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生楷
朱老闩狠狠地扔下一块木料,口中骂道:“妈的,挑了半天咋还挑出一块夹皮料!”朱老闩口中骂的是夹皮料,心里想着的却是他那“不争气”的儿子朱伯。
朱伯是朱老闩的长子,面相憨实,做事板扎,在手艺人眼中当是一个做手艺的好苗子。朱老闩曾对他抱有很大希望,自小便让他跟着自己学徒,打算将来由他和次子朱仲一起把自家的祖业发扬光大。
朱伯长到十五六岁时,镇上开办了新学堂,他便要求去新学堂上学。朱老闩心想,上就上呗,上出个名堂来更好,上不出名堂来,回来继承祖业也不迟。于是,便把朱伯与朱仲哥俩一起送进了新学堂。
朱家在当地是有名的木工世家。从朱老闩的太爷爷算起,朱家的木工手艺已经传承了近百年。传到朱老闩这一代,手艺上更是有所精进,锯料、刨板、开榫、雕花……样样都具上乘功夫。一时间,镇上的财主老爷们争相来请朱老闩为他们更换大门。大地主刘万财与朱老闩家离得最近,两家又是世交,所以得了先机,这会儿朱老闩正为刘万财家挑选门梃木料。朱老闩骂骂咧咧,也不全是因为挑不了一块夹皮料,令他惴惴不安的是刘万财刚刚和他说过的那一番话。“还是旧时好啊!后生们到了读书识礼的年龄,就被送去私塾学堂,先读‘三’‘百’‘千’启蒙,后学‘四书五经’明理,用功学的、学得好的然后去参加科举,考中个秀才、举人抑或进士什么的,为祖上争光,光耀门庭,过往的几百年来都是这样!你再看看现如今的这些新学堂,一天到晚都学的啥?三字经已不是原来的三字经了,胡乱改成,‘天地间,人最灵,创造者,工农兵……’这都是啥跟啥?你再看看你家朱伯,都被教成啥样了?我昨天还看到他往墙上涂刷一些标语,宣传那个叫什么‘共产’的东西。难道是要把你家的田产分给那帮穷鬼?这不是脑子里进水了嘛。我可听说顾司令的北路军和福建来的东路军已经打到了南丰和广昌,红军的日子不会太长了。咱两家可是多年的世交,你就听我一句言,赶紧让你家朱伯和那帮人撇清关系,不然等到以后追究起来后悔都来不及了。”
朱老闩心中发紧的正是此事。回到家后,他把朱伯锁在家中,并关照朱仲和小翠,看紧哥哥,不准他出门。
俗话说,怕什么就来什么!晚上朱老闩回到家中发现朱伯不见了,一起不见的还有他家的那两扇结实的大门。小翠告诉她爹:“是二哥放走了大哥,大哥已参加了红军,大哥与二哥抬着家里的大门板去了于都河。”朱老闩一听火冒三丈,大声吼道:“你咋不拦住他们?”小翠一脸无辜,带着哭腔道:“我说也说不过他们,打又打不过他们,怎么拦得住?”
“败家子!我宁愿打断他们的双腿也不能叫这两个孽障毁了咱老朱家!”朱老闩说着便抄起一根木棍气哼哼地直奔于都河。
这天夜空是上弦月,月亮只露出半张脸,像个调皮的孩子,睥睨着朱老闩。朱老闩走多快月亮在前面就跑多快,朱老闩总也撵不上月儿的脚步,他越是走得急,心里头就越是上火。终于要到于都河了,军人的口令声、战马的嘶鸣声隐约能听得见。
河面上,聚集起几百条大小不一的船只,船板与船板之间被铺上了老乡们从家里扛来的门板、床板等,搭建成数座浮桥。河堤上、沙滩上、浮桥边,满是悄悄前来送行的乡亲。他们中有朱老闩认识的东村的黄二娘、西庄的张老三、南湾的杨大嫂、北冲的刘篾匠……当然更多是朱老闩所不认识的。他们向即将远行的红军战士送去一杯杯茶水,一顶顶斗笠,把煮熟的鸡蛋、热气腾腾的红薯、竹叶包的饭团,甚至一把炒米装进战士的口袋里。
黄二娘看见朱老闩,便迎上前来搭话:“是老闩兄弟啊,你家朱伯好样的,当红军了,一个时辰前就是从这儿渡的河,我看见他了……”朱老闩没把黄二娘的话说完便感觉到脑袋里“嗡”的一声,黄二娘后面再说什么,他已全然听不见。他径直冲向浮桥边,至于冲过去干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
“爹!”朱仲迎了上来。“朱伯呢?”朱老闩厉声问。“哥已经走了!”“你咋不跟着一起走?”“哥没让我走,他让我留下来守着您,守着咱家。”“不走!不走是吧?不走老子也要打着你走!”朱老闩举起了手中的木棍。“爹,您要打就打是了!对了,我这还有哥给您留下的一封信。”朱老闩下意识地放下胳膊,转瞬间他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心有不甘地将木棍再次举起,当朱仲脱下衣服真让他打时,他却又不忍,狠命将木棍扔向一边,骂出一声:“孽障!”身体像他平日里刨出的刨木花,堆得很大,但终究还是绵软的一团,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朱仲掌起马灯,为他爹展开哥的信:“爹,请原谅孩儿的不辞而别!我知道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孩儿我好,我也知道此时加入红军、随部队转移,道途凶险,但我认定了的路一定会坚持走下去!
记得孩儿小的时候,您指着门前一棵笔直的杉木树对孩儿说,做人就要像这棵杉木树一样,堂堂正正,站在这里能给人庇荫,修房盖屋时又可做栋梁之材。您还对孩儿说,一棵树再大也成不了林,万棵树木站在一起才成了风景。
现如今,日寇恣意侵我东北,欺我人民,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而政府虽拥兵百万,却不思抵御外辱,反观之,红军共产党才是人民的依靠,只有他们才能扶大厦于将倾,拯父老于水火。儿决意参加红军,投身革命,不以一衣一食自为计,志让四万万同胞有衣食;不以自安自乐为自足,志与四万万同胞共安乐!
孩儿走了,有朱仲在您身边孩儿放心。请相信,不管孩儿回得来还是回不来,今天扛在孩儿肩上的旗帜一定能够插遍神州大地!不孝儿朱伯就此别过。甲戌年九月初三顿首!”
朱老闩看完信,没说一句话,眼睛出神地盯着浮桥上那一队队的士兵。这些士兵虽然身着粗布衣裳,脚上穿的是乡亲们打的草鞋,但可以看得出他们是一支军纪严明,军容整齐的队伍。他们向着对岸的火把,向着光明,义无反顾地踏河而去。
朱老闩就这样待在河边,出神地看着,一直待到天色发亮,看着一队队的红军战士全部都过了河。
“爹,咱回去吧?”“回去,是该回去了,回去准备搬家。”“搬家干啥?”“死屁伢子你懂个啥!不搬家等着被人抄啊?”“被人抄?”朱仲有些不解,但又不敢深问。
朱老闩回到家后立即贱卖了家产,拖着他家的一些家当和他的一套木工工具,携家带口一路北上,后由九江中转,顺长江而下投奔一个远在芜湖的亲戚去了。当他们来到芜湖时,发现他的那个亲戚已不在芜湖了,有人说是去了江苏。于是朱老闩又漫无目的地流浪到了江苏,最终在长江北岸苏中地区安顿了下来。
在苏中,朱老闩从一户人家手中购得几间闲置破旧不堪的茅草屋,修修补补,一家人住了进去。很快,人们就知道有一个叫朱老闩的手艺精湛的木匠。凭他的手艺,朱老闩在苏中地区站稳了脚跟。
然而好景不长,1937 年卢沟桥事变后,日军发动了全面的侵华战争,苏中地区也随着日军的南下而沦陷。不久,朱老闩接到朱伯阵亡通知,他没有泪水,却整天沉默不语。朱仲感觉出父亲有心思。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朱老闩把朱仲喊到身边,对儿子说:明天,就是明天,你去找你大哥的那支新四军部队,扛起你大哥扛过的战旗打鬼子,替你大哥报仇。
第二天天还没完全亮,朱老闩就起来为朱仲送行。自朱仲离开家后,朱老闩就没有接到儿子的任何消息。新中国成立后,人们发现朱老闩变得越来越沉默,有时一天不说一句话,但眼睛却盯着村口的那条唯一进村的土路。终于有一天,从那条土路上开进一辆老式吉普车,从车上走下来一位中年解放军,径直朝着朱老闩家走来。朱老闩的眼睛立即闪出光来,他知道他的朱仲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