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田野的精灵

2018-06-23 02:33项丽敏
岁月 2018年6期
关键词:豆娘蜻蜓蜘蛛

项丽敏

1

夏日,暑盛之时,只有早晨和傍晚能出门,白天是不敢走出去的。

早晨出门也须赶早,五点半,太阳就升得很高了。把一只细竹丝篮拿到阳台上,刚挂好,那只竹篮就放起光来,金灿灿,装了满篮子宝物一般。

其实是装了一篮子晨阳。

这几天的早晨都在做同一件事,在十字畈村口的稻田拍摄豆娘,也拍摄了稻禾上的蜘蛛和露珠。

十年前,住在湖边的时候,在夏日也起早去稻田里拍摄这些,简直入了迷。没有办法不入迷,它们太静了,入定般的静,又静又美,只须盯着它们看上一会儿就被催眠,忘记了稻田之外的世界,忘记自己作为人的存在,觉得自己也变得很小很小,成了它们的同类。

即便是在昆虫中,豆娘的体态也显得过于纤弱,加之它的静寂,使它无论是飞着的时候,还是停歇的时候,总显得有些恍惚,梦境般不真实。

也许是太纤弱了,豆娘很少在空中飞,更喜欢长时间停伫在一根禾叶上,细足抓住叶子,身体悬空,仿佛陷入沉睡,一动不动。

但它并非真的睡着,你稍一走近,它就感知到了,慢慢地移动身体,转向稻禾的背面,用禾叶将自己遮住,藏起来。

只是豆娘的眼睛太大了,像两只大灯盏,根本藏不住。豆娘从叶子后面看着你,有点无奈,又有点无辜,也还是静静的。

有一种豆娘,两只眼睛竟然是不同色的,一只藍,一只红。上半身又是淡绿色,长长的尾部是红色,这样设计自己身体的颜色,是想有撞色的惊艳效果吧,也真达到了这效果。

豆娘的两对翅膀很薄,比蝉翼还要薄。很多人,包括我小时候,都把豆娘当作蜻蜓,以为它是蜻蜓的幼年时期。但它并不是蜻蜓,只是和蜻蜓长得像而已。它们最大的区别就在翅膀上,蜻蜓停在那里的时候,翅膀是摊开的,仍保持着飞行中的状态,而豆娘停着时翅膀是合起的,收拢在背部。

豆娘的翅膀镀有一层金属光泽,这光泽在蜻蜓的翅膀上也见到过,光泽能帮助它们吸收太阳的能量,让它们不仅能飞在空中,还能入水。

雌性豆娘在产卵期是要入水的,把卵产在水下——这也是它们为什么驻留在稻田与河流边的原因。曾在纪录片里见过豆娘入水产卵的画面,那真是生死一瞬间——原本使它轻盈自由的翅膀,入水后就变得沉重了,成了多余的累赘,好在翅膀吸足了光能,在水下生成一个个气泡,给它的身体增添了浮力。当豆娘产下卵,背朝天空,从水底挣出水面时,有种向死而生的悲壮美。

在看到豆娘出水的画面时,不知怎么就想到杨丽萍的舞蹈。这是一种直觉般的联想——只有杨丽萍的舞蹈能表现豆娘这种纤弱的昆虫在生死隘口的受难感——即柔弱又坚韧的生命美。

也只有杨丽萍的舞蹈能表现两只豆娘在空中交合时的轻盈感。那可能是地球之上,所有种群的生物中,姿态最为优美的交合。它们使交合这个词变得高贵,变成优雅的行为艺术和生命美学。

这几个早晨我的收获是丰厚的,拍到了各种颜色、各种姿态的豆娘,对一个摄影爱好者来说,这真是一场夏日田野的艳遇,让人迷恋忘返。而这艳遇还只是开始。盛夏还有余裕,稻禾在此时还是青色的,还没有开花和灌浆,离收割的秋天还有一段时日。

2

并不是每一片稻田里都能见着豆娘。今天早晨,在窄窄的田埂上走了很远,走过好几亩稻田,才遇见三四只豆娘,且分散着,各不相干的样子。

豆娘是聚族而居的,见到一只就能见到许多只,但今早没有这样的好运。

同样是稻田,为什么有些稻田里有豆娘,有些没有?除了对水的要求,豆娘的生存繁衍还有其他要求吗?人类对除草剂与一些农药的使用,会影响到豆娘和其它昆虫的繁衍吧?

这是可以肯定的,无须置疑。但我宁愿相信,并非出于这原因才使得它们变得少了。如果是这样,就意味着,总有一天,并且是不太遥远的一天,豆娘会从人们的视野里彻底消失,变成传说中的生灵。

豆娘和蜻蜓算得上地球最早的居民,比恐龙存在的历史还要久远得多——在恐龙出现之前就已完成了生命进化——已经是现在的、几乎称得上完美的身体构造。

如果要在昆虫里选出一位美神,我会选豆娘,如果选的是爱神,我还是会选豆娘。当了解了豆娘的前生后世,我甚至把它和安徒生童话《海的女儿》中的主人公——人鱼公主联想到一起。豆娘,它与那又美又脆弱,在刀刃上舞蹈的小人鱼多么相像。

豆娘与小人鱼有共同的残缺,是哑巴,不能发出声音,也有共同的生命经历,前半生在水下,后半生在陆地,并且是因为爱的驱动,才从水族转变成陆族。

也许是我太偏爱豆娘了,过度美化了它。人难以免除这样的弱点,对自己喜欢的,无论是人还是物,会格外赋予众多美的联想。

豆娘在水下的时候并不美,甚至是难看的。在水下时也不叫豆娘,而是叫水虿。叫水虿的时候当然没有翅膀,翅膀是它在脱离了水下生活,爬到陆地上,经历了艰难的蜕皮羽化之后获得的。

羽化大多是在夜里完成,这样,天亮之后,太阳出来时,豆娘就能在太阳的光照下晾干它的翅膀。这也是它的翅膀上为什么会有金属光泽的原因。

翅膀上的金属光最强时,是它刚羽化为成虫的时候。之后,这光泽会一天天淡去。

豆娘在陆地上的生活是短暂的,比蜻蜓和蝴蝶都短,只有十天。在这十天里,它必须完成繁衍后代的使命,然后走向生命的终结。

并不是所有豆娘都能顺利活到生命自然的终结之时。在它身边,时刻匍匐着掠食者,有蜘蛛布下的一张又一张网,有随时会抓住它们的螳螂、青蛙。对于偏爱豆娘之美的人来说,当然不希望它落入掠食者的口中,成为蜘蛛或青蛙的一顿美餐,尽管这对豆娘的族群并非悲剧,不会使豆娘从地球灭绝。

在大自然中,任何生物都不过是食物链中的一环,一物降一物,维系物种间天然的数量平衡。唯有人类对自然的过度索取会打破这平衡,使物种繁衍变得艰难,乃至灭绝。

3

观察了几个早晨,发觉还是离我新居最近的稻田里豆娘比较多。

那片稻田也是白鹭喜欢呆着的地方,每天早晨都在那里,傍晚也是。不知什么缘故。

之所以看见豆娘也是因为白鹭——几天前,想穿过稻田在近处拍摄它们。起初白鹭并不在意,当我越走越近,端起相机对准它们时,其中一只飞了起来,随后又飞起一只,余下的沉不住气了,全都飞起,在村庄上空绕了一圈,向另一边的稻田飞去。

还是拍到了白鹭,在它们飞起时抢拍了几张。就在我低头转身,准备离开稻田走回马路时,发现了豆娘。

那天一定是比较特别的日子,之前和之后,都没见过那种场面——我的目力所及之处,大约有十几对豆娘,在近乎庄严的安静中举行着交合仪式。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但还没有照到这片稻田里。这片稻田种的是晚稻,还没有开花。田里浸着水,明晃晃的,沿着田埂有一道浅沟,水缓缓地流淌着,从一畦田淌向另一畦田。

很庆幸自己拿了相机出来。这相机买了有六七年,普通的入门机,开始两年用得较多,出门都带着。这两年很少带它,嫌它笨重。其实并不算笨重,比起专业相机轻便得多。这两年更多是用手机拍摄。手机原本是通话工具,我却很少用这功能。对我来说,手机就是相机,是钟表,有了微信后也用它发朋友圈。

手机拍摄确实方便很多,成相效果却不及相机,尤其是远景和微距的拍摄。

住到新居后,又把久已不用的相机拿了出来,早晚出门时偶尔带着。相机镜头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很多细尘,不清爽,倒也不影响拍摄。我的摄影不过是为书写留些影像记录,不必讲究那么多。

在田埂上蹲下来,把相机设置为AV模式,调好光圈,开始拍摄豆娘。

透过镜头看豆娘的交合,更觉得它们形体的纤细与柔轫,彼此的配合也是天衣无缝。雄豆娘的三对细足抓住稻禾叶子,长长的尾部向内弯成北斗星的形状,尾端似有个吸盘,紧紧吸住雌豆娘的颈部。雌豆娘的长尾同样向内弯曲,弯成近乎祈祷者的虔诚模样。

——那或许就是一种祈祷吧,出于母性的本能,向着大自然的造物之神祈祷,祈愿它们种群的生命得以繁衍,在这多灾多难、变幻莫测的地球上生存下去,延续下去。

雌豆娘的尾端紧紧吸住雄豆娘腹部前端,它们首尾相衔,如此的造型竟有一种天然的艺术效果,一个堪称完美的心型。

整个过程中,雌豆娘都是倒立悬空的,身体完全附着在雄豆娘身上,靠雄豆娘的细足支撑。雄豆娘没有丝毫吃力的样子,仿佛雌豆娘是它身体的一部分,而不是多出来的负担。

它们在飞着的时候仍保持着这造型。飞行也是靠雄豆娘的翅膀完成。雌豆娘的翅膀收拢在背后,完全信任,完全依赖。

它们太专注了,已没有多余的精力来躲避我,即便我的相机触到了它们,它们也置之不理,也不惊慌,还是那样,静静地,近乎庄严地悬挂在稻禾叶子上,静静地,梦游般地飞在空中。

那个早晨——今年夏天第一次拍到豆娘的早晨,我不停地按动快门,在心里说谢谢,为豆娘向我展示的隆重场面而感谢,为这美得难以言说的遇见而感谢。

后来的早晨再也没有见到相同场面了。而那天确实非同一般,是一年中温度最高的日子——大暑。不知是否缘于此,豆娘们才集体选择了这个日子,举行隆重的生殖礼。

4

得承认,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田野观察者。

合格的田野观察者应该是冷静、客观地面对大自然里正在发生的事,不越界干扰,不出于自己的好恶,去行使上帝的权限,破坏大自然的法则。而我不止一次做过这样的事,驅赶一群蚂蚁,只因它们正在享用一只落蝉;轰走一只麻雀,只因它在捕捉一只蝈蝈。

昨天早晨又做了同样不应该做的事,扯破了一张堪称完美的蜘蛛网,放出网里的两只豆娘。

那是一对小情侣,在稻禾间飞着的时候,撞进蜘蛛网里了。而我正好在这时走进稻田,看见它们落网的瞬间。蜘蛛网剧烈地颤动着,豆娘们惊慌失措,在网里拼命挣扎,而守在一边的蜘蛛迅速爬到它们身边。

在昆虫里,蜘蛛一直是不怎么讨人类喜欢的,但你又不得不佩服它们的敏捷与从容,它们在做出反应时没有丝毫迟疑,每一步都干净利落,如同经过训练的特工。

蜘蛛爬到其中一只豆娘身边,从腹尾扯出新鲜的丝液,将豆娘的翅膀牢牢沾在网上,接着又爬到另一只豆娘身边,同样扯出丝液,缚住豆娘的翅膀。这个过程不过三五秒钟。

两只豆娘完全失去了挣扎的余地,蜘蛛趴在它们中间,似在欣赏自己的捕获物,又似在考虑先吃哪一只豆娘。就在蜘蛛准备享用它的美餐时,我伸出了手。

我的手刚一触到蛛网,蜘蛛就以它无与伦比的神速逃走了。对不起,让你白忙了一早上,接下来还要挨饿。我在心里对蜘蛛抱歉道。

我知道自己不应该插手昆虫界的事,又无法做一个冷静的旁观者,从这一幕对大自然来说很正常的场景面前走过去。看着喜欢的豆娘落入蛛网中,难以挣脱逃生,仿佛那落网的就是自己,不施以援救是怎么也做不到的,尽管这对蜘蛛很不公平。

两只豆娘并没有因为我的援救而恢复行动的自由。我将它们捉出蜘蛛网,放在一株稻禾的叶子上,它们紧紧地抱住叶子,尝试着撑开翅膀,却无论如何也撑不开——蜘蛛丝将它们薄薄的翅膀黏在一起了。我无法替它们除掉蛛丝,稍一用力,就有可能扯断它们的翅膀。

即便我越界行使了如同“上帝”的权限,也不能救它们。从它们落入蜘蛛网的那一刻,已注定难逃此劫。

两只豆娘中有一只生命力显得更强一点,在稻禾上移动身体,爬动着,有一刻,竟然把身子倒立过来,将尾部朝向另一只,忽而伸直,忽而卷曲。这明显是求爱的信号。即使失去飞的自由,即使死亡趋近,这只豆娘仍有着强烈的生殖愿望。

也许正是死亡的趋近,使它的生殖愿望更为强烈吧。

打开相机,给活着却不能再飞的两只豆娘拍摄。从镜头里看过去,无论哪个角度,它们都像是站在世界末日的枝头,细足紧紧地抓住叶子——那支撑着它们身体的、薄薄的叶子。

5

午后下了一场雨,持续二十多天的高温总算降下来一些。

这二十多天里几乎没下雨,在乡下老家,父亲每天起早摸晚给菜地浇水,苋菜、葫芦、辣椒、丝瓜、茄子、冬瓜……一轮浇下来得两个小时。

我和父亲之间隔着40里路。父亲在乡下菜地浇水的时候,我在离新居很近的稻田里拍摄昆虫。主要是拍摄豆娘,也拍了蜘蛛、蜻蜓、蜉蝣和其它一些夏日常见的昆虫。

第一天拍摄豆娘是不期而遇,之后的十多天就是有意识地去拍摄了,拍摄地点几乎没变——十字畈村口的稻田,五點半出门,拍到七点,有时稍晚一点。

每天做同样的事,即使是喜欢的事,也会厌倦,开始几天的新鲜感降下去了,再去做时就有点迟疑。

“已经拍了十天了,还要去那地方拍吗?”

“去吧,只有去拍才会有新的发现和收获。”

“换个地方吧,总在那一处拍,不好玩了。”

“那里的豆娘多啊,去别处拍不到,还把时间耽误了。”

“每天拍摄相同的东西,会不会有点傻啊?会错过别的更有意思的事吧?”

“这世上有意思的事太多了,错过是必然,而要想把一件事持续地做下去,是需要一点傻气的。”

拍了十天后,再出门时,总要跟自己来一通类似这样的对话。结果还是去了老地方,每次拍摄回来也果然有新的发现和收获。

总是去十字畈的村口拍摄还有一个原因:只有那里能拍到红豆娘。

在豆娘的族群里数红豆娘最为上镜,尤其这个时节,有大片青色稻禾做它的背景。只是红豆娘并不像其它颜色的豆娘那么常见,要想看到它们很不容易。

稻田里比较常见的豆娘是青色和绿色,这是生存环境赋予它们的保护色,使它们不那么显眼。但是为什么有一些豆娘会拒绝保护色呢?那通体赤红的豆娘,究竟是受什么蛊惑,让自己那么醒目,仿佛族群中的异类?

这问题恐怕只有生物学家才能解答吧。

豆娘大多是杂色的,有的豆娘身上会找到三种、四种,或更多种的颜色。而红豆娘身上很少有别的颜色,这也是它不同于别的豆娘的地方。

拍了几个早晨之后,算是摸到了一些窍门,要想把豆娘拍得好看,得等桃色的太阳光照到它们,而拍摄的角度最好是逆光,这样才能拍出它们翅膀上那一层迷人的色泽。

拍摄豆娘也不能过多地走动,得像是守株待兔那样,蹲在一个固定的地方,把一只或一对豆娘拍到最满意的程度,再去拍别的豆娘。

很想在这个夏天拍齐各种颜色的豆娘,拍下它们单独的和成双成对的样子。这并不容易做到,比如红豆娘,原本就难拍到,想拍到它们双双对对出场的镜头,就更难了。

不过两天前的早晨却出现了一件说起来有些灵异的事,当时已准备离开稻田回木舍了,忽然看见一只红豆娘,低飞在太阳光里,而它身后不远处,一只青豆娘也在飞着。我头脑中闪过一念:等一会再回去吧,说不定它们会变成一对。

之后我又开始拍露珠和稻禾。拍了半分钟,再去看之前的红豆娘,发现它和那只青豆娘已经变成小情侣了。

那一刻简直有些不敢相信,仿佛是我的意念促使它们成为一对,又仿佛是它们知道我的愿望,并且愿意成全我的愿望。

我在离它们很近的地方蹲下来,开始拍摄,而它们也一直保持着安静的姿态,任我寻找最佳的光线和角度拍下它们,毫不躲避,甚至还转过头静静地看着我。在那一刻,我真切地感觉到,我和它们之间的心意相通,感觉到自己被它们信任,得到它们的接纳。

豆娘是夏的精灵,到了秋天,气温转凉之后,它们会像其它昆虫一样,渐渐销声匿迹。直到下一个夏天到来,才能与之重逢。

现在已是夏天最后的时刻,很快就要立秋了。秋凉到来之前,我仍会带着相机,在每天的清晨去寻找它们。但愿我的相机能更多地记录下它们的影像,但愿它们在这一季盛夏的美能更多地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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