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道精神的交互

2023-12-20 13:15董家琳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10期
关键词:棋王人物形象

[摘  要] 阿城的《棋王》是寻根文学的代表作,蕴含着作家对民族文化的认同和价值探寻。作品通过深入刻画以王一生、倪斌为代表的知青形象,展现他们身上蕴藏的儒道精神,从而逐本溯源,回归传统民族文化。本文通过分析两位棋手形象、性格及其身上内蕴的文化内涵等方面的不同,探寻在主流意识形态主导人们思想的历史语境下,个体主观选择的独特和坚持,折射出在儒道文化的影响下,动荡年代中人们精神层面的一方净土。

[关键词] 《棋王》  人物形象  棋道  儒道精神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0-0010-07

棋道即人生之道,蕴含了诸多先贤的人生哲学,下棋表面看来是简单的二人对抗性益智类游戏,实则在棋局中涵盖了经久不衰的智慧积淀和思想活力。阿城的《棋王》主要刻画了两个人物。一个是以下棋为人生乐趣的“棋呆子”王一生,他将自己全部的思想、精力倾注于棋盘中,毫不在意身外之物,只对下棋情有独钟。作品以他人视角描述这位特殊的象棋天才,并通过对弈过程中人物心理的变化呈现人物形象。这位不落俗套的人物身上蕴含着中国传统民族文化中的儒道精神,他在对弈过程中将人生之道与棋道融会贯通,最终达到人、棋、生合一的境界。作品中另外一个主要人物是倪斌,他出身于象棋世家,他的棋路自成一派,鲜有对手,祖辈积累百年传下的棋艺融合了禅宗文化。倪斌与王一生的相识是王一生体悟人生之道的重要转折,二者的相识及对弈,正是儒道文化对冲融合的一个过程,也是帮助王一生融会贯通各派棋艺的重要一步。本文旨在通过将倪斌这位典型的知青形象与王一生的特殊形象进行对比,探究二者形象的异同及其反映出的精神文化内涵。

一、独特与典型——棋手形象的异同

《棋王》对王一生的外貌、性格以及这个人物形象的发展过程进行了整体的描述,使得一位独特的“棋王”形象立体丰满地展现在读者眼前。作品同时也塑造了一位典型的家传棋手——倪斌,将其“典型”与王一生的“独特”作比,二者之间有对立、有融合,彼此共生,在对立融合中反映了儒道文化的互补交融。

王一生最显著的形象特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吃”,一“棋”。深入了解其家庭,可知其母亲对其影响深远。这位母亲对于儿子的要求很简单,“先说吃,再说下棋”,这句话也构成了王一生生活的两条基本准则。王一生的精神特质可以用“执拗”“淡然”两个含义截然相反的词来形容,他对于下棋有着一种骨子里的执拗,又对生活中的其他事情表现得超乎寻常的淡然。这两种矛盾的精神特质交织在他身上,一个复杂又单纯的“棋呆子”形象便诞生了。他对于棋的执拗从文章起始就能窥见,在嘈杂吵闹的火车上,他“精瘦孤坐着,手拢在袖管里”,见到人的第一句,就是“下棋吗?”若有人和他下棋,“他就很高兴,连忙码好棋子”。不下棋的时候,就“身子软下去,不再说话”。从文中的“我”与他认识开始,他的神思便常游于方寸棋盘之间,活在自己脑海的棋局之中,从不理会现实世界中的人云亦云,不甚在意外界的人情冷暖、岁月变迁,外界的动荡和质疑的声音动摇不了他的内心。即使其他知青对于上山下乡的事实多有不满和畏惧,但他并不在意这些,一方面顺从国家政策下乡劳动,一方面随时随地都在下棋,在火车上找人下棋、在农场找人下棋、请事假也要下棋。别人认为他痴傻,但他有着自己心中执拗的坚持,对外界的事情淡然处之,不因无关痛痒的事情放弃自己真正喜爱的东西,不因闲言碎语改变自己的心意,这样坚守自我本心的品质在当时的大环境下尤为可贵——在他表面的痴傻下是他对人生的理解和他对自己生活方式的坚守,这也正是他大智若愚形象特质的体现。

王一生爱棋,但他更将吃作为头等大事。他牢记母亲的叮嘱,认真地对待每一餐饭,他爱吃,但并非爱美食,而是珍惜嘴边的每一粒粮食。作者运用了大量的动作描写突显他在火车上吃饭时的认真和细致,他吃得很快,“喉结一缩一缩的,脸上绷满了筋”,“常常突然停下来, 很小心地将嘴边或下巴上的饭粒儿和汤水油花儿用整个儿拇指抹进嘴里”,有掉落的饭粒,一定会“马上一按,拈进嘴里”,吃过饭后也会将沾满油花的水喝尽。他对于粮食的珍惜和珍视程度可见一斑。也有人表达出对他吃相的质疑,作为一名知识分子,他这样的吃相可谓“不雅”,他竟如此珍惜粮食,为何不放慢速度、好好享受吃的过程,反而是“吃得一个渣儿都不剩”?连作者都用“惨无人道”来形容他吃饭时的状态。他这种风卷残云的吃饭方式,正是作者期望表达出的一种底层人民普遍感受过的“饥饿感”。当一个人长期处于饥饿状态,面对果腹的食物自然无法顾及“优雅”“吃相”,填饱肚子是唯一的念头。而这种描写,“真实、笃重又让人感到心酸地证明了王一生的饮食之道已只是为了肉体的生存”,“表现出了人之动物性的本能与人之文化情感的冲突与搏斗”[1]。他的爱吃正体现了他除了从象棋中获得的精神滿足之外,作为一个人基本的生存欲望。20世纪60年代,知青们依照国家政策集体上山下乡,被分配到农场劳动,当时的生活条件并不富足,简陋的住所和吃食让大多数知青苦不堪言。而当“我”问起王一生的日子时,他却说“不错,真的不错”,“人要知足,顿顿饱就是福”。他执着于吃,却不在乎吃的是什么,只求吃饱、吃净,足见他对于当下生活条件的淡然态度。此时的“我”虽有些赞同,却“隐隐有一种欲望在心里,是关于活着的什么东西”。由此可见,王一生有着自己的执着和追求——下棋,他有自己精神富足的源头,可文中的“我”,还未找到活着的价值和意义,质疑、抱怨当下的生活水平,实则是因为精神上处于空虚迷茫的状态。作者通过二人之间生活状态和人生态度的简单对比,突出了精神领域的满足程度对于生命个体生存发展的重要性。

倪斌是典型的知识青年,他代表了高雅文化的传承。他的性格特质中体现了典型知识分子的礼貌与疏离。他从南方来,家境优渥,良好的家教和从小耳濡目染的文化熏陶使得他展现出与其他知青不同的形象气质。他“瘦长高挑,衣着整齐”,谈吐不凡,用词讲究,“蛮好”“请”“候”“乃父”等词表现出他知识分子的身世背景。他行为举止彬彬有礼,见王一生第一面,“很远就伸出手来要握”,“长臂曲着往外一摆”,请王一生坐下,他自己却不坐,“只把手虚放在胸前,微微向前侧了一下身子”。这些细小的行为无一不体现他良好的家庭教养。而他的行为举止与其他知青明显不同,正是双方所代表的不同文化阵营的差异所在。他与其他知识分子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不会过分亲密。作为高雅文化的传承人,他内心有着属于自己的骄傲和矜持,“高雅”使他不愿流于俗套,倔强地保护着心中清高的文化阵营。当大家热情地邀请他吃蛇肉,他说:“不必了,不必了。好的,好的。”两句态度完全不同的话浓缩在一起,前一句是作为知识分子的礼貌婉拒,后一句则是对于朋友盛情邀请的接受。他保持着礼貌的疏离,又不会导致朋友间的关系过于僵硬,可见他的为人处世是有着圆滑的一面的。这种圆滑是基于他家庭教育中的礼义,疏离则是他处于良好的家庭背景下,作为知识青年长时间以来接受的文化熏陶所致。

而他的精神特质可以用“自信”“豁达”概述,他的自信来源于祖上的棋艺相传和成长环境中浓厚的文化积累。倪斌成长于品茗画扇的高雅环境,形成了他雅致、考究的话语和穿着,建立了他自信骄傲的性格。他与王一生初次见面,虽处处有礼有节、进退有度,给人留下一种温和谦让的印象,但他招待王一生的种种细节却在无意中显露出他深厚的文化底蕴和内在的自信从容。他在与陌生人交往过程中礼节周到、游刃有余,握手、请坐、闲谈,谈话过程不卑不亢,张弛有度,在与王一生的交谈过程中,他完全是主导的一方,引导并照顾着尴尬的王一生。而此时王一生的表现是“脸红、手足无措”“很尴尬”“不知说什么好”。倪斌和王一生此时的气势截然不同,倪斌自信、从容,而王一生紧张、局促,这种气势上的不同源于各自的成长环境,倪斌出身于高知家庭,他习惯于觥筹交错、对月吟诗的交际场合,耳濡目染下的交际礼节完整地体现在他与王一生的交往过程中,他的温和有礼正是对自身所代表的高雅文化的继承和高度认同。而王一生家境窘迫,他没有接受过高雅氛围的熏染,只有吃饱饭的基础生存欲望,导致他从外貌到气质都看起来朴素、平凡。如果说谦和有礼是倪斌所接受的文化教育影响形成的,那么他的豁达则是其个体性格特质的表征,来源于他对自身实力的正确认识和对自身定位的清晰认知。倪斌的豁达体现在两个人的对弈过程中,倪斌拿来家传的棋,足以说明他对王一生的重视,打心底尊重这位强劲的对手。对于自恃清高的文人来说,输给田野之士无疑是莫大的羞辱,倪斌作为禅棋的传人,连续三局输给一个没有任何家世背景的无名小卒,却并没有感到羞辱或愤怒,而是豁达、潇洒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并由衷地赞叹王一生:“天下是你的。”他不仅欣然接受输棋的事实,并充分肯定对手,这无疑是豁达的表现。他对于棋的态度并不如王一生一般执拗,王一生以命下棋,而棋于他而言不过是娱乐而已,这与王一生的爱棋程度存在明显的差距,是二者关于棋的一大分歧,也为之后二者对于棋所做出的不同选择做了铺垫。

王一生和倪斌有很多不同之处,从外貌到家世都形成鲜明的对比,王一生朴素、简单,倪斌干净、雅致;王一生稳健深沉,倪斌自信潇洒。二者是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最典型的代表,一个来自禅棋大家,文化积淀深厚,一个来自民间江湖,棋路多元复杂。在彼此性格气质、文化背景完全不同的条件下,二者通过下棋相识,分别是雅与俗的代表,倪斌所代表的“雅”包容王一生代表的“俗”,同时,“俗”不畏惧“雅”的高度,英勇迎战,两方代表的完全不同的文化阵营在棋局中激烈厮杀,在相同的领域中各自绽放独特的魅力,最终彼此欣赏、互相交融。

二、超然与入世——儒道精神内涵的诠释

1.王一生内蕴的道家精神

王一生在为人处世上表现出一种“超然”“洒脱”“旷达”之态,这是道家“无为”思想的体现。道家认为,人需遵循自然规律,与自然和谐共生,在静谧山林、荒林僻野处更能呈现自然造化之道和宇宙存在之理,因此,多有隐士寄情山水,在自然山水中畅游抒怀,感悟自然之精深奥秘,寻求人生的抚慰和解脱。王一生正是这样一位生活在闹市中的隐士,棋是他心中的山水田园,是他的精神向往之处,他无视他人的眼光和指点,无视农场的规矩和秩序,潇洒徜徉于江湖之间寻找下棋的对手,“独与天地精神往来”。此外,下盲棋,一直保留母亲留下的无字棋,无不体现出“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道家精髓。他以棋会友,关注点不在世俗中的人际往来,而是棋局上的实力。拒绝做名手的徒弟,卻对捡烂纸的老头敬重有加。可见,他衡量人的尺度是以棋艺为首,并不在意对方的身份地位,这也是道家脱离世俗、不重外物的表现之一。“在喧闹的时代之中,隐志、藏心于棋,用这种别样的方式来安顿自我身心。”[2]他如古时众多隐匿江湖的游客,不畏强权、不逆本心、不随波逐流、不与他人纷争,这是“无为”最明显的体现。

王一生的棋道中更体现了深奥的道家精髓,“讲究造势, 讲究弱而化之、无为而无不为, 这是王一生的棋道, 也正是道家哲学的精义。”[3]他与老者学棋,老者将道家阴阳之气融于棋道内传授给他,从老者的话中,可知下棋与中国传统儒道文化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初不可太盛,太盛则折”,老者指出了他“太盛”的问题。最初的王一生处在渴望“有为”的生命状态,他太过在意输赢,而正是这种明显的急于求成的心理状态更容易导致输棋。而“若对手盛,则以柔化之”,此“柔”即为包含,融合对方的盛并加以化之,是兼容并包,以柔克刚的道理。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造势”,形成自己的棋风和气势,但需时刻谨记无为而无不为,“棋运之大不可变”,此为“无为”;“造势”,此为“有为”;有“运”有“势”,则将“无不为”。王一生正因“有为”太过,则成了“无为”,他太过注重赢棋的技巧,反而导致“势”不太明,遇到真正的高手,则会被人破势,只有输棋。老者结合道家理论对王一生进行教导,对他今后的棋艺提升有着极大的助力,也正是因为王一生吸收了道家“柔”的理念,之后在与倪斌对弈时才能更好地吸收禅棋文化,最终将其兼容并包,合成自己的棋路。

棋里蕴含的深刻哲学思想也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王一生的人生观。老者棋道出神入化,可却仍以捡烂纸为生,因家中祖训“为棋不为生”,下棋只为修养身心,不是生存的手段。而老者钻研棋道太甚,没有学过谋生的本事,因此如今难以生计。“不可太盛”不仅指棋道,更指生活之道,做人不可太过锋芒毕露,“太盛则折”,万物皆有度,若过了度,则可能导致乐极生悲。王一生最初在棋局上显露的锋芒太盛,不懂得谦虚自持,但在吸收了老者传授的道家思想后,气势逐渐沉稳下来,对于倪斌身后的家传棋艺心存敬畏,面对自己的全胜战绩,也并未骄傲自满。这里就能看出王一生明显的心理转变,即他从一开始的恃才傲物转变成如今的低调沉稳,从只关注对手棋艺到意识到自身的棋艺是源于不断的对弈过程的总结。他没有回答倪斌“天下是你的”的评判,只一句“跟天下人”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和态度:他并非想以棋获得名利,而是想通过棋认识更多的对手进而精进棋艺。老者曾说天下事太多看不全面,也是在暗示王一生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天下人才济济,棋艺之道高深莫测,王一生如此执着于与人下棋,就是希望尽可能多地吸收别人的棋道进而丰富自己,这是他心中的“有为”。他的“有为”不包含任何跟利益有关的目的,是单纯的、纯粹的执着于棋本身,而正是因为他这样纯粹的“有为”,才会最终总而化之为棋中的“无所不为”。这也正反映出道家“无为无不为”的精神核心。

2.倪斌内蕴的儒家精神

在倪斌身上,有着儒家礼、义、信等思想的体现。他永远是一幅干净整洁的模样,待人接物温和有礼、谦卑有度。他的外在穿着、行为举止无不体现儒家“礼”的要求,倪斌家境优渥,祖上千百年的文化积淀,成长过程接受高雅文化的熏陶,是典型的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继承者,他的礼貌与客气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传承之下待人之道的表征,儒家“温良恭俭让”的礼节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这是儒家“礼”的理念的反映。由倪斌自述可知,他祖上是元朝的倪云林,元四家其中之一,其诗书画绝佳,文化之深厚、家境之丰裕自不用多说,一代一代的文艺礼节传下来,直到倪斌的父辈,仍保留与高雅之士集会的习惯。由此可见,倪斌的“礼”是在他良好的家庭环境赋予的优越成长条件中形成的。此外,他的“信”是个体性格的展露,《说文·言部》说:“信,诚也。”《增韵·清韵》说:“诚,无伪也。真也,实也。”所以,信是真诚、诚实、平等的意思。从小说中人物自述可知,倪斌十分不习惯农场的生活,他以调走此地为目的,而地区的象棋比赛是他调动的唯一途径。他坦然地将自己参赛的原因告诉众人,并未想过其他人告发他的可能,足以说明他坦荡、潇洒、信任他的朋友。并且他明知自己不是王一生的对手,却仍将这个比赛介绍给他,让他去参赛,这无疑为自己的调动设下一个阻碍。但他并没有考虑太多,只单纯认可王一生的实力,这是他性格中体现出的豁达和宽广,也是他对于朋友的“信”。

儒家的“义”在他身上也有所表现,对于王一生这位独特的对手和朋友,他展现了十分的尊重和重视。如果说第一次见面的握手、对话是出于家庭对他的教育影响,而对弈之后拿出来的巧克力、麦乳精、挂面等稀缺物资,则是他对于王一生这个实力强劲的对手发自内心的佩服和尊重。并且在王一生错过比赛的时候,他将自己家传的乌木棋拿出来为王一生换取比赛的机会,虽然王一生放弃了这个机会,但倪斌之后也为九轮棋战提供了人脉和力量支持,足见他对于朋友的义气。

王一生性格中的“无为”、沉稳特征是道家思想的精髓体现,倪斌性格中的礼义、豁达特征是儒家思想的表现。二者文化流派的不同体现与身世背景、所接受的教育息息相关,均反映在各自的棋道之上,而二人之间的交流、相知也正是源于棋盘上的对弈。他们在短时间内便能成为极好的朋友,也体现了儒道文化的交融互补,“儒与道作为阴阳关系,是儒中有道、道中有儒”[4]。二者相互渗透、互补,最终形成完整的中华文化精神结构。

三、选择与反思——儒道文化的对冲交融

王一生和倪斌分别代表了道家文化和儒家文化,王一生的“避世”与倪斌的“入世”是儒道两家明显的区别。“是隐还是仕,是心存魏阙还是志在山林,便是儒道两家的分野。”[3]王一生身上有着道家文化明显的“超然”特质,他在下棋中获得精神富足,以丰富棋艺作为自己的人生追求。他是现世“隐士”的代表,隐于闹市之间不问世事,在某种程度上他是与现实世界割裂开来的,他不通晓人情世故、不过问人际交往、不懂得虚与委蛇,他是别人眼中的呆子,是别人无法理解的奇葩。倪斌则是典型的知识分子代表,他礼节周全、进退有度,在人际交往中游刃有余,无论是哪种阶层的人他都可以兼容并包,尊重谦让。他深谙儒家文化的中庸之道,在保持自身文化特性的同时平等温和地对待每一种不同文化代表者。王一生秉持避世思想,对人际交往不以为意,而倪斌带有中庸特性,向下兼容王一生的木讷,也正因此,二者才有机会因对弈相识,并在棋路中窥见对方的文化特性,继而相互接触、并最终交汇融合。

儒道文化的交汇融合着重体现在王一生人物形象、性格的发展变化。他吸收倪斌家传的禅宗棋法,精进自己的棋艺,同时也受到倪斌代表的儒家文化的强烈冲击,他感受到朋友之间珍贵的情谊,不再独来独往,超脱于世間,而是接受了儒家的入世思想,重视朋友和友谊。在面对倪斌用自己的家传宝物交换比赛机会时,他果断拒绝,放弃了与众多高手交流对弈的机会。王一生经历过老者的棋艺传授、长时间的对弈经历、与朋友的沟通交往,他逐渐悟出下棋并不是人生中唯一重要的事情,其背后承载的历史深意、家族传承、情谊价值都比一局棋盘更为重要。因此,他为了保护朋友的传家宝放弃了自己一直珍视的比赛机会,这是他的成长,也是儒道文化对冲后在他身上交流融合的展现。这从他拥有朋友的前后对比也可得见,他在小说开篇坐火车时“孤坐着”,在火车站这样一个反映着人情冷暖的地方,他作为即将离乡的知青,身边竟没有一个人来送别,说明当时他无亲友,更少朋友。而文章后段,在等待比赛的过程中,大家犯愁没有地方住时,他却“认识了一个文化馆画画儿的”,并带领大家找到了住的地方。这样一处描写可以突显人物性格的发展,他不再是一个独行侠,开始结交朋友,而朋友的慷慨相助也从侧面说明他品行端正,值得交往。决定与前三名下棋之后,百十个人围住他,在这样一种紧张的氛围下,他身边的朋友都站在他身边,给予他精神上的支持。这样一种出于朋友义气的举动恰恰与开篇在火车站他孤身一人形成鲜明对比,此时的他不再孤独,有朋友、有道义、有实力,他长久以来的对弈经历积累下深厚的底气和独特的风格,为他之后的赢棋做了铺垫。

此外,儒道两家人生态度的不同也分别在二者身上有所体现。王一生更注重个人的主观感受,他有着很强的自我意识,更注重自我价值的实现,是道家“贵适意”生活观念的体现。王一生来自乡野,他的成长环境来源于世俗,没有既定范围的文化环境框定他的成长,因此,他的思想和行为更加自由。正如前文所论述的,他不在意物质条件和旁人异样眼光,更不容易融入于社会集体大环境,下棋只是自身喜好,不与任何利益条件挂钩。在他心里,下棋使他身心愉悦,是他生活的价值所在,他并不在意这价值在现实生活中是否能换来一个更高的头衔、更光明的未来,他在意的只是自己能够享受下棋的过程,在平淡的生活中聊以自慰,这是他所追求的生命价值。对个体生命的珍视、对自我感受的认同是道家的人格精神,是隐士生活的基本准则。而倪斌作为儒家入世的传承者,在他身上高度呈现出“中庸”的儒家要义。他的穿着打扮、谈吐行为都是出于对自身文化阵营的高度认同,他与其他人在外貌气质上显得格格不入,这是他作为儒家礼义传承者最基本的坚持,即便身处乡野,仍恪守礼节。但儒家入世思想为社会培养出的是严格遵守社会规范的“君子”,具有随社会环境变化而不断妥协的集体主义精神,倪斌接受“脚卵”这一外号便是典型的妥协表现,他明知脚卵是很粗俗的话,作为高雅之士的他也只能被动接受,他无法凭一己之力改变现状,在无关痛痒的方面便向世俗环境逐渐妥协,而在这种逐渐倾斜的态度主导下,他身上所代表的儒家文化在艰苦的生活影响下逐渐发生异化。他为了能够获得回家的机会,不惜献出自己的家传宝物,这是文化异化在他身上的表现。他代表着儒家文化的传承,并在不适宜的环境下苦苦坚守自身作为知识分子的尊严和精神,可在与生活的反抗斗争中,他逐渐失去自身选择的主导权,被环境逼迫不得不妥协,最终放弃坚守的文化阵地,回归生活。他与王一生做出的不同选择也体现了各自的人物性格和所代表的文化内涵。

儒道文化的交流对冲主要体现在最后精彩的九局对战中。王一生选择以一敌九,这是对自己实力的完全信任,也是一次破釜沉舟的决定。在最终对战中,他仿佛已入道家无人之境,在他的精神世界中,只有不断变化跳跃的棋局,他已入化境,达到了人棋合一的地步。当真正的冠军老者出现,他已是身体僵硬不能动,只能将将发出声音,力气已经无法支撑最基础的行动,可见他在棋中所付出的巨大的精神力量。“王一生在这场非凡博弈中所展现出来的巨大精神力量,可以说正是对道家文化的以弱胜强、以拙应智、以隐克显等思想观念的突出体现。”[2]王一生选择以命相搏,是出于对棋的痴迷,也是对于自我生命的尊重。他长时间的稳健积累,只为了这一时刻的厚积薄发,他将各路棋艺交融,“汇道禅于一炉,神机妙算,先声有势,后发制人,遣龙治水,气贯阴阳”,形成了属于自己的“势”,延续了精妙绝伦的中华棋道。而最后老者的主动求和,也是出于对王一生不颓的精神力的欣赏和赞叹。他虽身躯单薄,却显示出无穷的精神力量,他坚韧又执着,“是近世以来罕见的一个深刻体现了道家文化特征的人物形象”[5]。他是阿城创造的儒道合一、文化交互的民族精神载体。

《棋王》意在寻找优秀民族文化的根源,并将传统儒道文化浓缩在以王一生、倪斌为代表的人物身上,他们是那个文化失落的年代精神匮乏的知识分子的典型代表,大多数知青在主流意识形态的影响下丢失了自己的文化阵地,精神陷入无边的空洞与黑暗之中。而王一生和倪斌身上所具有的儒道文化正是当时大部分人所丢失的传统民族文化之根。两方文化均在自己的领域中颇有建树,但我们仍能从人物形象中看到彼此的不足之处,倪斌所代表的儒家文化在现实的挤压中不得不选择妥协,其中庸之道正是使其放弃坚守高雅阵地的根因,平和、中庸的处事原则使其在面对极端选择时无法坚持自己的立场,而最终妥协于物质生活。而道家清静无为、主张避世,这自然是对道法自然最好的诠释,但完全无为、彻底避世势必会造成脱离现实、犹如浮萍的后果。尤其在主张集体意识、提倡集体劳动的60年代,脱离集体强调个人是完全不符合社会主流观念的,即便王一生如此特立独行,他也依然不能脱离朋友的支持和帮助,他仍需要儒家入世思想的引导,于集体社会中完成自己棋道的升华。由此可见,儒道两家有共通更有分别,融会贯通才是使其大放光彩的关键,不仅对于知识分子的文化寻根之路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更对今后人们的思想发展、社会文化的风向更迭影响深远。

四、结语

王一生和倪斌都是棋手,但二者却有着不同的外貌、气质形象,倪斌是典型的知青形象,自信温和、潇洒豁达,但却缺少坚韧的精神力量。而王一生是都市中的隐者形象,他出世、超然,平庸孤僻,但却拥有坚定的目标和强劲的精神意志。他们身上都体现了棋手的稳重与聪慧,拥有尊重、理解与推己及人的仁心,在动荡的年代中坚持修身养性、以仁为本。《棋王》是一篇寻根小说,阿城欲以此探寻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精神,把握民族的思想方式和理想、价值标准,创造出具有真正民族风格和民族气派的文学。儒道文化是中国优秀传统文化,蕴含着千百年来中华民族传统的智慧及内涵,作者将其精神分别赋予两个不同的棋手,二者的家世、形象、人生轨迹完全相反,却在命运的影响下有了奇迹般的交互,最终二者在不同的生命体验下做出了不同的个体选择。儒道精神中蕴含的人生之道深刻影响着个体身心发展,两家思想精华熔铸在千百年来传承的士人身上,凝结成一种理想的人格韵致,正是这种强大的精神力量被延绵不绝地传承下来,构成了如今中华民族文化的核心。

参考文献

[1]   李运抟.饮食后面的心灵——略谈阿城小说中描写人之饮食的意蕴[J].小说评论,1985(6).

[2]   邓国均.道家文化与《棋王》中的“隐士”形象——兼论“棋道”的思想文化内涵[J].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30(1).

[3]    苏丁,仲呈祥.《棋王》与道家美学[J].当代作家评论,1985(3).

[4]   羅小艳,刘崧.儒道互补与党建创新[J].领导科学,2019,(18).

[5]   胡河清.论阿城、莫言对人格美的追求与东方文化传统[M]//灵地的缅想.上海:学林出版社,1994.

(特约编辑 张  帆)

作者简介:董家琳,辽宁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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