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白鹿洞书院学规》的制订与当时的宗教有着错综复杂的关联。两宋时期社会呈现儒、释、道三教并存的格局,但由于统治者的喜好,赵宋王朝对佛老尤为提倡和推崇,严重威胁到汉代以降正统儒教在国家政治中的独尊地位。一些具有忧患意识的儒教士大夫在佛老日渐壮大的刺激下,不仅汲取佛老思想的精华,同时大力兴办儒教书院与之抗衡,朱熹制订的《白鹿洞书院学规》正是在这种环境中创生的。可以说,《白鹿洞书院学规》不仅是儒教与佛道两教深度交织的产物,更是以朱熹为代表的儒教士大夫急切恢复儒教道统的盼望。
【关键词】《白鹿洞书院学规》;朱熹;儒教
【中图分类号】K24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25-0007-03
《白鹿洞书院学规》(以下简称“学规”)又称“白鹿洞书院揭示”,南宋淳熙六年(1179年)由理学家朱熹制订而成,是中国古代书院发展史上首个系统完整的纲领性学规制度。九江学院教授李宁宁认为:“《白鹿洞书院揭示》是对儒家精神和教育思想的高度凝练,确立了宋以后书院教育的总体要求和精神格局。”可见,朱熹制定的《学规》明确阐释了儒家书院的教育培养目标与儒教学子应遵守的行为准则,为后世儒家书院奠定了学规范本与办学准则之基础。然而,《学规》的制订并不是偶然,其出现具有复杂的社会宗教背景及其内在的宗教文化精神。本文试图从宋代社会宗教格局、排佛老思潮与白鹿洞书院复兴及《学规》的宗教性等三个方面来论述《学规》与宗教之关系。
一、两宋时期社会宗教格局概述
汉朝,武帝采纳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思想主张后,确立中国传统文化以儒家思想体系为主的正统地位。东汉年间,佛教自印度东传而来、中国本土道教也依托老庄道学融合民间方术衍生而出,魏晋南北朝时期,邦国林立、社会动荡不安,佛、道两教趁此契机在士大夫阶层与民间百姓中获得大量信众,统治者为巩固封建政权,对佛、道两教实施宽容与崇尚政策,促使佛、道两教的势力在官方政府的认可下不断壮大。发展至隋唐两代,佛教作为一种外来文化摇身而变,成为一支对中国传统文化与思想具有全局影响的意识形态和强有力的社会力量;道教则在思想理论体系和组织架构上日渐完善与成熟,从民间宗教势力向社会上层发展。概言之,佛、道两教经自身数百年发展与历代统治者推崇,打破了西汉以降,儒教作为正统思想的独尊地位,迫使社会格局向儒、释、道“三教并立”转变。历史上,佛、道两教虽也有经历数次毁灭性的打击,但都由于后代封建统治者宗教政策的及时调整,佛道两教发展势头依旧不减。公元960年,赵宋政权建立之后,沿袭前代统治者尊崇佛老的宗教政策,并一改后周世宗柴荣时期对佛教实施的一系列打压、排抑佛教之措施,采取“三教并立”的多元化宗教宽容政策。
建隆元年(960年),宋太祖赵匡胤在平定昭义军节度使李筠发动的叛乱后,开始着手纠正五代后周世宗柴荣的过激性宗教政策,下令“诸路州府寺院,经显德二年停废者勿复置,当废未毁者存之”[1]17。南宋理宗也与佛教僧侣来往密切,据释志磐《佛祖统纪》记载:宋理宗曾赐予无准师范禅师佛鉴师号、金澜袈裟、御书以及修缮寺庙所需要的钱财物品等。“嘉禧(熙)元年太后王氏薨。诏径山师范禅师入对修政殿,赐金澜袈裟。宣诣慈明殿升座说法,上垂帘而听,赐号佛鉴。恭圣仁烈皇帝升遐,仍诏师范升座。既而乞归山林,复赐圆照之号。”[2]257可见,佛教经五代之乱后,在宋代统治者的扶持下恢复以往的盛况,呈现出繁荣兴盛之景象,佛教事业得到空前发展。
两宋时期,官方政府对道教也十分推崇。熙宁四年(1071年),宋神宗遣派官员修建中太一宫,专供宋代朝廷举办道教斋醮法事,“遣勾当御药院吴靖方于中太一宫真室殿建天皇九曜息灾祈福道场七昼夜。启罢日,参知政事一员行香”[3]7447。北宋统治者宋徽宗因崇尚道教,在以儒家文化为思想体系的官学中,增设了道学科目,将道学纳入地方官学体系之内。“政和间,即州、县学别置斋授道徒。蔡攸上《诸州选试道职法》,其业以《黄帝内经》《道德经》为大经,《庄子》《列子》为小经。”[4]3690
可见,宋代是佛道两教发展的重要转型时期,在这一时期,两宋世代帝王均延续宋初之宗教宽容政策,推崇和支持佛老之学。但由于统治阶级对佛教与道教的重用,促使寺院道观林立与庙产经济的繁荣,使得佛、道对社会文化思想的全面渗透与掌控日益加剧,儒教文化的正统地位由此受到严重威胁。
二、排佛老思潮与白鹿洞书院复兴
(一)复兴白鹿洞书院 稳固儒教道统论
“佛老势力的增长刺激了一部分儒者振兴儒学的激情,他们鉴于官学发展的限制和内部腐败,私人创办复兴书院,以抗衡、取代佛道寺庙宫观。”[5]25以朱熹为代表的一批具有忧患意识的儒家士大夫为传承儒家道统,恢复儒教正统地位,不仅在言辞间强烈反对佛、道,还积极寻找与佛、道相抗衡的方法。南宋理学家朱熹重建白鹿洞书院并竭力创办地方书院,其目的就是弘扬儒学,改变社会追求佛老思想的现状,恢复儒教在思想大一统中的独尊地位。
“考此山老、佛之祠,盖以百数,兵乱之余,次第兴茸,鲜不复其旧者,独此儒馆,莽为荆榛……况境内观寺,钟鼓相闻,殄弃彝伦,谈空说幻,未有厌其多者。而先王礼乐之宫,所以化民成俗之本者,乃反寂寥希阔。”[6]49南宋淳熙六年(1179年),朱熹出任南康知军,游览庐山路过白鹿洞书院旧址时感叹当时寺庙、道观之兴盛,反觀儒教书院之荒凉破败。为弘扬儒家文化、恢复儒教正统地位,于是朱熹上书朝廷请求重建白鹿洞书院,并在《申修白鹿洞书院状》奏折中指出兴复书院之缘由:
“窃惟庐山山水之胜,甲于东南,老、佛之居以百十数,中间虽有废坏,今日鲜不修葺。独此一洞,乃前贤旧隐,儒学精舍,又蒙圣朝恩赐褒显,所以惠养一方之士,德意甚厚,顾乃废坏不修,至于如此,长民之吏不得不任其责也。”[6]47
可见,当时寺庙、道观之兴盛,儒家官学之破败。“为之华馆宇以居之,为之制衣服以文之,为之设表著以尊之,为之立师长以主之,为之复赋役以安之……奈何天下不胥而为夷也。”佛老的兴盛已经严重威胁到正统儒教思想的发展,以朱熹为代表的儒家士大夫群体自我意识觉醒,不满于当朝统治者崇尚佛老抑制儒教的政治思想,主动承担起捍卫儒家道统的文化使命。鉴于当时宋朝官学的衰败,儒家知识分子便寄重望于私学教育,开始大力兴办书院,试图以书院为阵地,振兴儒学,并竭力传播儒家思想,积蓄与佛老相抗衡的力量。可以说,佛老的兴盛是刺激宋代书院发展的重要原因之一。宋代书院的兴盛对推动儒学的社会化,发挥了巨大作用。儒家知识分子以书院为聚徒讲学之所,加大对儒教文化的宣传教育,以期恢复儒教思想体系的绝对正统地位。概言之,书院的勃兴为儒学道统的重新确立奠定了夯实的基础。
(二)白鹿洞书院学规 传承儒教思想
“淳熙六年,紫阳朱文公先生来为郡守,亲访其处,畅然兴怀,于荒凉废坏之余,重为作兴,堂廨旧观……表揭教条,以为洞规……一时文风士习之盛。”[6]92南宋年间,朱熹在复兴白鹿洞书院的同时为书院制订了学规章程,给书院办学提供了培养目标与教育方针。
“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右五教之目。尧舜使契为司徒,敬敷五教,即此是也,学者学此而已。而其所以学之之序,亦有五焉,具列如左: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右为学之序。学问思辨四者,所以穷理也。若夫笃行之事,则自修身以至于处事、接物,亦各有要,具列如左:言忠信,行笃敬,惩忿窒欲,迁善改过。右修身之要。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右处事之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行有不得,反求诸己。右接物之要。”[6]50-51
朱熹制订《学规》言简意赅,其学规条文均来源于传统儒家典籍及儒家学者一贯持守的纲常伦理道德。《学规》中所秉承的中国儒家传统教育文化的精神与理念,始终围绕儒家传统教育以道统、圣贤精神为核心的教育思想。通过《学规》可以得知,白鹿洞书院以“明人伦”为教学根本,旨在培养具有儒家道德修养品质的学者。《学规》是白鹿洞书院精神的象征与儒家道德修养的基本路径和方法,体现了朱熹与当时书院教育思想的主要办学宗旨及目的。
三、白鹿洞书院学规的宗教性研究
(一)学规内容与儒家的宗教意向
在《学规》中朱熹以儒家经典圣训为核心,结合儒家传统教育理念,提出白鹿洞书院的教育目的与教学原则。可以说《学规》是白鹿洞书院精神的象征,是朱熹高度凝练儒家伦理道德的集成之作,同时也是朱熹儒教政治哲学思想在其教育理念上的体现。
儒教治国治家的核心是“礼”,即《学规》所讲的“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6]50这些道德伦理思想落实到具体措施便是“礼仪制度”,儒教的“三纲五常”学说均需要通过“礼”加以外化体现。《说文解字》有云:“‘礼履也。所以事神致福也。”“礼”最早是祭祀神明以求福祉的一整套仪式活动。儒家“礼”学思想的起源可以回溯到夏商周三代“巫术礼仪”,“巫术”是一种神秘性的“通神”祭祀活动,巫师需要经过一系列繁琐且神秘的仪式才与“神灵”沟通。西周时期,周公“制礼作乐”,原始巫术开始向宗法性礼仪制度转化,成为社会日常生活中必须遵守的典章制度与行为规范,如服从君主、孝敬父母等社会人伦秩序。春秋时期,孔子继承周代“礼学”思想创造儒家学说,“礼”成为儒家政治哲学的核心,“礼者,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礼”是天地人都必须遵守的道德规范,汉代武帝时期,为加强封建皇权统治董仲舒继承孔子“礼”学思想并把“礼法”与“天命”思想相结合,以“天人感应”学说将“礼”抬升至神圣不可违背的地位,认为人世间的礼仪规范是“上天”的旨意,遵循“禮”的规范才能与“上天”沟通,违背礼仪制度属于禁忌,会遭到“上天”降下的灾异。在君权与“天命”的禁锢下儒教思想中的“礼”作为一种神圣性的道德规范成为必须遵守的宗教信条。可以说,儒教文化的本质内涵“表现为表层的礼教性和深层的宗教性关系”[8]33。
“言忠信,行笃敬,惩忿窒欲,迁善改过。”[6]50朱熹《学规》此条教目在教人修身之道,根植于内心修养的同时带有强烈的宗教禁欲主义色彩,“惩忿窒欲”出自《周易·损》:“山下有泽,损,君子以惩忿窒欲。”君子在遇到愤愤不平的事情时,依照常人之性愤怒攻击对方,固然可以消除内心的不满,表面看起来似乎有“益”于自身,但是“益”的反面是“损”,当反击对方过后必然又会遭受对方更猛烈的攻击,周而不断。君子若是持守“惩忿”,努力克制愤怒,化悲愤为气度,反而会得“益”,增进自身德行修养。“窒欲”是指欲望要有节制,符合儒家礼仪制度的标准要求。“惩忿窒欲”与朱熹提出“存天理、灭人欲”的儒教道德禁欲主义哲学思想相同,都是绝对推崇理性主义从而抑制排斥人性的私欲,个体通过积极的自我控制将自身行为规范固定到符合“礼”的标准要求中,并努力克制自发性的情感与冲动性的享乐。具体而言,“惩忿窒欲”思想与宗教通过“打坐”“持戒”“苦行”等修行方式祈求达到与“神灵”合一的境界有异曲同工之处。
(二)学规内容对佛教戒律的借鉴
《学规》是朱熹弘扬儒家学说、恢复儒教道统的集中体现,但深受时代背景的影响,《学规》带有不可磨灭的社会文化烙印。魏晋南北朝时期,外来佛教为寻求发展道路,适应中国社会,经常使用本土儒家与道家的思想来诠释佛经义理,开启了印度佛教向汉传佛教转变的道路,隋唐佛教八大宗派的出现便是印度佛教中国化的具体表现。可以说,魏晋“格义佛教”的出现是佛教与中国本土文化相结合的体现,同时也是儒、释、道三教圆融的初步形式,儒教与道教在发展过程中,也常吸收借鉴佛教思想完善自身体系结构,促使儒、释、道分立格局逐渐向三教合一的趋势演变。经千年发展,佛教在与中国本土文化即儒教与道教相融合的发展进程中,已然成为中国传统文化重要的组成部分。这使得以朱熹为代表的儒家士大夫阶级对于佛老的态度持有两面性,既批判排斥佛老思想、又汲取借鉴佛老理论,《学规》的制订不仅是儒家士大夫阶层排斥佛老文化的思想体现,同时也表达了朱熹对待佛教理论复杂性的态度。
《白鹿洞书院学规》是在总结前人办学所订的规章制度,包括禅林清规的经验教训的基础上建立的[9]157。《朱子语类》有记载:
“陆子寿言:‘古者教小子弟,自能言能食,即有教,以至洒扫应对之类,皆有所习,故长大则易语。今人自小即教做对,稍大即教作虚诞之文,皆坏其性质。某尝思欲做一小学规,使人自小教之,便有法,如此亦须有益。先生曰:‘只做禅院清规样,亦自好。”[10]126
从此处便可以看出,朱熹对佛教寺院文化教育的推崇。《学规》的文体格式也是参照禅宗“清规戒律”的结构形式制订而成,其规训条目“尧舜使契为司徒,敬敷五教,即此是也,学者学此而已。而其所以学之之序,亦有五焉,具列如左”[6]50与《百丈规绳颂》“今禅门别行。由百丈之始。略叙大要。遍示后来。学者贵不忘其本也……不唯叔世禅林之光茂。亦乃护法之一端耳。其事件名数条牒如左”[11]126的文体结构形式如出一辙。《百丈规绳颂》采用的是汉译佛经惯用的偈颂体,偈颂体是一种类似于汉语诗歌体裁的形式,但并不像中国传统诗歌那般讲究平仄押韵与诗律对仗工整,佛经的偈颂只讲求句式整齐、分行排列。可见,朱熹《学规》的制订在一定程度上借鉴了佛经偈颂体的行文格式。
四、结语
《学规》的制订与宋代社会宗教之间的关系呈现交织复杂的状态。白鹿洞书院的复兴与《学规》的制订均是在佛教和道教的刺激下结出的丰硕果实,宋代佛教与道教在统治者的保护与扶持下日渐壮大,严重威胁到儒教的正统地位,且颇有取代儒教成为国教之势。为此,朱熹集儒教经典思想之大成、浓缩儒家纲常伦理道德于一规,以白鹿洞书院为阵地,培养儒教学者与佛老思潮相抗衡,以期稳固儒教道统思想体系。但由于佛老思想历经千年的沉淀,早已渗透社会文化各层面,对传统儒家士大夫阶级也有深刻影响,朱熹在制订《白鹿洞书院学规》时,就有借鉴佛教清规戒律的文体格式。可以说,《学规》是朱熹作为培养儒教学者与佛老相抗衡的方针政策,在借鉴吸收佛教理论体系的同时又反作用于佛老思想。
任继愈先生在《论白鹿洞书院学规》一文中曾指出:“《学规》与其说它是朱熹的办学方针,不如说它是朱熹的施政方针;与其说它是朱熹的哲学思想,不如说它是朱熹的宗教思想;与其说它是朱熹的政治学的大纲,不如说它是朱熹政教合一的体现。”[12]280朱熹将“三纲五常”等儒教道德伦理思想付诸《学规》之中,利用学规的不可违抗性,并以近乎宗教信仰的忠诚和敬畏要求儒家学子遵守儒教礼法秩序,这在一定程度上更是起到恢复儒教独尊地位,维护封建王权统治的作用。《学规》教人“尊尊、亲亲”恪守礼法、注重道德修养抑制私欲,不可做僭越违背“天道”之事,进一步推进了儒教思想在政治大一统中的深化。可以说,朱熹制订的《学规》直接性地加强了儒教学说体系与世俗政权的紧密性,即思想大一统与政治大一统的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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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朱佳颖(1997.7-),南昌大学硕士研究生在读,哲学专业,研究方向:宗教社会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