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一种另类的英雄主义

2023-12-20 03:24陈易民雍贝妮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8期
关键词:孤独英雄主义

陈易民 雍贝妮

[摘  要] 郝景芳的《弦歌》是一部歌颂人类反抗与牺牲精神的小说,然而根据作者自己的评价,就会发现这种说法有所遗漏,甚至掩盖了小说真正的主旨。通过症候式分析,读者可以发现小说对人类反抗与献身精神的讴歌不只存在于文本的表层,作者真正想展现的,是如她所说的人们从孤独中攫取的力量和一种属于个人的英雄主义。

[关键词] 症候式分析  孤独  英雄主义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08-0011-04

与很多科幻作家不同,郝景芳更注重不同于“远未来”的“近未来”,她思索整个人类文明向未来前进时将面临的社会问题,并试图表现与解决这些问题[1]。这种带有反思性的视角注定了郝景芳的小说里有一种浓郁的人文关怀,但也绝非仅此而已。以她的小说《弦歌》为例:一行人为了打败钢铁人而集结了起来,决心炸碎月亮,最终死伤惨重地获得了成功、拯救了全人类。从这个情节结构看,故事本身自然有一种“为人类牺牲”的悲壮与崇高感,但以症候式分析的角度看,就会发现这种说法存在遗漏之处。

“症候式分析”是蓝棣之从阿尔都赛“症候阅读”、弗洛伊德心理分析等理论中总结出来的分析方法,它主张无论是作者还是作品中的人物都有一种无意识倾向,研究这种无意识倾向及其所受的压抑,就可以增进对作品的理解,乃至产生新的解释[2]。的确,如果单纯依照文本,《弦歌》就是一部单纯的一部分人为全人类牺牲的小说,其主旨意向是崇高的。可如果仅是如此,郝景芳在谈到收录《弦歌》的小说集《孤独深处》时,又为何对其中的崇高只字不提,反而要说“就像那本书的名字一样,《孤独深处》里我体验到的就是孤独”[3]呢?同样是在对这本书的讨论里,她还说:“……核心是个人、个体如何在一个大世界中生存,而且我是比较个体主义的,觉得自我是很大的。”[3]可见,在作家的意识里,“孤独”才是这部小说集的主旨,“很大的自我”才是小说的核心。可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弦歌》写出来的却是一个歌颂献身与崇高的故事?还是说在这样的崇高之下,有什么掩藏在《弦歌》的里层结构中,揭示了其真实内涵?这个掩藏的部分,其实就是郝景芳已经提到的“孤独”。

虽然从故事的结尾看,无论是“我”(陈君)、阿玖、林老师还是齐跃最后都齐聚一堂,在演奏中共同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如果深入每个人的内心,就会发现无论是“我”对个人生命意义的茫然、阿玖对过往行为的赎罪、林老师对自身计划的信任与等待,还是齐跃那不得不维持的沉默,本质上都体现了一种向内的、属于个人的孤独追求。在小说结尾,所有人共同赴死,留下一个个怀着不同追求、拥有不同孤独人生,并终于有机会达成这种价值追求的背影。之所以他们都赶到一处赴死,是因为在与钢铁人决战的背景下,每个人的生命价值都可以被最好地体现。众人虽然大目标一致,各自心里却隐藏着属于自己的孤独与英雄主义,个体的梦想与集体的光芒在生命的消逝中交融。

由此,无论“我”、阿玖、林老师、齐跃还是最终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在这种集体与个体价值的融合中形成了另类的、新的英雄主义,那就是为了“证实”自己选择的孤独的正确而赴死。他们在各自的孤独中,默默走向自己的愿望,而在这个过程里,人性的复杂也缓缓显露。郝景芳借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打破了惯性叙事对奉献精神的简易解释与遮蔽。所有赴死者死亡的背后,都蕴藏着更伟大也更丰富的孤独与力量。

一、“我”与阿玖:爱背后的茫然和孤独

“我”(陈君)与阿玖是夫妻,这连通孤独,也使之充满张力的纽带就是“爱”。由于不同的生存际遇,虽然“我”与阿玖相爱已久,但无论是因为对梦想的追求,还是钢铁人的突然来袭,都使两人被迫分隔在世界两岸。除此之外,角色也无意识地展现了生活压力与精神的孤独和失望。譬如,在仿佛没有止境的演奏与教学中,“我”对演奏感到疲倦,而即便面临人们的逃窜,心也只是冷漠与疲倦而已[4]。后来,“我”偶然得知了林老师的计划,心中的情绪开始复苏,想要为此出一把力。可即便在这种状态中,“我”也会在回答齐跃的问话时无意间说出“我们没离婚……不过也差不多了”[4]。虽然只是一个小细节,但展现出的却是这么多年来“我”不断受到的倾轧与“失去”阿玖后孑然一身的孤独与残酷。

小说对“我”过去的生活没有多少描绘,但从“我”与阿玖越来越少的联络、钢铁人的突然来袭,以及为保护民众而不得不日复一日重复着的机械演奏,可见压力不断在“我”身上积累。与此同时,不时会降临到身边的烽火、学生的苦恼也连同“失去”阿玖的苦闷一起对“我”的生活进行无尽的挤压,这也使“我”特别孤独。相比之下,无论是齐跃、林老师还是阿玖,都对这个环境有一定的觉悟与准备,只有“我”在故事的开始十分茫然,只是孤独重复地生活而已,但郝景芳设置这个角色,还将之立为主角绝不是没有原因的。“我”虽然对未来充满了茫然,但“我”同时也代表了那种处境下最普遍的一种孤独。跟着文本的叙述节奏,读者可以发现“我”的情绪被慢慢唤醒,对个人生命价值的追寻也在复苏。从最开始面对空袭的冷漠,到甘愿为林老师飞往全世界召集同僚,最后为演奏本身热泪盈眶:“我从来没有如此投入的演奏”“我不相信月球能被震碎,但我愿为这尝试付出所有”[4]整个过程近乎是“我”逐渐摆脱机械复制的生活,逐渐寻回“光韵”的过程。在原真性的艺术面前,漫长孤独给予“我”的创伤被疗愈,而“我”也理所当然地愿为这艺术倾尽所有。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就是孤独创伤深处所蕴含的力量:一个人如果能找到生命的目标,找到人生的价值所在,那所经历的一切创伤就都能化作自己的力量,进而实现生命的完成和升华。

要理解阿玖的孤独,就必须结合小说《繁华中央》来增进认识。《繁华中央》讲述了阿玖去英国以后的生活:她本怀着满腔自信与热情前往英国皇家音乐学院,“想要成为肖邦、拉赫玛尼诺夫那样的作曲家”[4],却屡屡被现实打败,并在钢铁人的蛊惑下成了它们的傀儡。除无法与陈君相见的孤独外,对自己作品不被认可的恐惧,以及为了作品被承认而背叛人类的行径,都成了阿玖沉重的心理负担,也注定了她在异国生活的封闭。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繁华中央》里阿玖没有一个可倾诉的朋友,因为潜意识里的负罪感让她否定了自己交友的资格。面对钢铁人的盘问,她起初试图以不知道对方的身份来狡辩,但回想过后,发现这只是自欺欺人,遂陷入更深的迷茫。但阿玖的情绪与选择,恰恰也反映了她的力量。没有堂而皇之地接受钢铁人的要求,暗示著阿玖身为“人”所坚持的本心。本着对钢铁人残暴的厌恶、自己的良心与对陈君的爱,阿玖最后还是选择站在了人类一边,并做好了赎罪的准备。与“我”情况不同的是,阿玖的醒悟完全发自内心。在“我”与她见面以前,她其实就已经把钢铁人的秘密告诉了伦敦警察局,并对自己的背叛行为进行了深深的忏悔:“她的心里有一部分死去了,连同她的身体。她知道自己已经死了。”[4]愧疚到绝望的文字,暗示了阿玖的死意,也暗示了她要在生命最后阶段绽放力量的决心。她要以赎罪的方式加入林老师的演奏,然后没有任何留恋地即刻死亡。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明明没有被击中,阿玖也要在故事的最后紧跟着林老师坠入深渊——死是她的偿还与生命意义的完成。

除两人各自的选择与结局外,“爱”本身也是加深两人孤独的要素。两人在伦敦相见以前已经有五年半未见,《弦歌》虽未描写两人先前对彼此的思念,但根据重逢时的心理描写,可见两人对对方依旧有情。在各自的孤独短暂终结后,爱开始熊熊燃烧,并为结局的悲剧做着预演。因为感觉到爱的希望,陈君才会在最后说:“如果这次行动过去,我们有幸能成功完成,那就跟我回家吧,好不好?”[4]因为已经感觉到绝无可能,阿玖才会在感动的同时热泪盈眶,在消逝的同時不发一语,乃至一个回眸也没有就纵身跳入了深渊。这种决绝的确是因为不舍,但两人自相见起,产生爱的同时也产生了另一种孤独,这也是阿玖默默死去的原因之一。因为对人类的背叛,她不觉得自己还有资格活下来,也不希望陈君知晓这一切,所以倒不如在这里以一个英雄的姿态死去,所以才能狠心到头也不回、孤独地坠下深渊。于陈君而言,他从这一刻起失去了恩师与爱人,从今往后,也只能继续孤独且浑浑噩噩地生活在世上。无论是阿玖的为了留住爱人的想象而默默牺牲,还是陈君的明知世界的残酷却依旧热爱它,都是孤独与个人英雄主义结合的一种体现,是孤独使两人的爱在残缺中落幕。无论是必须作为死者才能拥有的清白,还是继续作为生者的吊唁,都是在一方的生命消逝后,另一方出于自己的立场而不得不付出的代价和残忍。

二、齐跃与林老师:崇拜、愧疚与坦然的孤独多像性

小说虽然没有给两人太多的篇幅,两人的行为也没有太多交汇,但其行为和孤独的意志背后,却透射着震慑人心的力量。齐跃是跟随林老师学琴的学生,同时也是“天梯”项目仅剩的科学家、林老师“月球计划”的协助者。他疯狂地崇拜特斯拉的一切,崇拜他气魄恢宏的构思,崇拜他孑然一身的人生,也因此而留了下来,希望自己的人生能有意义。因为林老师只是很普通的音乐教师,从前并不知道“共振”相关的知识,那么读者可以很合理地推测炸毁月球的计划有齐跃的献计。齐跃的存在让用天梯炸毁月球的构想得以实现,而林老师则是在得知这一计划后成为甘愿献身的舵手。即便有这一重身份,齐跃也并没有在任何人面前主动提及这一切。他就像他的偶像特斯拉一样不为邀功,而将一切的荣耀与桂冠戴到林老师的头上——这是他愿意为林老师默默献身的一个无意识体现。

但是,出于绝对保密性原则,齐跃其实也对林老师有所隐瞒:月球不会被炸毁,但天梯引起的共振却可以使月球实验室制造出黑洞,从而毁灭整个钢铁人的军团。和默默站在林老师的身后一样,此处的沉默也指向了齐跃的孤独。齐跃曾直言:“其实大家想跟谁就跟谁,也没什么好说的……但总还是会有些人不一样,我就喜欢这些人。”[4]“这些人”当然就是指林老师。身为世界顶尖的科学家,齐跃亲眼看见了自己同胞的离开与背叛,这种屈愤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他来说是不言自明的。同时,对特斯拉孤独身世的敬仰、崇敬与愤懑,自然也会对齐跃的心理造成影响。他当然明白,像特斯拉那样的人更应该好好活着,而不是死去,可如今,像特斯拉一样“不一样”的林老师如今却要因自己的隐瞒而死去,这种愧疚将影响他一生。然而,齐跃还是选择以沉默保守了这个秘密,以忍受孤独与愧疚为代价,换取人类和林老师计划的胜利,而林老师的牺牲是必要的。和阿玖一样,齐跃的心里也有两种情绪在纠缠。这种潜藏在沉默中的孤独和愧疚,从计划的最初便萌芽,往后也要延贯他的一生。

不过,如果理解了林老师的选择,这种愧疚或许会有所缓解。正如“我”对林老师计划的评价一样,这是“用孤注一掷的琴弦拨动让天地的哀歌响起,用同归于尽的办法换一点自由。这是反抗到绝望的最后反抗”[4],这是近乎没有可能、却充满幻想的人类的反抗史诗。但在这为人类而反抗的大旗之下,同样存在的,是林老师最后的人生追求。正如“我”最后与齐跃在吊唁时总结的:“老师已经做好了死亡的一切准备,从他策划这一切的那一天起,我们抱着侥幸生存的希望,而老师已经在内心里相信了月亮会毁灭,地球会裂开。”[4]林老师只是一个平凡的老人,他“最近才知道,宇宙原来有这么多音符……如果我早一点知道就好了”“……《宇宙》安魂曲,诞生和永恒。可惜我太老了,学不会了”[4]。在构想“炸月”计划的同时,也有他对知识的渴望,以及对自身老迈的不甘。在这种语境下,林老师舍弃过往平静生活而炸毁月球便有了理由,那就是在生命的暮年,让自己以抵抗者的身份去做一次力所能及的抵抗。林老师在面对衰老的同时也在担心自己可能没有机会再这么做了。所以在“我”不断前往全世界游说同僚时,“老师孤独的背影也穿梭在世界各地……他拨动没有人听得见的旋律,一座座巍峨的建筑在共鸣中轰然陷落,应声倒地,巨石碎成粉末,风中卷起尘埃。这独自一人的交响诗中,世界成为旧日的废墟。他录制了属于内心的地球的唱片”[4]。在一次次的实验中,林老师的生命走向了圆满。

从林老师没有选择直接在战场上与钢铁人对垒,而是自己尝试“炸月”来看,他的抵抗行为不只是反抗那么简单。“炸月”计划的存在也表现出林老师希望借这次演奏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所以,他会在演奏完成时第一个跳下大地的裂缝,以此来宣示自己生命的圆满。死亡在孤独的终点面前变得理所应当,以至于在个人的期盼下变成了一种从容与升华,所以他才能如此坦然。这就是林老师的英雄主义,也是他与齐跃的隐秘知己关系里,彼此孤独多像性相互印证的一种体现。

齐跃、林老师、阿玖和“我”归根到底,都是受到某种愿望的影响而甘愿选择了孤独,并最终以不同代价达成了生命的进化。这就是蕴藏在他们身上的英雄主义。那些悄然离去的科学家作为齐跃的同事,“都被接到香格里拉和月亮上了”[4]。这些人中,不可能没有人和齐跃一样知道月球实验室有制造黑洞的能力,可即便如此,他们也还是选择不说。无论《弦歌》还是《繁华中央》,在钢铁人侵略的残酷背景下,郝景芳所写的不仅是人类的阴暗与欲望,也含有这隐微的一抹光。如果说《繁华中央》里阿玖绝望的是“那些人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没说”[4]。那《弦歌》里,恰恰是同样的一句话,映射出了那些被接走的人类顶尖科学家们的良知与责任。

三、结语

任何故事都是多面的,正如生命的复杂多样。《弦歌》从表层意义上看的确是一部讴歌献身精神的小说,但也同样展现了人的复杂性及其选择的价值。郝景芳在《孤独深处》的《前言》中写道:“科幻小说构想一个可能性的世界,人站在这个世界的边缘,最容易感觉到出世和异化。出离世界的感觉是最孤独的孤独。”[4]这基本也切中她后来对这本小说集的评价。既然“孤独”是作品的核心,那么在分析小说时,就应该更深入人物的内心、而非满足于普遍性评价。郝景芳借《弦歌》讲述的是这些孤独的人的故事。他们在孤独中保有人性,怀着各种各样的目的抗争,并终于在最后实践了生命的意义。在沉默中,孤独作为一种另类的英雄主义被实现了。

参考文献

[1]   刘永春.“近未来”书写的审美形态及其对科幻小说的观念变革——郝景芳小说论[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2(9).

[2]    蓝棣之.现代文学经典:症候式分析[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3]   郝景芳,姜振宇.郝景芳、姜振宇文学对话录[J].新文学评论,2020(3).

[4]   郝景芳.孤独深处[M].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6.

(责任编辑 陆晓璇)

作者简介:陈易民,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新闻与传播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雍贝妮,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新闻与传播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欧美文学、华裔文学与后殖民主义女性主义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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