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在大部分评论家的眼中,勃朗特姐妹的小说是女性成长小说的一个高峰。她们的小说既区别于以男性为主角的英国成长小说,又在简·奥斯汀等女性作家的爱情小说的基础上将女性发展推向了更深层次。勃朗特姐妹的小说对去阶级化、去财富化和去外貌化的女性的自我形成的讨论,在如今更具包容性、更自由的社会中具有更普遍的价值。本文将对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Jane Eyre)和《维莱特》(Villette)以及安妮·勃朗特的小说《艾格尼丝·格雷》(Agnes Grey)进行比较分析,从结局的设置看勃朗特姐妹从婚姻和职业这两个角度对女性自我形成的探讨。
[关键词] 夏洛蒂·勃朗特 安妮·勃朗特 婚姻 自我形成
[中图分类号] I106.4 [文献标识码] A
传统的以男性为主人公的成长小说(Bildungsroman)的人物发展模式在时空上往往是线性的,主人公必须在故事的结局中获得自我教育的成果,这一般意味着主人公达到了自我形成(self-formation)的一个重要阶段。主人公的自我在个人与残酷的社会现实的斗争中得到发展,逐渐在不可调和的矛盾中形成一种独立的(反传统的)或适于协调发展的自我。由于女性角色的特性,在女性成长小说(female Bildungsroman)中,主人公的成长结局往往离不开对婚姻的叙述,而对婚姻(家庭)与职业(社会性)的探讨也成为女性自我形成的重要方面。
一、以婚姻为结局的自我形成
在对《简·爱》“浪漫主义”的不凡结局的评论中,萨利·沙特尔沃思尖锐地指出了其中蕴含的女性发展的扭曲姿态:“勃朗特的小说不情愿地、轻蔑地走向传统的婚姻结局,其和谐与停滞对一个被冲突定义的个体来说,意味着一种自我毁灭。”[1]受到简·奥斯汀式的爱情小说的影响,艾格尼丝和简·爱的结局都清晰地指向了传统的婚姻结局,在女性小说中这是最普遍的主人公成长闭环,即人生旅行的终点和童话故事的高潮在结局重合。相比露西·斯诺拥有的开放式结局,艾格尼丝和简·爱拥有相同的人生终点——家庭,这是她们出发的地方,也是她们曾经努力逃离的地方。回归家庭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她们放弃了自我的发展,并温顺地回到父权统治的监视下。艾格尼丝的婚姻在安妮·勃朗特的安排下成为“真实故事的道德教化部分”。在整部小说的情节发展中,安妮·勃朗特将艾格尼丝的自我形成放置于两次从家庭出发的职业旅程中。其中,艾格尼丝所经历的自我形成的磨难来自牧师家庭的道德教育与实际的中产阶级低级和野蛮的道德标准的强烈冲突。在结尾的婚姻考量中,艾格尼丝对她的追求者韦斯顿先生的复杂审判以她的沉默和理智的话语结束,侧面呈现了一个基督教式的排除了任何浪漫或理想主义概念的婚姻生活愿景。在十九世纪, 神职人员所倡导的夫妻之爱更偏向于友爱,强调婚姻是陪伴、帮助和安慰。艾格尼丝的择偶观深受牧师文化的影响,与她目睹的英国中上层阶级的物质化的婚姻不同的是,她对伴侣的道德品质的欣赏大于对财富和阶级的青睐。同样崇高的道德觉悟和宗教认同使艾格尼丝在一位合格的牧师——韦斯顿先生身上投注了自己对优越的精神生活的追求。换言之,艾格尼丝将自我的发展投注于未来丈夫的职业理想中,她对自我职业的放弃意味着自我形成的停滞。
而夏洛蒂·勃朗特对简·爱的婚姻安排具有更多反传统的元素。夏洛蒂·勃朗特在意识到女性始终无法逃脱对婚姻的需求和对家庭的依赖时,依旧尝试在对父权制社会的妥协中为女性开辟一处不同寻常的发展空间。在《浪漫主义的对手》中,塔利亚·沙弗将维多利亚时期的女性婚姻分为邻里婚姻、表亲婚姻和残障者婚姻。[2]而简·爱走向婚姻的过程是复杂的,她过早离开家庭而错过了邻里婚姻,而对约翰牧师的拒绝使她远离了表亲婚姻,她最终在芬丁庄园的“浪漫”重逢中进入了残障者婚姻。在简·爱失败的婚姻尝试中,由于处于尴尬和被动的附属地位,即使简·爱时刻宣称自己在精神上与罗切斯特是平等的,但现实的阶级差异和“职业女性的性脆弱”使她时刻处于紧张的状态。希拉·肖尔指出传统的婚姻结构和婚姻法使妇女容易受到暴力、监禁和虐待的伤害。[3]简·爱在热烈的爱情中逐渐察觉到步入婚姻的危险,求爱成功后的罗切斯特毫不掩饰地展示着他对简·爱的占有欲和支配欲,这在维多利亚式的婚姻中属于男性权威的范畴。而不平等的阶级地位和不对等的财富收入使简·爱无法依靠家庭教师的身份维持表面的尊严和平等。直到继承了叔父的财产,简·爱才从无休止的自我贬低中找到了弥补失败婚姻的办法。简·爱急于摆脱家庭教师或乡村女教师的无力身份,这不仅是因为教师工作给她带来了身体和心理上的繁重负担,还因为其可能带来的自我才智的退步和社会地位的下降。最后,简·爱曾经极力避免的金钱关系拯救了她的爱情,而是否“富有”似乎也决定着女性是否能够拥有“独立”的自我发展机会。
除此之外,为了在传统的道德准则下合法化女性的自我形成,夏洛蒂·勃朗特戏剧性地设置了罗切斯特的残疾。桑菲尔德庄园的大火象征了女性拥有的强大而危险的能量,这不仅净化了罗切斯特罪恶的剥削者的身份,还摧毁了他的统治地位。伯莎作为简·爱不稳定精神的化身,她对罗切斯特健全的体魄的摧毁暗示着一种性别的倒置,赋予男性一种“女性的禁锢、不适、软弱和依賴的体验”。在这一点的评论中,苏珊·弗莱曼认为简·爱对婚姻和父权的不安在罗切斯特的象征性的“阉割”中被抵消。[4]讽刺的是,只有当罗切斯特的身体残缺和能力衰退时,男性力量才会接近女性的力量。可以想见,在十九世纪的英国,简·爱宣称的独立人格和精神平等只是作者对女性自我形成的试验,而结局中罗切斯特与简·爱看似平等的局面恰恰是一种形式化的妥协。罗切斯特对简的精神、金钱依赖不仅有利于在婚姻中塑造一种可靠的陪伴关系,更重要的是有利于简·爱在情感关系中重新掌握主动权。然而,简·爱对男性凝视的抵抗只是暂时的,随着罗切斯特的康复,他们因相互需要而接近平等的关系即将被打破。简·爱回到芬丁的举动和她在罗切斯特身边担任的护士和陪护者的角色强烈暗示了女性和奴隶制之间的关联。夏洛蒂·勃朗特对简·爱站在女仆玛丽的位置并从她手中接过工作的设计,往往被评论家看作是婚姻关系中主仆地位的延续。被依赖是简·爱在家庭结构中的优势,同时也是她自我发展不彻底的证明。在离开家庭的自我形成之旅的终点,简·爱依旧无法避免地退回一个传统的母性角色,成为她曾经拒绝成为的男性的仆人和“有用的工具”。简·爱的价值观在她的成长过程中发生了戏剧性的转变,在逃离桑菲尔德之前,她为了避免婚姻对自我形成产生阻碍而选择流浪,但在之后不断回归“家庭”的过程中,她展现了逐渐世俗化的观点。有限的工作机会给女性自我发展的机会是微小的,简·爱和艾格尼丝在工作中遭遇的他者对其品性和道德的质疑带给她们沉重的心理负担。在维多利亚时期,年轻女性需要进入别人的家庭以获得工作的模式,使有报酬的工作时刻处于道德堕落的边缘,这不可避免地成为女性独立的又一重阻碍。除此之外,维多利亚时期,女性工作者和男性工作者之间巨大的报酬差异导致了女性面对婚姻所能带来的物质和阶级保护时可以轻易放弃自己的职业。对女性的自我形成来说,对自我发展的投入和社会回报之间的严重失衡是这一时期的女性向外部空间拓展时更为谨慎的原因。
二、以“去婚姻化”为结局的自我形成
相比起艾格尼丝和简·爱走向婚姻的幸福结局,露西在被迫接受了“女性的不完整”后在孤独的生活中产生了对自我命运的悲叹:“难道我的生活中就没有别的东西了吗——没有真正的家——没有什么东西比我自己更珍贵?没有什么,我可以心甘情愿地在其脚下放下人类自我主义的全部负担,光荣地承担起为他人劳动和生活的崇高责任?我想,露西·斯诺,你的生命之球不应该是这么圆的;对你来说,新月阶段必须足够了。”在这一段自我劝导中,露西对女性的“新月期”的形容泄露了她对不完美的人生的遗憾。露西因无家可归而持续性的焦虑,她在独立和进入家庭之间挣扎,因性格不稳定性,她也拥有尝试更彻底成长道路的机会。从《简·爱》到《维莱特》,夏洛蒂·勃朗特对女性发展的认知进步卓越,将女性自我形成的叙述从简·爱妥协式的婚姻结局转向对女性如何“平衡浪漫的爱情与智力和精神的独立”的探索。从《维莱特》的开篇起,夏洛蒂·勃朗特就将女性的成长旅程比作海上行船的经历,风浪的起伏暗示着露西作为一无所有的底层妇女所背负的不幸的命运和不明朗的前景。而在结尾,夏洛蒂·勃朗特再一次将露西的人生旅程终结于一场海上旅行,一场海难使保罗先生生死未卜,也终结了读者对露西婚姻的浪漫想象。未知的结局和去婚姻式的发展模式是女性成长小说中对女性自我形成的一次新挑战。
相较艾格尼丝在家庭和社会关系中的稳定状态,简·爱和露西的发展经历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她们都拥有不规则但渐进的成长模式的经历。然而,比起简·爱最终在婚姻中停滞的自我形成,露西的自我发展更具有可持续性。就如希拉里·肖尔所言:“勃朗特拒绝通过婚姻、自我封闭、甚至封闭的结局将露西从她的小说或她的世界中解脱出来。”[5]露西的职业发展在独立的女性身份加持下比简·爱要更进一步。虽然作为一名女性,露西依旧无法彻底摆脱对男性的依赖,但与简·爱不同的是,露西的目的显然不是进入一段体面而自由的婚姻关系,而是在保罗先生的帮助下创办自己的学校。与此同时,露西没有将男性的资助看作在婚姻承诺下理所当然的享受,而是希望用职业能力和商业头脑偿还自己的债务。虽然在精神上,露西时常显露出对独立和反传统的犹疑,但在物质上,创办学校使她和艾格尼丝的母亲一样拥有了负担自己想要的生活的能力。从这个角度出发,读者可以尝试解读《维莱特》悖论式的结局:“伊曼纽尔先生离开三年了。读者,那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三年。”在保罗先生遇难的前提下,“三年”可以指向等待的甜蜜和噩耗传来前露西对婚姻的美好期待。然而,在许多评论家眼中,这三年往往被看作露西完全摆脱男性统治的时期,映射了保罗先生回归后的婚姻生活对露西自我的扼杀。在夏洛蒂·勃朗特的结局设置中,保罗的离开给彼此留下了隐私空间,使男性权威不至于过度侵犯露西的私人成长。就如伍尔夫宣称的那样:“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是妇女表达其作者声音的必要条件。”[6]简·爱寄人篱下的成长困境只有在继承遗产后才有机会避免,而露西婚姻和家庭的双重丧失为女性完整的自我形成保留了空间。
此外,在与异性的紧张关系中,露西习惯保持防御的姿态。在理性的洞察之外,露西擅长使用欺骗性的语言使她在男性的审视下保持“领先”的地位。露西不被传统的求爱模式所限制,对比《维莱特》中的其他女性角色,露西的第一人称叙述常常化作一个外界的声音,警告她自己保持冷静以避免受男性的支配。这种与众不同的自我控制和自我认知在“画廊”那一幕被深刻地投射出来。露西拒绝欣赏吉卜赛式的克里奥佩特拉的画像,也抵制观看保罗先生推荐的一组修女式的女性画像。前者代表“男性对女性的恐惧”,而后者代表了父权社会对女性实施的道德囚禁。这两种女性的模型体现了父权社会中与男性生活紧密相连并由男性定义的女性命运。通过对画作的品评,露西也重新审视了约翰医生和保罗先生,她毫不费力地发现了约翰医生虚伪、冷漠的假慈善和保罗先生对女性既宽容又厌恶的矛盾天性,这都将对婚后的自我形成带来毁灭性的打击。就如南希·索尔金·拉比诺维茨所说:“保罗必须死,这不是为了摧毁露西·斯诺,而是为了防止她屈服于他。”[7]夏洛蒂·勃朗特受到社会质疑对女性婚姻的反叙述恰恰避免了《简·爱》中描写女性自我发展的遗憾,也使露西避免了受奴隶制的戕害。从十八世纪开始,对年轻女性的行为规范的书面化彻底剥夺了女性的自主权,男性成为女性的奉献对象,而对此社会则要求女性保持默默无闻的状态。与艾格尼丝和简·爱可预见的被家庭囚禁的未来不同,露西虽然被认为“放弃了女性的乐趣”, 但她始终保持着自我发展的潜在可能。在这三本小说中,女性的自我形成与家庭理想始终处于矛盾的状态,而第一人稱叙事的独特角度更直观地体现了女性在社会和个人的紧张关系中所遭受的困扰和痛苦。家庭作为个体的起源地,也终将是女性难以逃避的成长的终点。十九世纪的英国女性成长小说徘徊在浪漫主义的依赖和对现实主义的尝试之间,其中许多女性角色仍被排斥在男性成长的广阔世界之外。
三、结语
勃朗特姐妹的这三本经典女性成长小说中,女主人公的发展结局都具有非常显著的个性特色,她们在婚姻和职业之间的抉择体现了十九世纪英国女性的成长模式。《艾格尼丝·格雷》是一如既往的简·奥斯汀式的封闭结局,《简·爱》的结尾是对传统婚姻结局的挑衅,夏洛蒂·勃朗特在女性成长主题的刻画中投注了更多对改变女性既定命运的思考。而《维莱特》开放式的结局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暗示了女性失去家庭和婚姻后前途未卜的生存困境,但其反传统性昭示着英国女性成长小说走向了更广阔的发展空间,不再局限于封闭的、圆满的结局。这三本小说很好地展现了从维多利亚初期到中后期的女性成长小说写作的发展方向,也代表了维多利亚女性从封闭到自由的发展道路。在勃朗特姐妹之后的女性成长小说,包括乔治·艾略特、托马斯·哈代和弗吉尼亚·伍尔夫所创作的作品,女性成长与更深刻的命题或更广阔的空间联系起来,使女性的自我形成在更为复杂的社会意义和自然状态下得到更多样化的解读。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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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编辑 陆晓璇)
作者简介:陆歆予,利兹大学英语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维多利亚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