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牛馨笛
明代崇祯年间,江南经济富庶、文化繁荣,而朝纲不振,政治废弛。因而,士人将热情投注于园林,造园实践及理论日渐丰富。吴江人计成在受邀建造窹园期间,总结唐宋至明以来的造园经验,又结合自身实践经验,写就《园冶》一书。
《园冶》出版时名《园牧》,后改为《园冶》。此书也是目前我国古代唯一的园林专著。《园冶》在日本有多种抄本和翻刻本,在国内则于20世纪30年代被陈植和朱启钤先生重新发现,又经陈植先生整合后直到1931年方重见天日。《园冶》正文三卷,含有兴造论、园说、相地、立基、栏杆、墙垣、铺地、掇山、选石、借景等篇,详细地论述了各阶段的造园流程,整合琐碎零散的园论为整体,提出了“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造园纲领。书中观点富有创新性和可操作性,达到前所未有的理论深度,是为中国古代造园艺术美学的集大成之作。
“闲意不在远,小亭方丈间。”园林是微缩的天地,其中声景丰富多彩,既有风雷雨雪、流水、动植物等自然之声,又含曲艺、摇橹等人文之声。《园冶》中有关声景的描写很好地体现了中国园林以小见大的典型美学思想。
首先,园林选址强调“须陈风月清音”“地偏为胜”“城市喧卑,必择居邻闲逸”。于是在造园者与园主人的营造下,园子既屏去了世俗的喧闹,又揽进了自然的天籁,一方自足的小天地由此诞生。再看《园冶》中作为典范列举的声景:“林阴初出莺歌,山曲忽闻樵唱。风生林樾,境入羲皇。……俯流玩月,坐石品泉。……梧叶忽惊秋落,虫草鸣幽,……云幂黯黯,木叶萧萧。风鸦几树之夕阳,寒雁数声之残月。”(《园冶·借景》)这些声音原非园中之景,却被包揽于园内,又作用于人的心灵,有限的景致得以延伸到更深远辽阔的境界。园子虽小,却可以少许达多许,收四时之烂漫、天地无尽藏。有情有味,历久弥新。
计成着重提到了将竹子运用于声景的营造:“林皋延竚,相缘竹树萧森……幽人即韵于松寮,逸士弹琴于篁里。红衣新浴,碧玉轻敲。”(《园冶·借景》)“修篁弄影,疑来隔水笙簧。”(《园冶·门窗》)让人联想起中国传统竹画,画面通常只有几杆,甚至一枝。宋高宗有“翠羽风前叶,秋声雨一枝”之句,明代梦观也曾题“渭水秋声动万竿,小窗新雨一枝寒”于倪瓒墨竹图上。如果说整段秋声是万竿见出,园林所求的正是可知天下秋寒的窗前一枝。园林的欣赏者不追求占有与征服,他们注重的是小景的远意、深境,以及当下的感知与满足。所谓“勿言不深广,但取幽人适”。
《园冶》中的很多声景都反映着追求清洁冷寂的美学思想。《道德经》中说,“致虚极,守静笃……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幽寒宁静的声景是合乎大道的。
譬如,“梧叶忽惊秋落,虫草鸣幽。……云幂黯黯,木叶萧萧。风鸦几树之夕阳,寒雁数声之残月。”(《园冶·借景》)这是秋日声景,四季流转、生命变易,世俗仍旧喧哗,园林归于寒寂。清寒的声景“展现了生命的跃迁”,可极视听之余,足以骋怀。
园林声景对于清寒的追求,源于文人对于洁净安宁的挚爱。同时,也与佛道的文化内涵相关。“萧寺可以卜邻,梵音到耳……紫气青霞,鹤声送来枕上。……移竹当窗,分梨为园;溶溶月色,瑟瑟风声,静扰一榻琴书,动涵半轮秋水。”(《园冶·园说》)“竹里通幽,松寮隐僻,送涛声而郁郁,起鹤舞而翩翩。……隔林鸠唤雨,断岸马嘶风。”(《园冶·相地》)文人渴慕林泉生涯,感物避俗,经营清净的精神家园。于是这些萧瑟冷寂的声音与他们超然孑立、孤高耿介的风范相合。文人刻意追求这份孤独,在其中咂摸自我,啸志咏怀,睥睨万物。也正是通过这荒寂之声,倾听生命,涤荡性情,享受外适内和、澄怀观道的恬适。
《园冶》中处处体现着自然生机的声景,非常清晰地展现了中国园林构建可居可游之境的目标以及天人合一的核心追求。
《园冶》全书开篇便强调“三分匠、七分主人”。园林要做到天人合一,需以人为本造景。如“紫气青霞,鹤声送来枕上……夜雨芭蕉,似杂鲛人之泣泪;晓风杨柳,若翻蛮女之纤腰”(《园冶·园说》)。实际上“夹杂着主观体验及其类比、象征以及富于文化意义的人文情境表述,是一种以人的直观知解力为基础的审美经验判断”。造园者合理运用这些听觉营造景观,并使听者产生意象联想。虽是自然之声,却如同人鱼淑女在侧,惆怅中带着神秘,给予人一个跳脱现实、聊以自慰的精神空间。声景正是强调园主人的地位,力图使园主人最大程度地与自然同在,发挥主观能动性,通过思索与遐想,自有形世界到达无形世界。另外,造景也须遵崇雅趣。《园冶·借景》中提到:“因借无由,触情俱是。”计成将文学典故与景色联系起来,提升声景的文化内涵,突破局限、弥补遗憾,放大其感染力,使人拥有更深层次的心灵体验,感悟“诗化的声音环境”。
同时,计成强调力求保留山林意趣。“自成天然之趣,不烦人事之工。”因此在营造上,充分融汇磨合原有自然条件,将人工隐去,以达《园说》“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境界。《掇山·曲水》中写道:“曲水,古皆凿石槽,上置石龙头喷水者,斯费工类俗,何不以理涧法,上理石泉,口如瀑布,亦可流觞,似得天然之趣。”又强调与自然共生,且看《园冶·相地》:“好鸟要朋,群麋偕侣。槛逗几番花信,门湾一带溪流,竹里通幽,松寮隐僻,送涛声而郁郁,起鹤舞而翩翩。……隔林鸠唤雨,断岸马嘶风;花落呼童,竹深留客;……须陈风月清音,休犯山林罪过。”《园冶·屋宇》:“槛外行云,镜中流水,洗山色之不去,送鹤声之自来。”正是一幅人与动植物相亲、和畅蔼然的图画。“人与天地大化的生命动息融为一体,人在园林中触摸和感悟到了宇宙大生命的境界。”这蕴含着对天人观的思考,是一种朴素的生态智慧。“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人作为天地万物的一分子走入平衡圆满的小天地,既于此滋养生命,自身也受滋养。事实上,园林声景可以达到由小见大、清寒平淡的境界也正是源于自然。顺应天道,才有小与大的转换,生机与寂静的轮回。
视听有限,心灵无限,清音可揽天地风神。《园冶》中声景所推崇的正是一份“天与人的对歌”。中国园林设计者调和人工与自然间的关系,苦心孤诣,巧妙经营,造就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声景,以其小中之大、大中之小,虚中之实、实中之虚为园增色,引发游赏者进入物我相忘、物我同一的境界。《园冶》一书中“巧于因借,精在体宜”的设计思路,值得当下人们在面临生态失衡、城市扩张、人口爆炸现实时,作为重塑理想家园、宜居环境的理论依据被反复学习、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