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仁
它始终被雪山收藏着,才有那么深沉的灵魂。
它悟透了或预知了什么,才那么意味深长。
那些平常的夜晚,它也许会留下一些残石和灰烬,牧人舀在瓢里都是绵长的往事。
秋天来了,有颗小小的水珠在河面上纯洁地滚动。
我看到一个手捧鲜花的藏族姑娘对着河水哭诉爱情……
营养不良的大地,
奔往拉萨的火车改变了它的颜色。
这个早晨,铁道旁藏族阿妈背上的水桶晃动着走向远方。
远方是比昆仑山那边更远的地方。
我的感觉她是牵着火车走,越走火车离她越近。
老人是赤脚还是穿着藏靴,已经看不清了。也不重要,这决定河水的深浅。
列车一直在飞奔。
阿妈是两个城市中间的一个重要的标点。她坚持要在永冻层背水。
下一场雪多好。
它睡得很实,但很真实地活着。
从将军离开的那一刻,它就一直不说话。
一种永恒而深刻的大度。
风把他的故事锁在这间土楼里。
故事里的人物像一帧插图,静静地贴在墙上。
屋角的衣钩上还挂着那只行囊,当然是空的,但那还是世界上最富有的行囊。
他最后一次来到小楼,无论是上攀还是下山,都是又一次飞翔。
门上着锁,南北各有窗,
进进出出都是新鲜的风……
阿尔顿曲克草原的夜,
星星钻进雪山深处。
悄悄的坟堆站在月亮和太阳中间,隐于远方的草原或记忆长河童年的往事。
兵坟。
方阵。
守卫。
窗口亮着灯,
延长着守墓人的思想。
窗下,一双淋湿了的布鞋。
坟头的枯草,
在一个夜晚开始说话,
悄悄地绿着……
格尔木路口的路通向远方,远方是六月飘雪的天空,天空下是拉萨城,拉萨的阳光最丰盈。
路通到可可西里被切去了一半,那儿正修一条世界上最高的铁路。牧人赶着牦牛从工地上慌张走过,藏羚羊仰起头安静地望着。
唐古拉生长着新的脊梁。
路上有一个姑娘,她像所有的姑娘一样正经受着爱情的折磨。但她不像所有的老人那样去磕长头祈祷,却只是站在山坡向远方瞭望。
远方不是拉萨,那个人在拉萨以南更远的地方。她真想在那男人身上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道路每天都在往前赶着,何处是终点?
路边新栽的一排树已经快枯了,有两棵树正抱头痛哭。我想,保护好每一棵树的安全,是每个人全力以赴的责任。
我打算沿着通往拉萨的路,上一趟喜马拉雅山。我知道那是个海拔最高的地方,那里不仅存放着拉萨的档案,也冷藏着整个青藏高原的百年史记。
那年那月那日。
我在这儿看到一个湖,遍地的盐安静地沉睡着。整个大地仿佛都抽着咸咸的鼾声。
满世界的透明晶体。
两个盐贩,一匹马,蹒跚地逼近了冬天。
望柳庄前的老树,盘旋着冰冷的年轮。
又是一个夏天我从这儿经过。
盐湖的镜子里映着肥胖的春天,还有春天之前那个干瘪的冬天。
运盐的火车像彻夜不歇的马蹄,敲着盐湖:醒来,快醒来!
蓝天上一只鸟儿扇动着昨天的空气。留在盐湖那些饥饿的伤疤必将复活。
今年隆冬,我再次经过盐湖路。
一条宽阔的盐河在汩汩流淌。河两岸,隆隆的机械把整个生活浓缩成晶体。
察尔汗,柴达木盆地一首立体成长的诗!
格尔木雪花大如席。从周日围城,一直下到星期五。
雪花率领着铺天盖地的白。路过察尔汗盐桥,悄悄地在一位老人的眉梢站住,成为一滴透亮的热泪。
因为雪,格尔木的夜更加完整。
城市在这个飘雪的季节成熟。所有的想象之门洞开。
在雪的光明中,黑夜被映浅了,月亮也变得暗淡。
大雪压弯了望柳庄前的一棵树。嘎巴一声拦腰折断。那棵树没有连根拔起,它便完成了一次飞升。
格尔木的雪景最像波涛,把昆仑路上最高的楼房也抬高了许多。
屋檐下,一只卧着的狗某个部位在风雪中战栗。
卷着雪粒的风跑过格尔木河,给河道的积雪上又压了一层雪。
再大的风也跑不出这条河的怀抱。
格尔木郊外。
河畔的沙土里埋着一截树桩。它已经代表不了一棵树了。
枯树尸。
它也许是一棵枣树。很早很早的年代,有人把它戳进沙地。戈壁风很快就把它吹死了。
它就这样独自在格尔木郊外酸着。
身躯空了,头依然仰着。
一位老人在树桩下拣起一块石头,他说这是酸枣树生下的蛋。石头能开花。
还有另外一位老人,是他在50年前,把带着嫩芽的手拐插在格尔木河畔。他说,有一天我离开这个世界了,它会替我发言。
这位老人就是慕生忠将军。①
正是他用这根手杖撑起了4000里青藏公路。
酸枣树独自地在格尔木郊外酸着。它让人们思考、体味已经不存在的那个年代。
我来到格尔木,要寻找两棵树。
我希望在那棵已经不是树的树旁再长出一棵树来。因为我不愿只看到一棵树,第二棵树最好是老人的儿子或孙子栽种。
①慕生忠将军系修筑青藏公路的总指挥,人称“青藏公路之父”。
夜行的汽车在转盘路口走着,月亮也跟着走。跟到山上,跟到水上,跟进牧民的帐篷。
月亮不动声色地挂在将军楼顶。
月亮多透明,从正面一直能看到背面。
昆仑路口,盐湖街上,有许多窗户都亮着。
那些通明的灯火里聚集着多少月亮。
不管是月亮熟悉的还是不熟悉的面孔,大家都忙着白天没忙完的事情。
外出经商的人,在远乡也望着格尔木月亮。他们擦一把眼泪上了路,把流浪的日子背回家。
雪花飘飘,大地一片透白。
月亮不冷,那些窗口也不冷。
在开往拉萨的长途汽车站上,两个人打着扑克。
他们不时地从怀里掏出月亮。
这个城市通宵不入睡。总有许多窗口亮着。它们都是月亮的孩子。
月亮本身,无须赞美。
有了这些孩子,格尔木就能飞起来。
那场风沙快马加鞭绕过昆仑山,来到在地图上刚刚站住脚跟的格尔木。风沙很猛且紧,也很浪漫,吹走了所有人的方向。
格尔木河被拦腰吹断。
那个黄昏显得那么漫长,接着的那个夜晚更是熬煎。
市中心那座最高的烟囱应着风沙倒下的那一刻,街上的行人都乱了脚跟。
有人失去控制顺风跑着。
有人双手抱头逆风而行。
有一个拾荒老人跑着去追一只纸袋。
也有人不改变姿势迈着大步急急赶路,
那是执勤归来的一队士兵。
望柳庄在闪电中猛地一亮,又暗了下去。
嘎巴一声,很脆。
这是我一生中听到的最难忘的一个声音。
慕生忠将军当年栽下的那棵柳树侧身倒下,却没有断裂。
同时,一辆走过的汽车栽进路边的深坑。
就在這瞬间,我孕育了一个诗的意境:
这诗与风沙无关。我只想说,
倒下的将军柳仍然是一棵站立的树。
不少茁壮都预示着死亡,
它呢,无根无叶地躺着依然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