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悦
2016年1月14日,英国伦敦,演员马修·派瑞在拍摄《格雷厄姆·诺顿秀》
年仅54岁的美国演员马修·派瑞被发现在自己家里的浴缸中溺亡。他因為在《老友记》中饰演钱德勒而受到全球观众的喜爱。11月3日,《老友记》另外5名主演在洛杉矶一起送葬了他们亲爱的“钱德勒”。
就在10月23日,马修还在社交平台分享了自己在夜色中泡热水浴的照片。远处高悬的月亮似乎触动了他,让他体会到与“蝙蝠侠”(Batman)相似的孤独,而把自己称作“马修侠”(Mattman)。温暖的水流环绕着他,而他却无人可以分享这份惬意。也许只有在热水浴中,马修才能够从充满痛苦的一生中获得短暂的安慰。
2022年11月,马修的回忆录《老友、爱人和大麻烦》在美国上市。这本500多页的回忆录很快就上了畅销书榜。马修所说的“大麻烦”是长期困扰他的成瘾问题。他有长达30年的时间都在沉沦与挣扎间度过。为了摆脱对酒精和药物的依赖,他参加了超过6000场AA(匿名戒酒互助社),进出过15次(戒断)康复中心,接受了65次生理(强制)排毒。他还为此花了约900万美元,做过14次手术,每一次手术都会在腹部留下新的疤痕。
马修的一生是与酒精和药物成瘾搏斗的一生。他也帮助了很多与他一样有着药物成瘾困扰的人。但阿片类止痛药在美国的泛滥依然严峻,还有数百万的“钱德勒”仍在苦苦挣扎。
马修的成瘾史要追溯到他还未成年的时候。年仅1岁的时候,马修的父母就离婚了,此后他跟着母亲与继父住在加拿大。14岁的时候,马修在朋友的派对上第一次尝试葡萄酒。一整瓶酒下肚,他躺在草地上,感觉自己就像在天堂。从那以后,马修就一直在酒精中寻找解脱。
15岁那年,马修来到美国加利福尼亚,追随父亲约翰·派瑞的脚步踏入好莱坞。他一心想要成名,以为只要成名就可以摆脱深埋心中的不安全感。他在自传中写道:“我当时需要名气,那是唯一可以治愈我的事。我当时深信不疑。”
1994年,25岁的马修成为《老友记》的主角之一。他所饰演的钱德勒的幽默性格也是源自童年时期的创伤。这个角色的父母在他9岁那年感恩节晚餐上宣布离婚。钱德勒成年之后不愿再庆祝感恩节,也慢慢学会用幽默讽刺阻挡外界的伤害。第一次读到剧本时,马修感觉钱德勒就是自己的影子:“仿佛偷了我的笑话,模仿我的行为,还抄袭我厌世而机智的人生观。”他不需要扮演钱德勒,他就是钱德勒。
由于出色扮演了钱德勒的角色,马修获得了美国演员工会奖喜剧类最佳表演奖。但在《老友记》中的成功没能让他获得“安全感”,反而让他愈发沉醉在酒精中。
当时美国的情景喜剧都会邀请观众到录制现场参与演出,演员压力倍增。马修尤其在意能不能在观众中收获预期的反馈。只要观众的临场反应稍有冷淡,马修的身心都会遭受打击:“如果我说了一个笑点却没有人笑,我就会冒汗,甚至会抽搐。”这时,酒精就是他唯一的救星。
饰演瑞秋的詹妮弗·安妮斯顿曾经私下关心马修,她说:“我们闻得出来(酒味)。”詹妮弗所说的“我们”本意是表示关心,但却让马修又羞又愧,如遭一记重拳。
2023年10月23日,马修在社交平台分享在夜色中泡热水浴的照片
在《老友记》中的成功没能让他获得“安全感”,反而让他愈发沉醉在酒精中。
祸不单行的是,1997年,马修在一次水上摩托事故中受伤。医生给他开了奥施康定(OxyContin,阿片类止痛药)。马修的成瘾清单上从此多了止痛药片。
那时正值拍摄《老友记》第三季。细心的观众会发现,马修在剧中的身材一直在剧烈波动,有时很胖,有时很瘦。到了第六季的结尾和第七季的开头,为了拍摄钱德勒和莫妮卡互相求婚的情节,马修必须穿着同样的橘色衬衫,但他的脸颊已经瘦到凹陷。马修在去年接受媒体采访时说,他回看当年的演出,还能从自己体型的变化推测自己当时的状态。“当我很胖的时候,我在酗酒;当我很瘦的时候,我在嗑药。”
美剧《老友记》剧照,马修所饰演的钱德勒(左二)
实际上,在拍摄婚礼那一集时,他刚刚接受完戒断治疗。他喜欢反复观看那一集节目,因为镜头前的钱德勒暂时摆脱了酒精和药物,看起来英俊、清醒而且健康。
在美国,马修不是奥施康定唯一的受害者。美国有上百万因服用奥施康定而饱受药物成瘾困扰的患者。根据美国疾病控制和预防中心的数据,1999—2021年,美国有近64.5万人死于各种阿片类药物过量,包括处方药和非法阿片类药物。但由于药厂长期掩盖这款药物容易成瘾的危害,用虚假的数据打广告,奥施康定的危害并没有受到公众和当局的足够重视。
美国经历了三波阿片类药物过量致死的浪潮,始于1990年代的第一波浪潮就是由奥施康定等处方止痛药引起的。最近一次浪潮则始于2013年,导致用药过量死亡的主要原因是像芬太尼这样的合成类阿片药物。1996年,也就是马修受伤的前一年,萨克勒家族拥有的普渡制药公司才刚刚推出奥施康定。从外观上来看,这款药物只是一枚指甲盖大小的白色药片,里面却含有高出前代药物美施康定数倍的强效麻醉成分(羟考酮),有很强的致瘾性。有调查记者曾经形容:“以纯麻醉剂的火力而论,奥施康定就是核武器。”根据美国缉毒署的说法,羟考酮来源于罂粟植物,其作用与海洛因、芬太尼、鸦片“类似”。奥施康定有时还被称为“穷人的海洛因”。但普渡制药坚称,奥施康定的“致瘾风险率不到1%”。在萨克勒家族收买的律师与说客游说下,美国食品药品管理局在1995年年底批准了这款新型止痛药。
Netflix在今年8月上线的剧集《无痛杀手》,2021年热播的美剧《成瘾剂量》,原型均为劣迹斑斑的普渡制药。
在《无痛杀手》中,普渡制药为奥施康定量身设计了吉祥物,还向公众赠送了吉祥物的毛绒玩具。毛绒玩具欢快的形象,让同名药物给人们带来的毒瘾和死亡显得微不足道。这些毛绒玩具并非剧集的虚构,而是药厂推广奥施康定的营销策略之一。
这家公司还赠送了其他的“礼品”,包括品牌钓鱼帽和咖啡杯。咖啡杯上印有奥施康定的标语“从这种药开始(The one to start with)”,倒入液体后,标语则会变成“与这种药作伴(The one to stay with)”。
这种营销手段在2003年招来美国政府的批评,普渡和其他药厂不得不停止赠送礼品。而直到2018年,普渡制药才宣布停止向医生推销阿片类药物。
奥施康定药片
美剧《成瘾剂量》剧照
1999—2021年,美国有近64.5万人死于各种阿片类药物过量。
奥施康定的成瘾性被低估了。美国疾控中心曾经警告,长期服用奥施康定的患者中,有高达24%的人会出现成瘾问题。一开始,患者还只是按照医嘱喝水吞服,但很快,患者就会想要获得更多快感。他们会嚼碎药片,或者把药片研磨成粉从鼻子吸入。还有人直接把药粉溶解在水中,用注射器推入静脉。
对快感的追寻没有止境,对奥施康定成瘾的患者很快就会寻找更加刺激的药物。美国国家药物滥用研究所指出,有4%~6%的患者会从滥用处方类阿片药物发展为吸食海洛因,而有80%使用海洛因的人曾经滥用过处方类阿片药物。
为了得到药物,马修也做过很多疯狂的事。在瑞士的一家戒断康复中心,马修每天都假装疼痛来获取每天1800毫克的奥施康定(癌症晚期病人最多也只能开到100毫克)。要知道,他每天还要输注氯胺酮(Katamin,俗称K粉)。在毒瘾最严重的时候,马修曾经每天吞下55颗维柯丁(Vicodin,阿片类止痛药),灌下1升伏特加。2019年,马修住在加州一家康复中心,他因为结肠爆炸而动了7小时的手术,医生认为幸存的希望只有2%。在昏迷整整两周后,马修还是醒了过来,但只能拖着瘘袋生活。经历了5个月充满悔恨的医院生活,马修回到家又故态复萌,拿疼痛当借口,骗医生给他开阿片类药物。
美剧《无痛杀手》海报
马修的命运堪比滚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很多媒体都从马修的心理层面寻找他成瘾的原因。就连他在自传中也相信,是自己不幸的童年和他充满不安全感的内心导致了成瘾的悲剧。马修似乎成为了所谓“成瘾性人格”的化身。
但实际上,成瘾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把所有问题归结于“成瘾性人格”,正是1990年代一些制藥公司推广成瘾性止痛药的话术。在推销奥施康定的时候,普渡制药曾经授意他们的销售员告诉医生,只有具有“成瘾性人格”的人才有上瘾的风险。英国约克大学成瘾学副教授伊恩·汉密尔顿告诉英媒,“性格决定你是否会对某种药物上瘾”这一观点非常适合制药企业。这个观点的潜台词是:“如果你太过弱小,结果服用我们的药物后出了问题,那是你的个性使然,与我们无关。”实际上,许多精神病学家和成瘾问题专家都说,没有科学证据支持这一观点。这一观点是有害的,它暗示人们几乎无法控制自己是否会上瘾。
把所有问题归结于“成瘾性人格”,正是1990年代一些制药公司推广成瘾性止痛药的话术。
马修的一生并不只是成瘾的一生,也是他勇敢对抗成瘾的一生。他从不掩饰自己的痛苦与辛苦,积极在各处分享自己戒除上瘾的经历。他希望大家记忆中的自己是一个“好好活过、好好爱过的人”,也是一个“探索者,最重要的任务是帮助他人”。
2012年,他将自己在加州马里布的高级住宅改建为成瘾康复机构“派瑞之家”,帮助其他人对抗药物成瘾。尽管“派瑞之家”在2015年因经营艰难而歇业,马修还是持续投资其他类似的机构。
或许,马修这辈子对人们最大的帮助是塑造了钱德勒这个角色,他用幽默给世人带来欢笑。这背后,其实是他充满艰难、痛苦和抗争的一生。
特约编辑姜雯 jw@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