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家老耿

游金营

孟美霞被主任领进办公室的时候，我们都以为她是来检查工作的上级领导。一身庄重的蓝色西服，像她的表情一样谦和而又正式，发型是年代感很强的齐耳短发，中规中矩地贴在她的圆脸两侧。

我叫孟美霞，请大家多多关照！不等主任说话，她主动做起了自我介绍，并微微弯了下腰。

是这样，小玲不是休产假了嘛，她的工作，临时由这位孟大姐负责，大家以后相互帮助、相互支持啊。主任把自己的台词说完，转身离开了。

孟美霞的适应能力很强，没几天工夫，就和我们打成了一片。她每天上班最早，等我们到了的时候，她已经把水给我们烧好了，地板也拖得一尘不染，还将报纸分门别类地放在阅报栏内。时间长了，我们不免生出许多愧疚来，像做了错事的孩子，纷纷向她表示感谢和歉意。孟美霞却满不在乎地擦一把汗说，这算什么啊，俺家老耿说了，同事之间嘛，要相互帮助，谁都有需要别人的时候。说完，她就哈哈哈地笑起来，笑声在办公室里久久回荡。于是，大家愉快地开始工作。

孟美霞喜欢吃零食，她经常把水果和零食带到办公室，和同事们分享。她说，俺家老耿怕我饿，你看，他非要给我买这么多零食，我都吃不了。哎，大家一起吃。俺家老耿说了，在一起工作，就是上辈子的缘分。俺家老耿啊，他啥都懂……孟美霞一边说，一边拿着水果分给大家吃。

我们办公室主要负责统计子公司上报的各类数据，属于细微处见宏大的工作。孟美霞不懂电脑，主任就安排她整理纸质报表。她工作很认真，一丝不苟地在每一张表头贴上口取纸，一边贴，一边唠着自己的家常。俺家老耿啊，每天都叮嘱我，不让我喝太热的水，他说对食道不好；俺家老耿啊，让我骑电动车慢点，还要戴头盔，说是安全；唉，没办法，老耿啊，他就是這么个操心命，里里外外的事，他都放在心上，这个老耿啊……

我们一边敲着键盘，一边听她滔滔不绝地晒着自己的“老耿”。

有一次，早上下大雨，很多同事都是家人开车送到单位。八点半的时候，孟美霞才浑身湿淋淋地来到办公室。她一边脱下简易雨衣，一边歉疚地对我们说，俺家老耿本来要开车送我的，我没让他送。女人嘛，啥事都得为男人多考虑，男人多不容易啊！俺家老耿太忙了……她一边说，一边手忙脚乱地拿着拖把，擦拭地上的积水。

一天上午，孟美霞穿了一件黄色的风衣，脖子上系了一条红色的丝巾，一副复古风的文艺女青年形象，鲜亮而又质朴。见了我们，她有些羞涩地嗨了一声，大家都惊奇地望着她，不知道她又要发布什么关于“老耿”的信息。她的脸有些微红，幸福得像个小女生。她慢慢地说，今天是我的生日，这是俺家老耿特意给我买的风衣！说着，她在原地转了一圈，风衣的下摆跟着她的节奏，也幸福地飘拂起来。

我们纷纷送上祝贺，徐姐酸酸地说，美霞啊，你可真幸福啊，我的生日，俺家那位早就忘到脑后了。

孟美霞骄傲地笑了笑，说道，幸福什么啊，俺家老耿就是个烦人虫！她一边说，一边从包里拿出瓜子和糖让大家吃。大家一边说着祝福的话，一边含着糖、分着瓜子。

孟美霞是如此令人快乐，她几乎每天都在滔滔不绝地讲述“俺家老耿”的先进事迹，以至于当孟美霞不在的时候，我们相互开玩笑，都要先说上一句“俺家老耿说了”。

“俺家老耿”是如此优秀，女同事们都提出让孟美霞带上老耿到单位来，让大家和模范人物亲近亲近，以便男同事有学习的标杆，女同事有教育老公的教材。但孟美霞每次都轻轻地叹口气，说，唉，俺家老耿，他呀，太忙了，等有机会吧，有机会大家到我家吃饭，让俺家老耿给大家炒几个拿手菜。

一天，孟美霞患重感冒，请假了。徐姐提议，大家凑个份子，买点礼品去她家探望一下，虽然孟美霞是临时工，但大家毕竟在一起共事，她还给大家带来了那么多快乐。

买好礼品，大家推选我和徐姐作为代表去看望孟美霞。我俩带着礼品，骑着电动车七扭八拐地找了好久，终于在一栋破旧的筒子楼里找到了她的家。

见到我们，孟美霞一阵慌乱，两天不见，她像老了十多岁，憔悴不堪的脸上写满了疲惫。她手忙脚乱地收拾沙发上的杂物，连声让我们坐下。

我和徐姐环视着室内的陈设，家具比较破旧，虽然还算整洁，但到处飘荡着一种寂寥的气息。

简单问候之后，徐姐用眼睛四处搜寻着，一边说，美霞啊，感冒也马虎不得，多休息，家里的事，让老耿多做点。对了，老耿呢？叫他出来认识认识。

孟美霞瞬间脸色通红，有些发窘地低下头，然后，走进卧室拿出一个相框。照片上，一个中年男人正面无表情地望着我们。

俺家老耿，他……一年前就走了，我后悔啊，他活着的时候，我天天和他吵架，我太不懂事了，他那么累……说着，孟美霞哽咽起来。

第二天，到了单位才听说，孟美霞辞职了。后来，我们再也没有见过她。

选自《天池小小说》

2023年第1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