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羽
我和江心从一年级开始就是同班同学,那时的他很不起眼:个子不高也不矮,长得不丑也不帅,成绩不好也不坏,很少被老师表扬也很少被老师批评。
直到四年级的一次语文课,老师表扬日记得“优”的同学,自然是有我的名字,居然也有江心,而且老师说:“江心这次的周记写得真好,我很喜欢。江心你要继续加油哟。”老师微笑着看向江心,我的同桌江心害羞地垂下眼帘,我发现老师的眼里好像有泪光闪动。
日记本发下来后,我按捺不住好奇,问江心:“把你的日记给我看看可以吗?”
他迟疑了一下,把日记本推到我桌上,我听到他轻轻的叹气声。
日记写的是,他爸妈去离婚,在民政局问他跟谁,他选了妈妈。妈妈哭着说:“你为什么要选我?你干吗选我呀?”他写道:“我知道妈妈想要我选她,但又怕我选她,因为她怕养不好我!可是爸爸从来不管我,把我甩给爷爷奶奶……我想和妈妈在一起,妈妈你就要我吧!我在家一定多做事,不让你那么累……”我的眼泪一下子冲上来,他的日记我不敢看第二遍,我迅速合上日记本还给他,连“谢谢”都哽在喉咙口说不出来。
不久,他的妈妈开了个包子铺。于是我跟我爸说,咱家每天早餐都吃包子,只能去江心妈妈的包子铺买。江心的事我在家里讲过,他们都知道。包子买回来,外婆尝后,面带忧虑地说:“酱肉包味道还行,但青菜包味道不行,吃着跟菜渣似的,塞牙。这,生意能好吗?南街那家包子铺的味道是真不错,两家相隔几百米……”我不吃菜包子,我只爱吃肉包子——鲜肉包、牛肉包、酱肉包我都爱。我吃江心家的肉包子,觉得味道还凑合呀。我以为是外婆太挑剔。事实上,食客都挑剔,江心妈妈的包子铺生意一直惨淡,而南街那家包子铺每天好多人排队。
一天,江心跟我说:“我这几天每天早上去南街那家包子铺买两个包子过早,他家的包子味道确实比我家的好,我准备去他家打听一下秘诀。”
“你去?”我吃惊不已,“你一个小孩儿,人家会告诉你吗!还是让你妈妈去吧。”
他摇摇头,说:“我妈不肯去,她说别人不会告诉我们的,如果告诉我们就会被我们抢生意——可是,我要去试试——我家房租都要交不起了,不能流落街头吧……”
江心的生活是我不能想象的,我从书里看过,交不起房租会被房东撵出去,我以为那只是故事,没想到在我身边也会发生。我很替江心着急:如果被房东赶出去怎么办啊!必须去试试!我本想陪他一起去,可是我不敢去。再说了,我每天上学放学都由外婆接送,她是不会同意我去“瞎管闲事”的,而且,放学后我要么有钢琴课要么有舞蹈课,还有书法课呢。
第二天,我问江心,他去那个包子铺没,他说去了,但是老板不告诉他,他说他放学后再去;第三天,老板还是没告诉他;第四天,老板都不搭理江心了。我劝江心算了,那是个小气的老板,别求他了,想其他办法。江心咬咬嘴唇没吱声。第五天,江心兴奋地告诉我,那个老板讓他妈妈带着她做的包子去他那里给他尝,他来指点她一下。
又过了两天,江心说,那个老板的秘诀之一就是:手剁馅。“不能用绞馅机,老板说,那样虽然省力气,但是机器一绞,馅里的汁水都出来了,油脂和香气也就跑了,成了渣,就不好吃。我看那个老板剁馅,轰轰隆隆,好像万马奔腾,真有劲儿啊!我从今天起要锻炼臂力,帮妈妈剁馅,你们女生的力气都太小了……”
我每次都会把江心家发生的事情在饭桌上讲给外婆和爸妈听,他们总会夸赞江心孝顺、懂事,让我向他学习。我一点都没因为大人们夸赞他而妒忌,相反,我为有这样的同桌而骄傲。家里新买的零食,我总会带一些去学校给江心尝尝,他也会带他家的包子给我吃。他家的包子味道确实变好了,生意也好起来。
又过了一段时间,江心的妈妈在集贸市场门口推个小车卖卤菜。江心每天下午放学后去帮妈妈守摊子一个多小时,换妈妈回家吃饭。“我妈早上卖包子,下午卖卤菜,每天从凌晨四点忙到晚上七八点收摊,很辛苦。”
我妈有次经过江心家的卤菜摊,买了一些鸭脖、鸭翅、豆腐丝和卤藕回来。她说:“那个小家伙将来肯定有出息:有顾客就招呼顾客,做事像模像样,跟个小大人似的;没顾客就坐在卤菜车后面看书、做题。当妈的养这样的儿子是福气呀!”
我妈本来还担心江心的学习会受到影响,事实证明,她的担心是多余的,江心的学习成绩越来越好。我说过,四年级之前,我很少听到老师表扬江心,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江心常常被老师们挂在嘴边:先是表扬他“有进步”“进步很大”之类的,后来就变成“思维活跃”“肯动脑筋”“热心快肠”“很棒”。
六年级时,我妈开完家长会回来说:“江心那孩子,起先默默无闻毫不起眼,这两年怎么跟开了挂似的全面发展起来,各科老师都表扬他。他的家庭环境那么艰苦,别人家的孩子怎么就这么争气呢!”
我爸说:“也许正是家庭环境激发了他的内驱力,这是最厉害的。”
然后我妈就开始教育我,说我的生活环境、学习条件和江心比起来是天壤之别,所以我更要懂得珍惜,加倍努力。末了,我妈告诉我,这次全校唯一一个获得市级“十佳好少年”称号的是江心,不是我,这说明我不如他优秀,所以我得更努力。
我的心里酸酸的,我觉得不是我不如江心优秀,是我无法展示他那样的“孝顺”“懂事”。
进入初中,我和江心仍然一个班,只是不再同桌。他的个子蹿高了好大一截,他只能坐倒数第二排;我的个子慢悠悠地长着,我坐正数第二排。
他仍然是老师眼中的好学生,同学眼中的好榜样,家长眼中的“别人家的孩子”。
母亲节要到了,老师让我们每个人给母亲准备一份小礼物。我用我的零花钱去商场给妈妈挑了一条她喜欢的品牌的新款手链。江心给他妈妈写了一首诗,被老师推荐给《中学生报》,发表了。老师在课堂上饱含深情地朗诵了那首诗,我们纷纷鼓掌——写得太好了!
天有不测风云。母亲节后不久的一天下午,我们正在上地理课,班主任突然走进来,跟地理老师低声说了几句话,然后把江心带出教室。班主任的表情很凝重,地理老师的表情也变哀伤了。后来我们才知道,那天下午江心妈妈在出摊的路上,被一辆失控的汽车撞上,等送到医院,已经停止了呼吸。
“我们要多去关心、关爱江心,但一定是一种尊重的方式,不是去可怜他,怜悯他。”班主任说。那时江心在忙妈妈的丧事,不在教室。“他承受了生活太多的苦难,小小年纪的他很不容易……”老师说着说着哽咽了。我哭了,因为我最了解江心,他和妈妈相依为命,现在,他失去了他最亲的人!班里好多女生都落泪了。
三天后,江心回到学校,我觉得他更瘦了,眼睛里失去了光彩。他的同桌,我的好朋友黄思语已经帮他把他的课桌椅擦干净了——他请假的那三天,她每天都擦他的课桌椅。下课了,班里的几个男生围在他身边找他聊天,大家都避开有关“妈妈”的话题。体育课,热爱篮球的男生们照例围在篮球架下投篮,他也是篮球爱好者,但他却只是站在操场边神情落寞地看着。
很快,有男生喊他:“江心,过来,一起打!”
好幾个声音一起喊他。
他摆摆手,说:“你们玩儿,我今天不想打。”
有男生跑到他身边,拽着他说:“来来来,没有你这个高手,我们玩得都没劲儿!”
他被拉到篮球架下。球传到了他手里,他双手托球蓄力一跳,将球朝篮筐投出——球进了!“漂亮!”身边的同学大声赞叹。运球、传球、断球、拼抢……他一伸臂,球又飞进篮筐,连操场边观看的我们都发出喝彩。他露出笑容。当他的三分球在篮筐边缘弹了几下终于掉进篮筐后,他兴奋地跃起,摆了个“胜利”的姿势。
我的心好像突然被抽打了一下:他笑了?他高兴起来了?几个投篮就让他忘了丧母之痛?看着操场上生龙活虎的他,我转身离开。
如果不是黄思语跟我嘀咕,我真的会以为是我多心了。她说:“我觉得江心好像恢复了。我看他体育课挺欢脱的……和同学争论题目时慷慨激昂、舌战群儒……这恢复得也太快了点吧,他妈妈去世才几天哪。”
“我也觉得有点。”我说。我的心里漫过一片失望。
学校组织五天的游学活动,以前这样的活动江心是请假不参加的,这次,他参加了,沿途和同学谈笑风生,好不快活。他的游学报告得到学校领导的赏识,让他在全校大会上交流展示,台上的他侃侃而谈,意气风发,好不风光。
很快,有同学发出了同样的疑惑:他恢复得也太快了吧?
渐渐地,班里有人说,江心“爱妈妈”“孝顺懂事”的人设崩塌了,实际上他是“生性凉薄”的人,否则他怎么能这么没心没肺、快快乐乐?
我很想去质问一下江心,问他是否配得上“十佳好少年”的光荣称号,可是我没有问,时过境迁,还提它干吗呢。
班上不少同学疏远了江心,不知道他是否感觉得到,抑或他感觉到了但是不在乎。他每天依然朝气蓬勃地出现在我们面前,上课依然积极举手回答问题,大扫除时脏活儿累活儿依然会抢着干。
语文课,上余光中的《乡愁》,老师请人朗读这首诗,他主动举手。老师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了片刻,点了他。他站起来,开始朗读:“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当读到“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时,他突然冲出教室。黄思语说,他那时已经泪流满面,读不下去了。他去卫生间洗完脸从后门轻轻进教室,那节课他破天荒没再举手回答问题,一只手扶着额头,一只手做笔记。黄思语说他在偷偷掉泪。
“他真是太奇怪了,何必举手朗读去触碰伤口呢——不过,他好像还是蛮爱他妈妈的……”
黄思语说,她有次打开他的笔袋找红笔,发现笔袋里放着他妈妈的一张小小的证件照,照片过塑了。
他脖子上挂了一个小玉佛,黄思语说,男戴观音女戴佛,你应该戴玉观音嘛。他说那是他妈妈生前一直戴的玉佛……
黄思语摇摇头,一脸困惑的表情:“但他妈妈去世后他的表现怎么又是那样的呢?不懂,真的不懂他。”
我也不懂,我无法解释。
等我懂江心,那是八年级的深秋。
外婆去世了。从她发病到去世,不到一周的时间。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我是外婆一手带大的,我从没想过她会突然离我而去,她说过要看着我考高中、考大学、找工作、结婚……她说她要把身体养好,没准还能帮我带孩子,家里四代同堂……这些都还没实现,她怎么能走呢?
一个多月后,我妈基本平复了,我却不行。我说我们得搬家,家里哪儿哪儿都是外婆的影子,我承受不了!妈妈说,要不先在小区里租套房子让我过渡一下,等我心情平复了我们再搬回家住。我说不行,小区里也都是外婆的影子啊——她在楼下遛弯,她在小花园长椅上和婆婆们聊天,她和我一起去东门小广场……
妈妈说:“依你的想法,咱们得搬离武汉市——这里的集贸市场、超市、商场、公园、电影院、餐厅……哪里没有外婆的影子?包括这么多年我们一起旅游过的城市是不是也得回避?依依,你要学着自己从痛苦中走出来,否则外婆在天上看到你这样她会很担心的。”
我号啕大哭。
一天,黄思语交给我一封信,说是江心托她转交的。展开信,上面写的是:
杨柳依,从黄思语那里我得知你失去了外婆很痛苦,这样的痛苦我不久前刚经历。帮助我走出痛苦的是这样一句话:“痛苦不是对逝者最好的纪念,敢于活得有力量,有分量才是。”
另外,我小时候看过一个故事:一个小男孩在他奶奶去世的第七七四十九天的晚上,在月光下奔跑,他的奶奶在天上就能看到他,而且能“听”到他心里想告诉她的话。
我想我妈时,我就会跑步,不管有没有月亮我都跑,我觉得她肯定能看见我。
那句“痛苦不是对逝者最好的纪念,敢于活得有力量,有分量才是”一下子攫住了我的心,我觉得压在心中的那团沉重浑浊的气好像正在慢慢消散。
“你别怪我多嘴告诉他,”黄思语搂搂我的肩说,“看你那个样子我也难受……”
我说:“你们想帮我,我明白。”
我翻着日历一算,下周五是外婆去世的第四十九天,我希望那天皓月当空,我想在月光下奔跑。黄思语说,她和江心愿意陪我一起。
周五晚自习下课后,天已黑透了,有乌云没月亮。我有点失望,可我还是要奔跑。
我们仨来到学校操场,把书包扔在草坪上。江心说他和黄思语不陪我跑,免得人多外婆看不清楚,认错人。我“扑哧”一下笑了。
我独自站上塑胶跑道,仰望天空,在心里说:“外婆,你出来看看你的外孙女吧!”
我开始奔跑,我跑得很拼命,风在耳边呼呼地掠过。我在心里说:“外婆,我好想你,我老是梦见你……外婆,下辈子我们还做一家人好不好?或者你当外孙女,我当外婆,让我来好好爱你,照顾你……”
忽然,天上的乌云裂开一道缝隙,月亮像获得自由的鸟儿“嗖”的一下蹿出来!一缕一缕的月光像一把把利剑,割开夜的黑袍子。我听到黄思语冲我喊:“依依!月亮出来了!”
我一边流泪,一边咧嘴笑着望向月亮,我在心里说:“外婆,我会学习江心那样,活得有力量,有分量,外婆,你别担心我!”
走出校门,我们跟江心挥手告别。我和黄思语住一个小区,步行十分钟到家;江心骑共享单车回他姨妈家——他妈妈去世后他就和姨妈一家一起生活,他说姨妈、姨父、表哥都对他挺好。
路上,黄思语说我们误会了江心那么长时间,很抱歉呢。我说,是的,但误会他的人终究有一天会读懂他,佩服他。
发稿/庄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