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杰
(西南民族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四川成都 610041)
《琱玉集》一书,国内亡佚已久,其残帙零本两卷(卷十二、卷十四)尚存于日本,自清末贵州黎庶昌驻日期间编《古逸丛书》始,方才回归国人视野,是比较有代表性的域外汉籍之一。
《琱玉集》被学界定义为私修类书,其装帧采用六朝至唐五代较为流行的卷轴装,编目采取分类记事的方式,包含“聪慧、壮力、鉴识、感应、美人、丑人、肥人、瘦人、嗜酒、别味、祥瑞、怪异”十二篇,体例为“人名、时代、籍贯、事迹、出处”。现存零卷共计171条细目,内容主要为各人名所对应的奇闻轶事,征引古籍颇丰,包括大量已亡佚者或与传世文献甚异者。字体选用小楷,极类唐时盛行的“经生体”,卷末写有“天平十九年岁在丁亥”(747年)字样,表明其抄写时间为唐玄宗天宝六年,背面写有《司空大辨正广智和上表制集》卷二、卷三全文。日本对此书高度重视,于明治三十八年(1905年)四月将之定为国宝,山田孝雄更是称其为“和汉文学史上之枢纽”[1]315。
从《琱玉集》自身和日本学界的态度来看,此书的价值不言而喻。日本学界对此书的研究众多,山田孝雄、西野贞治、川口久雄、内山知也、柳濑喜代志等均有相关著述。而国内虽有不少知名学者援引此书,如余嘉锡《四库提要辩证》、鲁迅《古小说钩沉》、顾颉刚《孟姜女故事研究》等均涉及此书,但除童岭、郑易林有过专门研究外,鲜有学者予以专论,可见国内学界尚未充分注意到其价值所在。故本文在讨论其争议最大的成书年代后,将浅论此书价值所在,试图以此来引起学界关注。
欲对这一具有较高学术价值的古籍进行研究,首先便绕不开对其成书年代的判断,否则,就只能限于对古籍本身的研究而无法将其放置到一定的学术体系之下,彰显其真正的价值。正如张涌泉所言:“了解资料的成书和抄刻时代,才能确知数据的史料价值和校勘价值。”[2]
日本宝生院所藏《琱玉集》零卷,按卷末所写的“天平十九年”,当为公元747年日本人所抄,其抄写年代有文献为证,自是无所争议,而其成书年代却颇为学界所争论。有关此书的成书年代,学界目前分为六朝和初唐二说,为方便读者知其争论源流,简列两派观点及论据如下:
六朝说
1.清儒李慈铭认为:“其书掇拾奇零,绝无条理,重悂贝也缪,不胜指摘,盖是六朝末季底下之书也。”另外他还对《琱玉集卷十二·感应篇·杞良妻泣崩城》“娘子生于长者,处在深宫”中“长者”“深宫”二词做了词义训诂,认为“长者指富贵之家”“深宫通指上下”,此为“汉魏间古义”,以此佐证此书出于六朝末[3]。
2.山田孝雄认为《琱玉集》所记录细目时代均不晚于梁代,推测此书应为六朝所作,并根据其编目和形制,推测其为“世说新语之亚流,唐时蒙求之先踪”[1]315。
3.童岭详考《琱玉集》文献细则及其出典情况,梳理各条传主所处时代,论证所引《类林》应为裴子野本《类林》,反驳持唐初说学者所强调的《琱玉集》引用于立政《类林》的观点,进而对李慈铭的观点表示赞同[4]450-459。
4.郑易林认为“今南梁城是也”为编者所作案语,并根据地理沿革,结合侨州郡县制,推断此书不会为唐时所作[5]205-215,而可能出于梁陈时期。
初唐说
1.西野贞治结合敦煌卷S.2072(1)本文不涉及对S.2072的讨论,有关此卷是否为《琱玉集》残卷学界尚有争议。,认为此卷与《琱玉集》同为一书;之后又根据两书均引用了《后汉书》李贤注和唐初于立政《类林》中的内容,认为此书为初唐所作[6]794-803。之后,川口久雄根据《琱玉集》佚文与《类林》的近似文本[7]、王三庆比较敦煌卷P.2635《类林》、西夏本《类林》、金代文人王朋寿《重刊增广分门类林杂说》等多个版本的《类林》与《琱玉集》的异同,完善此说[8]。
2.柳濑喜代志、矢作武根据此书的征引文献、形制特点,认为《琱玉集》成书于唐初。其理由主要有三:一是《琱玉集》多次援引隋唐前引用甚少的《尚书中侯》;二是“杞良”条中的孟姜女故事与唐代《文选抄》所引的故事内容细节相似;三是开篇的小序疑似参考了《初学记》[9]。
经过文本细读,再反观前人众说,笔者认为以下三点较为可信:第一,清儒李慈铭所言此书“掇拾奇零,绝无条理,重悂贝也缪,不胜指摘”之特点;第二,山田孝雄对编目和形制的评价,即“世说新语之亚流,唐时蒙求之先踪”;第三,童岭详考文献细则及其出典,梳理各条传主所处时代,结合作者生平证明《类林》应为裴子野本而非于立政本。
除以上三点外,其余关于《琱玉集》成书年代的论述均存在不够严谨的地方,其成书时间需进一步考证:
1.大儒李慈铭根据此书“掇拾奇零,绝无条理,重悂贝也缪,不胜指摘”的特点,便直接断言此书“盖是六朝末季底下之书也”。初唐风尚,踵武六朝,两者有大量相似之处并不奇怪,仅以此判断其成书于六朝就显得有些不够严谨。
从其所训词义来看,李氏认为“杞良”条中“长者(富贵之家)”“深宫(通指上下)”二词为汉魏间古义,以此佐证六朝末之说。可“长者”“深宫”并非只为六朝所用,如《水浒传》有言:“他(卢俊义)是北京大名府第一等长者,如何能够得他来落草”[10];再者,《琱玉集》原文谓“杞良”条出六朝小说《同贤记》,“长者”“深宫”二词,有可能是从《同贤记》书中所引,并非编者之语,怎可据此来佐证《琱玉集》成书于六朝?
2.山田孝雄根据此书所记录事项均不晚于梁代,推测其成书年代应该在六朝。如今《琱玉集》所能考释者,独残卷有二,其他篇卷中,是否存梁代以后的故事条目,暂不得而知,我们自然也不能从这个角度去判断《琱玉集》的成书时间。
3.郑易林认为,“今南梁城是也”是编者案语,是编者结合其所处时代的实际情况介绍文中所言的地理位置。通过对“南梁城”地理位置的考论,郑氏指出《琱玉集》的成书年代最可能在梁陈时期[5]206。但笔者觉得,此句应当不是案语,而更像是转引,试比较其他案语与此言的不同之处:
石番,周时卫人也。为人甚壮,无有匹敌,能负沙一千六百百斗。出张华《博物志》。余疑千当为十,百当是剩,后人写误耳。
梁辅……出《后汉抄》。一云:鲁僖公亦自焚得雨,梁辅同也。
师旷……出《史记》。《世说》一云:荀勖亦然。
梁孝,前汉文帝第二子也,名武,封为梁王。王时猎于梁山,有人献一牛,足出背上。孝王恶之,其日即薨。今南梁城是也。出《前汉书》[11]。
由此明显可见其不同之处:前三条案语都在所引书名之后,表示前面的引言已写完,此后所加之言自是编者的话;而郑氏所认为的“案语”,则在书名之前。因此,笔者认为“今南梁城是也”是引语的可能性更高。既然“今南梁城是也”不是案语,便不能以此作为根据来推断《琱玉集》的成书时间。
4.西野贞治以《琱玉集》所引《类林》为唐初于立政本《类林》作为论据,提出了《琱玉集》成书于初唐的观点。经童岭考证,南朝裴子野亦有同名之书,结合裴子野与于立政两人的生平来看,其所引《类林》为裴本的可能性较于本而言更高[4]453-458。内山知也对此亦有反驳,称《琱玉集》所引其他典源均不为类书,不太可能引用于本《类林》这一类书[12]。笔者同意二者的观点,《琱玉集》引于立政本《类林》的可能性应当不高,不能以此来判断《琱玉集》成书于初唐。
至于部分条目征引了《后汉书》李贤注,此说当为一家之言。《琱玉集》编者所处时代的《后汉书》,不一定就是今本范氏《后汉书》,李贤注中所引的书,《琱玉集》编者也未必不得见,何况书中尚有诸多条目出典失考。
5.柳濑喜代志、矢作武的三条论据,有其合理性所在,但仅凭引文、小序的形制与其他初唐之书存在相似之处,并不能确证此书作于初唐。
经过上文的梳理,可知前人对《琱玉集》的成书年代并未得出一个确切的答案。受此书大量残缺的影响,前人考证《琱玉集》成书年代时有两大特点:多旁证而少自证;重内容而轻体式。自证者,独郑氏“编者案语”一说,但笔者以为郑氏以为的“案语”当是引语,其结论有待商榷。至于体式,前人学者则多点到即止,大多仅提及抄卷笔法似唐人书风[13]。后文中,笔者将通过此抄卷的体式,运用文字学的知识考证此书东传日本的时间;根据其小序与文本的关系,证明东传的版本当为未完本。结合以上两点,进一步推断《琱玉集》大致的成书时间。
张涌泉有言:“俗字具有时代性,这种时代特征可以给我们提供卷子书写时代方面的许多重要信息。”[14]149此说甚是。对于一些没有书写年月可据的写本文献,我们可以依照其出现的俗字来进行简单的断代。
一般来说,这种通过俗字进行断代的研究方法,只能对其书写(抄写)的时间进行断代,但《琱玉集》残卷则有所例外。现存《琱玉集》文献是转抄本,那必然有所据的东传底本。由抄本中的细节,可以窥探到一些与底本有关的信息,进而对其底本有个大致认知。之后再通过这些信息,就能推测此书传入日本的大概时间。这是文本内容所不包含的、隐藏于书卷内容之外的重要信息。
首先,由《琱玉集》卷末所写的日本年号“天平十九年岁在丁亥”(747年)可知,此书抄录于唐玄宗时期;同时,还可知其抄写者应当为日本人。若是唐人所抄,而后为日本人购得,则其年号应为“天宝六年”才是。
其次,《琱玉集》抄卷(2)笔者所用版本为日本古典保存会复制本《琱玉集》,此版本为影印复制本,已请笔者的老师永嶋洋一先生帮忙比较过,除装帧方式由卷轴装改为了线状外,其余细节与原本基本一致。不使用《古逸丛书》本的原因,是因为此本将原有的避讳字改为了正字,并加避清讳,对于原抄卷的面貌有所损害。中,多次出现了具有明显时代特征的避讳字,如“(渊)(3)下文部分论述将涉及字形讨论,故以此方式保留原字形,以便读者检校。体例说明:涉及对字形进行讨论者,先附原字书影,再于括号内注明正字;仅涉及文本而不涉及字形者,直接写正字。”字避唐高祖李渊之讳,“(世)、(叶)、(牒)”避唐太宗李世民之讳。在此抄本之中,唐太宗之后的帝王均不避讳,可知这些避讳字应当是底本本就存在的,日本人抄录之时保留了这些字的原貌。否则,便只有底本不避讳,而抄录者有意避唐讳而改这一种可能。从抄写时间来看,此时已是距贞观近百年的天宝六年,日本人有意避唐讳改字也不应只改到唐太宗时期就戛然而止。因而,这些避讳字大概率是底本就有的。另外,此书的抄录地点也应当在日本,若此卷抄于唐王朝本土,所据底本上的避讳字,也不太可能止于唐太宗时期,更不可能只将唐太宗之后的避讳字改为正字,故其抄写地点只可能是在日本。
得知以上条件后,便可推测底本传入日本的大概时间。从其避讳方式的特点来看,“(渊)”俗写作“渕”,避讳的方式是将“氵”改为了“扌”,“(世)”缺了一笔而未能成字,“(叶)(牒)”二字则将“世”改为了“云”,这类避讳方式,属于缺笔改形。考《册府元龟·帝王部·名讳》:
显庆五年正月壬寅诏曰:孔宣设教,正名为首;戴圣贻范,嫌名不讳。比见抄写古典,至于朕名,或缺其点画,或随便改换,恐六籍雅言,会意多爽,九流通义,指事全违,诚非立书之本意。自今以后,缮写旧典文字,并宜使成,不须随义改易[15]。
可知此种避讳方式的出现时间,当在唐高宗显庆五年(661年)之后。依上文所证《琱玉集》的抄本比较遵从底本的观点来看,该底本的完成时间应当在661年之后,否则便无法解释今存抄本中出现的“缺笔改形”避讳字。根据此抄卷自唐太宗之后再无其他避讳字的特点,如(治,唐高宗讳治(4)见上文所引《册府元龟》,唐高宗明确表示修缮典籍无须避讳,故“治”字虽在唐高宗时期,亦可不避其讳。张涌泉亦持此观点,见《敦煌俗字研究导论》第152页。)、(照,周武后讳曌)、(妲,唐睿宗讳旦)等常见应避讳字均依正字,又可知其下限大概率不会晚于唐高宗下世(683年)。因此,今抄本《琱玉集》所据底本的完成时间,比较可能是在661年到683年之间;东传日本的时间,则与此相类或稍晚于此。结合当时唐王朝与日本的政治关系有些微妙(5)663年中日“白村江之战”后,日本几次派遣遣唐使主要都是为了政治服务,携带《琱玉集》这样的俗书回国的可能性比较低。、《琱玉集》字迹极类“经生体”、此书后来长期保存于日本寺庙中这三点来看,《琱玉集》的东传比较可能是该时期来唐的留学僧所为。
《琱玉集》最早的目录记载,见于《日本国见在书目录·杂传家》“《琱玉》十五卷”[16],而我国的书目文献则将此书归为二十卷本的类事之书,如《通志·艺文略·类书下》记录此书为“《琱玉集》二十卷”[17],《崇文总目·类书类下》与之同[18],《宋史·艺文志·类事类》记载“《琱玉集类》二十卷”[19],之后的公私书目文献均无记载,可推测此书在国内大抵亡佚于宋元之际。
现存抄本《琱玉集》作为类书而言,多有谬误。但若是作为一部杂传小说集,则生动隽永,妙趣横生。鉴于学界目前普遍把《琱玉集》作为私修类书来看,故下文的研究也是以此书为类书的前提进行的。在此书是类书的基础上,则可推断日本人所抄的底本,当为未竟稿。
从文本来看,作为类书而言,《琱玉集》有一处异常:若干条目没有小序,影响了类书通过小序检索条目的功能。目前,对此异常做过详细论述者,仅有童岭、郑易林二人。
童岭认为,《琱玉集》应当是一部未竟之书。此书存在的错误和出典失考不在少数,如《琱玉集》记载“董仲老狸”出典《前汉书》,实则出自《搜神记》;此外还存在刚刚完成史料搜集而未经加工处理的条目,如“孔子重忧”小序对应的条目故事冗长且包含六则故事,但“孔子重忧”仅为六则故事的最后一条[4]478-485。从这些例证都可以看出《琱玉集》是一部未成形之类书。由于此书尚未完成,部分条目没有小序也在情理之中。
郑易林认为,《琱玉集》原本只有故事,唐人为了便于记诵与检索,对此书进行了重新编排,增加了语对性质的骈文小序,并删减了其中不利于对偶的故事,那些没有小序的故事,则是编者漏删[5]214。由于小序是后人重新编排时所加,因此小序与正文之间无法匹配之处,应当为编者失误。
以上两说,笔者更倾向于童岭的观点。这两个观点最大的区别是,小序与正文是否为同时所作。若能证明其确是同时所为,那么后人重新编排的这一可能性便微乎其微,进而可知部分小序与对应正文无法匹配的原因,也即童岭所言:此书是一部未成形之类书。
《琱玉集》小序以骈文写成,其体例为“二字人名+故事梗概”。为了满足这一体例,编者有意将原本三字的人名改为二字,甚至不惜破坏传主原名。这种不太合理的方式不在少数。如“张安世”被改成“张安”(张安三箧),“东方朔”被改成“方朔”(方朔万言),“王昭君”被改成“王昭”(王昭越众)等。且看上述举例三则小序所对应的故事:
琱玉集卷十二·聪慧篇·张安三箧
张安,姓张,字安世,前汉杜陵人也。武帝□□(缺字,疑为“亡书”)三箧,安世曾诵其文,心犹记之,遂闇写上帝。帝疑谓之不真,后募得本书,共相比较,一字不悮。昭帝时,封安世为富春侯。出《前汉书》[11]。
琱玉集卷十二·聪慧篇·方朔万言
方朔,姓东方,名朔,字蔓菁(曼倩),前汉平原献(厌)次人也。年十三学书,三冬文史足用。十五学击剱,武用过人。十六学诗书,诵廿二万言。十九学孙吴(武)兵法,战阵之具钲皼之教,亦诵廿二万言也。出《前汉书》[11]。
琱玉集卷十二·美人篇·王昭越众
王昭,前汉南郡柿(秭)归人也。以其端政(正),选入后宫。汉元帝时,宫人美女悉遣工图画其形而召幸之。昭君自以美丽,不求画师。画师乃图昭君为拙,昭君于是见御甚希。元帝与凶(匈)奴和亲,欲嫁宫人与之。乃看画图,取其丑者,遂召昭君,出嫁凶(匈)奴。乃见,颜姿婉丽。帝意欲悔,以(已)不可追诏,遂即遣之。昭君临发,泣泪作五言诗十二首辞汉帝,文多不录。《出前汉书》[11]。
结合小序与故事文本来看,明显可见《琱玉集》小序中的人名,正是故事条目的冒头二字。从行文逻辑及流畅度来看,冒头的人物介绍与故事正文当是一体,并非后人所加。而从故事内容来看,编者是知道传主本名的,编者在正文部分均依其本名或表字,唯独开篇使用的“二字人名”例外。这一体例,应当与小序的对仗以及类书所具有的检索功能有关。为了小序能骈俪对仗、便于检索,编者有意对故事文本冒头部分传主的姓名进行了改动,甚至不惜采用破坏其原名这种不合理的方式。而为了发挥检索功能,故事文本开头的人名,也受到了小序“牵连”,被不合理地改动了。由此可见,编者在处理文本之时,有意识地在为小序服务。
此外,编者对于小序与故事开头的人名的处理方式也不一致,有时为表字,如“王充”作“仲宣”;有时为被不合理改动的人名,如“东方朔”作“方朔”,甚至连帝王的称谓亦是如此,如“秦献公”作“秦献”,“秦穆公”作“穆公”等。小序采用的体裁是骈文,相互对仗的两则故事(两句小序)对于人名的取用,也未做到一致。这种情况不在少数,如“王充寄目”条目对应“仲宣背碑”,前者为本名,后者为表字;又如“刘季紫云萦顶”对应“秦献金雨檪阳”,前者为本名,后者为谥号。若是后人进行整理,重新编排,在已经有前人搜集整理文本的基础上,照理来说不会出现这种不统一。因此,小序与文本于同一时期完成的可能性更高。童岭的观点,相对而言就更为可信。若是如此,便能解释为何《日本国见在书目录》记载“《琱玉》十五卷”,而之后国内的一众书目文献均称其为二十卷了。《琱玉集》在东传前,编者可能仅仅完成了十五卷本的资料初步搜集、整理、撰写小序等工作。在十五卷本传入日本之后,编者仍在对十五卷本进行整理编排、改进完善,后来才形成了二十卷本的正式版本。至于二十卷本是增加内容而成,还是改变分卷编排而成,暂不得而知。
根据避讳字的特点考证,今存抄本所据底本的完成时间,应当是在唐高宗时期661年—683年之间。而此时东传的版本是十五卷未完本,后续编者才将十五卷改进完善为二十卷,那么十五卷未完本(今存本《琱玉集》)的成书年代理当在东传前不久。至于此书的编纂及正式成书时间(二十卷全本),考虑到唐人的平均寿命来看,更可能是初唐高宗至唐睿宗时期;而这一时期,也正是叙事性类书编纂的高峰期,《法苑珠林》《类林》《东殿新书》《玄览》《翰苑》《籯金》等均编于此时。因此《琱玉集》的成书年代,比较可能是在初唐。
结合前人以及上文的论述,笔者以为,私修类书《琱玉集》的成书及流传过程,应当大致如下:
1.唐高宗时期,《琱玉集》编者完成了的初步编纂的工作,并将其分为了十五卷。
2.此十五卷本因为某些特性符合文人写作或学堂教学的需要,逐渐在坊间流传开来。
3.日本的某位僧人(此说可能性较高,但不排除是留学生或官方遣唐使所为的可能性),将唐高宗时期完成的十五卷本《琱玉集》的某一副本带回了日本,并将此副本保存在寺庙之中。
4.《琱玉集》后续仍在继续完善,初步成书的十五卷本逐渐丰满成熟,形成了新的正式本《琱玉集》,即后来国内古代书目文献所记载的“二十卷”。
5.天宝六年(天平十九年),日本人对日本所存的十五卷本进行转抄。
6.《琱玉集》卷十二、卷十四,即现在的阙存本,由于背面抄录了《代宗朝赠司空大人辨正广智三藏和上表制集》,意外被作为佛教书籍保存了下来。
《琱玉集》至少有文献学、文字学、文学三个方面的价值。
古时编纂类书,往往是为了制文用典或科举应试。如《艺文类聚》《文思博要》《初学记》等,便是为了骈俪之典章、诗文之取材所作;又如《兔园册府》《备举文言》《学海》等,就明显有为科举应试服务的痕迹。对于编者而言,编纂类书不仅需要海量的藏书和丰富的学识,还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与精力,因而早期的类书,大多是官修或钦定的。后因科举应试的需要,私修类书才逐渐兴起。张涤华所撰《类书流别》,梳理了自《皇览》以来类书的存佚目录,记载了确为唐人所撰类书者共计41种(《琱玉集》被列入存疑篇目,不在此列)。而留存至今(包括阙存)的,只有《艺文类聚》《群书治要》《兔园册府》《李峤杂咏》《翰苑》《锦带书》《初学记》《白氏经史事类》(一名《六帖》)8种,私修类书则只有《翰苑》《锦带书》《白氏经史事类》3种[20]。由此可见,与官修类书相比,唐代的私修类书数量十分有限,其刊行与流布更是难得,能流传至今的便已是稀世之珍。由于唐代私修类书的文献数量甚少,这便直接导致了与之相关的研究难以进行;相应地,与唐代私修类书有关的学术史、学术体系就不免尚有一定的留白。根据目前中日两国学界的共识,《琱玉集》应当是一本珍贵的私修类书,而近年敦煌文献又整理出了不少不知名类书,若是结合两者进行研究,当有利于完善和发展与唐代类书相关的学术体系。
《琱玉集》的每则文献文末均写有“出《××》(书)”字样。西野贞治经过考证,认为“在至今为止所知道的使用这一形式的类书之中,除去《琱玉集》以外,最古老的便是宋初的《太平广记》了。”[6]796前人著作注明出处时,往往在冒头处写作“《××》(书)曰”“《××》(书)云”,而后再接正文。《琱玉集》则与之相反,这一注明出处的方式甚是新鲜。目前所见文献中,最早出现这一方式者,当追溯至宝唱《经律异相》,而非西野氏所言《琱玉集》,不过,这并不影响这一方式的特殊性与罕见性。因而,就其体例而言,尚有可研究的价值。
从其纸背文献来看,《琱玉集》残卷与《翰林学士集》《古律书》残篇,应当都是被当作《司空大辨正广智三藏和上表制集》意外保留下来的,三者的关系亦值得考究。
此外,《琱玉集》作为类书,本身还有类书所具备的辑佚、补阙等文献价值。如鲁迅的《中国古小说钩沉》、周天游的《八家后汉书辑注》等,都大量引用了源于《琱玉集》的文献材料。现存最早的长篇民间叙事文献——家喻户晓的“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也是源于此书。
如是看来,此书虽只有两卷阙存,其文献价值却不可估量。
《琱玉集》是日本人手抄之作,除了上文所言的文献学价值以外,还有很高的文字学价值。
从书法的角度而言,《琱玉集》抄写时所使用的字体为初唐小楷,既存汉隶之遗意,又备楷书之正法,颇有意味。细看其字迹,有描摹小钟笔法的迹象,清末书法家瓻叟徐崇立更是盛赞:“书法极类钟绍京书《转轮王经》(《转轮圣王经》),而疏宕过之,奇趣横生,饶有北碑遗意。”[21]由此可窥见初唐及当时日本书法所崇之风尚。
从字形的角度来看,《琱玉集》保留了大量俗字的原貌,且不少俗字与正字出入甚远,如(廿)、(操)、(髡)、(貌)等。张涌泉有言:“像这样一个俗字积存的大宝库(原书中指敦煌文献),对其研究的价值就越出了文献本身,而具有更为广泛的意义。”[14]68这句话,不仅适用于敦煌文献,还适用于如吐鲁番文献、域外汉籍等一切写本文献。对文献中的俗字进行辨认、编目、集册,不仅对研究文献本身有价值,还对研究其他文献、汉语史和俗字字典的编纂等有重大价值。
《琱玉集》作为一本杂传类书,本身具有一定的文学性,对后世的类书、民间故事、小说等亦有不小的影响。
《琱玉集》的编者在编纂之时,有意对文本进行删节改动,引用杂史杂传,以展现主人公的生平事迹或思想性格,从而突出篇目主题,这就使《琱玉集》与其他仅仅只是抄录的类书有所区别。例如出典《汉书》的“董仲老狸”(此条在今本《汉书》中不得见),与《搜神记》中的记载较为一致。这一现象,在唐初所编的八部官修史书中亦能见到,如房玄龄《晋书·嵇康传》所记载的“夜客古人”授嵇康以广陵散[22],就源于《灵鬼志》中的故事。李少雍认为:“唐初所修的各史的一般特色是:叙事多用散文,记言则骈散兼施,皆力求具体、生动,避免梗概和板滞……善于利用纪传体形式刻画历史人物,以至于具有了某些近乎小说的因素。”[23]如是看来,《琱玉集》一定程度上已经具备了史传文学的特征,而史传文学对之后颇具时代特色的唐传奇有着深刻影响。
另外,《琱玉集》对于我国古代的小说、叙事性类书等的编纂,有着承上启下的作用。如目前所能见到最早的“孟姜女故事”长篇民间叙事文本,便出自于《琱玉集》所收的“杞梁妻故事”,之后的敦煌变文等相关文献,就内容来看,存在着参照《琱玉集》文本的痕迹。又如事类《白孔六帖》记载,“后汉应奉,字世叔,行汝颖,过袁贺门,出半面,不见贺,二十年路见识之”[24],查阅《后汉书》可知,应奉见半面而识之者当为袁贺的造车匠,而非袁贺本人[25],其他史书、类书记载也均如此;目前所见材料中,只有《琱玉集》记载应奉见半面之人为袁贺,因而可推测《白孔六帖》编纂之时或许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琱玉集》影响。
对日本文学的影响则更加深远,众多日本名古书,均能见到《琱玉集》的影子。如《万叶集》中大伴旅人的名篇《赞酒歌》化用了《琱玉集》卷十四郑泉条的轶事,《今昔物语集》记载了《琱玉集》卷十二中“曹娥”“田真”等人的故事等。日本佛教名书《三教指归》援引典故进行说理之时,也多次引用了《琱玉集》。
近年来,“域外汉籍”在学界成了一个高频热点,关注这一话题的学者人才济济,与之相关的成果也很丰硕。只是,大家似乎都更愿意去关注一些名声在外的典籍,而非《琱玉集》这样的小书。希望晚学的这一拙稿,能让学界的诸位师友注意到此书。若是能得所指摘,无任感荷。
最后,再重申下本文的结论:第一,从俗字避讳来看,今存《琱玉集》抄卷的底本,应当是唐高宗时期传至日本的,而此东传本是未完本,故其十五卷本的初步成书时间,当为初唐,二十卷正式本的成书时间则略晚于此。第二,现存《琱玉集》残卷,是初唐私修类书的抄本,从文献学、文字学、文学等多方面来看都颇有价值,值得学界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