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永辉,刘志彪
(南京大学 长江产业经济研究院,江苏 南京 210093)
改革开放以来,我国利用经济全球化机遇实现了产业门类的快速完善,成为全世界唯一拥有联合国产业分类中全部工业门类的国家,获得了“世界工厂”的美誉。但从结构角度来审视我国的产业体系,可以发现其中的实体基础偏弱、产业质量不高等结构性失衡问题始终困扰着我国产业发展与升级,并且随着近年来全球化逆流的出现而变得日益紧迫和重要。在此背景下,党的十七大报告提出要发展现代产业体系,旨在谋求新一轮国际产业分工格局下国内产业的转型升级。而进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以来,推进产业体系的现代化也成为我国经济发展中一以贯之的战略任务。譬如,党的十八大报告进一步明确要更多依靠现代服务业和战略性新兴产业推动产业的均衡化和高度化,党的十九大报告首次提出要建立实体经济、科技创新、现代金融、人力资源协同发展的产业体系,党的二十大报告在此基础上明确了建设现代化产业体系的主要目标和重点内容。
习近平总书记也在多个场合对建设现代化产业体系作出了重大战略部署。例如,2023 年1 月31日在二十届中央政治局第二次集体学习时指出,“优化生产力布局,推动重点产业在国内外有序转移,支持企业深度参与全球产业分工和合作,促进内外产业深度融合,打造自主可控、安全可靠、竞争力强的现代化产业体系”[1];2023 年5 月5 日在二十届中央财经委员会第一次会议中强调,“现代化产业体系是现代化国家的物质技术基础,必须把发展经济的着力点放在实体经济上,为实现第二个百年奋斗目标提供坚强物质支撑”[2]。由此可见,现代化产业体系是兼顾国民经济质的有效提升和量的合理增长的现实需要,也是更好统筹发展和安全的核心内容。从我国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的战略高度来看,现代化产业体系不仅将是贯穿中国式现代化道路的长期任务,也是当前加快构建新发展格局和推进高质量发展的首要任务。
鉴于此,专家学者们围绕现代化产业体系进行了深入的讨论和研究,体现在概念解读、特征提炼、指标测度和建设路径分析方面。
1.概念解读方面
任保平等[3]将现代化产业体系定义为以实现工业化进程的不断推进和深化为前提,以技术创新为主要动力,以人力资本为支撑,且具有竞争优势的产业新体系。张军等[4]认为,要坚持系统观念,强调产业体系从产业门类全向基础能力强、从内部运行稳向产业链韧性高、从传统产业规模巨大向数字化转型的三重转变。黄群慧[5]则结合了结构和要素两个视角,将现代化产业体系界定为现代化经济体系的一个子系统,因此,它是建立在现代技术、资本和人力等要素基础之上,由现代化产业、产业链和产业集群构成的经济体系。
2.特征提炼方面
白雪洁等[6]将现代化产业体系的特征概括为具备自主发展和国际竞争优势的掌控能力、利用大国优势追求产业体系的相对完整性、具备新发展阶段下的安全与稳定性、在更高层次参与国际分工的开放性和动态性等四个方面。陈英武等[7]总结现代化产业体系的“七个化”特征,即产业结构高端化、核心技术自主化、数字实体融合化、空间布局合理化、产业发展低碳化、产业治理协同化、资源整合全球化。刘志彪[8]认为,现代化产业体系具有自主性、开放性、协调性、竞争性、平等性等现代性特征,由此成为构建新发展格局的基础。
3.指标测度方面
任保平等[9]从信息化、创新化、集聚化、可持续化及高级化五个维度,构建了现代化产业体系的综合测度指标,进而利用相关数据对西部地区的现代化产业体系变动趋势进行了评价。林木西等[10]从实体经济、科技创新、现代金融和人力资源四个维度,构建了现代化产业体系的指标评价体系,使用熵值法和Dagum 基尼系数法分析了各地区现代化产业体系建设水平的差异及其来源。
4.建设路径分析方面
芮明杰[11]指出数量多、涉及面广的中小企业是产业体系的微观基础,因此中小企业实现整体性转型升级和发展质量提升才是建设现代化产业体系的关键路径。欧阳优[12]认为,在新一轮科技革命下,信息化、智能化和绿色化是产业体系演化的方向,因而构建现代化产业体系需要进一步健全技术创新支撑体系、产业支持体系、知识产权制度体系。
综上所述,虽然现代化产业体系提出的时间并不久,但现有文献进行了多角度研究,对指导未来加快建设现代化产业体系也有一定的实践参考意义。但不足的是,这些研究更多地是从现代化产业体系对经济社会发展的功效和意义角度出发,主要停留在政策解读和实践操作层面,并未将现代化产业体系这样一个重大的政策问题纳入经济学理论体系,尤其是产业经济学分析的学术范畴。为此,本文尝试从既有的产业经济学理论出发,探索性地对“现代化产业体系”这一政策概念进行理论化解构和重构,以期推进现代化产业体系概念与理论研究的叙事衔接。
建设现代化产业体系,并不是从无到有地建设一个全新的产业体系,而是实现从传统到现代的转换过程。改革开放40 多年来,我国对现代化产业体系建设的不断探索和实践,不仅为宏观经济的跨越式增长和转型提供了重要支撑,也为我们在理论上更好地理解和把握现代化产业体系提供了清晰的演化脉络。
1.党的十七大报告提出“现代产业体系”
现代化产业体系这一新的政策概念,最早可以追溯到党的十七大报告中提出的“现代产业体系”[13]。彼时的全球经济正笼罩在金融危机的阴影之下,深度参与全球产业分工的中国经济也不可避免地遭受波及,而且国内资源、环境、劳动力成本上升的趋势已较为明显。党中央提出现代产业体系,就是为了应对国内外产业发展环境的深刻复杂变化,以谋求国内产业在新一轮国际产业分工格局下的转型升级。“十二五”规划纲要进一步提出,“坚持走中国特色新型工业化道路,适应市场需求变化,根据科技进步新趋势,发挥我国产业在全球经济中的比较优势,发展结构优化、技术先进、清洁安全、附加值高、吸纳就业能力强的现代产业体系”[14]。在这一时期,现代产业体系主要强调信息化与工业化融合,发展装备制造业、高新技术产业、现代服务业以及基础产业基础设施。
2.党的十八大报告提出“现代产业发展新体系”
党的十八大报告中提出的“现代产业发展新体系”,与十七大报告中提出的“现代产业体系”,在政策概念上既有继承,又有侧重。从产业角度看,构建现代产业发展新体系是为了使经济发展“更多依靠现代服务业和战略性新兴产业带动”[15]。在此背景下,产业政策的实施重点是促进产业的均衡化和高度化,以现代服务业和战略性新兴产业替代那些低技术、低附加值、高污染、高能耗的传统产业,以及那些易引发经济泡沫化和过度虚拟化的产业,因为此时的重大结构性失衡已经成为经济发展中突出矛盾和问题的根源。2015 年11 月,习近平总书记进一步提出“供给侧结构性改革”的经济政策,使现代产业发展新体系更加聚焦到“三去一降一补”(去产能、去库存、去杠杆、降成本、补短板)上来。
3.党的十九大报告提出“实体经济、科技创新、现代金融、人力资源协同发展的产业体系”
无论是“现代产业体系”,还是“现代产业发展新体系”的政策概念,其提出的逻辑起点主要为三次产业构成,但党的十九大报告另辟蹊径地从要素投入角度提出了“实体经济、科技创新、现代金融、人力资源协同发展的产业体系”[16]。之所以有这一新提法,主要背景在于我国经济已由高速增长阶段转向高质量发展阶段,过去“扬长避短”式的非均衡发展路径已经不能适应高质量发展目标,而需要转到“扬长补短”型的协同发展路径上来。在协同发展的产业体系内,实体经济处于核心主体地位,科技创新、现代金融、人力资源是驱动实体经济发展的三大内生要素。但是,这些内生要素之间既存在一定的互补关系,也存在一定的替代关系[17],而协同发展的产业体系则要求在最大限度上发挥各要素间的互补性,促进要素间的关联互动,从而实现实体经济的内生高质量发展。
4.党的二十大报告提出“现代化产业体系”
随着我国经济步入新发展阶段,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成为中心任务。在此背景下,党的二十大报告提出“建设现代化产业体系”,并且明确了与其相关的一系列重大战略部署,包括“坚持把发展经济的着力点放在实体经济上,推进新型工业化,加快建设制造强国、质量强国、航天强国、交通强国、网络强国、数字中国”等[18]。习近平总书记在二十届中央政治局第二次集体学习时发表重要讲话,进一步明确指出现代化产业体系的三个基本特征是“自主可控、安全可靠、竞争力强”。其中,自主可控是前提,安全可靠是根本,竞争力强是关键[19]。由此可见,现代化产业体系凸显了发展和安全的双重价值取向。当今世界,全球产业链和供应链呈现出多元化、区域化、绿色化、数字化等重组趋势,对我国建设现代化产业体系而言既是挑战,也是机遇。一方面,我国国内产业链供应链延伸度偏短、竞争力偏弱,一些关键环节“卡脖子”问题还比较突出,制约了我国产业体系的现代化转型;另一方面,我国产业链供应链在一些国家重大工程和专精特新领域均实现了突破,开辟了一些战略性新兴产业新赛道,为本土技术和市场实现“弯道超车”提供了重要条件。
从党的十七大报告到二十大报告中现代化产业体系的政策概念演化来看,虽然在具体表述上存在一些差异,但蕴含了一致的内在逻辑,反映了我国产业发展的结构、模式和动力发生深刻变化的客观要求。直观地看,现代化产业体系涉及“现代化”“产业”和“体系”这三个范畴。由此,可以对现代化产业体系的理论内涵进行具体阐述:
第一,所谓“现代化”,本质上是指发生在世界范围内的深层次、宽领域的长期变革过程[20]。这意味着产业体系与当前的新技术革命浪潮相互契合,驱动增长的主要动力来源不再是过去的传统要素,而是以新技术为基础的创新要素,并且具有动态演化的特点。从历史透视的角度看,现代化是一个世界性的历史过程,其以工业化为动力,推动传统农业社会向现代工业社会实现全球性的大转变[21]17。在这种现代化的转变之中,主导技术不断涌现并发生动态的迭代和更替,进而驱动产业生命周期持续性地演进。在主导技术出现之初,产业竞争的焦点主要在于突破性的新产品创新,而随着主导技术不断成熟,产业竞争的焦点将转向以降低成本为目标的渐进性技术创新[22]。由于不同的产业因其自身技术特点而具有不同的生命周期演化过程,因而产业体系的现代化过程在短期具有连续性,但在长期却受到技术革命浪潮的影响而可能呈现出非连续性。
第二,“产业”是指生产具有高度替代性的产品或服务的企业集合。这些企业是构成现代化产业体系的主体。其中,产品替代性既是产业划分的主要依据,又暗含了产业竞争性。事实上,只有在“同产业”标准下,产业组织范畴所定义的“产业”或“市场”才得以存在,从而以市场关系和组织形态为内容的产业竞争才具有意义。而且这种竞争下的技术路径具有多样性,导致市场份额在企业间的分布往往比较快速地转换。但是,由于地理运输成本、功能用途和品牌效应等原因,产品的非完全替代性也是客观存在的[23],这会增加消费者的转换成本,在一定程度上会削弱产业竞争,市场结构也会趋于多重因素决定的长期均衡。此时,“产业”也就步入了主导技术和市场均相对较为成熟的阶段,但产业演化并未就此停止,因为这种相对稳定的均衡状态中其实也蕴藏着破坏均衡的巨大力量[24],由此推动着产业不断地创新和演进。
第三,“体系”一词表明现代化产业体系的内在结构是有序的、协同的,而不是无序的、冲突的。根据《辞海》的解释,体系是指“若干有关事物互相联系、互相制约而构成的一个整体”[25]1856。这就决定了我们在理解“体系”的理论内涵时需要坚持系统观念。一是供需平衡,主要表现为从生产端到消费端的通畅循环,充分发挥需求对供给的牵引效应和供给对需求的创造效应。二是结构优化,既包括三次产业结构的合理化和高级化,如保持制造业占比的基本稳定等;同时包括各产业内部结构由低端向中高端进行升级,如传统农业向现代农业转型等。三是虚实匹配,主要强调以实体经济为支撑,防止脱实向虚而落入产业体系发展的“结构性陷阱”①所谓“结构性陷阱”,指的是一个国家的产业体系处在传统产业主导但增长不断下滑,新兴产业虽在成长但缺乏核心技术导致发展阻力巨大的状态[26]。。四是区域协调,主要指产业生产力在不同区域间及区域内按照客观经济规律形成优势互补的空间布局。五是内外兼修,既要重视国内产业链供应链循环畅通,发挥大国经济的超大规模国内市场优势,又要重视国内国际产业链供应链的分工贸易,提高本土企业对全球创新要素的配置能力和水平。六是发展和安全并重,一方面要求推动产业朝着智能化、绿色化、融合化方向实现跨越式发展,另一方面也要求形成必要的产业备份系统,保障产业链供应链在关键时刻不能“掉链子”。
综合上述分析,本文将现代化产业体系界定为现代知识密集、技术创新能力强、安全开放程度高,且随技术进步而不断动态化调整的产业系统,它是国家现代化的物质基础和载体。
上述基于政策表述变化和概念关键词的直观分析,初步刻画了现代化产业体系概念的理论内涵。考虑到现代化产业体系是介于微观经济学和宏观经济学之间的中观范畴[27],有必要根据产业经济学理论的逻辑框架作进一步的解构分析。
现代化产业体系的产业结构维度,涉及三次产业结构优化和产业内部转型升级两个方面。第一,三次产业结构优化受到的关注颇多,已成为一国工业化进程中产业结构演变的一般规律,即“克拉克法则”。Clark[28]176发现,随着人均国民收入水平的逐步提高,劳动力首先由第一产业向第二产业进行转移,然后当人均收入水平进一步提高时,劳动力由第一产业和第二产业转向第三产业,即图1 所示的工业化和服务化过程。党的十七大报告中提出的“现代产业体系”这一政策概念,其主要的理论依据就在于这种三次产业结构演变规律,注重以产业政策为抓手主动调整产业结构,使我国产业体系加速由“二一三”向“三二一”演变。第二,产业内部转型升级是指各次产业内部由低端向中高端的价值链攀升过程,即农业价值链、工业价值链和服务业价值链各自沿“微笑曲线”的升级过程(见图1)。根据经典的产业价值链理论,位于价值链底部的劳动密集型的生产加工环节附加值较低,而位于价值链两端的技术和知识密集型的研发设计和品牌销售环节附加值较高。我国过去的产业体系主要集中在附加值较低的生产加工环节,呈现出“两头在外、大进大出”的发展格局,但随着国际金融危机爆发和全球化逆流兴起,这种产业发展格局越来越不适应我国的高质量发展要求。因此,党的十八大报告中提出“现代产业发展新体系”,突出地强调了产业内部转型升级的重要性,要求“加快形成新的经济发展方式,把推动发展的立足点转到提高质量和效益上来”[29]。
图1 产业结构维度解构的产业体系转换
现代化产业体系的产业组织维度,一方面在微观上表现为产业内企业间的良性竞合关系,另一方面在宏观上表现为产业要素的协同关系(见图2)。首先从企业竞合来看,现代化产业体系意味着产业链上的微观节点更多地涌现出国内“链主”和“隐形冠军”企业。前者是产业链分工网络中位于“金字塔”顶端的领导型企业。在该网络中,领导型企业由于具有较强的自身实力以及产业链控制能力,同时处于竞合规则等制度设计和维护的中心地位,因而能够利用这种市场优势地位来实现创新投入和沉没成本的充分补偿。后者在产业链分工网络中担任生产供应商角色,其主要的载体是专业化的细分市场,具有卖方市场和买方市场上的双边市场效应[30]。其次从产业协同来看,现代化产业体系其实是一个关于现代产业发展的生产函数,其目标是以实体产业为主的经济高质量发展,各类关键性的产业要素是主要变量,而“协同发展”则代表了函数关系。党的十九大报告中提出的“实体经济、科技创新、现代金融、人力资源协同发展的产业体系”,正是这种产业要素协同发展思想的鲜明体现。其中,协同发展代表的生产函数关系极其重要,直接决定了产业体系的完整性、先进性、安全性。在这种生产关系下,不仅技术资本、金融资本和知识资本等现代生产要素均实现内生化,而且与实体经济高质量发展目标之间用等号联系了起来。由此,在产业政策的制定和实施上,也能够避免出现片面追求发展某个短板部门,进而导致顾此失彼的结构性失衡局面[31]。
图2 产业组织维度解构下的企业竞合与产业协同
现代化产业体系在产业空间维度上首先表现为产业集聚,其次在知识溢出效应下出现产业扩散,最后在成本竞争作用下表现为产业再集聚(见图3)。一般而言,R&D 储存较多的创新策源地[32]157,也是新兴产业集聚地,并且还会通过产业关联吸引上下游相关产业形成多样化集聚。这一阶段的产业集聚周期与新兴产业自身的初创期有关,而初创期的持续时间则取决于产业主导技术的成熟程度。由于存在知识溢出效应,创新地的新技术会通过贸易和投资等途径向其他后发区域进行传递。这些后发区域不断从中获取R&D 溢出,并且在干中学过程中实现成本节约型或工艺改进型的模仿创新。此时,新兴产业逐渐向成熟产业演化,先发的创新地和后发区域均掌握了产业主导技术,因而都进行产业生产活动,产业区位呈现多元化的扩散趋势。随着产业完全进入成熟阶段,技术标准化、生产规模化成为主导技术的基本特征,此时决定产业区位的关键因素就在于成本竞争。由于后发区域的劳动力、土地等要素价格相对低廉,再加上模仿创新过程中形成了较好的产业配套能力,因此将吸引创新地的生产投资向本地转移,进而形成了产业区位的再集聚。此外,需要进一步说明的是,知识溢出既是全球的,也是地方的,因而具有“全球—本地”二重性。这意味着产业区位演变不仅发生在国内市场,也会发生在全球市场,凸显了现代化产业体系的空间开放性。
图3 产业空间维度解构下的产业集聚—扩散—再集聚
过去我们在分析全球价值链中的本土产业创新时,往往从一开始就假设了在市场势力极其不对称的封闭系统中研究价值分配和治理,因而不可能从逻辑上跳出本土产业体系“被俘获”的循环论证陷阱。也就是说,如果仅仅考虑从研发、原材料供应、零配件生产、深度组装最终品到市场销售的序贯价值链分工,虽然使我们能够发现基于静态比较优势的碎片化生产组织规律[33],但这种单一维度的考察对于现代化产业体系的解构分析是远远不够的。本文认为,在价值链维度之外,至少还可以从产业链维度和创新链维度加以拓展,以“三链融合”的视角来分析和理解现代化产业体系。如图4 所示,纵轴代表价值链,越远离坐标系原点,表示价值链上的附加值越高;横轴代表产业链,越远离坐标系原点,表示分工越从外围部件转移向核心部件;竖轴代表创新链,越远离坐标系原点,表示创新密集度越高。如果假定某一产业对某一维度的扩张选择所带来的竞争力是边际递减的,那么,由价值链、产业链和创新链三者融合所构成的曲面,就是该产业所能达成的竞争力前沿。譬如,点A 并未达到价值链的最高附加值环节,但要么通过在创新链上增加R&D 投入等提高创新密集度,要么通过在产业链上寻求从外围部件进入到核心部件的方式,都可以将产业竞争力推向前沿(如点B 或点C)。在“三链融合”的视角下,产业创新的广度和深度显然都得到大幅增加。
图4 产业创新维度解构的现代化产业体系竞争力
随着全球竞争环境的日趋复杂化,产业安全问题上升到了与产业发展同等重要的地位,这是塑造国家竞争优势和参与国家间产业竞争博弈的必然要求。根据波特[34]33对国家竞争优势的阐释,任何产业竞争通常包含新进入者威胁、替代产品威胁、上下游谈判能力、在位者竞争等因素。在国家间竞争博弈的视域下,这些竞争因素自然而然地蕴含了产业安全的经济学维度。一是从新进入者威胁看,国外新进入者将导致产品价格下降或成本上升,削弱国内产业整体的盈利能力;二是从替代产品威胁看,由于技术竞争的多样性,国外竞争者可能会开发出相应的替代产品,从而压缩产业盈利空间;三是从上下游谈判能力看,关键核心技术的缺失大大地削弱了上下游谈判能力,不利于本国对产业链的有效协调和整合;四是从在位者竞争看,国内产业在向产业链高端环节攀升过程中,不可避免地遭到了国外在位者的技术遏制(见图5)。因此,现代化产业体系的产业安全维度意味着,即使在经济循环运行中出现某些断链、卡链现象,也能够通过产业备份系统实现补链、固链,以保障产业链供应链的稳定性、韧性和安全性。从党的二十大报告和二十届中央财经委员会第一次会议对现代化产业体系的最新阐述来看,其不但继承了过去对产业发展问题的重视和强调,而且更加凸显了产业安全问题的重要性和紧迫性。
图5 产业安全维度解构下的产业竞争博弈
在我国过去的产业体系建设中,遵循的是静态比较优势原则,其产业发展战略的核心主张在于“扬长避短”。这与我国过去的资源禀赋结构特点在于劳动资源相对丰裕而资本相对稀缺有关。为了发挥比较优势,生产过程中使用了较多的廉价劳动力,减少使用昂贵的资本,从而整个经济的生产成本比较低,形成了极具国际竞争力的“中国价格”优势[35]。然而,近年来我国的资源禀赋结构已经发生了深刻变化,全球经济发展环境也变得更加复杂,使得过去在静态比较优势发展战略下被忽视的产业基础薄弱问题迅速地凸显而出,表现为国内产业链供应链被迫“脱钩断链”、关键技术环节被“卡脖子”等现象。当前在新发展阶段,如何才能更好地推进现代化产业体系建设呢?根据前文的产业经济学多维解构分析,建设现代化产业体系应从“扬长避短”向“扬长补短”策略转变,按照动态竞争优势原则从结构、组织、空间、创新、安全五个方面实现战略重构(见图6)。
图6 现代化产业体系的产业经济学解构与重构分析框架
从全球的产业现代化发展趋势来看,产业深度融合是一个重要的发展方向,反映了新一轮科技革命和产业变革背景下产业结构变化的本质特征。当前,利用数字通用技术促进产业之间的相互渗透和交叠重组,推动产业深度融合,有利于加快构建产业结构更加优化的现代产业体系。
第一,要加强三次产业深度融合,发挥资源互补效应。虽然我国三次产业结构演化总体上与“克拉克法则”相符,但各次产业间的融合与协同还不够充分。例如,农业生产经营方式仍比较传统,制造业和服务业对其的融合渗透比较薄弱,而制造业与服务业之间的融合程度同发达国家相比也有着巨大差距[36]。因此,三次产业结构重构是建设现代化产业体系的必然要求,需要以现代农业为根基、以现代制造业为核心、以现代服务业为重点,大力增强三者之间的融合互动。
第二,要推动数字经济与实体经济深度融合,赋能产业转型升级。“数字经济作为一种清洁高效的新型经济形态,或将成为破解我国经济发展与环境恶化之间两难矛盾、实现经济高质量发展的重要突破口。”[37]实体经济在现代化产业体系中处于核心地位,随着近些年来我国数字经济发展加速,实体经济也开始融入“数据+算法+算力”等新型生产要素,有利于形成具有规模报酬递增性质的数字生产力。一方面,推动数字产业化,催生具有新产业功能、新产业形态和新产业模式的战略性新兴产业,实现产业体系的增量“出新”;另一方面,推动产业数字化,以数字技术赋能传统产业生产工艺、经营方式、管理流程等再造,实现产业体系的存量“焕新”[6]。
第三,要促进内外产业深度融合,提高全球资源整合能力。在新发展格局下,产业体系高度开放,因而产业深度融合也必然包括国内外产业之间融合发展。这就要求在微观层面上,国内本土企业更好地“引进来”和“走出去”,通过高水平国际贸易和投资合作,深度融入全球产业分工;在宏观层面上,以产业为载体、以超大规模国内市场为依托,促进国内国际两个循环的高质量互动,不断增强我国产业的国际合作与竞争新优势。
根据产业经济学的基本原理,现代化产业运行的最佳组织状态是产业内形成的由若干“链主”企业具有支配地位,且有众多专精特新的“隐形冠军”企业与之配套的多元竞争市场格局[8]。若要达到产业组织的这一现代化目标,就要尽快实现产业组织重构,大幅提高我国产业链整合水平。
一方面,要通过产业链内部整合激发国内市场效应,加快培育世界一流的“链主”企业和“隐形冠军”企业。产业链内部整合的本质在于以企业为主体,以技术经济联系为依据,围绕产业链实现资源优化配置。这种整合可以分为纵向和横向两类。其中,纵向整合强调产业链的完整性,主要体现在产业链核心节点企业对其他节点企业的纵向约束与控制。在这种垂直形式的产业组织重构下,产业链上下游之间的产业和技术联系变得更加紧密,并且有更多细分市场在技术可分的催化下嵌入到产业链纵向整合中来。相对地,横向整合强调产业链的动态性,表现为产业链节点企业对其他同行企业的动态竞争和兼并重组。通过这种水平形式的产业组织重构,产业链节点企业将不断实现产品升级、工艺升级、功能升级以及跨链升级。
另一方面,要通过产业链外部整合优化产业发展的制度环境,大幅提高产业链上现代产业要素的协同配套能力。产业链外部整合的实质是有为政府更好地发挥“市场增进”作用,即在既定的合理规则下,为各类市场主体提供高质量的公共服务,放松市场决定性作用有效发挥的约束条件。因此,这种良好的制度环境,有利于降低产业链组织协调成本,促进技术资本、金融资本和知识资本等围绕实体经济协同部署,从而加速产业体系的现代化转型。
由产业主导技术演变所决定的产业“集聚—扩散—再集聚”的产业集群化发展,也是现代化产业体系的重要发展趋势。改革开放40 多年来,我国虽然已经形成了一大批产业集群,但大多数集群仍锁定在较为低端的生产代工环节,并且在产业空间层面呈现出低效率的分割和碎裂状态,产业集群亟须进行质量升级。根据产业、技术和空间互动演变的内在逻辑,产业空间重构下的产业集群升级存在两个关键性要求。
第一,产业集群升级要与主导技术演变规律相匹配。产业集群的前提在于技术集群,而主导技术有着从出现、扩散再到成熟的内在演变规律,因此,产业集群的功能定位和升级方向必然要求与处在不同演化阶段的主导技术相互匹配。当主导技术初步显现时,大量企业按照自身对新技术的理解,围绕这一主导技术进行新产品层面的竞争。由于对主导技术的投资具有极大的不确定性,这些企业往往出于分散风险、获取知识外溢等因素的考虑,而聚集在一定的地域空间范围,形成了典型的新兴产业集群。随着主导技术向着更大范围扩散和逐渐成熟,新兴产业集群相应地演变为主导产业集群,集群内企业的关注焦点也转化为以工艺流程突破为主的成本竞争。此时,产业集群升级的战略方向在于根据区位禀赋优势推动产业集群有序转移。我国国土幅员辽阔,区域之间发展的比较优势差异较为明显。而且,长江经济带、“一带一路”倡议等重大战略的制定和实施,也在很大程度上优化了后发区域的“第二自然”条件①此处的第二自然(Second Nature)为新经济地理学概念,强调了人口和生产等经济因素对地理集聚的影响[38]。,进而为产业集群有序转移提供了有利条件。
第二,产业集群升级要与产业全球化新趋势相契合。近年来,经济全球化进入深度调整期,格局分化、规则重塑等新特点日益显现。在此调整过程中,跨国公司正在转变过去单纯以效率为主导的产业治理模式,而更多地考虑效率与安全之间的平衡。这种新的产业治理价值观引导着产业布局朝着数字化、多元化、区域化、绿色化等新趋势演变。首先,在数字化趋势的影响下,我国产业集群可以对标国际上相对成熟的数字产业集群,探索适宜我国本土产业数字化集聚的路径和模式②美国旧金山湾区、印度班加罗尔地区、日本东京湾区均是国际上比较著名的数字产业集群,其发展模式分别为优势互补的区域一体化型、数字产业主导型、数字转型牵引型。。其次,在多元化趋势的影响下,全球产业链供应链可能会面临分散和再集聚的过程,进而导致我国出现一定程度的产业外移,但不同于纯粹的产业空心化外迁,这种多元化外移有利于倒逼我国产业集群完成“腾笼换鸟”式优化。再次,在区域化趋势的影响下,基于产品内分工的近岸外包、友岸外包等方式成为产业区域布局的新选择,我国集群企业可以利用“一带一路”倡议、RCEP 等战略机遇加快构建“以我为主”的全球产业链体系。最后,在绿色化趋势的影响下,我国可能会进一步催生出大量的绿色技术、绿色产业,有利于本土产业集群摆脱高投入高消耗、低效率低水平扩张的既往路径,推动发展方式向着集约和低碳转型。
基于产业链、价值链、创新链“三链融合”视角,现代化产业体系的产业创新战略重构需要加快推动产业融通创新。所谓产业融通创新,是指以产业现代化所面临的现实需求和问题为导向,通过产学研政协同合作、要素资源融合互补而实现从发明创造到商业化应用各环节畅通的创新模式。相较于传统的技术创新系统,产业融通创新具有更加强调各类创新主体融通协作、创新要素融通共享、创新环节畅通转化的显著特点[39],因而也更加有利于以创新驱动现代化产业体系建设。
第一,从创新主体融通看,企业、大学、研究机构和政府部门是技术创新系统中的构成主体,各自承担着不同的创新功能,并且相互之间形成高效的良性互动关系。因此,创新主体融通的第一层含义就是企业与其他知识创新主体之间的有效协同。不过,由于企业相对于其他创新主体而言,在规模、所有制方面有着较为明显的基础资源、能力优势、功能导向等异质性,因而创新主体融通的第二层含义就在于大中小企业、不同所有制企业之间的开放式协作。
第二,从创新要素融通看,人力资源、金融资源、技术资源、数据资源等是产业创新活动中不可或缺的基本要素,这些要素在同一创新场域内融通共享,并且围绕产业创新的核心主导任务而实现高效配置。在这当中,最为关键的是要破除一些地方和部门之间的各种不合理的市场壁垒,促进各类创新要素在市场价格机制的决定性作用下实现充分有序流动,从而释放创新要素融通共享对放大社会生产力的乘数效应。
第三,从创新环节融通看,基础研究、应用开发、中间试验、商品化、产业化等构成了完整的产业创新链,不同环节之间通过高效衔接将科技创新与产业创新融入一个能够实现良性循环的螺旋式创新增长过程。具体包括三种路径:一是产品价值实现过程,即由潜在市场到发明、设计、开发、生产,最后到市场销售所组成;二是产品创新反馈过程,即从市场需求得到反馈信息后转到下一轮设计,以改善产品和服务;三是基础研究反馈过程,即由于现有存量知识的有限性,从而推动产品创新到基础研究的反馈,促进基础科学研究的进步。
近年来,随着经济全球化逆流涌现、贸易保护主义上升,我国产业链供应链安全面临巨大威胁。再加上新科技和产业变革冲击,我国部分趋于产业技术前沿的企业和行业,也面临未来技术路线的不确定性。因此,传统产业政策实施的基础条件已经发生了变化,面向现代化产业体系的产业政策需要以产业安全为主要目标实现转型。
第一,统筹好产业政策中的短期目标和长期目标。一方面,通过将有限的资源向重点产业链中“卡脖子”的关键核心技术环节倾斜,在短期内可能造成其他领域的资源投入不足,影响到短期的产业规模增长;但另一方面,关键核心技术环节的“补链”“强链”行动,不仅有利于降低产业链供应链“断链”“卡链”风险,保障产业体系运行的稳定性和安全性,也有利于推动产业技术自主创新,从长远来看,对于提升产业质量具有重大意义。因此,产业政策的制定和实施,需要强化顶层设计,对产业发展的短期目标和长期目标进行战略性统筹。
第二,协调好产业政策中的自主性与开放性。产业政策向维护产业安全方向进行转型,意味进口替代和产业备份将会在一些关键领域占据重要地位。但是,新科技革命不断强化技术的可分性,使产品生产的模块化分工越来越细;在完全封闭的经济环境下,任何国家不仅无法完成复杂的知识创造、技术创新和产业扩张活动,也容易与全球生产网络和创新体系被动脱钩。因此,我国面向现代化产业体系的产业政策需要协调好产业技术的自主可控和开放合作,充分利用国内和国际两个市场、两种资源,在新发展格局中提高我国产业竞争能力和产业安全水平。
第三,处理好产业政策中的政府与市场的关系。我国作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大国,既有集中力量办大事的制度优势,也有超大规模的国内市场优势。产业政策实施中处理好政府与市场的关系,就是要充分发挥这种双重优势,打好产业基础高级化和产业链现代化的攻坚战。一方面,针对某些具备国家间竞争博弈的战略性、基础性和关键性产业,其核心技术只能通过政府动员国家科技力量和资源储备,集中进行研发攻关和突破。另一方面,由于微观市场主体的自主创新能力是决定产业创新能力的本质因素,因此也要强调灵活运用市场化手段对微观市场主体进行有效激励,使创新竞争强度达到市场化下的最优竞争状态。
党的二十大报告中正式提出的现代化产业体系,是中国语境下的特色概念,是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的重要组成内容。虽然历次党的重大报告中针对现代化产业体系作出的政策概念表述不同,但却蕴含了内在一致的逻辑,即以基于新技术的创新要素为驱动、以企业为主体、以协同有序结构为内容的产业体系现代化演进。这不仅反映了我国产业发展的结构、模式和动力发生深刻变化的客观要求,也成为沟通现代化产业体系概念与理论研究叙事衔接的桥梁。在对“现代化”“产业”和“体系”三个范畴分析的基础上,本文将现代化产业体系的理论内涵界定为现代知识密集、技术创新能力强、安全开放程度高,且随技术进步而不断动态化调整的产业系统。
在产业经济学视域下,现代化产业体系可以进行多维解构:(1)在产业结构维度,其表现为三次产业结构优化和产业内部转型升级;(2)在产业组织维度,其既在微观上表现为产业内企业间的良性竞合关系,也在宏观上表现为产业要素的协同关系;(3)在产业空间维度,其首先表现为产业集聚,其次在知识溢出效应下出现产业扩散,最后在成本竞争作用下表现为产业再集聚;(4)在产业创新维度,其表现为产业链、价值链与创新链的“三链融合”;(5)在产业安全维度,其表现为以产业备份系统保障产业竞争优势。鉴于此,当前在建设现代化产业体系时,需要将过去的“扬长避短”战略转变为“扬长补短”战略,按照动态竞争优势原则实现现有产业体系的战略重构,即在结构上实现产业深度融合,在组织上实现产业链整合优化,在空间上实现产业集群升级,在创新上实现产业融通创新,在安全上实现产业政策转型。
最后需要指出,本文基于产业经济学理论对现代化产业体系进行的多维解构分析和战略重构分析,超越了政策概念解读层面,有益于从理论层面系统性认识和理解现代化产业体系。当然,我国建设现代化产业体系问题的新颖性和动态性,决定了其发展演化越来越没有现成的模式可循,也决定了其相应的研究远未形成成熟和标准的理论模型。本文提出的产业经济学解构与重构分析框架也仅是探索性的,有待于在未来更多的产业实践和研究中检验其有效性和合理性。事实上,现代化产业体系具有高度复杂性,其众多的行业门类和产业链条形成了错综复杂的产业联系和竞争关系。未来研究可以进一步聚焦具体的代表性产业,以产业链分析为主线,分析产业链内部的纵向竞争行为和产业链之间的横向竞争行为,进而解释和预测我国现代化产业体系的建设进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