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泽平
一个人借着月光给自己磨制棺椁
磨年轻时的急脾气,磨中年的执念,仿佛自己
就是板材和铆钉
需要刀斧唤醒沉睡的魂灵
一个人活着,采集木料和布匹,给死准备着
一个人磨去生活中受过的委屈
磨去耳朵里的偏见、箴言,和鼻孔中的烟火气息
只把想带走的漆入空隙里
月亮整夜闪动寒芒,一个人抬头,擦掉汗珠
他还需要在卡槽和这世界之间补上一枚清晰的牙印
我对着镜子里的那个中年男人说
我想去死,三十多岁了
还没有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窗外总是乱糟糟的
我对着镜子里的那个人怯懦地说抱歉
都已经做了父亲
还是不能忽略掉纷繁的杂音
我多么渴望,这世界,只小如此刻的窗台
鸟鸣像雨水一样
一声声,缓慢地、沉郁地滴穿藏在两肋之间的巨石
我只钟意旁逸的那枝
现在它沾了几点旧斑痕,像老人,独自在黄昏听钟声
穿透层林。甚至给人错觉
过去的雨夜里,除了生死,什么都没有发生
无数个六月都已接近尾声
但在山中,光线还足够指引一个人,拨开途中迷雾
必须得告诉你有那么几年
我曾以为雾只在心底
或者这里、那里,等等——我几乎无法确定的几个方位名词
我们舌苔上的青痕依然亮着
它提醒我们,去年夏天,词语擦伤的部分
还在尝试发出新的响动
而地点可能不是北京,可能是别的什么地方,比如我此刻提到的杨家峪
“可能我们真的对此一无所知”
空闲的时候就去听听另一种声音吧
尘世的风,还会再次吹过杏林,而时间
凋落在我们脸颊两侧的焦糖色
还会在裂纹中越陷越深
放下一个人,就是放下一个人长发或者短发的样子
放下她体内哲学的湖泊
黄昏时分,稻田、独木桥,和两三只蝴蝶
就是放下构成她的群山阴影
把美学概念还给电影语言
也无需剪辑,就让雨水在意识中,整夜下着
故事没有具体的年代,仿佛百灵鸟切掉了它的嗓音
以另一种方式生活着
而她曾经是这生活赖以发生的原始森林
放下一个人,就是摒弃一个人独立和可疑的部分
天色微亮就乘火车南行
是什么让意念中的世界闭上眼睛?只残缺地
像一个干净的白化病人
坐在泡沫堆叠、扭曲、翻涌的浪花里
他坐下来,打开背包,掏出书和墨绿色铅笔
又习惯性地读了十来页克莱尔·吉根
车窗外下着雪。几棵松树还没有发觉,自己正变成白色
要是有点阳光就好了(他知道这不可能发生)
或者哪怕有人在小桌板上放杯咖啡
焦黑的,浓郁的,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苦涩味道
但这是一个崭新的冬天
雪才开始下,甚至还没有漫过河堤
他瞥了一眼整个车厢
空荡荡的,只有尾部才看得到戴眼镜的小个子男人
他继续读小说
“经过漫长准备的死亡,终于将一个人揪出泥沼”
他想,爱尔兰和火车上的冬天,也没有多少区别
而肤色和语言不同的人都活在小说里
哪怕已经有了美丽的妻子和女儿
也总会有某些时刻,陌生的旅途,难过得像碎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