还有三榜。”就是掏着垃圾时,老黄都在心里念叨这四个字。下班到家,依旧没说。
三榜很快出来,有黄新生!
很快,分房榜出来了,黄新生。虽然分到的是一层,却是一个独立的两居!
回到家,一见到老伴,老黄再也忍不住了,说:“分到房了!是个两居!”
第二天上午,老黄和老伴一起去领钥匙。
领钥匙的人很多,站满楼道,老黄和老伴都在下一层楼梯平台处等着,直到听见喊黄新生。老黄一个人上楼梯进去。房管科长看是老黄,亲手拿起钥匙递给老黄。
从前,房管科长也不搭理老黄,把钥匙交老黄时第一次叫老黄,是亲切地叫。老黄接钥匙,房管科长亲切地说:“老黄,没看出来啊。”老黄说:“什么?”房管科长不语,笑着看老黄,见老黄一脸蒙,说:“没什么,走吧。”见老黄不走,笑道:“不走?把钥匙给我。”老黄缩着脑袋一笑,赶紧转身。
自从进了育幼院,老黄头回这么缩头弓腰对着别人笑。
老黄住上了两居室,大间屋给了儿子儿媳,小间和老伴住。比起3平方米多一点的棚屋,实在是宽绰太多了。
这一天,掏运完垃圾,10点来钟,老黄背着喷药桶要去给垃圾道喷药,行在路上,看见三个人,沈腾云、副院长、房管科长。三个人站在办公楼下说话。
三个人都没看老黄,老黄自然也没必要把脸别向另一边,只是绕开距离,正常走路。不想将要走过三个人时,听见沈腾云叫:“老黄!”声音兴奋。
老黄一愣,错愕地看着沈腾云。沈腾云满面春风,示意那俩人等等,自己一个人笑吟吟地走到老黄身前,说:“楼房怎么样,满不满意?住得够宽绰吧?”老黄还在错愕,愣愣地点头,说:“啊。”沈腾云一脸笑容,脸几乎凑到老黄耳边,小声说:“没有我,你可分不到房。我说了,这次分房,必须有你!嗯?”
沈腾云的脸退后,笑看老黄。
老黄的脸突然通红,错愕渐成愤怒,两眼渐渐冒火,死盯着沈腾云。沈腾云开始错愕,正要说话,老黄开口,说:“去你妈的吧!”然后死死地盯着沈腾云。
沈腾云变得气愤,说,“哎……”
老黄却转身走开,头都不回。走出几步,听见了身后房管科长在问:“院长,怎么了?”老黄还是往前走,没听见沈腾云说话,不知是离远了听不见沈腾云的说话声,还是沈腾云根本就没有说。只是突然痛快,好像一个二十五年憋在肚子里的愤怒,突然散了。
不过很快,老黄担心了,担心房子。
过了几天,不知道几天,老黄路经公示栏,偶然看见公示栏里贴着一张新一届院领导的公告,忍不住过去看,找沈腾云的名字,竟没发现。无论院长还是书记,甚至往下,都没有沈腾云。不觉纳闷,一路向垃圾道去,一路疑惑。意外地看见了房管科长,因为有上次分房领钥匙的事,方才又在公示栏看到他兼任了后勤处长,便一笑,房管科长回了一笑。老黄便站住,说:“科长、处长。”科长处长本已走过了,闻叫回头,笑看老黄,说:“你倒会叫!干吗?”老黄说:“问您一下,沈、沈院长,不干了?”科长处长说:“调局里去了,你不知道?”
老黄摇头。
“升了。”
老黄便觉自己松了一口气,说:“噢。”要走,被科长处长叫:“别走,我也问你个事。老黄,那天和沈院长你们俩讲什么来着?沈院长脸都白了?”
老黄愣了一下,说:“没讲什么。”科长处长又笑了,说:“老黄,真没看透,堂堂的沈院长为你在分房会上跟那么多人拍桌子,你行啊。”
老黄说:“啊?”
科长处长举起手,笑眯眯地伸食指点点老黄,走了。
老黄如木雕,被阳光照耀,终于能转身走时,轻轻说了一句,我操。一回头,哪里有人?
一年后,垃圾站承包给了外方,处长科长让老黄回锅炉房。
老黄说:“现在的锅炉房我还会干什么?我扫院子得了。”
处长科长想了想,说:“行。”
后来老黄就臂上戴一个戒烟的红袖章,挎个小铁斗,拿把笤帚,每天在院區里转,劝人别抽烟,发现烟头扫入铁斗。这时候没有人再说老黄臭了,也不躲老黄了,但是老黄很少和谁说话,偶尔说两句话,也保持距离。
老黄再和沈腾云相遇竟又是二十五年后。
沈腾云调走后没回过医院,或者回来一两次,凭老黄扫地的身份也见不着。
当初分房,也有沈腾云一套,和老黄不是一栋楼,一前一后,老黄住前面楼,沈腾云住后面楼,沈腾云上下班有车接送,并且不久沈腾云就搬走了,这儿的房给了儿子。
老黄不知道谁是沈腾云的儿子。
渐次,这里又盖起几栋楼,城中东西南北拆迁的人住进来,四周围上栏墙,形成一个小区。
小区外面不远处有个小公园,出了小区步行十分钟就到。里面青草绿树,花丛甬路,几块广场,一湾活水。老黄80了,还每天早上到公园里走,走上一圈需半个多小时,再观观唱歌跳舞、写书法的,然后回家。
一天早晨,老黄走完一圈,坐在广场边的长椅上看一些人在地上沾水写毛笔字,一个人从旁边走过来站在他身边叫:“黄师傅。”老黄一看,竟是沈腾云,拎着一根漂亮的登山杖,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两个人都老了,老得几乎没有了从前,却一下子认出来,毫无违和及惊讶,老黄转不过弯来,一时没明白沈腾云为什么出现,半天才轻轻哎哟出来,一只手下意识地拍拍身边空出的座位。沈腾云笑着说:“我在那边坐着,一看走过来的就是你。你多大岁数了?”
“80。”
沈腾云这才往老黄身边坐,边坐边说:“那我比你大一岁,81。”老黄看看沈腾云说:“不像。你头发还是那么黑,没一点白的。瞧我,全白了。”沈腾云一手挡嘴,歪过头来,略带俏皮地说:“染的。不染,一样的白!”老黄笑道:“知识分子!”沈腾云笑出声,说:“对!”问:“你怎么样?好吧?”老黄说:“好,没病,就是老了,浑身上下都不行了。你行,身体比我强。”沈腾云说:“强什么……”于是身体、家里、儿女,二人就聊,聊完这些还说鸡零狗碎,你来我往的,停不住嘴。等到终于没话,各自喝水。沈腾云看看老黄的水杯说:“别喝花茶了,你该喝点普洱,刮刮你这肚里的油!”老黄就笑,拍拍自己的大肚子,说:“待得!吃得。我问你,你不是早搬别处去了吗?”沈腾云点头,说:“那边房让给儿子了,我们两家换了一下。他不是干点事业吗?那边住的都是有头有脸的,有人脉。我们老两口呢,是嫌那边房间多,太大了,空得慌。觉得这边好,虽然三居室,紧凑,感觉不出空来。而且原来我想这边熟人多,医院的老人,不讲身份,坐一块儿能说说话。没想到活着的没几个了,还都不怎么理我。”老黄说:“为什么?”沈腾云说:“当领导当的呗。他们不像你。对我有什么不满,我当领导时不敢说,现在不当领导才敢表现出来。哪像你,面对面你就敢骂我。呵呵。”
老黄沉默了一会儿,见沈腾云一直看着自己,硬硬地说:“是你过分!”
沈腾云便不再看老黄,看着眼前过来过去的人,自言自语地说:“唉,当时生气,一个人时一想,也不气了。那时我被他们关了6个月,那天把我放了。我走出来时,爱人在医院大门外面等着我,坐公共汽车回我父母那儿。全程我都没说话,我爱人问过两句就不敢问了。到了我爸妈那儿,父亲、母亲没说什么,就讲坐下吃饭。我不说话。桌上一盘红烧肉,我就一块一块地吃,吃一块又一块,也不就饭,还专夹肥的。原来我不吃肥的,那天我专挑肥的吃。我妈想说什么,被我爸拦了。拦时我看见了,也知道他们都在小心翼翼地看着我。他们都不夹肉。我却像不知道似的一个劲儿吃,急不可耐的,一块连一块,往嘴里填。其他的饭和菜,一动不动,看也不看。我爱人看不下去了,起身离开,我却还在吃。连吃两盘,我才放下筷子。什么也不说,直接躺在床上。晕晕乎乎,迷迷瞪瞪,就像喝酒喝醉了,可是心里清楚,什么都明白。明白得我难受、哪儿都难受!耳朵听着他们收拾桌子,出屋。他们把门一关,我的眼泪就下来了,一个劲儿流,我就觉得我是那么可耻!”
停了一会儿,沈腾云好像平静了,转回头来注视老黄,见老黄一副没明白的样子,接着说:“其实我早应当跟你说声谢谢。很多机会,吃包子时想说,没说出来,吃馒头时也没说出来。想不到的是,这一声谢谢,往后就说不出来了,当了这个当了那个以后更说不出来了。”
老黄说:“为什么呀?”
沈腾云看着老黄,突然尴尬地一笑,小声说:“分房的事,我不应该说……”
老黄说:“我操,我可不是因为这个。我是恼你揭发我。我就给你带个馒头、一块咸菜吃。你揭发出来干吗?那有什么可揭发的?能帮你什么?害得他们要搞我?”
沈腾云愣愣地看着老黄,说:“怎么会?怎么会是我揭发?”老黄说:“谁?你在拐角里吃馒头,那老刘即便出来也不往拐角去,看不见你吃,关在屋里的人也看不见。就你知我知的事,你不说我不说,他们怎么知道的?还把我叫过去,审我……”
沈腾云说:“也审我呀。那是味儿!”老黄说:“什么味儿?”沈腾云道:“嘴里吃过茴香馅包子的味儿和吃过馒头的味儿……”老黄说:“我操,那包子有味儿我信,馒头也有味儿?”沈腾云说:“让你连吃六个月窝头,喝稀汤,还永远吃不饱。别说吃了嚼了,当时我从房里一出来就闻见拐角有馒头。吃完回屋,谁能闻不出来?”
老黄说:“我操。”然后两个人脸对着脸看了片刻,突然爆发,哈哈大笑,身体乱抖。把周围人吓一跳,纷纷地看这两个老人。
后来,两个人沿着一条甬路向园外走。老黄虽然80了,却不拄拐,只是行得慢,轻甩着两只手,像个鸭子。沈腾云拿着登山杖,虽然拄着,其实就是为了风度。身板、腰腿,看着就比老黄有劲儿,步子坚实,却不超过老黄,二人并肩,走着、聊着。
正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温暖明媚。
毛建军,北京市朝阳医院退休人员。曾在《北京文学》发表中篇小说《北京人》《虎烈啦》《小捷的故事》,在《当代》發表中篇小说《第三日》,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长篇小说《美顺与长生》。中篇小说《北京人》获《北京文学》新人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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