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美丽新世界》是英国作家阿道司·赫胥黎创作的一部反乌托邦小说。赫胥黎一反乌托邦小说对未来理想社会的畅想,转而描绘了一幅科技主义和极权统治结合的社会的讽刺画。本文以法兰克福学派文化工业理论为依据,阐述作品中极权统治下文化工业对人类思维的侵蚀和控制,进而反思当今人类应如何合理利用现代科技、如何坚守人的自由意志以及如何寻求生活的意义和生命的真谛。
[关键词] 《美丽新世界》 文化工业 物化
[中图分类号] I106.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14-0044-04
作者简介:綦曼君,曲阜师范大学,研究方向为外国语言文学。
《美丽新世界》是英国著名作家阿道司·赫胥黎的反乌托邦小说。不同于乌托邦小说侧重对美好未来的描写,赫胥黎的反乌托邦小说将重点放在抨击社会现实上。小说以虚构的方式向人们展示了一幅人类社会物质高度丰富、科技高度发展、极权统治高度集中的图景。在小说中,人们从出生时就被规划好一切,他们不会思考、没有情感,成为统治阶级利用科技进行严密掌控的工具和奴隶,每一个个体如复制粘贴一般,失去了作为人的自主性和独立性。
法兰克福学派的阿多诺和霍克海默在1947年出版的《启蒙辩证法》中首次使用“文化工业”一词,用以批判资本主义社会利用工业生产的方式对大众文化进行生产和复制,造成其标准化、齐一化、程式化的现象,他们所研究的对象不是从大众中自发产生并流行的文化,而是“或多或少按照计划而生产出来的文化产品,这种产品是为大众消费量身定做的,并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消费的性质”[1]。本文以法兰克福学派文化工业理论为依据,阐述小说《美丽新世界》中极权统治下的文化工业对人和社会的侵蚀和控制,即其被物化的过程,进而反思在当今社会,人类应如何合理利用现代科技、如何坚守人的自由意志以及如何寻求生活的意义和生命的真谛。
一、文化工业作为社会现象的物化
阿多诺反复强调,当今社会和人们的意识已经日益物化。所谓社会被“全盘物化”,指的是交换过程的宰制已经发展到全面控制各种机构制度、行为方式、阶级构成的程度,以致阻碍了任何独立的和批判的意识的形式[2]。阿多諾认为,艺术品虽为商品,但其主要价值是使用价值,其功能是满足人们的审美需求,引发人们的思考和反思,但文化产品以交换价值代替了使用价值,其目的是满足人们的经济利益,并且这些文化产品大多是工业化流水作业的结果,缺乏灵魂和内涵,毫无意义可言。小说中的新世界的社会物质资源条件丰富,社会从生产型转向了消费型,社会不再专注于生产物质资源,相反地,消费成了推动社会发展的动力。
《美丽新世界》中对于婴儿的一系列培育方式,除了维系社会稳定的目的,也有遵从崇高的经济政策的目的。“我们培育群众憎恨郊野,但与此同时,我们安排他们热爱一切郊野运动。与此同时,我们确保所有的郊野运动都需要使用精密的器械。因此,促使他们会去消费工业品和交通工具。于是就采取了电击这一手段。”[3]一切文化产品的生产也只是基于人们的经济利益,社会对人的控制也是为了促进消费。人们的思想被文化工业所荼毒,被物质和消费所管理,这样一来,人们就不会再反思了。人们的消费行为不再有明确目的,而是为了消费而消费,因此是无意义的虚假消费。新世界中连孩童所玩的游戏也不再是为了满足人们的娱乐和精神需求,而是为了消耗器械以促进消费,“允许人们玩完全不会增加消费的精心设计的游戏是多么愚蠢的事情。真是疯了。如今主宰者们是不会批准新的游戏的,除非能证明它能像现有的最复杂的游戏一样消耗同样多的器械”[3]。由此可见,受经济利益的驱使,唯利是图的心理已经成为主导一切的中心旨趣,致使人类在物质追求中丧失了最基本的道德准则。
在新世界中一切无益于经济效益的设施和个人活动都被废除和禁止存在。商品、文化产品的出现不再以人的需求为目标,人只是推动消费的工具。人们不再关注自然风光和名胜古迹,所谓旅行也只是为了促进消费。在世界各地设置经济利益最大的消费设施,不同的地区却拥有相同的消费模式,这是一种不再具有任何创新的伪个性化消费。统治者将一系列哲学、文学等书籍列为禁书,将旧的不稳定历史摒弃,只产生新的空洞无物的商业化产品,以刺激感官的电影和香薰设备等只有感官刺激的艺术品代替了高雅艺术,以避免引发大众的思考,进一步避免引发因思考而造成的动荡,统治者以这种方式维护社会的稳定。同时,统治者还将人们的自我放纵进行到底,为了社会统治的持续,统治者希望创造更多消费,尽可能地获取最大经济利益。人们沉迷感官刺激,越来越不擅长深度思考。感官娱乐让人们麻木,让人们消费,这正是小说中的主宰者想达到的目的。
文化工业使娱乐消费成为劳动的延续。小说中的新世界物质资源极度丰富,人们劳动的目的不再是为了自身的各项发展和需求,而是为了不断消费。这种消费不是从自身出发的实际需求,而是文化工业所引导的消费。同时,消费和娱乐的过程也是为了麻痹人们的思维,让人们无暇思考,以更好地为社会服务,实现利益最大化。人们在无限的消费娱乐中失去了真正的自由和自我,失去了精神生活,被消费主义思想所捆绑,失去了自主选择性。社会的发展以及科技的进步不再是为人服务,而仅仅是将人的活动作为社会发展的推动力。正如马尔库塞所说:“在发达的工业文明中盛行着一种舒适、平稳、合理、民主的不自由现象,这是技术进步的标志。”[4]
二、文化工业作为思维过程的物化
“意识被全盘物化”是指意识只能认识社会的表象,只能将当前机构制度和行为方式的功能模式认作一种固有的、不变的特征或属性,好像它们“实现了自己的概念”,阿多诺实际上是在说明,一切批判性的意识或理论都不复存在[2]。文化工业借助高度发达的科学技术实现了标准化生产,它表面上满足了人们的娱乐和精神需求,但背后却有着深厚的意识形态因素。当人们受到其意识形态的影响时,个体的反思和判断能力丧失,个体的个性也逐步泯灭,被一般性所代替,新世界由此形成一种“合理化”统治。
文化工业商品的同一化造成了人们思想和身心的物化。新世界的流水线上不仅生产同质化的产品,同时也在生产同质化的人。“给上层阶级看的《准点广播》、淡绿色的《伽玛公报》和印在黄褐色的纸上的用的都是一个音节的单词的《德尔塔镜报》。”[3]新世界将相异的不同个体看作相同的整体,忽略了人的内在特质,消解了人的个体性。让每个阶级看到他们需要看到的,不断灌输相应的意识形态,人们只接受既定的内容,一切批判性思维都不复存在。文化工业影响下的人丝毫没有发散性思维和创造性思维,看似见识甚广,实则只关注眼前,不接触职业之外的东西,丧失了求知欲望,不知事物的原理,不问事物的缘由,缺乏创造力。
文化工业带来的扁平化的生活方式造成了人们思维的僵化。新世界不鼓励人们沉迷于任何个人娱乐,而是开发大量集体活动。人们掏空了自己的个人意识,统治者以固化的思想和模式来控制他们的行为,进一步被物化为没有个体性的集体,“他们十二个人准备好了融为一体,失去自己的个体性,成为一个更伟大的个体”[3]。新世界的人们十年如一日的流水化作业,下班后看固定的感官电影、进行集体活动、纵欲,每天过着不变的程式化生活。这使人们变得麻木不堪,将当前的机构制度和行为方式都当作不可侵犯的准则。所以当“野人”企图打破他们的固定模式时,他们变得暴躁不安。意识形态在文化工业的作用下,根植在了人们的潜意识中,使人们无时无刻不在践行着统治阶级的意愿,并以打破规则为耻,人的个性化和个体化被不断抹杀,最终形成了物化的思维。
文化工业表面上向消费者传递着一种快乐的假象,实际上却对消费者形成一种意识形态的控制,从而压制人们的辩证思考和反抗精神。文化工业产品本身不是意识形态,但却间接地传递意识形态,影响着人们的思想观念和行为模式。文化工业提供给人一种提前组织化的生活方式,造成了个人的同质化。人们通过对文化工业商品的消费,内在的个性和独特性被不断消解,变为了同质的人,人们丧失了对事件思考和批判的能力,最重要的是丧失了自身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当个体在科技暴力与极权主义的改造下投降,甚至被完全驯服时,他们就丧失了批判和否定的能力,丧失了自由和创造力,走向个体的消亡,成为单向度的人[5]。
三、抵抗文化工业,回归本真
与沉迷于新世界的人们相对应,赫胥黎还描写了一批具有独立意识的人,他们都有独立的思考能力,知道自己是独立的个体,这也使读者在那个极度荒诞的世界中看到一丝人性的光亮。
伯纳德因替代血液中被误添加了酒精而导致身材矮小,与一般阿尔法存在差异,因此被他们孤立和疏远,他由此产生了思想冗余,认识到了自己的不同,意识到了自己是独立的个体。但他的这种觉醒是不稳定的,他并没有认识到这种自我意识的意义是什么,没有跳脱出新世界对他的规训。当他因野人约翰而重新得到人们的追捧和崇拜后,他恢复了自信的同时又开始奉行新世界的规则,又沉溺在了美丽新世界的幻象之中,被这个社会所同化。因此,他的觉醒是不完全的觉醒,并不能对新世界构成威胁。
赫姆霍兹是情感工程学院的讲师,属于创作部。但他每天所创作的无非是感官电影的剧本、口号以及睡眠教育的顺口溜等没有任何意义和灵魂的作品。而他因为超高的智商产生了自我意识,认识到自己內心追求着不一样的东西。他同野人约翰一见如故,野人所带来的莎士比亚文学使他发现了自己内心所欠缺的“灵魂”和无从表达的感受,使他展现出对自由和创作的热烈追求。同时他也没有向这个世界妥协,尽管面临被放逐的命运也没有退缩。他在精神上获得了重大胜利,他所拥有的社会身份是被社会强加于自己身上的,他真正追求的是自由和个人意志。
野人约翰与母亲一起住在保留区内,虽然一直以来接受母亲的新世界式教育,但他仍然具有强烈的个人意识。在他阅读了莎士比亚的作品后,内心无法表述的感觉开始变得具体化。他学习创作和手工制作,接受宗教思想,有情绪上的波动起伏,使用耐用而不只是表面光鲜的衣服,吃亲手耕种的食物而不是化工制成品。从野人第一次进入新世界开始,他便与这个世界处于斗争状态。他跪倒在地喊生育主任“父亲”这个在新世界被视为低俗的称呼,引来了众人的嘲笑。他不接受以解决性欲为前提和主要目的的爱,追求细水长流、至死不渝的爱。他期望通过时间和自己的努力来赢得莱妮娜的芳心,但莱妮娜追求的却只是肉体的欢愉。他为自己母亲的死亡哭泣,喊叫护士拯救母亲,回应他的只有冷漠和不可置信的表情,新世界的人们对死亡的默然和对生命的冷漠更加剧了他与新世界之间的矛盾。这些矛盾不断地叠加,最终在与总统的谈话中,他认识到了新世界乌托邦文明的实质。无奈之下他绝望地喊出:“我不要舒适。我要上帝,我要诗歌,我要真正的危险,我要自由,我要美好,我要罪恶。还有变老、变丑、变得性无能的权利,患上梅毒和癌症的权利,吃不饱的权利,肮脏的权利,总是生活在对明天的忧虑中的权利,患上伤寒的权利,受各种难以言状的痛苦折磨的权利。”[3]他需要的不是被规划好的快乐,而是拥有不快乐的权利,这是对极权主义操控下的文化工业对人和社会物化和异化的反抗。最终他逃到了新世界边缘,选择终日受苦和鞭打自己来赎罪和获得心灵的净化。在自己的最后一片净土被媒体和社会关注时,他不惜通过毁灭自己来结束这一切,他对新世界的反抗是一种失败的反抗。
在《美丽新世界》所塑造的乌托邦社会中,社会使人异化和物化,人成为服务社会的工具。小说中野人的最终死亡是人对抗新世界的失败。以上种种都表达了赫胥黎本人对于未来社会发展的悲观想法,对现实社会中文化工业不断吞噬人性的绝望,以及对人类在文化工业控制下境况的担忧。
埃利希·弗洛姆在《健全的社会》中写道:“十九世纪的问题是上帝死了,二十世纪的问题是人死了。在十九世纪,无人性意味着残忍,在二十世纪则意味着精神分裂般的自我异化。”[4]今天,因技术的不断发展和信息的极度丰富,人们也有越来越沉迷于文化工业之中的趋势。人们通过娱乐逃避焦虑和思考,不去寻找痛苦的来源和解决方法,长此以往不仅浪费了时间,内心也更加空虚。文化工业不断让人们沉浸在大众媒介提供的感官刺激之中,而不鼓励深度的思考;生产的娱乐信息良莠不齐,无法带给人们正确的人生启迪;感官娱乐使人们安于现状而无法自拔。
赫胥黎通过描绘一个扼杀个性和自由的荒诞新世界对人类进行了警示,并且提供了自我重建的新思路,帮助人们重新找回自我和社会价值。科学和技术是为人类而进步的,而不应该是人去适应它们和被它们所奴役[3]。人类在科技文明高度发达的今天,不应一味享受科技带来的快乐和便利,还应当合理利用科学技术,在快节奏的生活中适当放慢生活的脚步,学会反思和自我批判,坚守人的自由意志,找到人生的意义和生活的本真。
四、结语
《美丽新世界》中展现的乌托邦世界应当引起人们的重视和反思,但这不意味着人们应当就此否认科学技术进步的合理性,而是应当合理利用科学技术。科技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愚昧和邪恶。恩斯特·卡西尔在《人论》中写道:“作为一个整体的人类文化,可以被称作人不断解放自身的历程。”[6]人不应当被科技所控制,丧失作为人的反思和思考能力,被抹杀个性和制约自由,而是要让科学技术为人服务,为生活制造便利,为学习和工作提供辅助。人们应该不惧怕苦难,不沉湎于享乐,坚持初心,不掉入文化工业所制造的陷阱。
参考文献
[1] Adorno T W.The Culture Industry:Selected Essays on Mass Culture[M].London: Routledge,1991.
[2] 汪民安.文化研究关键词[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20.
[3] 赫胥黎.美丽新世界[M].陈超,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7
[4] 弗洛姆.健全的社会[M].欧阳谦,译.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1988.
[5] 李蓉.深渊与拯救——《美丽新世界》主体之死与诗性经验[J].牡丹江大学学报,2016(10).
[6] 卡西尔.人论[M].甘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责任编辑 刘梦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