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乔慧竹
从人类文明诞生开始,“生命”与“死亡”这两个问题便开始困惑着人类的先民。人的生命从何而来?为什么会有死亡?死亡及灵魂的去向何在?这些完全由自然演变诞生出的问题在他们的眼中无法解答,知识水平与认知能力的匮乏阻碍了他们对于生命和死亡的认知,也加剧了他们对于生命的敬畏与对死亡的恐惧。这种敬畏与恐惧促使他们在自己的已有的认知能力之上试图解决这一问题,因此,建立在文化宗教思想认知与社会形态之上的生死观由此诞生,并随着认知的发展,思想形态的完善与社会的发展变革在最初诞生的一定基础上不断改变,最终形成一种传统而独特的文化或宗教传统。而在所有的文明中,五大文明发源地中的古埃及与古代两河流域中的生死观更具有原始性与完整性,由于诞生时间早且发展时间长而展示出一定生死观的前后演变特征,并由于地理位置的相近而具有一定相似性,更能体现古文明中生死观的普遍性特征。
埃及位于非洲东北角,由发源于非洲中部的白尼罗河和发源于苏丹的青尼罗河汇合而成的尼罗河贯穿全境,连接上、下埃及。流经森林和草原地带的尼罗河,每年定期泛滥,浸灌了两岸干旱的土地;含有大量矿物质和腐殖质的泥沙顺流而下,在两岸逐渐沉积,成为肥沃的黑色土壤,使其成为古代世界最重要的文明发源地之一。这种独特的环境孕育出了古埃及人民与其他民族不同的文化、宗教信仰与来世观念:他们笃信来世,认为人死后会以灵魂形式进入不同于现世的另一个永恒生命世界(即天国和冥界)中继续生活,即所谓的“来世”。灵魂不灭与追求永生是古埃及人来世观念的关键内核与主要思想。根据人类学、宗教学、民族学的新发现,灵魂观念毋容置疑地被证实为人类最早的宗教观念。在古埃及留存于世的文献记载中,“死后的生命”对于古埃及人来说是一个重要的主题。这也正说明了古埃及生死观的原始性与发展中的完整性。
抛开社会制度的影响不谈,总的来说,这种独特的来世观念主要来源有二:地理环境的影响与宗教神话的观念。
埃及的农业文明建立在尼罗河泛滥所带来的肥沃土地上,古埃及人民对于尼罗河的水文现象有着严谨的观察与记录——尼罗河在每年的7月到11月定期泛滥。这种独特的地理现象与农业文明依赖自然的特征助长了古埃及人对于来世的期许。尼罗河年复一年的泛滥与消退、植物的繁茂与凋零、太阳的升起与落下相对应,于是古埃及人形成世界是周而复始的观念:万物由死复生,人亦如此。
在埃及的文化发展历程中,埃及神话形成了一套较为完整的体系,对于自然中的各种现象也作出了相应的解释。神话构筑成了宗教信仰的重要部分,古埃及人的思想也受到了宗教神话的影响。在古埃及神话中,有一位古代英雄名为奥西里斯,他是天神与地神的儿子,也是古埃及人的国王,在他的统治下埃及人民过着幸福安定的生活。奥西里斯有个弟弟叫做塞特,他嫉恨哥哥的威望与地位,想害死哥哥夺取王位。于是他利用诡计将奥西里斯投入尼罗河杀死,并在奥西里斯的妻子伊西斯找回尸体后将尸体剁成14块分散于埃及各地,但伊西斯还是找全了尸体。后来奥西里斯的儿子荷鲁斯为父报仇杀死了塞特,并和母亲一起将奥西里斯的尸体拼在一起,做成了木乃伊。在神的帮助下,奥西里斯复活并成为了冥界的国王,埃及的主神。
这一段神话诞生于古王国时期,基于国王统治的政治需求与不同于普通民众的地位需求,这一段神话传说在国王的推广下,结合民众自身对于自然的认知与对于死亡的恐惧和永生的渴求,“灵魂不灭”“死而复生”这一观念便以丧葬的形式投射到人民的日常生活中,形成了古埃及宗教文化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同时,在古埃及的宗教理念中,肉体和灵魂是分开的,人的死亡只是肉体的沉寂,灵魂永不消散,只是会暂时地离开肉体。而灵魂也分为两种,一种叫作“巴”,它是一只鸟的形态,但它长着一个人的脑袋,面目和本人一模一样。在人活着的时候,它依附在肉体上,在人死后则展翅飞离。如果一个人的尸体保存得很好,在他再次复活的时候“巴”能重新回到他的肉体之中;另一种则叫作“卡”,与“巴”相同,它依附在人的肉体上,和他本人的相貌完全相同,几乎陪伴人的一生,不同的是,“卡”是人生下来就具有的护身魂,在临死的时候会率先脱离肉体到阴间的世界,以保证死者在那个世界有足够充沛的精力。“卡”在坟墓中也会继续生活,所以古埃及人在坟墓中放入大量的衣食住行物品以供其消费。而由于“巴”“卡”都依附于尸体上,所以古埃及人要尽力延长尸体保存的时间,以保证复活前重新获得自己的“巴”和“卡”。在这种宗教观念的影响下,“灵魂不灭”的观念会更加具象化,且更加深入人心,进而深深铭刻在古埃及人的思想生活与丧葬习俗中。金字塔、木乃伊与和日常生活区别无二异的丧葬区正是这一现象在现实生活中的反映。
所有的思想都不是可以一天形成并完善的,古埃及的生死观也是如此。古埃及的生死观,即来世观的发展基本经历了三个时期——古王国时期、中王国时期与新王国时期。
早在前王朝时期,埃及人已经有了生死相分、视死如生的观念。当时的成年人死后被葬在与村落分开的公共浅坑墓地,尸体用草席或兽皮包裹,或直接置于墓穴之中,用树枝盖顶再铺上席子,堆上碎石以形成小丘,墓穴中陪葬日用生活用品、工具和装饰品,如陶器、贝壳等。随葬的日用品,是对死者在“地下”世界继续生活的“关怀”的一种表现,是他们来世观的反映。这一时期墓葬规模出现分化,一些部落首领的坟墓规模较大,各种随葬品依墓主人生前的地位高低而不同。
古王国时期,随着逐渐统一的中央集权专制主义王国的确立与社会经济的发展,以王权为中心的社会意识与王权和宗教的紧密结合被不断地强调与强化。国王在许多方面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威与绝对的控制力,在来世生活上也不例外,如在来世去向上独享普通人无法企及的对天国的“所有权”,以及在宗教信仰上突出象征王权的太阳神崇拜。国王作为神的后裔,作为神,在古埃及拥有崇高的社会地位,生前统治其臣民,死后在来世生活中扮演着特殊的角色,享受着特殊的待遇。因此,由于维护、巩固王权与神权的权威性,突出国王在来世生活中同样具有的显著地位,古埃及民族来世观念在形成过程中呈现出一种由上而下的扩散趋势。
古王国早期,古埃及盛行太阳神崇拜,这主要体现在国王“王衔”的采用,这些王衔通常把国王与某位神明相联系,体现出其“神子”的身份,与之对应的是来世(此处专指天国)专为国王而设。符合这一观念,国王的陵墓在建设时采用象征永恒的坚固大块石材,外观呈现出多层向上缩小的方形式建筑,即多个马斯塔巴的堆叠。陵墓不再是仿造王宫,而是强调它的高度和向上飞升的特点。到了国王胡夫时,国王陵墓发展成为规模空前的金字塔,金字塔的内外结构是为国王灵魂飞升入天国设计的。金字塔为墓主人创造了借太阳光升天的条件,墓室内的国王尸体在条件成熟时会获得重生,其灵魂则伴随太阳一起升入天国。指引来世之路的金字塔铭文也是王室的专属,是只有王室成员才能使用的宗教文献,普通人望尘莫及。但是,“太阳来世”是专为国王与一小部分贵族准备的,大部分人无权接受。那么为了满足大部分民众对于死后归宿的需求,另一种来世观——以奥西里斯崇拜为中心的来世观,即“奥西里斯来世”于古王国末期初步形成。奥西里斯最初被当作土壤、植物与尼罗河的化身,象征强大的生命力与繁殖力,关于他死而复生的神话传说也由此诞生,他的影响力在神话的传播中不断扩大,成为冥界之神,主宰着埃及人的来世生活。与“太阳来世”在天上相对,“奥西里斯来世”是在地下,但这两种来世观并不排斥,而是相互并存,相互补充,最后融合。
古代埃及民族的来世二元观影响了其丧葬仪式,他们在尸体的埋葬中体现出对于死后身体的重要认识,即为了实现来世复活的成功,尸体必须保存完整。这一丧葬仪式在埃及文化与干旱的沙漠性气候的双重影响下逐渐形成了独具埃及文化特色的尸体保存方式,即木乃伊。在这种情况下,木乃伊制作工艺得到快速演进,并最终成熟。木乃伊的制作不仅保存死者的身体,而且实现死者身体在来世的完美呈现。
古王国时期的马斯塔巴
第6王朝灭亡后,古王国崩溃,埃及进入第一中间期,统一的王国分裂为贵族各自为政的局面,埃及丧失了统一政府的管控。在第11王朝孟图霍特普二世时虽然重新建立起统一的政权,但长期分裂仍为国王的统治留下深远的影响,即王权的相对弱化与地方贵族势力的增强。这种现象带来的直接影响便是以国王在来世享受特权为手段的神王崇拜观念受到极大冲击,国王在来世的种种特权也开始逐渐消失,国王与贵族在来世生活中的区别逐渐消失。国王所享受的来世去向的唯一性被地方贵族分割;国王独有的丧葬仪式被地方贵族掌握,并逐步被有能力的普通人采用;国王对于臣子死后生活的庇荫作用开始弱化,臣子的陵墓不再围绕王陵而建,而是自行建造陵墓。这种来世观念上的变化被学者冠之以“来世民主化”,但这并不意味着国王与普通人在来世上的差异不复存在,也并不意味着中王国时期的埃及人放弃了神王崇拜观念,而是这种观念不及古王国时期王权至尊地位的影响力强大。
伴随“来世民主化”诞生,贵族死后可以受到神的庇佑,进入天国追随太阳神,这直接促成了古王国时期国王与贵族死后去向的差异性逐渐消失。同时奥西里斯信仰开始在民间盛行,来世审判观念也随之诞生。来世审判思想的产生是因为奥西里斯崇拜的内容开始具备伦理道德因素。第一中间期长久的社会动荡、王权争夺所导致的秩序混乱促使古埃及人在宗教中寻找希望,来世审判宣扬人在世时积德行善,死后就能通过奥西里斯审判而获得永生;作恶者不能通过审判,面临“二次死亡”,即永久死亡。这种思想对普通人更具现实性与可能性,奥西里斯及其掌管的冥界便占据了来世审判的重要地位,因而奥西里斯崇拜在民间盛行,影响到贵族与国王观念,部分贵族便将自己一生的功绩刻在墓碑上,记述自己生前的美德,忽略一生的过错,这也成为一种墓碑与墓室自传铭文的普遍特点。
奥西里斯崇拜在民间的盛行体现出古埃及人在动荡的社会现实下敢于承认死亡的真实性,他们对来世的认识发生微妙变化,甚至持有悲观与怀疑的观念。这集中体现在棺文上带有“不要第二次死亡”等形式的咒语,以最贴近死者的方式来表达获得永恒生命的渴望。
与墓葬建筑共同发展的还有棺。棺的宗教意义体现在摆放位置上,国王与贵族棺的摆放折射出埃及人特有的西方属于死者的认识观念。古埃及人将死者装入棺中这一习俗被看作是死者返回母亲子宫中,这种观念是把死者放进一个可能再生的位置。在古王国棺的基础上,人形棺在第12王朝流行于非王室贵族的墓葬中,其作用与木乃伊面具相同,作为死者的化身,供死者的灵魂“巴”返回墓地试图获得重生时能够准确找到自己的身体。
新王国时期,埃及人日益强调神王的人性因素,他们认为国王是混合着神性因素的人,而不是完全具有神格的神之子。这一变化使国王在宗教信仰中的神性被神所取代,典型表现便是自第18王朝起,国王被正式称为“法老”,并主要以英雄而非雕像中神的形象来展示自己的尊贵地位与勇武形象。国王在埃及文化中更多地被描述为“拉之子”,即以神子的身份统治着埃及王国,拥有很大程度上的神性,而法老则更加强调其人性的一面,并在来世观念中逐渐低于神的地位。由此可见,神王观念尽管在新王国时期予以恢复,但其神性因素下降,人性因素上升,王权中的宗教意义逐渐消退。
《亡灵书》
法老神性的暗淡与人性的辉煌无疑在宗教信仰上让位于神,这改变了埃及民族的来世观念。在这种情况下,古埃及人在来世观念上愈加依赖神祇,太阳神崇拜与奥西里斯崇拜得到充分的发展与融合。这一时期,埃及民族来世观出现了一个关键性的转变,就是死者更加依赖至尊的神祇,因此掌管着天国的太阳神与掌管冥界的奥西里斯代表着来世的最高境界,成为死者灵魂重要的保护者,使死者在前往来世的道路上通过太阳神与奥西里斯神的双重力量保护自己的灵魂达到永生。太阳神崇拜在这一时期不再是国王与贵族的专利,“太阳来世”在民间也得到充分的传播与发展。同时,奥西里斯崇拜也在此时发展至顶峰,突出表现为《亡灵书》的流传。《亡灵书》将原先仅由国王、贵族和有能力的普通人负担得起的刻在墓室或棺椁上的赞颂词、祈祷文与咒语书写于纸草上,作为死者的随葬品带入坟墓中。这种体积小、价格便宜的随葬品使普通人也可以负担得起,扩大了奥西里斯崇拜的社会基础。他们相信只要遵循《亡灵书》的指引就可以在进入冥界后顺利通过奥西里斯神的审判,从而得以复活并享受来世的生活。而这一时期死者灵魂的去处也发生了改变,死者不再因为身份的差异而分别去往不同的死后世界,在太阳神崇拜与奥西里斯神崇拜融合的背景下,天国与冥界也进行了融合,死者的来世之旅不再是一个静止的状态,而变成了从冥界到天国的动态过程:死者的来世之旅开始于冥界,在冥界受到奥西里斯的审判,只有具备良好品行的人才能通过审判,追随太阳神前往天国。这里特殊的是任何人都必须经过奥西里斯审判才能复活以享受来世。因此,奥西里斯来世审判成为这一时期死者来世旅途中必经的一环,其审判的内容与形式也得到一定程度的完善。
但是,宗教信仰并没有改变埃及人对于死亡的畏惧心理,也没有改变埃及人对于来世的不确定性,但新王国时期与中王国时期不同的是,这种心理原因在新王国时期是由于神性的不确定性所导致的,而非社会局势的动荡与不稳定性所导致。他们没有完全相信来世的存在,但是也没有否定死后复活的可能性,其中有不敢面对死亡的可能性。这种思想的双重作用促使埃及民族的来世观念始终随着历史背景的改变而发生变迁。
由于埃及人怀疑来世的态度,国王(或者可以称为法老)们放弃将陵墓建成金字塔的习俗,不再追求墓葬外在飞升的特点,转而在山谷的悬崖上开凿洞穴式陵墓,将祭祀庙与陵墓分开。这种山谷通常为偏僻的山谷,这种奇特的选址与奥西里斯崇拜有很大的关系。从底比斯的尼罗河谷向西望去,将河谷和山谷视作地平线,太阳好像从它升起的地方完成一天的旅行后又回到原来的起点——山谷。太阳一天的旅行象征着生命的轮回,埋葬国王的山谷和长长的墓道象征着太阳西落后进入天空女神努特的体内,经过生命孕育旅程,通过奥西里斯审判实现重生。由此,古埃及的墓葬形式发生了很大变化,这也反映出了这一时期埃及人来世观念的演变。
尽管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与社会形态下,古埃及的宗教形式发生了一定程度的改变与演进,其来世观念的具体内容也相对应地发生一些改变,但他们追求永生的初衷依然保持不变——他们与死亡相抗争,为寻求来世永生而不懈努力。这构成了埃及民族的来世观,是埃及民族宗教信仰体系与文明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