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僧
湾山有褶,向上,顶楼归于海与西晒
健鸽停落窗台,闲隔双玻璃坠陷倦憩
忆海中的黑小丘,在沙滩上一遍遍冲浪
但不相见,或是冥冥预见于台风之吞卷
出港的轮船,低空中歪斜的滑翔伞
种种偶得都排他于海的自知,一片空静
每一分都在死。火的大蜗牛的爬行
悄慢,没有端倪就靠近,就让厅室充满
那代代卷握,越灰烬与黑冰而来的黄金
那无数人做过,而半醒中失指啜泣的梦
翻阅台上,大词典像待摸的大象舒摊
这未曾说出的,是何时刻已属于我?
当坐到松木椅子上的时候,我叹气,手中的栎叶
塞进炉灶,哎,锅底倒挂的草木灰被火焰撩动;
就像孩子的不自觉,木栅窗外的毛竹在微风中
发着无心的噪音。年轻的父亲说为什么呢,为什么?
从乡间厨房的一幕日常剧里,我们开始搓绳,
窗中略带青苔的木条是支点,坐在灶前的换他了,
脚边是一捆蓬松如虬菊的塑料扁丝。他粗糙的手指
捻起一根根不那么确定的小心思,它们本属于
几只用旧的蛇皮袋,从经纬中出走,乱了分寸;
那样捻着,就像博斯画里的魔术师。喜鹊在室外起哄,
苦槠树上有啄木鸟打鼓,总是还没来得及看清,
这根紧绷的细股就已经变长。我在绳子的另一头,
手上攥着镰刀,用内弯的刀头挑住,越退越远,
从厨房退到院中的廊棚下:季节轮换时它也曾颤动,
和绳上顽皮的力一样;哎,那些不知轻重的力,
有时是霰雪初降,在瓦片上噼噼啪啪,有时是暴雨
汇成水柱灌进已弃用的大缸,为孑孓建起幼年的乐园。
院子里曾经洗头、篦虱子,晾晒为数不多的书籍;
而我站着近乎无所事事,想着,在星空下擦洗的人
是如何用身体认清了秩序,像千百年前的人那样?
继续向后退,就从敞开的院子来到正中的大厅,
我看不到父亲了,但摸电的小秘密和无论怎样也不能
用昏睡度尽的炎热午后在等着;它两侧的房间
是生活用力想象的两端,像猫和老鼠的忘情追逐,
有多投入就有多盲目。我停下,犹如发现了回南天,
从大门往回望去,绳子颤颤巍巍更像一条蛇了;
我们的老房子,我记清了那刺痛的第一缕光。
去奶奶家时,堵在河上
窄窄的大桥,弯成一把拉满的弓
将我们的目光射向上游
袁河也有点窄窄的,不禁让人
想起舟船,和缓慢的旅行
正是湿漉漉的暮春——讨厌了有点
水草野长,擦拭着齐岸的船板
有人顺势入船,鞋帮上还粘着烂泥
我们的一位乡人,不晓得名字
略有盘算,但是善良而普通
这一幕岂不亲切?
又是另一天了。婚礼后的黄昏
赣江边。水闸封控着江水
下游,有人偷偷摸摸地撒网、垂钓
夕阳为宽阔的江面涂上成熟的果色
对岸的高压电线塔,像一根果柄
仿佛等着这岸的人将它提起
哪里还有竹篙,哪里还有马?
世界的一切都在变,偏偏
是这清澈的水如此平静。或许
人生代代,也都有这样的好光映照?
映照着两岸,映照着云天
和开始源源流入我们身躯的将来
梦里,花树的精魂轻轻叫醒我
一阵缥缈的风,钻过夏日的纱门
在我的失败之外,有一座秘密花园
那里,一位淡淡的朋友枝叶扶疏
生长在天台上,翩跹翻飞的叶片
是他谈天时蝶跃的目光,的确
我们谈得足够多,又谈得足够好
瓦罐里的花也歪过头来,为之欢悦
青苔长满了楼梯,湿润而又鲜活
像一些词已经战胜了另一些的殖民
四壁仍旧阻隔着外面,但倾颓着
土蜂从砖缝里钻出,在空中画圈
在导游:在我的落寞之外,有一个
陌生的我,看见草疯长、蛙呆坐
当恶魔启动巨大的转盘,当铰链
将压力向下传导而大地逐渐开裂
我有一座秘密花园,那里有藤
有花树的精魂,有记忆切割磁感线
后来,我们像云一样散尽
破烂的鞋连着腿,堆满了郊区
被风,尘雾,和盐,一点点侵蚀
驾着马车的觅食幽灵,满载
碎了一地的往事,匆匆驶过星河
轮蹄碾压粒粒星石,发出微光与清响
也有旧时歌,隐约于四合
夜,是我们解体后化作的金属泥
在嶙峋的荒山上,危立的高架下
夜啊亲切的夜,无终亦无始地暗涌
偷渡的明月从神秘的节点升起
像一块磁铁,将我们的一部分悄然回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