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曾豪
经典的篱笆是竹编的,大多采用细竹,编成菱形的网格。有的编得密匝,相信“篱笆扎得紧,野狗钻不进”;有的编得疏朗,觉得透透风蛮好的,还可以兼做豆角架子。“一个好汉三个帮,一段篱笆三个桩。”篱笆的桩用杨或柳的枝来做,开春,桩子说不定就活了,扎根了,好啊。
篱笆上自然是爬着牵牛花的。人编了篱笆,牵牛花好像自然会来爬的,有点小神秘。
春夏,牵牛花的蔓长得快,一个晚上能盘旋着长出三四寸。蔓端呈触须状,逶迤盘旋而上,就像精明的侦察兵。牵牛蔓的盘旋是有规矩的,取逆时针方向,不会乱来。牵牛花的花期大概有半年,一茬一茬地开,或粉红,或玫瑰,或萤蓝,或青莲,就像一柄柄朝天的小喇叭,所以有“喇叭花”的别名。花朵不分瓣,浑然一朵,就像用冲床一次性冲压成型的。喇叭花,花喇叭,定睛看时,耳朵边似有嘀嘀嗒嗒的喇叭声。
带着昨夜的星光,带着今晨的朝霞,牵牛花开放了,艳丽,娇嫩,欢天喜地。太阳升高了,牵牛花就把花朵儿悄悄合拢。她们娇羞,她们谦恭,认定自己只属于清晨,所以牵牛花还有个别名——朝颜。这个名字一定是诗人想出来的,有些凄美。也许牵牛花并不是出于谦恭,只是崇尚勤勉,不想见到那些睡眼惺忪的懒人。睡懒觉的人看见的牵牛花总是蔫的,他们错过了朝颜,错过了美丽。
牵牛花那么轻盈,怎么和“牛”搭界呢?
在江南,农人们说这花和牛郎、织女的故事有关,是由牛郎、织女的相思泪化成的。这是江南版的传说,还是有一点淡淡的忧伤。许多女孩子喜欢这种淡淡的忧伤。
有的农家栽木槿做篱笆。隔一拳栽一枝,栽得密,浇几次水,木槿枝条就活了,越长越密匝,就成了活的篱笆。好像与牵牛花有过什么约定,木槿花也是朝开暮蔫的,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把木槿注释为“朝开暮落花”。木槿的花分瓣,厚重,从瓣尖到花蒂,由紫色(或蓝色)向白色过渡,似乎有一点忧郁。唐代大诗人李商隐感叹起来:“可怜荣落在朝昏。”其实,那一点点忧郁只是成熟的质地,木槿是乐观的——天天都有新鲜的花朵,不是青春长葆吗?
那时,我家附近有个叫“尤家坟”的地方,并没有坟,是一块高出农田一米多的平台状旱地,被曲曲折折的木槿篱笆分隔出一方方菜地。那时年幼,小伙伴们的个头都还比不过篱笆高,就觉得那儿像迷宫似的,好玩。
木槿花不香,但鲜艳,开得欢实,免不了蜂爱蝶恋。蝴蝶看着漂亮,但捉在手里,翅膀上的粉粒脱落就不好看了,还是别捉吧。蜜蜂带着尾针,随时准备拼命,小小的孩子也不敢妄动。我们希望捉到的是天牛(我们称作“洋牛”)。天牛确实蛮牛的,不怕人,头上生一对触须粗硬有节,就像舞台上将军盔上的野鸡翎子。天牛急了会咬人,和它们打交道要冒一点险,有小小的刺激。轻轻抓住触须,把天牛小心放在手心里,体会它们爬动时痒痒的感觉。它们不动,就用另一只手的手指去拨动它们的触须,催着它们动。天牛不耐烦了,打开铠甲,展翅飞起,让人好生失望。好在它们是飞不远的,踉踉跄跄扑腾几下就落在不远处的木槿上。那就再去抓吧。
这么多菜地的木槿篱笆,只有一段开的是白花。白色的木槿花不多,牛奶般温柔,特别好看,大人们称之为白牡丹。这一段篱笆围着的是平寡妇家的菜地。平寡妇喜欢白色,她的木槿是从娘家那个村里取来的。
在小孩子看来,豆娘就是一种微型的蜻蜓。它们喜欢三五成群地活动,飞起来也不像蜻蜓那样一本正经地赶路,常常就是在你追我逃、团团转地飞着玩。高家竹园那边的豆娘是白色的,尤家坟这边的豆娘是深蓝色的,但它们的玩法没什么不同,都是聚在一起飞着玩儿。它们一定是事先有约的,飞着玩时都不会高过篱笆,就在一个有限的范围内追来追去地飞。豆娘太纤秀了,轻灵得就像一朵一朵柳絮,谁都不忍心去逮它们,谁都喜欢看这些小精灵的无主题舞蹈。冷静想想,它们的舞蹈挺单调的,也没什么好看的,但你就是能静静地看它们好久,有点怪呢。豆娘这个名字好,比纺织娘还好,特能感动女孩子,一听就让她们生出点怜惜来。
如果把明艳的牵牛花比作天真烂漫的少女,那么木槿花就是淳朴稳重的村姑了。细细观察,那些勤恳的村姑大多是自信的,沉着的,她们觉得勤和俭是很自然的,生活里有些难也是自然的,这么想着,她们的内心就踏实而愉悦。
农家的姑娘和妇人都喜欢木槿。她们把木槿的叶子捋下来浸水,轻易就得了一份纯天然的洗发液,洗出来的头发柔顺爽利有光泽。编成辫子,用红头绳一束,好看;绾个乌龙髻,插一枚碧玉簪,也好看。
男孩子看中了木槿富有韧性的枝条。折几枝挽个圈,就是一顶用于野外伪装的头饰。这是从战争电影里学来的。
有的农家栽枸橘李作篱笆。这种灌木有尖锐的棘刺,构成的篱笆以守为攻,连黄鼠狼都避之不及。秋天,篱笆上结出枸橘李子,状如小橘子,太酸,不能吃,但弹性好,能当皮球玩,玩完了手上的清香能留住大半天,闻着胃口大开,能多吃一碗饭。胃口问题是女孩子的事,男孩子的胃口总是很好的。
不少农家会在篱笆旁栽几枝凤仙花。他们太喜欢凤仙花这个花名了。
一年夏天,二姐带我到一个叫三家坟的野地里玩时,她的脚趾被蛇咬了。趁我们慌乱,那条作案的蛇遁入草丛,不知去向,我们都来不及看清楚它。即使看清了,我们也认不得这蛇有没有毒。其时我二姐大概十二岁。
我二姐从小有主见,坐在田埂上,镇静地用手帕扎住伤口,指使我去镇上孙爷爷家采白凤仙,说用白凤仙花捣成的糊敷了可治蛇伤。农家是不种白凤仙的,嫌不喜气。我们这次是偷跑到野地里玩的,二姐不想讓父母知道她被蛇咬的事。我们太天真,完全信了人家信口乱说的偏方。
我飞奔到孙爷爷家,见孙家篱笆边果然有一丛开着白花的凤仙,就请求孙爷爷让我摘花。孙爷爷见我满头大汗的样子,非要我说明了原因才让摘花。我只能实说了,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子还能怎样呢,连现编个谎话都没能耐呀。孙爷爷大惊,一把捉住我的手,扯着我去见我父母——这可不是玩的事,要真是被毒蛇咬了,那得找真有效的药啊!
凤仙花看着挺娇嫩的,其实有很强的生命力,只要种子落地,都能长得蓬蓬勃勃。凤仙花在吴方言中又名“接客花”,就是“指甲花”的意思,和“接待客人”无关。红色的凤仙花可以染指甲,江南的女孩子几乎个个深谙此道。她们会挑红得最深的凤仙花,和着一点点明矾在石臼里捣烂,然后隆重地把花泥装在白瓷碗里备用。
提前做完家务,细细修剪过指甲,她们互相帮着将花泥抹在指甲上,用新鲜的桑叶裹住,最后用细线仔细包扎好。这时,十个指头都不敢动了。因为满怀期待,这个晚上她们很难睡好,不知道把手放在哪儿好。终于,天亮了,迫不及待地把桑叶去掉——呀,呀!十个指甲都变成橙色了!这样连续染几个晚上,她们的指甲就完全红了,是那种天然的、鲜活的红,仿佛还带着幽幽的甜香呢!她们好喜欢,脸颊上也有了绯色的云霞了。
看着她们专心致志的操作过程,你就能体会到江南女子的那种温婉娟秀的内心质地。
孙爷爷家院子里有白凤仙,那是孙爷爷相信白凤仙和白鹤花一样能驱蛇,相信院子里栽了白凤仙,蛇就不敢光临了。不过,孙爷爷不相信白凤仙能治蛇毒,不然他就不会扯着我去向我父母报告我二姐被蛇咬的紧急情况了。
曾婆婆家的院子里也栽白凤仙。曾婆婆每年都要用白凤仙的根与生姜一起捣烂,和着烧酒做成敷治风湿病的药,不知有没有效。
男孩子们只对凤仙花结的籽感兴趣。
凤仙花开过了,它们把自己的籽打成一个一个绿色的“包”。这些包变黄时,里头的种子也成熟了。这时候,只要用手指轻轻触一下,这个种子包就会有力地爆开,里头黑色的种子向四面八方弹射出来,弹得挺远的。这是不是蛮好玩啊?
种一次凤仙花,第二年就不用栽了,凤仙花会自己长出来。
凤仙花不治蛇毒,但对伤寒杆菌等病菌有抑制作用。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陶渊明这么一写,菊花就有名了。
每年秋,常熟西城楼阁景点都要举办菊展。参加菊展的菊花品种繁多,看不尽的绿肥红瘦,数不清的姹紫嫣红。人们为菊花起的名也是争奇斗艳。浏览这些珠光宝气,或硕大丰腴,或婀娜苗条的花朵,任怎么也没法与“人淡如菊”“心素如菊”这些词汇对应起来。如果陶渊明东篱下开的是这种华丽的花,那就和陶诗清幽的诗境错位了。
就如金魚还是鱼一样,这样的菊花还是菊花,但已经是经过了人类苦心编辑装帧的精装版菊花了。菊花本是外表素朴、内心整洁雅致的花呢,现在人类给它们穿上了华丽的外衣,让它们走上了城市的舞台。
野菊花不进城,还在陶公的东篱下,还在田埂上的牛蹄印里。
农家篱笆旁的野菊花不是有意栽的。和牵牛花一样,篱笆边的野菊花是自己投奔来的。
日子到了霜降,天地安静下来,野菊花就开了,并不万紫千红,它们一色都是黄的,小小的,香香的,笃定,有静气,一副矜而不争的神态。
秋草黄时,愈加显出野菊花的简洁朴素、宁静庄重的美质。一丛一丛的菊,一如它们的祖先,纳天地精气,融山水灵性,怡情养心,在秋光里眷眷卿卿。人来,人不来,它们都不介意的,它们也无意去点缀有蟹的酒席或者借一句“满城尽带黄金甲”的诗句,去做一部奢华电影的名字。它们就在农家的篱笆边随遇而安,欢欢喜喜地守着农家的篱笆,守着一山一山的风,守着一辈一辈的草木。很好的。
菊花是药,蛮有名的。如果偶得风热,那就泡一杯菊花茶来喝吧。记得要用黄菊花噢。降血压宜泡白菊花,为明目则宜用胎菊花。所谓胎菊花者,就是还未及绽放的稚花。
有情趣的农家还在篱笆旁种几宕豆角,栽一丛蔷薇。豆秧爬起来了,豆荚怀孕了,蝈蝈来做客了,把篱笆变成了一面音乐墙。蔷薇蔓生的花枝和篱笆依偎着,在春天里一拨一拨地绽放红色、白色或粉色的小花,繁而结实,把农家的院子打扮成了美丽的新娘。
乡间的篱笆是有生命的,农人们称之为“生篱”,诗人们喜欢把它们称作“东篱”。为什么不是西篱呢?
牵牛的种子入药。木槿的花和皮也入药。
怎么处处都有药啊?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