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集村乡亲为烈士守墓79 载

■鲁 青

徐振理将我在苏北滨海寻访的时间安排得很紧，希望我能多看些地方。在去樊集村的路上，他告诉我，乡亲们为在七套战斗中牺牲的烈士义务守墓76年。村上修水渠，原先规划路线恰好经过烈士墓，乡亲们宁愿将水渠改道也要保存好烈士墓地。他说：“你到现场一看就清楚了。”

两辆车停在樊集乡樊集村民服务中心，这座小院内的2层楼房是江苏省委驻滨扶贫工作队2009年3月援建的。因是星期天，村委会人员休息，村民小组长潘道荣在一楼值班，他听说我们要去看烈士墓，一边打电话通知村支书，一边陪同我们前往。近些年，老区实施精准扶贫，让村与村之间的黄土路都变成了水泥路，在乡村小路上拐过几道弯后，经过一个几户人家的小村庄，村后便是那座烈士墓。

烈士墓四周砌起了围墙，院内植有松柏，水泥盖顶，墓前有碑，上写：七套战斗，樊集烈士墓，滨淮镇人民政府，二○一八年九月。

水泥墓顶上摆置有两个坟头，同来的滨海县新研会副秘书长徐硕说：按照滨海当地的风俗，如果是多人合葬墓，就在墓顶上放两个坟头。

徐振理事先准备了花篮，我和学生袁哲将花篮放置在墓前，大家一起向烈士鞠躬致敬。

青山处处埋忠骨，墓内安葬着13 位烈士，多数没有姓名，不知家乡何处。

能够确认的是，13位烈士属于新四军第三师八旅新二十四团，令我没想到的是，他们竟然和淮安大胡庄82 烈士是同一个部队。这支部队的前身是黄克诚率领的八路军。

1940 年10 月，八路军第五纵队第二支队、五纵队教导营进驻阜宁县天赐场（今滨海县天场）；10 月底，以纵队教导营为主，在天赐场成立了阜宁大队；1941年2 月，由八路军五纵队二支队改编为新四军第三师第八旅，下属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3个团，二十二、二十三团驻盐阜，二十四团驻皖东北。4 月，二十四团二连在淮安大胡庄遭遇日伪军袭击，82 人壮烈殉国；当年8 月底，在天赐场以阜宁大队为主，组建新四军第三师第八旅新二十四团。自此，八旅指战员驰骋在盐阜敌后，抗击日伪军，游击袭扰、拔除据点，打了无数次战斗，给日伪以重创，七套战斗就是其中的一场战斗。

三四五团（新四军第三师第八旅第二十四团）团史《光辉的历程》载：

国民党顽固派韩德勤所属徐继泰部，自投靠日军后，多次向盐阜抗日根据地进犯。在日军1943年春季大“扫荡”中，徐继泰部趁机侵入滨海地区，以小尖子为中心，屯兵于灌河以南、废黄河以北的20 余处据点内，经常对根据地进行骚扰，并推行“伪化”政策。9月上旬，驻废黄河以北地区的日军大部和伪军李实甫部撤退，仅留少数日军和徐继泰部驻守。旅及县大队一部，决心趁日军撤退、兵力薄弱、据点空虚之际，消灭徐部，恢复滨海广大地区。9月下旬，团随同旅主力进行了讨伐徐继泰部的作战。9月20日，一营攻克七套以北的李家油坊，歼敌一部，占领李家油坊、七套两据点。23日，三营攻克王集、大小史舍据点，一营配合二营清剿李圩以北的徐部残敌。团在滨海、涟东、阜东、阜宁总队的配合下，攻克重镇小尖集、三套等据点，俘伪军副大队长以下500 余人。10 月2 日，讨徐战役胜利结束，前后历时13 天，团和兄弟部队一道共毙伤伪军700余人，缴获大量枪支弹药，攻占了小尖集、王集、大史舍、小史舍等据点20余处，收复大量失地，将徐继泰部逐出了滨海中心区，恢复了抗日民主政权。

13位烈士是在攻打七套战斗中牺牲的，因为要找木材打棺材，七套战斗结束后，13 位烈士遗体被安放在樊集村潘邦礼家屋后的萝卜田中。木匠们夜以继日，以最快的速度打好棺木，村中老人将烈士遗体装殓好在村后安葬，筑起一座醒目的土墓。

烈士为什么葬在樊集村？村上老人说，七套战斗前，二十四团驻樊集，七套和樊集村之间相隔不远，战争环境下，便将牺牲的烈士运过废黄河到樊集安葬。

你为我流血，我为你守护，从1943年始，樊集村乡亲们默默守护着村后的烈士墓。寒来暑往，人事更迭，从未相忘，至2022 年，已经历时79 载。上世纪60年代，樊集村党支部安排专人看护烈士墓，二组组长刘长付、共产党员村会计潘邦明主动请缨，每年清明祭祖时都为烈士墓培土填坟。潘邦明说，打我记事起，本村学校和周边学校的学生年年清明都组织来祭扫，我自己为烈士填坟头也有若干年了。1995年邱祥忠担任6 组组长后，将每年清明节为13 烈士墓填坟作为组里村民的一项致敬先烈的义务活动。2018 年秋天，滨淮镇党委政府又拿出专门经费，在原地为13 烈士修建了水泥坟墓，并在墓前栽植松柏，立起墓碑，建成现在的模样。

樊集村的乡亲们义务为烈士守墓，但有一件事却让他们心感不安，就是不知墓中烈士的姓名，他们认为，烈士们为建立新中国流尽了鲜血，他们不应无名。2018 年7 月，滨淮镇党委政府准备重修烈士墓时，邀请县新四军研究会会长徐振理到樊集村帮助考证新四军烈士姓名。徐振理和滨淮镇民政科工作人员仇林亚一起组织村上耄耋老人丁德高、张跃伯、崔景钢、宋永生、宋永贵等召开“亲历者、传承者、守墓人座谈会”，寻找有关烈士姓名的线索。

88岁的村民宋永贵说：“七套战斗结束后，13位烈士遗体放在潘邦礼家屋后萝卜田好几天才安葬的。”此事得到71岁潘邦礼的肯定：“是的，我从小就听家里老人说，13 位烈士遗体抬下来时就放在我家屋后萝卜田里，但没人知道他们的姓名。”

65 岁的村民刘长付接口说：“村上老人只说抬下来一个营长，重伤昏迷，后被部队接走，部队上喊他毛营长（后经考证是营长毛和发）。除了抬走的这位营长，牺牲的烈士中还有一个姓徐的连长被葬在这里。”

座谈会上，74岁的村民张耀伯提供了一条有用线索，他说：“大概1970年春天，村上来了两个人，一个是徐连长当年的通讯员，50多岁，头戴白毛巾，他说是河北省人；另一位是烈士侄儿，30 多岁、高个子、像是公职人员。他们是来寻找徐连长墓地的，他们说徐连长叫徐法茂（音）。为何来寻墓？原来“文化大革命”时期，徐连长被诬陷为逃兵，烈士夫人戴高帽游街遭受批斗，恰巧被徐连长当年的通讯员看见，通讯员愤然不平，带着徐连长侄儿不远千里到樊集寻墓，要还徐连长清白。”

当年13位烈士安葬时每人一口棺材，为确认徐法茂连长烈士遗骸，就必须开墓验棺。于是，生产队长叫张耀伯为烈士墓开墓。

张耀伯说：“我从13位烈士墓东南角挖开，打开棺材看到烈士遗骸头朝南脚朝北，连续开了两三口棺材，没找到任何有用物品证据，不能确定哪一口棺材里安葬的是徐法茂连长。大概过了一个月，徐连长妻子和通讯员、女儿、侄儿又一起来村上，继续寻找相关证据。徐连长妻子圆脸、短发、粗布褂子，她下定决心要找到丈夫的遗骸，把他接回家。烈士墓再次被挖开，按照上次开棺顺序，打开第一口棺材后，在烈士的遗骸中找到一个牛角印章，确认是徐连长的遗物。徐连长妻子泪水涟涟，既高兴又悲痛！然后将牛角印章放河里清洗干净。”

潘邦明补充说：“徐连长亲人来挖墓的时候我在场，大约清明前后，不仅找到牛角印章，还有印章盒子，盒子里红色印泥鲜艳得很呢。我们都上前看了，徐连长缺少一颗大门牙。”

84岁的丁德高也是见证人之一，他说：“徐法茂连长爱人一行人来樊集开挖棺材确认丈夫遗骸时我也在现场，当她在棺材泥土里扒出牛角印章后，‘哇’的一声大哭，几乎惊天动地啊！用河水冲洗干净后，她立即用红布、白布、丝绸被面小心翼翼包裹好，然后，烈士亲人亲自捡拾遗骸包装好了背回家乡安葬！”

座谈会后，徐振理通过查阅中国人民解放军陆军三四五团团史（新四军三师八旅二十四团）《光辉的历程》《三四五团抗日战争时期牺牲连以上干部烈士名册》《响水县志》等相关史料，明确认定13 烈士墓中2人的姓名：杨德海和徐法道。杨德海烈士生前是新四军三师八旅二十四团一连连长，江西省人；乡亲们口中的徐法茂应为徐法道，生前是新四军三师八旅二十四团三连副连长，河北省人。

考证出2名烈士姓名后，徐振理很是欣喜，但又为不能确定11位烈士姓名而深深遗憾。

夕阳下，匆匆赶来的樊集村党支部书记樊启峰带我们参观墓园一侧的排水渠，笔直而来的排水渠在墓园外侧拐了个弯通向路边的小河，他说：“2000年，我村开挖排水渠时，按照规划须经过13位烈士墓，我们村的干部群众一致要求排水渠改道绕弯子，而不惊动13位烈士。”

望着改道的排水渠，望着眼前朴实的老区乡亲，一股莫名的感动在我心头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