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元珂
任何时代任何单位或社群中总存在一些深居边缘、特立独行但又善而有趣的小人物。他们虽然身份卑微、生活清贫,且常游离于他人视野之外,但有自己独立的处世原则、生活世界并能自得其乐;他们久在底层,囿于出身、学识和能力而不得不从事最脏最累的工作,虽偶有不满或无奈,但在工作岗位上总会任劳任怨、兢兢业业,且不乏大局观;他们的身份、生活和工作虽然时常为他人所歧视,但也有作为现代人的不容侵犯的底线和尊严,关键时刻之于他人、单位或社群,也是妥妥的温暖的正能量。毛建军的中篇小说《味道》就是为这样一位为善而有趣且自适的小人物作传的代表作——不仅完整呈现“老黄”从少年乞讨、解放后被收留、入职医院先后担任锅炉工和垃圾清洁工、直至退休病亡的生命历程。还以此为线索和背景侧重讲述其在平凡岗位上所作出的非凡事迹,从而塑造出了一个个性鲜明且有趣的典型形象。
《味道》是一部表达感恩主题、宣扬正能量的小说。一方面,这种表达既有宏大层面上的主题跃升:因为老黄的正常生活(“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在北平城讨饭,被解放军收留后送进育幼所)、获得正式工作(成为某医院的在编职工),以及走完“真是值了”的生命历程,都是伴随解放军到来、新中国成立和社会主义建设而得以实现的。所以,他对于毛主席、新中国以及自己的工作单位及岗位都是心怀感恩的。老黄痴迷毛主席语录并做到活学活用,以及对分配的为他人所不愿干的工作一直尽心尽力,从其精神渊源来看莫不与此息息相关。另一方面,这种感恩也在人与人关系的建构中得到充分展开。作为同事,当众人有意疏远老黄时,沈腾云却时常平等相待,这在老黄看来,是多么亲切而又温暖人心的举动。所以,在后来,作为看守人,老黄私下给关押的沈腾云敷疗伤的膏药,偷偷给他送亟需充饥的馒头等,也是有其内在原因的。多少年后,已位居副院长的沈腾云记住他的这种“好”,乃至在单位分房中力排众议、暗中帮助老黄,也再次将这种人与人之间结成的互为感恩的关系作了精彩烘托。
《味道》也是一部致敬劳动者、彰显温暖情调的小说。小说虽然触及冷色调的时代背景,特别是彼时的派系争斗(所谓“保皇派”),但对人物关系的建构及主题实践向度上是趋向暖色调的。从老黄和他人关系来看,老黄在单位里虽是边缘角色,身份和工作都备受他人歧视,但他与任何同事的相处都以诚相待,分内之事皆能勉力而为。但他也有其尊严,比如当他怀疑当年的沈腾云“出卖”自己时,也敢于对已位居副院长的他正面直斥,一句“去你妈的”,立马让老黄的人格形象丰满起来;从老黄的生活观、生命观来看,作为医院后勤部的一名正式职工,他在担任锅炉工、清洁工期间,虽然屡遭他人鄙视、孤立,特别是来自老伴的责难——因长期做清理垃圾的工作而致使身上有异味,他老伴不让他回家住——但他基本不受外在因素的干扰,依然泰然处之,从而使其生活自适、生命自然,这倒与道家的处世哲学有几分相似。从老黄、沈腾云等几个人物的命运结局来看,无论老黄成功分到房子后在84岁时突然去世,以致让他老伴感慨:“走也走得那么痛快”“他也真的是值了”,還是对沈腾云晚年若干自由自在的退休生活场景的描写,都渲染一种平和、温暖的情感氛围。总之,温暖是建构小说精神空间的主体调性,而致敬平凡岗位上的普通劳动者,则是第一要义。
《味道》是一部在内容和讲述上都颇有“味道”的小说。其一,所谓“味道”,在字面意义上,首先实指经由主人公长久从事垃圾清扫工作而在身上散发的难闻异味,以及在一次看守工作中因常吃茴香包子、馒头而散发出的吃食味。他因这两种气味先后被老伴和同事疏远,在特殊年代被单位内部“造反派”成员所质疑、审讯。其二,也指老黄的典型性格及个性鲜明的言行所展现出的浓厚文学韵味。比如:少年时期在育幼所,有次集体观看《三毛流浪记》,他非但不像其他孩子那样伤心流泪,而是“嘻嘻地笑”(嘲笑人家);在日常生活和工作中,常把口头禅“我操”挂在嘴边,用以表示高兴、惊讶或沮丧情绪。这个口头禅也无形中影响到了退休后的沈腾云——沈在听说老黄去世那一刻,情不自禁随口蹦出了“我操”二字;工作之余,学习和背诵毛主席语录并以语录作为武器保护自己;用“去你妈的吧”回击副院长照顾自己分房一事,等等。老黄的这些言行及所散发的韵味都是“独特的这一个”,是支撑这个中篇“有味”、好看的重要质素。其三,更指由其从事锅炉工、清洁工、夜间看守人等工作期间与他人所结成的既疏离又交集、展现特定时代风潮和人性风景的多重关系模式。比如,老黄和妻子之间既相互嫌弃又彼此依赖的家庭生活关系;老黄和后来成为副院长的沈腾云之间暗自互助、彼此误会的上下级关系;老黄和同事老刘之间默无声息的对峙与角力,以及和孙宝祥之间的唇枪舌剑斗智斗勇的话语交锋,等等。这些关系模式无一不蕴含着可供解读的丰富历史信息和文学意蕴。总之,小说从“味道”入题、点题,并以其为线索一步步由表及里地引出故事,建构关系,生成意蕴,从而使其成为在情节、细节、主题、人物等诸方面都经得起推敲的有意味的文本。
责任编辑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