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我梦见一轮凛冽的新月（散文）

〔越南〕武朋/著 许阳莎/译

武朋（1913-1984），原名武登朋，越南现当代知名作家、记者。原籍海阳（越南北部红河平原地区省份），1913年生于河内一个传统儒学家庭，自中学起就读于法国人开办的学校。武朋父亲早逝，母亲在河内经营一家书店，他自小便沉迷读书，17岁时出版了小说处女作，此后开始从事报业，曾任《周六小说》主笔。创作上以短篇小说和随笔为主。代表作有小说《夜晚独自一人》《两个人的故事》《罪恶与悔恨》《情人的眼泪》等，随笔集《河内的美食》《十二月追怀》等。2007年，武朋被追授国家文学艺术最高奖。

译者的话：

《正月，我梦见一轮凛冽的新月》是《十二月追怀》中的第一篇，作者置身南方，却对北方的春节、北方的正月和月亮魂牵梦萦。出现在其中的河内，气候宜人，风景悦目，人情浓厚，是一片既古朴又浪漫且充满诗意的土地。写景写事时，行文轻缓从容，感触丰沛；忆人忆乡时，愁绪满怀，块垒难消。就像一部古老的黑白电影，缓慢安静，又生动写实，极具温情。

自然而然地，人人都偏爱春天。而正月是春天开头的第一个月，更得人们的喜爱，这也不足为奇。如果有人能让山不再怜水，蝶不再恋花，月不再怜风；如果有人能禁止少年爱少女，禁止母亲爱孩子，禁止年轻的妇人思念丈夫，恐怕才能禁绝人们对春天的迷恋。

那个窗台边披散秀发的姑娘啊，你爱春天，是不是因为听见了从梅花枝头、从桃树根、从李子花苞里传来的勃勃生机？那个小伙子，你爱春天，是因为在季节更替之际，听见了日异月殊的人世间山峰移转、江河震颤的声音吗？远在天涯海角的少妇爱春天，是不是因为这绿色的季节重新带给你相聚的希望？——你希望回到别离的河岸，与那个不知何时归家的人，重新唱起白头偕老的情歌。

我爱青山绿水；我爱某一个人弯月似的双眉，我也有美梦和渴盼，但我之所以最爱春天，却不单是因这些缘故。

我的春天，北越①的春天，河内的春天，是细雨霏霏、凉风习习的春天，大雁在青碧的夜空中鸣叫，嘲剧鼓声从偏远的村庄传来，夹杂着梦般曼妙的女孩吟唱的情歌……

在这样天地苍茫的时刻，如我一样的爱景之人披上一件皮袄，衔着一根烟管，推门而出，与这温柔的自由野趣不期而遇，不必饮烈酒，也觉得自己的心早已深深沉醉于某种奇妙的生机之中。

你可以在还剑湖畔踏草，等到天色将暗之时，就坐在水榭边，欣赏身着色彩绚丽的丝绒衫或毛衣的美貌女郎，看她们在微澜的湖面投下婀娜的身影。你可以去剧院欣赏打鼓，给表演的姑娘們送上压岁蜜饯，接着和她们每人都喝一杯“好运酒”。你可以踏进一座香烟袅袅的寺庙，抬眼打量身旁经过的姑娘，然后在最漂亮的那一位旁边直接跪下，祈求佛祖保佑她美丽日甚一日，并在未来的某一天能够嫁给一位像你这样的如意郎君。

就是如此，我的神圣的春天，有一种让人如痴如狂的魔力。它让你无法安坐，让你胸中生机激涨，热血上涌，如初生的鹿角，如抽枝的嫩芽，无法忍受长久的安睡，必要长出细微的叶子，在风中招展，以朝不远处的一对鸳鸯热情挥手。

随着春的复归，人们的心似乎也年轻了许多，比腊月寒冬时跳动得更有力了。此时道路不再泥泞，气温冷冽舒爽，不再寒冷刺骨。如同冬天躲起来避寒的动物看到暖阳回归大地，欢欣雀跃地爬出来觅食一般，你的心也活过来了，开始渴望真正的爱情。你出去走了一遭，看到谁都想要爱，回到家，更觉爱意又深了几分。

佛台香案、祭祖供桌前的一炉沉香、几根蜡烛，连同恬静温馨、老少齐乐的团圆氛围，使你的心感受到一种奇妙的温暖，虽然你嘴上不说，但心上似有繁花怒放，蝴蝶翩跹，一场盛会正在召开。

春天，亲爱的河内的春天，亲爱的北越的春天，实在太美了。但我最爱的春天，还是在正月十五过后。这时节，春节似乎过去了，却又未完全过去。桃花的颜色淡了几分，但仍含着苞。草不似岁末年初时那样葱翠，浓郁的草香却弥漫天地。

这时的天常常收敛了潮湿，春雨取代了毛毛雨，天空不再如毛玻璃般浑浊。清晨醒来，人懒懒地躺着，望向窗外，看到地平线上现出一抹鲜嫩的绿，心中便翻涌着一种明媚的快乐。李子架上，几只勤劳的蜜蜂寻找着花蜜。大约八九点钟的光景，清澈如洗的天空上，有几缕玫瑰色的光微微颤动着，就像刚刚脱壳的蝉。

这时节，过年的肥肉和腌葱头都吃完了，人们开始回归粗茶淡饭，一碟煨菜，一盘点缀着紫苏、切成薄片的里脊肉，或一碗挤了柠檬汁的蟹黄蛋花汤，吃起来清爽舒畅，像有人在心上徐徐扇风一样。从烧纸钱②那天开始，挂在祭祖供桌前的幔布降下来，春节的一切娱乐活动也就此结束，让位给朴素宁静的日常生活。

孩子们都去上学了，做工的人坐在家里，谈起过年时的事情。“开年利是一共12盾③。”“打了三局牌，输了3盾。”院子里，檐廊下，总是上演着这样闲逸和乐的画面。

天气热吗？不。天气冷吗？也不。这时节的气候十分怪异，冷意还在苦楝子树的枝头盘桓，园子里的土却干燥了，滑润干净，像落了一夜霜的大叻林地。还有几缕阳光从枝头树叶的缝隙中透过，像花儿一样，在湖面款款曳动。

夜空青碧，虽未落雨，但举目望去，可见一群白鹤飞过。到了半夜，冷意来袭，但冷得含情脉脉，冷得诗意盎然。虽然夜里还要盖棉被，但白天已不像腊月时那样要穿棉衣了。

妇人们开始收拾床褥，将织垫铺在矮凳上，锦枕放在从中国买的檀木椅上，一起摊在一张干凉席上，在春日的艳阳下曝晒。锦衣绣袄和一家人过年时穿的衣服，也要像这样晒足三天，然后放进铺好山菅兰根的衣柜里，才能保持芳香，也防止虫蛀。

我们是如此爱怜北方女子。她们洁净讲究，分毫不差。尤其是当看到她们缓缓抚动衣襟，轻柔地将纽扣一颗一颗扣进扣眼，再将衣服齐齐整整地塞进裤头，似乎害怕动作一大衣服就会起皱时，这种爱怜之心就更甚。

那时春天的美是多么简单啊！在家里，这种美不再是由明亮的烛火和锦衣华服组成，也不因沉香袅袅、春花烂漫而更加耀眼。在大街上，人们不再为丝滑的绒衫和凤凰绣花鞋，或风中飘摇如晚霞般绚丽的丝带头巾而感到耀眼夺目或心旌摇荡。绝非如此。这时节的美是一种质朴纯真而又素净的美，就如女性之美不在服饰或脂粉，而在于由内而外散发的美。

从冬季到春节，衣物遮盖了少妇们匀称、丰腴或娇嫩的身体，那时她们双颊绯红，身上散发着炒米花的气味。直到此时，丈夫们忽觉她们的双眸更清亮了，肤色更深了，印花绸缎上衣隐隐透出双肩象牙色的皮肤。某种阔别的感受重新回归，虽然彼此坐得很远，但他们都感觉到自己的妻子身上笼罩着槟榔的馥郁香气。

这样的美才是真正的美，这样的爱才是真正的爱。而春节时身着紫色华服，佩戴彩色绸巾，脚踩黑色绒面鞋的那种美，如何又能比得上呢！

谁都可能被金碧辉煌之物迷惑，谁都可能为翘得像桃花倒影的假睫毛，为硅胶填充的人造胸部，为摇曳生姿的做作脚步，为从美容院借来的假发，为所谓的贵族香水味而一时心醉神迷。但终有一个时刻，即将步入夕阳晚景的人将感觉到，属于我们的乡村的美，是青草和苦楝子树的美，而非涂成绿色的吊梢眼，或美国人那样涂得像溺死之人一般的嘴唇。属于我们的香味，是青色槟榔和金色稻谷的香味，而不是“桑塔莉亚”和“吻我”牌香水和人的气息混合而成的那种像涨潮时的动物一样的气味。

在南方，从阳历一月开始，阳光日渐炽烈，使人双眼模糊，头疼脑昏。心焚如火，屋子又矮小逼仄，燥热便发起狂来。那些有钱装空调的，就能使家里凉快一些，但无论如何，人们创作出来的诗都是没有韵律的自由诗、散体诗，就算偶有韵律，也是杂乱无章、不三不四的韵律。从前在春天的报纸和过年画册上常见的那些凉爽缱绻的黄昏；那些耳鬓厮磨、繁星坠落在女子发丝的温柔月夜；那些飘扬在花香四溢的天空，混杂着恋人亲密气息的箫声、乐声，现在哪儿还见得着呵？

在南方这片土地，在阳光炽盛的道路上，人们只能看到行人匆匆，神色疲厌。清早起床时，似乎一天早已匆匆过去。盛一碗米饭就着肉干一起吃，一边吃还要一边担心工作。子女们想干什么都随他们去，做父母的还得忙着操心挣钱的事。一个挎着羊羔皮钱包的女孩站在旧市街上，一边吃着猪皮卷一边喝着冰水；一个男人趁着春光大好，买了三个西瓜带回家请老婆和孩子一块儿吃，吃得嘴上脸上汁水斑斑；一个妇女体恤丈夫孩子辛苦了一整年，捧着一大罐咖喱回家，加上家里的米线、长如扁担的面包一起，召开一场赏春家宴。

这么吃着如果渴了，就喝杯柠檬盐水或冰红豆沙；要是想让肠胃凉爽又健康，就喝一盏参汤或一杯豆奶。那些青春期的女孩子怕肉吃多了刺激肠胃，便花几盾买一些醋栗或苞谷，蘸着放辣椒的鱼露一起吃，脆生生的，格外好吃。

南方的正月，有一种风姿绰约而又奇异的美。人们心急如焚，喉底干渴，整日想喝水，喝完即渴，渴了再喝，汗水淋漓，有如“陽气”耗尽。不过人们也很欢乐，因为每家每户即使再如何贫穷，也至少拥有一个装着三两瓶矿泉水的冰箱，一个音响，一个歌舞喧天的电视机。听着那疯狂的舞乐，男女老少都欢呼起来、甩动起来，随着擦擦擦的音乐，跳起蛇一样的舞步，随后是大胆的脱衣舞。实在太年轻，太有活力了！那真是一个兴盛的年代。

但是为什么，这全部的蓬勃生机与旺盛活力，都无法消解那些盼望祖国飞跃的思乡之人心中的愁苦，反而使他们更添哀愁，更怀念从前在北方度过的正月呢？

唔，此时在北方，人们在兴高采烈地礼拜。傍晚时分，站在开智进德之家④望向青云中火红的栖旭桥，桥上站满了前往玉山寺礼佛的人。在看到幽绿的水面上人影幢幢的某些时刻，你会感觉湖水滔天，而天掉落在了地上。

过了湖巷，就到了鼓行庙，过了布行街，就到了观福庙，家里丢了人或钱财的，常来这里求拜。从这里往反方向走，出了法院那条路便是馆使寺——唔，想必此时寺门前的几株松柏已成参天之势。而后是桑寺、金古寺、观圣庙、镇国寺、石婆寺、莲花寺……天啊，这里有多少美丽的寺庙，有多少诗意的景色，又有多少人来求子求财！

从前，北方的正月是一个只用于礼佛和祭祖的月份，礼佛在先，祭祖在后。在那时，在世之人可以与逝者通连，互诉心事，互相教诲，劝诫彼此谨守为人之道，莫见富即贪淫，莫因贵则弃义，莫为求生而做外人奴隶。

从古至今，北越何曾是一个富饶之地呢？人人都省吃俭用，年年都得担忧暴雨洪涝、干旱歉收……但说来也怪，为何我见北方人时刻都平和寡言，随时准备着与上天的考验玩上一局，又始终过着丰盈的精神生活？尤其是北方妇女，她们既要扛起夫家的生计，又要照料丈夫和孩子的饮食起居，也常常栉风沐雨，为何却从不像这里⑤的妇女一样灰头土脸？在这里，人们太匆忙了——体面之人匆匆谋生也就罢了，就连那些嫁给“坐在钱堆上”的外侨的姑娘也匆匆忙忙。汽车行驶匆忙，汽笛鸣叫匆忙，人们打麻将时匆忙，就连边喝中国茶边吟诵《黄鹤楼》时也匆匆忙忙。

此刻坐在这里回想，我几乎想不起北方的春天也曾有过这样的匆忙、劳顿与烦忧。在北方，人们依着中国人主张的君子之道活着：丰足地生活，但欠缺一点儿也不要紧；为自己、为社会工作，却也有时间独自一边泛舟湖上，一边唱采莲曲；妇女们进城下乡买卖辛劳，也仍花时间去集市挑选丈夫爱吃的食物，每逢初一十五，也悠闲从容地去礼佛，祈求平安长寿，财源滚滚，国泰民安。一到什么节日庙会，也将新衣服穿戴整齐，给双颊涂上腮红，然后与丈夫一起出去游玩欣赏。

从正月初四开始，北方乡村就开启了官贺⑥的季节。

“唱到天崩地裂，让上天认得我的面孔，让人们知晓我的名字。从府市开始唱起，从北方唱到东边，唱得河水枯竭，山峰倒塌，人心迷醉。”

做妻子的对丈夫说：“山歌是你早就会唱的，青年男女全年都在唱，汲水时唱，舂米时唱，荡秋千时也唱。但官贺不一样，官贺只在春天的庙会上唱，青年男女唱，是求乐子；也有很多村子组织大型的官贺演唱，则是为了拜神或颁奖。要想被选中去演唱颁奖官贺，男孩女孩们要学会五种难唱的曲调，分别是《木棉曲》《金兰曲》《吟啸曲》《下河曲》和《上山曲》。官贺太精彩了，每年一次，每一场都不能落下……”

到了正月初九，北江省越安县内宁村通常会组织迎神赛会，会上有诵经、对唱，但更吸引人的还是摆字游戏。在指挥者的号令下，旗手上下左右地跑动，摆出有意义的文字。不是想摆什么字就摆什么字，文字内容要和求神祈福相关，比如有些年份是“五谷丰登”，有些年份则是“天下太平”。

不过最让人着迷的还是嘥剧⑦。如今在南方，人们更喜欢看改良嘥剧和改良戏，但以前每年一到正月，我无论如何都要带上妻子去看传统嘥剧，并趁着这个机会用剧目算上一卦⑧，看看来年营生如何。曲终人散时，我们夫妻俩便手挽着手，一边在月色下悠闲漫步，一边讨论着诸如饰演姜灵佐⑨的演员演得太好了，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的场面太厉害了一类的话题。

正月末有几个不落雨的夜晚，夜空皎皎如玉，还不到十点，月亮已经高悬在头顶。

正月的月亮娇嫩如豆蔻少女，似乎比一年中其他月份的月亮更美：明亮，但不似秋月那样璀璨；美丽，但不像腊月的月亮那样萧瑟。正月的月亮的美，是一种处子般羞涩的美——她独上高楼，掀开花帘，俯望楼下，寻觅知音，虽然心事无人知晓，但仍为自己的怅惘踌躇而羞涩不已。那时的月光不是金黄的，而是乳白的，看上去如同温泉水一般。走入那朦胧的月光，人感觉自己像在无边的天地里飞翔。

躺在院子里靠在花香馥郁的依兰树下的竹床上，我清晰地听见了月亮的窃窃私语。屋子外回响着邻居家几个姑娘的说话声。进入正月，北方极少有人会在剧院、电影院或舞厅里寻找乏味的娱乐。她们喜欢聚在一处，一位妇人聊起她刚从沉寺礼佛回来，求得了上上签；另一个姑娘把刚从重庆回来过年的伯祖父送的铁观音郑重献给各位姐妹；还有一个妇人打开一盒蒌叶，一边咀嚼一边用来包浸了米仔兰的烟丝。

到了夜半时分，整座城市静谧下来，有几颗春雨开始落下。做丈夫的关了门，走进家里，气氛更添了几分亲密。十几年来省吃俭用，从最初一日只能吃两餐，到如今财源广进，做妻子的在这个春夜感觉自己的心长出了一双翅膀，倒了两杯掺着月色的酒，与身旁从穷苦之时就婚配了的丈夫对饮。

嘿，紫皮黄肉的槟榔真是极美味，要不我们一块吃一口，然后用《翘传》算上一卦，看看今年年运如何，再去睡觉吧，亲爱的？

哎呀，这就得说到我们最平民的爱好——吃槟榔⑩了。异乡人对南方的槟榔并不满意，因为正月里槟榔价格很贵，一颗要卖到七八盾。咬咬牙买回来，吃起来也硬邦邦的，几乎跟晒干的槟榔一样。越是这么吃着，越是想念北方春天的篓叶，和极甘甜的仙泽槟榔。

丈夫和他的朋友们坐下来打三菊11或玩抽牌，朋友们素日都嫌槟榔苦涩，看到做妻子的嚼得很香，也向女主人讨一颗槟榔吃，一为暖身，二为沾点好运气，因为打了十四局牌，老是遇上二吃九、三吃八的情形。

如今哪里还有如此令人沉醉的酒、槟榔和牌局之夜呢？妻子为丈夫准备的充满爱意的菠萝蜜又在哪里呢？那时没有戒严，朋友们的聚会一直持续到凌晨一两点钟，然后一块儿出去吃煎粽子和鱼干、猪头肉卷，以豆子茶当甜点，再喝点莲花茶，如今哪里还有这样的夜晚啊？

背井离乡的游子仰面朝天躺卧着，梦见了往日已逝的春天，并感到所有美丽愉悦和令人沉醉的东西，都属于某个邈远的前世。

不，他并不是一个懦弱的人，但他身上背负了太多离愁别绪，有时实在忧郁得直想一死了之。他没有道理在心底痛哭。他努力闭上眼睛睡觉，到了黎明将近之时，忽而朦朦胧胧地看到在院子门旁香蕉树处，出现了一个美丽女子的身影。她穿着绿色的衣裳，从窗口走进了书房。

西贡正月的晚上很热，有时快到清晨了，睡着的人还大汗淋漓。那个美丽女子的身影蹲下来，为熟睡的游子擦去额上的汗珠。他似乎听见了一个忽远忽近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通常人们都偏爱现在，因为现在孕育着改变，也许下对未来的承诺，但你为何总对往昔心怀戚戚呢？或者是因为你的愁绪过载，愤怒过多？”

在昏寐的梦境中，异乡人觉得那个绿衣女子的身影似乎有些熟悉，但苦思冥想半天也記不起来是谁。那是一个现实中的人，是某个真实的熟人？还是已逝之春的幻影，是某种缥缈的美的化身，是谁与谁的山盟海誓被老天强迫生离的坚贞而又悲伤的爱情？

绿衣女子接着说：“人世的喜乐哀愁都是一个循环。活着的全部要义，是相信和等待，相信和等待之后，还有什么会不来呢？你读了那么多书，是否还记得皮格马利翁的故事？

“皮格马利翁是神话里一个居住于大洋之上碧绿小岛的雕刻家，极富才华。他倾注所有心血铸就了一个美丽的雕像，取名为盖拉蒂女神像。她美得无与伦比，连他自己也为自己的作品深深陶醉。但美人只是一个没有生命的雕像，如何能懂得艺术家多愁善感的爱情？皮格马利翁日夜喟叹，日夜祈求得到一位如盖拉蒂一般的绝色美人作为妻子。某个早晨，皮格马利翁的祈愿传到了爱神阿佛洛狄忒的耳中。这位生性多情、富有同情心的女神便施法让盖拉蒂变成活人，从此，盖拉蒂与皮格马利翁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说到这儿，绿衣女子将我的手环成圈又合上，窗外的那轮新月这时也腼腆羞涩起来。

她的双眸闪烁着一种哀戚的美。我似乎感到院子里浓郁的槟榔芳香直直向床沿倾倒而来。

我心爱的人啊，活着的要义是相信和等待，但谁又知道，我们的青丝是否真能永远长青呢？

注释：

①指越南北方，1954-1975年越南南北分立而治后的称呼。

②按照越南习俗，春节期间的祭祀结束后，所有的纸钱要在这天烧完。

③越南盾，越南的货币单位。

④1919年，学者范琼创立开智进德协会，主张学习西方文明，开智进德之家坐落于河内市黎太祖路16号，是知识分子汇聚之地，也是表演场所。

⑤指南方。

⑥越南北部平原上独具特色的民歌曲调。

⑦越南传统艺术表演形式之一，在歌、舞、乐和民间演唱游戏等的基础上形成，被视为越南国粹。

⑧在越南，人们喜欢用经典剧目或文学名著的故事情节来占卜算卦。

⑨越南嘥剧《山后》中的一个忠臣形象，故事发生在中国齐朝，但情节是虚构的。

⑩越南自古以来有嚼食槟榔的习俗，且有一套十分讲究的程序：新鲜槟榔去皮切成小块，取蒌叶，在蒌叶上抹石灰或蚌灰，把槟榔块包成蚕豆大小的小包。入口咀嚼后，这几种东西在口腔中发生化学反应，产生红色汁液，此时人会感觉精神舒爽，脸蛋泛红，待嚼之无味时将残渣吐出，据说有提神醒脑、舒经活络等效。在漫长的历史演变中，槟榔逐渐成为越南人婚礼、交际、欢庆、祭祀、丧葬等场合不可缺少的食物，也是忠贞爱情的象征。

11越南传统牌类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