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多,姐姐和阿广一起回的家。阿广进浴室冲澡的时候,姐姐靠墙屈腿坐着,边喝啤酒边写日记。在店里不是一直在喝吗?怎么到家还想喝酒?国子把纳闷藏在心里,装睡。
公寓进门是浴室,厨房嵌在过道一侧,唯一的房间不到十个平方米。放电视机的矮柜和国子的书桌椅占了三分之一,剩下的空间既要当起居室又要当卧室。到了夜里,收起折叠式矮桌,铺上地铺。一周六天,姐姐在凌晨回家,有时澡也不洗,倒在靠壁橱的地铺上。国子的褥子挨着落地窗。她很少被姐姐吵醒。侵袭梦境的,有时是雨打玻璃的声响,以及,每周两次收生鲜垃圾的日子,乌鸦们在外面闹腾不休的嘎嘎声。
国子闭着眼数羊,想尽快睡着。发现无效,就改为默背放哉的俳句。泼水/寂静的家/夏柳。太阳出来前/淋湿的鸟/飞了。
睡意一旦消散就不肯凝聚。脚步声。阿广和姐姐说话,姐姐轻笑,浴室重新响起水声,然后是两个人做爱的动静。
国子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天亮了,她爬起来,轻手轻脚进浴室洗漱。想开壁橱拿衣服,但阿广睡得太靠里,挡住了折叠门。只能从脏衣篓拿了件T恤,套上昨天穿过的短裙,背上斜挎包出门。先去便利店买饭团和牛奶,在公园吃了,然后步行到涩谷。坐地铁只要十几分钟,走路得一个半小时。她想把票钱留着买冰激凌吃。再说去太早了店都没开,走过去正好。
暑假的表参道上黑压压的都是人,仿佛全日本的年轻人都聚集到这里。逛街看人,走热了,进到商场。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在涩谷总会有很多想买的东西,小至发卡或动画人物徽章,大到裙子鞋子。她什么也没买,吃了热狗和冰激凌作为午饭,乘地铁回家。
没能进家门。用钥匙开门,里面挂着链子。想要过二人世界的信号。她在门外静立片刻,去了图书馆。
图书馆里有许多熟面孔。那个总在读《源氏物语》的女人,把原文书和现代文译本一上一下地摊在桌上,旁边是细方格笔记本。字写得小而密,国子经过时瞥了一眼,看不清内容。还有个叔叔是流浪汉,脚边的黑色手提袋里装着全部家什。他坐在挨着墙的电脑跟前,打字动作迟缓,每几个字之间有大段的思考空白。电脑需要预约,约了能用两个小时。国子很少用。她抱着一本尾崎放哉的传记,想找张空桌子,转了一圈没找到,便到书架围成的空地上,拣了个有空位的花生形软座。占据“花生”另一头的是个上班族模样的男人,戴眼镜,灰色的西装西裤,褐色皮鞋看着很贵。国子猜他是溜班坐在这里。他上班的地方,空调一定很强。至于他在办公室做些什么,想象不好。她又瞥了男人一眼。他膝盖上摊着一本书,在打盹。
和灰西装男人一样,国子待在图书馆,是因为没有更好的地方可去。她隐隐有种被困住的感觉。
坐大巴从冈山到东京是在前年冬天,旅程的记忆大半被腰背酸痛的睡眠占据。到东京的早上,初升的太阳照着巴士停靠的广场,暖意稀薄。那么多的人。远处高楼的玻璃幕墙映着深蓝色的天空,像海。实际的天空是一种被稀释的蓝。眼睛仓皇地收入陌生的城市,还没来得及生出抵达东京的实感,一个女人快步到跟前叫道,奈酱,国子?
姐姐的名字是夏,被喊作“奈酱”。不光家里人,姐姐的同学们也这么叫。从小到大,国子身边没有人喊她“国酱”。国子。矢口同学。矢口。可能她身上有什么严肃的东西,让人绕过了昵称。
姐姐上前抓住女人的胳膊,喊了一声“妈”。国子跟过去。女人扯开嘴角微笑,门牙沾了一点口红,像电影里的吸血鬼。国子,不认识妈妈了?也是哦,妈妈上次见你的时候,你才這么高。说着,女人心不在焉地比画了一个高度。
以前都是奶奶照顾她们,奶奶得了阿尔兹海默症被送进养老院,她们才大老远地跑来东京找妈妈。在那之前,妈妈对她们来说,无非是每隔几年见一面的半陌生的女人。
国子后来想,我应该有心理准备的。从一开始,那个人就只是强撑着扮演我们的妈妈。她生了我们。不过,没有谁规定,生了孩子就得当妈。
妈妈接收她们不到一年,跟着新交的男朋友跑了,把一大笔债务和一个叫黑崎的男人留给两个女儿。黑崎的名片上写的是某某金融公司,其实就是个收债的。和电视上的黑社会不同,他看起来更像个疲惫的销售人员,说话慢条斯理。他用听来并无威胁意味的嗓音说,奈酱,你别上学了,你和妹妹都上学,谁还债呢?我给你找个活儿。
情况本来可以更糟。至少黑崎没把姐姐塞进真刀实枪的桑拿房,让她去了月光酒吧。当然,底薪和提成大部分流进黑崎的公司,姐姐每个月只能拿到基础生活费,外加客人给的小费。房租水电、吃饭、国子的学费,全指着这些钱。如果自己处在姐姐的立场,国子想,一定会满心怨怼。姐姐从不抱怨,还反过来鼓励她说,我反正念不进去书,就算拿到高中文凭,最后说不定还是做这行。你不一样。国子,你得干出点名堂来,让他们看看!
他们指的是谁呢?已经去世的奶奶和爸爸,一走了之的妈妈,还是只见过几次的姑姑一家?对国子来说,亲人如今只剩姐姐一人。十五岁的国子对未来更多的是恐惧。说不定某一天醒来,家变成空壳,连姐姐也消失不见。那时黑崎便会把对姐姐说过的话朝自己再讲一遍。
胡思乱想毫无益处。国子收拢心神,翻开放哉的传记。尾崎放哉是自由律俳句最著名的俳人,生于明治十八年,毕业于东京帝大法学部。他曾任保险公司的高层,享受过明治到大正时期的奢华。三十八岁,他因酗酒等问题被革职,后来在寺院打杂,辗转多地,死时四十一岁。这些国子早就知道,维基百科能让人用不到一分钟了解某个名人的生平。她想知道的是,放哉写下某个句子时特定的心情。例如那句最有名的咳嗽/也只是一人。看了十几页,发现传记未能提供答案。她合上书,从包里拿出本子,开始写字。她不像姐姐那样热衷于记日记,写的是俳句。在家里和学校,她小心地隐藏着这份爱好。在大多数人眼里,俳句是老头老太的玩意儿。
图书馆也待腻了,国子从楼里出去,往家走。马路那头的天空缀着一道道扁平的犹如蜡笔画成的红云,提醒她,一整个白天在无所事事中耗尽了,除了软皮簿上的几个句子,没留下什么。经过超市,她迟疑片刻。里面灯火通明,男男女女推着车拎着篮子,显得丰足。她身上的钱够买一只可乐壳。裹着面包屑的土豆泥饼,肉末的存在感微弱,虽然用料贫瘠,油炸食品趁热吃起来还挺美。最终她没进超市,在离家不远的巷子左转,推门走进中餐馆“川美”。
刚过五点,店里只有两名食客。没看到打工的店员,大个头厨师在厨房里,女店主坐在收银台后。国子到吧台靠墙的位置坐下,过来点单的女店主熟稔地喊她的名字,又说:“今天怎么没和姐姐一起?”
这会儿姐姐要么在洗澡,要么已经出门去做头发和指甲。月光酒吧的工作时间是晚上六点到凌晨两点。如果客人提出“上班同行”,也就是一起吃晚饭再去店里,下午三四点就得出门。同行是业务之一,店里是要收钱的。月光酒吧算是俱乐部,比妈妈以前工作的小酒馆高级。妈妈还在的时候,她们住的是两居室,妈妈一间,姐妹俩一间。厨房也比现在像样。三个人的晚饭通常是从超市买的熟菜和方便酱汤,自家煮个米饭。妈妈不舍得去美甲店,国子担负起了帮她涂指甲油的任务。指甲上的颜色稍有破损,就得用洗甲水清除重涂。洗甲水闻多了让人头晕。
国子回答:“我姐的男朋友来了。”
上次也是因为阿广来,又正好是图书馆的休馆日,她在这间店消磨了大半天。晚饭时,姐姐过来接她。女店主抱怨说,我这里又不是保育园。据说来日本超过二十年的女店主口音很重,一听就是中国人。她不懂,保育园暑假不开,而且国子是初中生,本来就不属于接收对象。
女店主眉骨的位置上横着两道黑蓝的印子,是文上去的眉毛。国子看到那两道假眉毛抖了抖,知道自己又被嫌弃了,赶紧说:“请给我一个迷你定食。”
迷你定食只需要二百五。米饭、蛋花汤、四川泡菜。饭和泡菜可以免费添。加主菜的定食六百。主菜一年到头就那么几种:麻婆豆腐、回锅肉、油淋鸡、宫保鸡丁。如果有钱,国子会选择麻婆豆腐。夏天吃起来很刺激,汗水从毛孔往外蹿,鼻腔和舌头因充血而发烫。她一边吸气一边吃的模样,曾让姐姐忍不住发牢骚道,你这是受虐体质吗?
饭和汤很快被消灭干净。为了久坐,国子决定不添饭,给人留个好印象。吧台挨着厨房,魁伟的厨师在炒另一个客人点的回锅肉,中式炒锅在他手里像羽毛球拍般轻盈。国子喝一口磨砂塑料杯里变温的水,咬着铅笔,低头看之前在图书馆写的俳句。路边/姐姐呕吐的痕迹/飞过萤火虫。
餐具被收走了,她没在意。过了一会儿,一只手伸过来,放下红色的易拉罐。可口可乐。她吃惊地转头,看见一个陌生的年轻女人。扎着头发的缘故,额头显得很高。
“请你的。”女人说。她也有少许口音,是中国人吗?作为成年女人,白色短袖T恤底下的胸部够小的。腰间系着黑围裙,看来是新来的店员。可能刚才送外卖去了。
“……谢谢。”
“你姐呢?”女人自来熟地问。国子垂眼说:“上班去了。”
“奈酱!”女店主喊道。国子吓了一跳。女人立即转身忙去了。名字居然和姐姐一样。她本人知道吗?
吧台角落的位置让国子得以偷偷打量店里的其他人。客人以男的居多。穿工装和橡胶长靴的男人。短袖衬衫打领带的男人,西装外套夹在肘弯。赤裸的胳膊和领带形成奇妙的对比。条形码发型的伯伯。头发全白的爷爷。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边吃饭边回手机邮件。几乎每个人都点了六百的定食,就这样还不够似的,添饭和加泡菜。女店员上菜,收拾,洗碗。她穿梭在店里的姿态让国子想起阿诚爱玩的飞机游戏。飞机避开攻击,投下炸弹,得分。以前川美有过好几个小时工,没有谁像这个女人一样麻利。她的牛仔裤裹着像男人一样瘦的臀部,底下是白色匡威鞋。国子猜不出她的年龄。就像姐姐看起来不像十九岁,另一个奈酱或许二十出头,也可能更老一些。
吃饭的人陆续走了,没了火苗和油烟气的厨房显得暗淡,电视上综艺节目的主持人在以亢奋的语气说话。奈酱又过来了,这次干脆拉了椅子在国子旁边坐下。
“前几天你姐姐过来吃午饭,我们聊过天。我叫陶夏,陶器的陶,夏天的夏。和你姐姐的名字一样呢,也算是某种缘分。”
国子把本子合上,“我叫矢口国子。”
对方弯眼一笑,“我知道。”
进入暑假,平时国子会做好午饭,等姐姐起床一起吃。最近的一次例外,是上周四去见北原的那天。她给报纸上的俳句征文比赛投稿,拿了个优秀奖。她没有手机,也不想写姐姐的号码,留的是同班同学末广诚的电话。报社那边有个叫北原的编辑打电话给诚,说要和“玄哉”见面。诚特意骑自行车过来转告。她没有回绝的理由,便答应了。姐姐不知道她写俳句,从头解释太麻烦,她撒谎说去同学家。
她進到位于神田的咖啡馆,北原已经等在那里。参赛填写的个人信息包括年龄,所以对方知道她今年十五岁。诚可能在电话里没讲清楚,总之,当她说“你好我是玄哉”,对方一脸震惊。不同于她对报社编辑的预想,北原体态肥白,不近视,与其说是文化人,更像个公司职员,业绩不太好的那种。他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话,夸赞她的才气,鼓励她继续多写,说可以介绍她去参加某某老师的俳会。她直到这时才插话,要交钱吗?北原再次睁大眼睛看她。
不难推测,她坐在咖啡馆喝大吉岭红茶的时候——她第一次喝,觉得念起来好听才点的,价格等于两份川美的套餐,还好是北原付账——姐姐在这里吃饭,和另一个奈酱打得火热。说不定连自家妈妈抛下两个女儿跟男人跑了都和对方讲了。就算姐姐不讲,也保不准女店主会八卦。她们姐妹的事在附近算不得秘密。国子不知道大人们怎么看待姐姐陪酒还债这件事。是同情,还是觉得有其母必有其女?
叫陶夏或奈酱的中国女人让国子莫名有些烦心。搞不懂她为什么要请可乐,还特意过来和自己搭讪。
不知道阿广走了吗?国子不想回到家发现那人趴在榻榻米上玩手机游戏和吃零食,索性继续赖在川美的木头方凳上。凳子、桌子和吧台刷了厚重的黑漆,她曾以为这间店的家具浸染了辣椒的气味,有一次趴在吧台上睡着了,才发现自己想多了,黑漆的表面唯有清洁剂味儿。
一直没有新的客人进来。九点刚过,女店主打开收银台的抽屉,把不同面额的纸币和硬币拿出来点数,核对账目,把一部分钱装进手提袋。她在出门前用中文对奈酱说了几句话。国子想,不会又在抱怨说,她的店不是保育园吧。反正听不懂,国子索性装作不关心,戴上随身听的耳塞。奈酱坐在空位上看电视。
之后来了一个客人。奈酱从厨房后门出去,过了几分钟,厨师跟着回来了,表情好像不大高兴。做完回锅肉,厨师又走了。奈酱独自在厨房里擦来擦去。那个客人走后,她收了餐具开始清洗,洗完了继续擦。国子以前不知道清洁厨房的工程这么大,她观望着,毫不觉得乏味。奈酱把水槽里面也擦过了,挂好抹布,隔着吧台说:“得关门了。我送你回家吧。”国子不吭声也不动。奈酱又说:“不想回家?是因为家里没人吗?”
“没人倒好。我姐的男朋友可能在。”
“哦,那……我送你去你姐那里?银行隔壁那栋楼,对吧?”
国子想笑。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带一个初中生去那种地方?国子没去过姐姐工作的店。她曾无数次仰望那栋楼的褐色马赛克外墙上的灯箱。从五楼往下有三间俱乐部两间餐厅,地下室是爵士酒吧。
最终她莫名地点了头。奈酱把垃圾从后门拎出去,关了餐厅门,放下卷帘门。两人一起出了巷子,来到街上。出租车们慢悠悠地开过,像庞大的黑色甲虫。几个喝醉的男人在不远处大声告别。空气中充满了烤肉味儿。国子发现自己又饿了。米饭、汤、泡菜和可乐经过肠胃,消失在某个黑洞。
走在旁边的奈酱说:“我以前有过机会当老师。如果当了,大概就是教你这么大的学生。你在念初中,对吧?”
国子“嗯”了一声。
“你最喜欢什么科目?”
“国文。讨厌英语。”
“学好英语有用的。哎,我的英语也不好。”
“你日语很不错。”
“我是朝鲜族。中学就开始学日语了。再说日语和朝鲜语有点像。”过了片刻,奈酱又说:“我念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我妈跟人跑了。说是到了日本。”
“……你是来找她吗?”
“怎么会!我来打工赚钱,想回去开个店。跑了的人,找她做什么。”
跑了也没什么,至少没留下一屁股债。国子抿着嘴想。她莫名地对奈酱有了些亲切感,倒不是因为对方也曾被亲人抛弃。可能因为她从来没有过同性的朋友,像这样并肩走在夜晚的马路上,说着话,感觉奇妙。她甚至希望通往月光酒吧的路能更长一点,遗憾的是很快走到了。奈酱率先停下步子,轻声说:“几楼?”国子答:“四楼。”前面几步开外,银行的自动存取款厅空旷而明亮。她忽然开始后悔跟来。姐姐会生气吧?该老老实实回家才对。
她和姐姐在妈妈工作的“爱丽丝”消磨过许多时光。逼仄的店铺,卡座和吧台之间的空隙需要侧身才能经过。到店里喝酒的都是些看着没什么钱的叔叔,唱K的选曲是十几二十年前的流行曲。妈妈桑还有一间店,两边跑,店里年纪第二大的妈妈自然成了管事的。她们姐妹在吧台后头帮忙炸薯条和洗杯子,有时客人喝多了要姐姐陪唱K,妈妈扯着嗓子说,我女儿可没有在这里上班!店里烟雾缭绕,习惯之后倒也不难受。她和姐姐不止一次从冰箱里偷奶酪吃。
现在回想,那时是开心的。
国子被奈酱带进电梯,上了四楼。奈酱让她等在门口,自己先进去。过了一会儿,姐姐和奈酱一起出来了。姐姐穿了条紧身黑裙子,长耳坠,棕色波浪发看起来是新做的。
“你怎么来了?阿广呢?”姐姐拧着眉毛说,表情和妈妈很像。国子没来得及解释自己一整天在外面,奈酱开口了:“你不要对她这么严厉。她没地方去,在我们店里待了五个小时。”电梯门开了,几个男人走出来,像是惊讶地看了三个人一眼。姐姐含笑和男人们打招呼,带人进门。她们两个被晾在外面。要走就该趁现在。国子感到自己的头顶开了个口子,像是有人从那里往下灌石膏,从头顶到脚趾尖变得僵硬,成了雕像。
奈酱拍了拍她的肩:“别怕。”
我不是害怕。我是生气。气我自己太年轻、太弱小,什么也做不了,除了写无用的俳句。
奈酱又说:“你和你姐不太像。”
国子说:“我像爸爸。”
姐姐有着细长脸庞,柔软的发丝,柳条一样的身子,怎么都晒不黑。国子则是方脸,头发又黑又硬,小麦色皮肤。国子小时候甚至怀疑自己是捡来的。有一次,爱丽丝的妈妈桑盯着国子看,对妈妈说,哎,小的这个长得真是和你死掉的那位一模一样——国子懂了,自己像爸爸。知道这一点,并不让她感到欣慰。
从姑姑偶尔漏出的几句话,不难判断,爸爸在活着的时候是家族的耻辱。爷爷留下的钱被他败光了,只剩下奶奶住的老屋。他做过各种工作,都不长久。他和妈妈之间也不稳固,分分合合好几次。
随着年纪增長,国子收集到更多关于爸爸的事。他是个失败的诗人。在同人杂志上发表过几首诗,仅此而已。他死在九州一个名字古怪的岛上,当时身边是另一个女人。别说遗物,连骨灰都没回到老家。据说按他的遗嘱给撒到海里了。
一个穿蓝色亮片裙子的女人从里面出来,揽住国子说:“伊莲的妹妹是吧?来,我带你到里面休息室,有个沙发,你可以在那里休息。”伊莲是姐姐的源氏名。店里除了妈妈桑、酒保和姐姐,还有两个员工:瞳和广美。后者也是因为欠了钱在此工作。瞳据说家境富裕。姐姐常说,搞不懂她为什么做这份工作。
女人说话间酒气缭绕,国子一侧的肩膀感觉到乳房柔软的挤压,奇怪的是,她想起了妈妈。她猜对方是瞳。那双被蓝绿色眼影衬得幽深的眸子深处没有急吼吼的光,和姐姐不同。
想到要和奈酱分开,国子有些不舍。她看向奈酱,蓝裙子女人笑笑说:“你也来吧。”没搞懂邀约意味着什么,两人跟着进了厚重的木门,被带进右手边的小门。国子只来得及瞟一眼深处的店堂。店内远远谈不上富丽堂皇。米色墙壁,棕色地毯,乳白色沙发,如果不是吧台的一排排酒瓶反射着灯光,看起来像间咖啡馆。小胡子酒保正在以做化学实验的严谨架势往容器里倒什么。从她的位置看不到姐姐和刚进门的男人们,只有细碎的声浪传来,仿佛隔壁人家的电视声。
所谓的休息室其实是间仓库,角落里有个靠垫起毛的酒红色长沙发,靠墙摆着梳妆台,镜子周围缀着灯泡。眼下灯泡没亮,镜子像一只动物,大张着口,露着一圈白牙齿。到处是叠放的纸箱。国子在沙发落座,阅读纸箱上的印刷字。业务用柿种。卷纸。啤酒。苏打水。脑海中浮现半阕俳句:柿子种/回潮软绵绵。没等她琢磨出最后五个音节,蓝裙子女人和奈酱聊了起来。你是伊莲的朋友吗?哦,伊莲就是夏。
国子稍后才意识到,蓝裙子女人不是瞳,是这间店的妈妈桑。此人热心地问奈酱,有没有意向来这里工作?只听妈妈桑絮絮地说,听说你会中文和韩文,好厉害。国子一直以为妈妈桑都是年过半百的老女人,没想到这么年轻,且长得美。她甩掉鞋子,缩起双脚,抱着膝坐在沙发上,看那两个女人站在纸箱旁边聊天。有种置身学校的错觉。在学校里也总是如此,女生们的小团体这里几个那里几个,说着笑着,构建起透明的金字塔。每个小团体总是有领头的、拍马屁的、随大流的。即便是金字塔底层的人,看向国子的目光也充满毫不忌惮的嘲笑。国子的姐姐是妓女。她们在厕所在楼道在操场上窃窃私语。她觉得她们幼稚又刻毒。陪酒女和妓女不是一回事。姐姐只和男朋友睡觉,虽然是那样一个靠不住的文艺青年。小剧团的薪水仅够阿广吃饭,他隔三岔五地从姐姐身上搜刮油水。真不知道姐姐喜欢他什么。认识阿广是在到东京后不久。姐姐找了份临时工,周末在街上帮剧团发传单。那时阿广大约二十岁不到,身材瘦小的他演的是少年。两年过去了,阿广还在台上演未成年的男人。有时他对姐姐撒娇,也像在扮演弟弟,让国子没来由地感到恶心。
可能是妈妈桑和奈酱的低语具有催眠作用,或是沙发虽旧但舒服的缘故,国子睡着了。她睡得很沉。中间醒来过一回,发现脚边的地上有瓶矿泉水,模糊地感到渴,没力气拿起来喝,又睡了过去。
再度醒来是被人拍醒的。是姐姐。
“我累死了。你倒是开心。”姐姐冷淡地说。
国子习惯了她的态度,揉揉眼睛说:“你下班了吗?我想回家。”
“现在又想回家了?在外面疯一天。”
想到回家又要三个人挤一间屋,国子重新开始郁闷。姐姐带她出去和妈妈桑打招呼,说今天麻烦您了。妈妈桑笑眯眯地说,下次再来玩吧。国子默默鞠了个躬。
电子表显示,她们来到街上是两点三十五分。路边一溜等客的出租车。有那么多的人在外面花钱到现在吗?国子不理解大人们的想法。钱多得用不完?为什么不能好好在自己家待着?你们的家想必是安定的堡垒,不会有上厕所从不关门的不速之客。
路过稻荷神社,姐姐爬上台阶,到神龛前扔钱祝祷。夜里拍掌的声音格外响。国子隔开几步,站在鸟居底下候着。鸟居两侧各有一只石狐,上扬的眼角在灯笼的黄光中显得妖异。
阿广最新的角色是狐。川美的收銀台摆着新剧的宣传单页,应该是姐姐放过去的。传单上的阿广戴着红白两色的狐面具,身穿建筑工人的深蓝色工作服。看介绍,又是一部让人云里雾里的实验性话剧。
回到家,房间是空的。阿广像狐一样来去匆匆。国子暗自松了口气。姐姐把放内衣的抽屉拉出来搜了一遍,尖声叫道:“他把钱拿走了!交房租的钱!我出门的时候给了他两万,他怎么还不知足!”
国子想说,谁让你不藏好呢?这时,她的胳膊被紧紧抓住了,整个人被摇来晃去。姐姐朝她吼:“你不该出门的!你如果在家——”她用力挣脱束缚,嚷回去:“我在家他还不是照样拿!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姐姐弯腰伏在地上,以手捂脸。国子以为她在哭,小心地伸手触碰她的肩。姐姐忽然坐直了,看着她说:“你去看看冰箱里还有啤酒吗?要是那家伙把酒喝完了,我要杀了他!”
啤酒罐在冷藏室排列成行。阿广不仅买了新的啤酒,还做了大麦茶冰着。该算是他的体贴还是心计?国子给姐姐拿了罐啤酒,自己倒了杯大麦茶。为了省电没开空调,褪去了热意的风,从通往阳台的落地纱窗一丝丝地渗进来。
“川美的那个奈酱……会到你店里上班吗?妈妈桑邀请她来着。”
“管她呢。我现在有更重大的事情要操心。”姐姐喝着啤酒,含混地说。指的是下个月的房租。
阿广离开后的第二天上午,国子从无梦的睡眠中醒来,发现家里只剩自己。她暗自一惊,从枕头支起半个身子,借着窗帘透进来的光线眺望空旷的房间。姐姐不会和妈妈一样消失了吧?
姐姐那边的被褥凌乱。昨晚喝空的两只啤酒罐不见了,空气中仍有微酸的发酵味儿。
看到枕头上的留条,国子松了口气。用的是从日记本撕下来的细方格。姐姐标志性的圆体字。你自己吃午饭。一枚五百日元硬币压在纸上。可以去吃拉面,或者走远些,有家店的午市套餐也只要五百。国子想,姐姐到底去哪儿了?找微贷公司借钱,还是去找阿广?两种选择说不出哪个更糟。要让她选,早该不搭理阿广才对。
洗漱完毕,她去了川美。十一点刚过,店里没有客人。坐在收银台后面的是奈酱。看见她,奈酱一笑。那是个同谋的笑,尽管她们并未共同谋划什么。
“你姐怎么没一起来?”
“她在睡。”国子撒谎道。
“今天吃什么?”
国子摊开掌心给她看。意思是,我不够一百,你看着办。
奈酱说:“你留着买零食好了。我来给你做个炒饭。”
国子这才注意到,平时像被圈养的熊那样待在厨房里的男人不见踪影。“你们厨师辞职了?”
“买乐透。说不定顺便溜去打小钢珠。今天没人管他,我们老板旅游去了。唉,也不招个人,我已经一周多没有休息。”
附近的餐馆基本上每周歇业一天,大多是星期天。唯有这家中餐馆格外勤勉,一周七天从上午十点半开到晚上十点。记忆中,最多的时候有两个打工的。也许因为奈酱一个人能干两个人的活儿,才没有招新人。月光酒吧的妈妈桑想让奈酱去她那里工作,也是看中她特别能吃苦吗?有点想问她会不会跳槽,国子最终只说:“这家店现在是你一个人的啦。”
奈酱扑哧一笑:“要真是这样就好了,赚到的钱都是我的。”
国子心头有什么动了一下,像小动物的爪子在挠。
炒饭很快做好了。不同于以前奶奶做的香肠炒饭,配料是鸡蛋和肉末。国子辨认出来,分别是蛋花汤和麻婆豆腐的材料。她几乎没怎么咀嚼就把油汪汪的饭粒吞咽下去,是真的饿了。上学虽然有各种烦心事,至少能吃上营养平衡的午饭。姐姐从来没让她拖欠过给学校的餐费。以前妈妈还在的时候,念高中的姐姐每天从家里带三明治作为午餐。说是三明治,其实就是超市临期打折的切片面包夹上荷包蛋和沙拉酱。国子一直以为三明治就长那样。和北原见面那天,他讲了一大堆话,接着像是忽然想起来似的,问她要不要吃点什么。菜单上有俱乐部三明治。切成三角形的面包去掉了面包皮,白生生的,和北原的肤色相近。面包之间是两条细线,绿色和白色。她放进嘴里才发现,绿的是黄瓜,白的是奶酪。那味道过于优雅淡泊,她连吃了三块才回过味儿来。挺好吃。
想到北原,不免想起他關于俳会的邀约。这个月底在镰仓,正好还没开学。如果不算上北原,她没见过其他写俳句的人。都是些怎样的人呢?并非不好奇。问题是,她没钱买火车票。北原一个字也没提路费的事,大概在他那个装满了诗情画意的脑袋里,根本想不到会有人去不起镰仓。毕竟又不是京都那样遥远的地方。
“我可以用店里的电话吗?”喝完榨菜蛋汤,她问奈酱。获得同意,她给末广诚打了个电话,问他今天有没有时间见面。他说下午要去补习班,放学后没问题。约在她家附近的小公园。放下电话,她注意到奈酱的视线。
“男朋友?”
又来了。国子想,好像和我很熟的样子,明明我们刚认识。“只是个同学……你来日本是为了攒钱吗?”
“其实不是。追根溯源,是因为我交了个坏男朋友。”
奈酱显然不是第一次讲“坏男朋友”的故事。她叙述的时候相当平静,也没有过多的渲染。她说,认识那个人的时候,我刚大学毕业。
居然是大学生。国子有些讶异。按她的认知,念大学期间在餐馆打工很常见,等到大学毕业,人们会在公司上班。
继续听下去,国子明白了,在中国的奈酱确实是公司职员。总之,奈酱毕业后没有像她的大多数同学那样当老师,嫌老师工资低。奈酱在公司的工作不太忙,晚上常去网络聊天室,和陌生人说话。和那个男人就是在聊天室认识的。他和奈酱的距离不算远,坐大巴一个多小时。相熟后,他们经常见面,因为男人比较忙,多数是奈酱去他的城市。
再后来,就像许多恋人之间会有的情况,他们分开了。是奈酱提出的。男朋友有很强的控制欲,她渐渐感到窒息,也不想按照他的要求,辞职去他那边。
“他不断打电话过来,到我上班的公司、我家。爸妈在我小时候离的婚。我爸又结婚了,我和奶奶住。我奶奶年纪大了,他也不知道对老人家客气点,上来就说,你孙女是个坏女人!”奈酱叹了口气。
“不能换个号码?”国子问。
“我的确把家里的电话号码改了,公司没法改啊。他三番五次地骚扰,同事们看我的眼神都不对了。实在没法待,我就辞了职。我奶奶拿她养老的钱给我找了个中介,让我来东京读语言学校。其实就是借着念书的名头过来打工。周围不少人这样做。”
“哦。”
国子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我姐姐也有个坏男朋友,也许比你从前那个更糟。不过,说出来也不会让现实动摇半分。她问奈酱:“你能借我点钱吗?我要买学校规定的辅导材料。”
“要多少?”
“两千。”
她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没想到奈酱立即从牛仔裤后袋摸出折叠的纸钞,展开来,给她两张。国子是第一次见到不用钱包的人。上次奈酱送她去姐姐店里,空着手没带包,钥匙往兜里一塞。
厨师从后门回了厨房。吃饭的客人陆续来了。国子往门外走,奈酱大声说“谢谢”,显得训练有素。国子回头喊道:“多谢款待!”
她到公园的时候,末广诚已经坐在长椅上。他给她带了一盒混合果汁。纸盒上写着,有你一天需要的维生素。她把吸管捅进贴了层锡箔的孔洞。果汁喝起来黏稠,略咸,像血。有一次在什么杂志上看过,这一类商品会先经过市场调查,让消费者试喝,综合意见,作出调整。所以要么是自己的味觉出了问题,要么是多数消费者喜欢血一样的果汁。
她感觉到旁边的男孩落在自己侧脸的视线。他们在学校里不交谈,没人知道诚是她死心塌地的爱慕者。他很少主动约她。一方面是胆怯,一方面是没时间。他家里一心盼着他能考上排名靠前的私立高中,安排了补习班和家教。不难预见,高中他们将会分道扬镳。她只有国文的分数高,其他科目成绩平平。
“你上次和编辑见面,怎么样?”诚开口说道。看样子,这句话在他心头压了有一阵了。
“什么怎么样?”
“就是……向你约稿吗?”
“你想多了。”
诚是唯一知道她报名参赛和获奖的人。若追根溯源,她参赛是因为他。某天放学后,他等在她家附近,递给她一份刊有征文启事的报纸。一等奖三十万日元。她未加思索就从旧作当中找了合适的寄去。遗憾的是大奖没落到她的头上,给了一个秋田县的老太太。优秀奖是一支钢笔,和北原见面的时候拿到了。她不懂牌子,问了诚,并认真地考虑,要不要把钢笔送去当铺。不过,那毕竟是她以自己的能力赚到的第一件东西。她尚未下决心放弃。
她吮吸最后的果汁,纸盒缩起来,发出吱吱声。这个公园没有沙坑和滑梯,所以很少有带孩子过来的年轻母亲,三条长椅经常被吸烟吃便当打游戏发呆的上班族占据。这会儿除了他俩,只有一个男人隔开一截坐在最靠里的长椅上,泛着青筋的手臂交错在胸前,闭眼打盹。那人裹着花头巾,身上是灰T恤,卡其色外套缠在腰间,阔腿长裤底下是黑色分趾鞋。裤子和鞋子彰显职业。鸢职人。建筑工地的高空作业人员。爱丽丝有个常客是工地的小头头。形容枯槁的瘦子。有一次她和姐姐在店里,瘦子对妈妈说,你家两个都是女儿,要是儿子,可以到我的工地干活,我一定会照顾好。女儿嘛……他咧开嘴角说,总有活路。
国子那时还是个小学生,工头不怀好意的笑印在脑海深处,不曾淡却。
她起身去扔纸盒,回来的时候瞟一眼鸢职人粗壮的胳膊,又看向诚的短袖探出的细细的臂膀。她莫名地羡慕他们。花力气或者死读书,他们的活路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不像她。
“我有件事需要你帮忙。”她居高临下地对诚说,“边走边谈吧。”
诚乖乖起身,跟着她走出公园。这片老住宅区的巷子藏着若干店家,随着黄昏降临,空气被染上了高汤和烧烤的气味。途中遇到几个人,骑车的走路的,没人关注初中生模样的少年少女的谈话。
“要做的话就得趁今天。”她解释说,“万一川美的女店主明天就回来上班了呢。他们店的厨师爱溜班,过了九点,他不会留在店里。厨房有道后门,我可以从那里先判断情况。只要厨师不在,店里就只有一个店员。放心,是女的,看起来也没什么战斗力。你需要做的只是戴上这个,用刀子吓唬她,让她把收银机里的钱交出来。”
她把斜背的挎包拉到身前,掀開盖子给他看里面的东西。她自己也说不清,计划是在问奈酱借钱之前还是之后成形的。奈酱的两千加上姐姐给的五百,往返镰仓应该够了。可她想要的不是和其他写俳句的人见面。从川美出来,她去了一站地之外的食杂店。小学时候常去光顾,店里有零食玩具文具日用品,想得到的都有。她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也就是此刻她给诚看的薄薄的塑料制品。
狐面具。
“可是……”诚欲言又止。
“那家店没有监控。再说我们的重点不是抢劫。等你离开,我会装作正好去他们店里。那个店员肯定很慌,我会问她发生了什么,然后劝她报警。我姐的男朋友演戏的道具,和这个一模一样。店里放着传单呢,上面有那家伙戴面具的照片,她一定看过。”
诚闷闷地说:“我和你姐的男朋友,身材差太远了吧?那可是大人。”
她一笑:“可巧了,他和你很像。不管是身高,还是胖瘦。”
国子计划九点执行抢劫。还有三个多小时,她领着诚去图书馆打发时间。为此,诚对家里撒了谎,说补习班临时调课,下周的某节课挪到今晚。
等时间临近,到川美的后门往里一看,厨师走了,店内空旷,电视机开得比平时响。国子想,奈酱此时一定正开心呢,像家长不在的小孩。她忍不住有些微抱歉,为接下来必须完成的事。对奈酱来说,无论是短暂的独处,还是拥有这家店的幻觉,都将被持刀戴狐面具的抢劫者打破。
国子努力回想妈妈离开的那天,借此让决心变得稳固。那是个寻常的夏日,对,比现在早一个月,她还没放暑假。早上醒来,一身黏腻的汗。电风扇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要到兵荒马乱的一天过完,她和姐姐才会发现,风扇坏掉了。简直就像它偏偏选了妈妈走掉的日子自杀。
最初的慌乱过去后,姐妹俩有过一番讨论。姑姑肯定不愿收留她们。冈山早已不是故乡,还不如留在东京。不过,真正替她们作决定的,是在妈妈离开的第二天来敲门的黑崎。估计是爱丽丝的妈妈桑传递的消息。
国子冲诚做了个手势,示意他跟着自己绕到前门,后者傻乎乎地站在离她一米多远的地方,胸前是倒背的双肩书包。拉链敞着,一伸手就能拿到搁在最上面的面具,侧兜是国子从家里拿的柳叶形厨刀,插在塑料刀鞘里。
诚可能后悔了,不过没表现出来。他按国子说的做了。戴上面具,进店,站在收银台前,举刀恐吓。国子站在川美和旁边一间店之间不到半米的通道上,从侧窗往里看。通道上没有灯,夜色掩盖了她的身形。而且收银台对着店的正面,她不在奈酱的视线范围。
奈酱站起来,动作缓慢,像个梦游的人。奈酱的手被挡住了,只能从肩膀的动作猜测,她开了收银机,从几个抽屉拿钱。国子看到她把钱放在账台上。戴狐面具的人迟疑片刻,拿了钱就跑。
憋在胸腔里的一口气被国子呼出来。奈酱缓缓坐了回去,视野内只剩下收银台的轮廓,和店里的桌椅一样是黑色的。按照约定,诚会骑车离开,把东西带回家藏好,他们明天再见面。她在心里数到一百,绕到店的正面,推门进去。
收银台毫无动静,她站在边上往里看。女人趴着,马尾辫垂在脖子的一侧,姿态如同上课打瞌睡的学生。她喊了声“奈酱”,女人动了一下,抬起头。对上一双被泪水浸泡的眼睛,国子吃了一惊。她知道奈酱会害怕,可没想到会直接吓哭了。
“怎么了?”
“没什么。”奈酱擦掉泪,冲她挤出一个歪斜的笑。“你不会是饿了吧,蛋炒饭这么不顶饱?”
和预想的不一样。不该是这样啊。她执拗地问:“你为什么哭?”
“没什么,想起一些事。你今天又不想回家?”
她摇头。奈酱说:“你等我一下。”
接下来的情形恍如昨天的重演。她坐在角落里等奈酱打扫,俩人一起出门,奈酱用钥匙锁了门。她一直在等奈酱主动提被打劫的事,然而对方始终没开口。她的焦急逐渐膨胀,转为愤怒。奈酱真蠢,到底在想什么?难道没发现抢劫犯和话剧海报那人同样的打扮吗?她知道,警察没那么傻,不会就此以为阿广是抢劫犯。可只要奈酱报警,警察免不了把那家伙喊去问话,顺利的话,说不定还能让他丢了角色。这是对他拿走她们的房租的惩罚。
可是,奈酱表现得就像打算默默扛下店里的损失。国子被一路送回老旧公寓二楼最边上的家,奈酱看着她开门进去,转身离开。
关了门,国子没开灯也没换拖鞋,背靠着门在玄关蹲下,曳出一声叹息。
大人们一个个的都在想些什么?妈妈,姐姐,还有奈酱,都让她搞不懂。
心里像是梗着一团,这感觉似曾相识。她把脑袋埋在膝盖上,直到小腿开始传来针扎似的麻木。对了,此刻的茫然,以前也遇到过。
妈妈走后的第二天,姐姐让她留下看家,和黑崎一道出门。回来的时候,姐姐带了冰激凌。比平时妈妈买的品种高级。姐姐说,你不用管,你继续念书。
前几天,姐姐被人打了。姐姐回家后用毛巾裹了冰块冷敷,一边从嘴里吸气,一边用纸巾擦鼻涕和眼泪。国子在装睡,因为不知该怎么面对姐姐。
总是如此。她无比痛切地意识到,自己只是个孩子。幼小无用。
*
8月14日
黑崎这个混蛋。
我的脑子里仿佛煮了一锅咖喱,沸腾的泡沫全是骂人的话。混蛋。狗屎。要杀了你。但我知道,面对他的时候,我一个字也没勇气说出口。
洗澡时照了镜子,哭过的眼睛还有点肿,除此以外便看不出我昨晚有多惨。淤青都在锁骨以下。现在还觉得想吐。黑崎的残暴避开了脸。用他的话说,怎么可以损害重要的商品呢。即便在挨打的当时,比起疼痛,我感到更多的是屈辱。
手机上有他发来的邮件。今天送你上班。后面跟了个爱心。
这算是抚慰,还是为了确认他的所有权?我苦笑起来。书桌挨着墙的内沿竖排着国子的课本。笔筒里有铅笔和美工刀。旁边是以前妈妈打小钢珠赢来的企鹅布偶。那一块空间异常整洁,像是从什么外太空降落到这个家的微型宇宙飞船。
妹妹在厕所里一直不出来。我喊,你便秘了?她不应。这丫头越来越古怪了。
要没有妹妹,我可能真的跑了。像妈妈那样,扔下一切。
8月16日
昨晚,妹妹来了店里。
另一个奈酱送她来的。这样写有些奇怪。她是个中国人,名字和我一样。
结果阿广只待了一晚就走了。男人都一样。钱第一,情第二。不,说到底,男人的情和女人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我好累。不想去工作。
8月17日
刚起床,接着写昨天的日记。
二十號就得交房租,没办法,我去找妈妈桑,问她能否预支下个月的工资。以前试过一次,被拒绝了。现在好歹也在月光工作了两年,也许她的态度能有所松动。
我又是鞠躬又是低声下气,她倒好,悠哉地点了一支烟,扯出五毫米的笑容说,听黑崎讲,你打算跳槽来着。
所以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去另一间店面试的事,黑崎很快就知道了。他还告诉了妈妈桑,他们本来就是一伙的。我在店里的工资和奖金,妈妈桑每次直接把大头给了黑崎,只给我留点基本生活费。原本想着换一家店,自主支配的钱能多些,又不是打算赖账不还。黑崎根本不听我的解释。
妈妈桑又说,我当初可是好心才收留你。你刚来的时候会什么?倒个酒都倒不好,话也不会接。你现在的专业素养,都是我一手培养的。
我说,我真的特别感激您。跳槽的想法是我一时糊涂,以后绝不会有。
费了好大的劲,她终于松动了,答应预支给我五万。休息室里没有桌子,我坐在沙发上,往膝盖垫了本菜单写借条,妈妈桑又说,对了,另一个奈酱,你和她挺熟的不是吗,你问问她要不要来我们店,待遇从优。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川美的那个。我和那人也就是聊过几回,谈不上有多熟。不管熟不熟,让我劝人来这里工作,我可开不了口。念头在心里滚了几滚,我说“好”。
意外的是,晚上十点不到,那个奈酱又来了,是来找我的。妈妈桑去其他店串门了,瞳和广美有客人,我正好闲着,把她带进休息室。她显得憔悴,一开口就说,救救我。我吓了一跳。经过一番问答,总算搞清楚了,她今天在店里遇到了抢劫。她把抢劫者的模样讲了一遍,我越听越心惊。听起来很像阿广,无论是身形,还是那个莫名其妙的面具。要说有人正好戴了同样的面具抢劫,像他那么细瘦的男人可不多。把新剧的传单放到川美的时候,我还炫耀地跟她讲过,这是我男朋友。她不会不记得吧?现在来找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她像是根本没注意到我的表情,自顾说,老板这几天不在,只要偷偷补上空,不让发现就行,不然就糟了。
按理我该问她,为什么不报警?可我问不出口。
脑子里拼命回忆白天去找阿广的情形。我本来想好了,要让他把拿走的钱吐出来。可是一看到他,之前的想法就烟消云散了。我们久违地约了个会。说是约会,其实也就是去游戏房打游戏,然后在家庭餐厅吃了饭。他晚上有排练,我坐地铁回来上班。现在回想,说不定他是在撒谎。实际上他跑去川美了……不过,抢劫可不像他干得出的事……
我听见自己问,你需要多少?
她想了一下才说,被拿走四万多,因为不光是一天的营业额,还有准备金。
我把还没焐热的五张钞票抽出四张给她,说,我只能帮你这么多了。
她抓住我的手,说,谢谢,你真是我的恩人。我回头一定还给你。
我想起妈妈桑的嘱托,狠狠心问她,对了,你要不要来我们店工作啊,收入肯定比你在川美强。
她弯起眼睛说,谢谢你为我考虑,不过,还是算了。
反正妈妈桑不在,我送她下楼。走到楼道口才发现,下雨了。我问她有没有伞,她说,不要紧,就几步路。她就像感觉不到雨点似的慢悠悠地走了,我看了一会儿她的背影。之前在电梯里的时候,她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奈酱啊,我有句忠告,只有硬心肠的人,才能活下去。
下面是今天的日记。
做好人还是有好报的。国子说她的俳句拿了一个奖,奖金三万。我问她需要给银行账号吗?她说下午去报社领,不用我陪。一高兴,中午我带她去吃了鳗鱼饭,用的是昨天剩下的一万。有了奖金的三万,再问微贷借点钱,就能补上房租的缺口。和广美一样,我现在也有点债多不愁的架势了。
*
陶夏开门进屋,咖喱味儿扑面而来,她皱了下鼻子。她到浴室拿了毛巾,擦去头发上的雨水,打开冰箱拿水喝。不出所料,冷藏室里赫然躺着大乐扣盒子,透过塑料可以看到褐色的内容,蛮横的香料味直往鼻子里灌。不知是两名室友当中的谁做的。可能是琴美,由纪很少做饭。琴美和由纪都不是真名,那两人来自湖南和广西,分别在正骨院和面包工厂打工。由纪常带没切过的整条吐司回来,原味的、红豆的、全麦的,各个口味吃起来没什么区别,一股大工业流水线味儿。按理陶夏也可以从店里带吃的回家,她一次也没带过。犯不着讨好琴美和由纪,反正她在这里不会待很久。
今天是八月十六日星期三,明天赵姐就回来了。和伊藤去伊豆,一泊二食。上周,赵姐讲起旅游的计划,语气像个快活的小姑娘,眼角的笑纹挂不住粉,像开裂的旱地。陶夏故作难色道,哎,那我不是要一个人看店了?赵姐说,有强哥在,哪里是一个人。
厨师强哥据说是伊藤的什么亲戚。赵姐在的时候,他尚且常常溜班,不难预想,老板不在,午饭晚饭的时段他能待在厨房就不错了。
陶夏笑眯眯地应道,也是哦。
那是闪电降临的瞬间。陶夏的大脑如同旷野,平日里天高云阔,一无所想。灵感来临时,大片的乌云簇拥着堆满天空,闪电纵贯,像河流,像血管,将天与地连为一体。她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被光明的前景照亮。
赵姐说,奈酱啊,你平时也该多笑,你不笑的时候显得苦相。
陶夏先把自己房间的落地窗打开,留了纱窗,让淤积一天的热气散出去,然后进浴室准备洗澡。浴缸下水口堆着不知是谁的长发,她用纸巾垫着手,把头发拽出来扔掉。要在平时,这会让她心情恶劣,今天她毫不在意。
开了花洒,等水热了,她小心地迈进浴缸。日本的浴缸深得很,进出费力。三居室每人一间,厨浴合用,没人用浴缸泡澡,都只是淋浴。浴室墙壁的防水贴面泛黄,天花板接缝处有黑色的霉斑,马桶抽水的声音大得像重型卡车开过。但对陶夏来说,有地方睡觉,有热水澡,还有单独的房间,算得上奢侈。像她这样签证过期的“黑户”,能租到房子就該庆幸。整栋公寓楼属于一间公司,据说老板是伊藤的熟人,也是混社会的。对房客的要求不严,楼里的居民大多是在日本打工的外国人。
陶夏裹着浴巾从水汽蒸腾的浴室出来,热得像煮过的虾。房间里没有空调,只有摆在地上的电扇。明天她就能脱离这一切了。这个念头让她感到踏实,忘了炎热。她换上当睡衣的旧T恤,在剥掉了床单的空荡荡的床垫上躺下。上一个住处是男友的,那人喝醉了打人,她离开的时候只带了少许衣物,像欠债夜逃的人。入住的时候买了床垫和折叠矮桌,摆在地上,算是有了基本的家具。后来慢慢添置了电扇炒锅杯子等杂物。身外物扔下就行。她的行李已经收好了,明天一拿到钱就走。
刚到川美的时候,陶夏只求一份安定。赵姐嘴上说要找新的小时工,一直没找。打黑工的人有的是被欺压得更厉害的例子,陶夏并不在意。要说她怎么会改变想法,把赵姐当作肥羊,只能说,是对方先散发出可食用的气息。第一个月快要过完的时候,她掌握了店里的某种规律。每到星期四,伊藤店里的人会送钱过来,赵姐将其锁在一个带提手的便携式钱箱里,如此四次,到了月底,有人来取走钱箱,第二天送回。老式钱箱没有密码锁,用钥匙就能开。取钱的那伙人想必拥有同样的钥匙。伊藤的麻将馆的客人看着寒酸,从他们身上赚不到多少钱,陶夏和强哥聊天,顺便套话,搞懂了,伊藤是帮放债的大佬收债的,收到的钱不放在店里,每周转移,是为了防止警察上门。伊藤原籍四川,姓什么不知道,强哥喊他“三叔”。他娶了个日本女人,改成妻子的姓。仿佛是为了表示不忘本,找了老乡赵凤珍作为情人,还资助她开了川菜馆。强哥说,三叔还有别人,小四小五,赵姐不哭不闹,是因为流水从她这里过。女人就是傻,她以为这些钱是三叔对她没变心的证明,不就是转个手吗?好比一只鸭子,大佬吃肉,三叔啃点鸭翅膀鸭脚掌,她只闻到鸭毛腥,一口吃不到。
陶夏仔细观察赵姐放钥匙的习惯,认为有隙可乘。她迟迟没下定决心,直到赵姐说要把店交给她一整天。灵感疾如闪电。她想,重点不是钥匙,是钱箱。
她提前上网选了同样款式的钱箱,二手货,新旧成色差不多,附带一式两把钥匙。指定星期三送到。卖家挺靠谱,上午,货来了。一如她的预期,开店后不见强哥,估计要到饭点才会姗姗来迟。纸箱里是厚厚的起泡纸,用胶带固定,她拆了几分钟,终于露出铁灰色的金属箱。如果不把两只钱箱放在一起,光看一个,很难注意到被调了包。陶夏抚摸冰冷的金属外壳,感觉到掌心微汗,不是拆包装热的,而是激动的。
不知是伊藤还是那边大老板的主意,赵姐他们去旅游前,虽然还没到月底,有人来拿过钱,此刻箱子是空的。不过没关系,这周四也就是明天,会有新的款子进来。送钱的总是那两个人之一,寸头或黄毛,一般选择午饭后店里比较空的时候出现,赵姐每次像个长辈似的,问人吃了没,有时让其坐下吃一顿。只要在那之前从赵姐包里拿出海豚钥匙圈,把钥匙换掉就行。以赵姐的智商,不会发现钱箱本身被调了包。而且她对陶夏很放心,经常不等打烊就走了。陶夏握着两把钥匙想,我会站好最后一班岗。
陶夏把买的钱箱和外包装分别放在收银台底下,刚把旧钱箱塞进厨房橱柜的角落,国子来了店里。因为心情正好,她请小姑娘吃了蛋炒饭。小姑娘要借钱,她也爽快地应了。虽然肯定来不及等对方还,以后也不会再见。小姑娘像是有个男朋友,借用店里的电话,和人约时间。陶夏和她聊天,直到有新的客人进来。陶夏说,今天是特别菜单,蛋炒饭。客人显得茫然,这时强哥终于回来了,陶夏便改口道,开玩笑的,您要点什么?
两点半,店里空了,强哥又走了。陶夏想把纸箱和泡沫纸扔掉,接着想起,今天不是指定的纸品回收日。附近的公园倒是有垃圾桶,不过那里白天常有溜班休息的上班族,扔大垃圾太显眼。她打算等五点以后没什么人再去。
也是巧,她拎着包装过去,正好撞见国子和她的小男朋友。当时她离公园十几步,见那两人从里面出来,不由得稍作停顿。等她处理完累赘,离开公园,少年少女尚未走远,肩并肩说着什么。黄昏的光线和窄巷的风景,让他们的背影如同日剧的画面。
陶夏想,国子有点像我小时候。
那种疏离、自以为是,和大人之间的距离感,少女时期的陶夏分明也有过。
很快她将意识到自己的错误。那就是个小白眼狼,犯不着对她好。和自己根本也不像。她完美的计划差点就被三流抢劫犯给打破了。
离关店还有一个小时,进来一个戴面具的家伙。陶夏立刻从T恤仔裤的搭配认出来,是下午和国子一道的男生。
她感到可笑,更可笑的是,她还是慌了神,大厦将倾的预感。她把收银机里一万、五千和一千的纸币全抽出来给对方,目睹他仓皇离去,全身的力气倏然消失,不由得坐下来,往桌上一趴。就像拉动了老式弹球游戏机的开关,球弹出,进入轨道,击打计分板,撞亮一连串的彩灯,但压根儿没法控制球的最后走向。如果赵姐回来发现收银机的钱没了,陶夏真是有嘴也说不清。她说是抢劫,万一赵姐不信,以为她是监守自盗呢?作为一个签证过期的人,她也没法立即报警。
门开了,有人进来,是国子。一开始,陶夏没搞懂对方的逻辑,打一棒子给一甜枣?还是说,拙劣的抢劫布局,只是这个女孩为了进一步接近自己而做的铺垫?如果是那样,该是多孤单的一个孩子?陶夏想起自己当钥匙儿童的那些年,回到连灰尘也静悄悄的家,从橱柜里拿出冷饭,用热水泡了,倒几滴酱油,扒拉下肚就是一顿。稍微大一些,她学会了做蛋炒饭。裹着油混着鸡蛋碎片的饭粒,是那么美妙。
她对国子讲的故事不完全属实。她没念过大学,初中毕业就开始辗转打工。她确实交过网上认识的男朋友。她精心选择对象,找的都是那种念完大学但脑子不好使的男人。她编了很多故事,从他们那里获取金钱。男人很好骗,若干照片,每天的短信问候,几个电话,他们就产生了恋爱的错觉。
她又何尝不在错觉当中?她以为自己走在一条男人的奉献铺就的大道上。其实脚下哪有路,根本是高空钢丝。遇到某个人,她动了真情。不仅见了面,还上了床。因为是异地,在一起的时间有限,她的情绪因对方起起落落。她付路费去看他,吃饭开房,也不肯让对方付账。她想,这就是爱吧。
过了半年多,她发现,那人是个有妇之夫。
打电话到公司骚扰,是她采取的一系列报复的开端。最后那人被她搞怕了,赔了一笔钱。她用那笔钱来了日本。语言班只去了报到的前两天,她先找了家韩国人开的餐馆打工,毕竟和他们没有语言障碍。重新捡起国内初中学过的日语,一半靠电视,一半靠男朋友。第一个男朋友是在日朝鲜族。第二个是在日韩国人,经济条件不错,然而惯用暴力,让她最终不堪忍受。她有时想起被抛在遥远身后的旧爱,不带隐痛。所有的经历不过是落下的雪,雪总有融化的时候,她是藏在雪下的草根,转年又能冒头吹风晒太阳。
经历拙劣的抢劫,陶夏的双眼因哭泣而酸胀。她撑起眼皮,盯视名叫矢口国子的少女。她一度以为少女和从前的自己相像,如今看来又是错觉。国子毫不迟疑地策划抢劫,过后来嘘寒问暖,她可做不到。她猜不到少女的意图,只觉狼狈,咬了后槽牙暗想,这笔钱我不是拿不出来,但我凭什么为你买单?我自有地方拿回来。
关店后,她去找了国子的姐姐。
向矢口夏讲述被抢的经过,她注意到,另一个奈酱的表情透出切身的慌乱,有点古怪。难道做姐姐的知道妹妹和同学伙同起来做坏事?终于,她滞后地反应过来,那个古怪的面具——
细长的眼尾翘起,嘴巴是红色的弧线,耳朵也是红色的。像猫和鬼的混合体。陶夏不熟悉日本的文化符号,不知道那是狐面具。川美的收银台上摆着若干宣传单页,附近街区的美食地图、小剧场话剧、夜总会、咖啡馆。能放在店里的,要么是伊藤的关系户,要么是赵姐的熟人。陶夏的日语读写不行,只认识平假名,片假名靠猜,日汉字也念不出,形同半文盲,所以她对印了字的纸漠不关心,也没记住矢口夏拿来的传单是个什么剧。对传单上的照片,总算还有模糊的印象。那个面具……对!是一样的。
矢口夏说过,那是她男朋友的戏。赵姐说,那个奈酱迷她男朋友迷得不行。还说,奈酱,你们都叫奈酱,你可不要像她。男人都靠不住。
陶夏想笑。所以矢口夏的男朋友是和国子一起的那个一看就未成年的男孩?还被那么小的丫头片子怂恿了抢劫?矢口夏的男人运,看起来比自己还要糟糕得多。
很难不想起前几天的经历。她像往常一样关了店往家走,路过银行旁边的楼——那时她还不知道另一个奈酱工作的店就在楼上,只知道那栋五层楼里塞满了店铺,外墙挂着一串灯箱,白天不起眼,晚上像一排月亮——看见一个男的在打女人。女的不知是喝醉了还是放弃了抵抗,坐在地上,被对方揪着领口拉起来,又一脚踢翻。女人的无袖连衣裙闪着银光,尽管是夏天的夜晚,裸露的大腿小腿和脚踝看着让人感到冷。不,也许是自己挨打的记忆让陶夏泛起寒意。二月的一天,她穿着睡衣裤和袜子夺门而出,在楼下徘徊了十几分钟,又哀哀地回去恳求对方。陶夏毫不停留地走了过去。怎么也轮不到她一个外国人,又是弱女子多管闲事。回到家,冰箱里的瓶装水空了。陶夏怀疑是室友们偷喝了,有点烦躁。她重新出门,去便利店,买了水和冰激凌。她喜欢夏天在空调房间吃冷饮。比起家里,便利店足够凉快。在靠窗的餐饮区用小勺吃冰激凌的时候,一个女人来到旁边,双手捧着咖啡纸杯,并不喝。女人在轻微地发抖。陶夏认出那是矢口夏,另一个奈酱,便打了个招呼。奈酱披了件小西装,里面是闪银的裙子,很眼熟。陶夏想,原来刚才是她。
陶夏打完招呼便尴尬地沉默,想快点吃完离开,没想到对方主动聊了起来。矢口夏说,你是独生女?陶夏点头。那边说,我有个妹妹,叫kuniko。她聪明、固执,像我爸。爸爸活着的时候没告诉我们,妹妹的妈妈究竟是谁。妹妹被送到老家的时候两岁多,小时候的事她肯定不记得了。再大一些,她整天跟在我后面,像个小尾巴。
她喝一口咖啡,继续说,三年前,我带着妹妹来东京找妈妈。我可能做错了,因为妈妈并不是她的妈妈。当面虽然没讲,我知道妈妈心里是不开心的。后来,妈妈走了。
如果不是有赵姐的八卦打底,陶夏差点以为“走了”指的是“过世”。用赵姐的话说,矢口夏命苦,为了给逃掉的母亲还债,十八岁就当了陪酒女。平时那个奈酱来店里都是清爽的日常打扮,此刻她的假睫毛颤颤悠悠,红唇泛着唇釉的油光,显得成熟又疲惫。
“做姐姐,有时候,也有点累。不过,谁让我是姐姐呢。”她像是并不期待陶夏的回应,说完这句话,陷入沉思。陶夏吃完冰激凌,说了声“再见”,她连睫毛都没动弹。陶夏想,挨了打不用处理吗?不过反正不关自己的事。
另一个奈酱虽然有着和自己相同的名字,陶夏从未在她身上产生面对国子的那种亲近感。陶夏以为,是因为矢口夏有点蠢。不管是帮母亲还债,还是照顾同父异母的妹妹,都是傻子做的事。此时为了把收银机被劫的缺口补上,来问她“借钱”,并发现抢劫者是谁,陶夏感到奈酱的蠢让她不适。奈酱看来也意识到男友做了什么,大概为了转换话题,她开始一个劲地劝陶夏到月光上班,仿佛是真心为她好。陶夏自问尚未沦落到这般地步,何况,明天,只要到了明天,她就会有一大笔进账,从此和这个地域这些人永别了。她注视奈酱不擅掩饰的细微表情,从惶惑、恐惧、忧心到劝告,感觉像在观望一部音画不同步的电影。直到奈酱陪着进了电梯,她意识到,那种无法解释的错位感,源自她再也无法回到从前的自己。很久以前,她和另一个奈酱一样傻,她当时已经是个熟练的网络骗子,却因为一场投入的恋爱崴了脚。
躺在床垫上听着二手电扇摇头的吱呀声,陶夏掐断了关于矢口姐妹的种种不合时宜的思绪,闭上眼。
她做了一個梦。
梦里,她是个小女孩,小学生或者初中生,梳着童花头。她在一辆大巴上,她知道那是前往东京的夜行大巴。车上的乘客几乎全在睡,她因为尿意醒过来,摸了摸安全带,明知应该起身去靠近车门的厕所,身体懒得动弹。她转过头,旁边靠走道的座位上,姐姐以扭曲的姿势歪着脑袋,半张着嘴,醒来时估计会落枕。她从两人之间的座位缝隙捡起掉落的旅行枕,掰着姐姐的脑袋,让其枕上。
不知何时,她又睡着了。到底也没去厕所。等她再次睁开眼,车停在一处休息站。身旁的座位空着。姐姐大概下去买东西和上厕所了。她伸了个懒腰,视线掠过行李架。
本该在那上面的姐姐的背包不见了。
姐姐扔下自己一个人走了?也不是没有可能。对姐姐来说,自己想必是个大号的累赘。紧迫的尿意消失了,代之以心口的骚动。她不敢解开安全带,坐在原位,一心一意地等姐姐回来,或不回来。
默音,小说作者,日本文学译者。已出版小说《甲马》《星在深渊中》《一字六十春》等。译有《真幌站前多田便利屋》《京都的正常体温》《青梅竹马》《日日杂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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