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南高/著 许阳莎/译
南高(1917-1951)原名陈友知,出生于越南河南省里仁县的一个中农家庭。初中时因病休学,后跟随舅舅到西贡谋生,从事过裁缝店文书、小学教师等工作。1936年,南高开始文学创作。在短短15年创作生涯中,南高创作了两部长篇小说和六十多篇中短篇小说,被认为是与阮公欢、吴必素、武重奉等批判现实主义作家比肩的大文豪。他的作品真实描绘了殖民封建社会中越南底层农民及小资产阶级所遭受的压迫和苦难,善于以寻常小事写生活困顿,一方面为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同胞深感痛惜,另一方面又极力挖掘人性的亮面,在穷途末路处关心人的生存、发展与尊严。
译者的话:
《志飘》原名为《旧砖窑》,首发于1941年,一经推出即轰动越南文坛。后来小说曾被出版社改名为《天生一对》,1946年重版时,南高将其改名为《志飘》。《志飘》讲述了一个孤苦弃儿从善良勤劳的农民一步步变成村霸恶棍的故事,反映了八月革命前越南农村的普遍社会现象:一部分善良的劳动人民在殖民者和封建地主的双重压迫下被迫走上异化道路,逐渐成为地痞流氓。黑暗的社会摧毁了劳动人民的肉体和精神,但也照见了他们被践踏之下的善良本性、对生存和爱情的渴望。志飘之于越南文学,就像阿Q之于中国文学,是文学史上不可不提的经典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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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边走边骂。从来都是如此,每每喝完酒他便破口大骂。一开始他骂老天。有什么关系呢?老天又不是哪家专属的。然后他骂人世。这也不要紧,人世包罗万象而非专指某人。气恼自己,他便连整个武大村一起骂。整个武大村人人都说:“他一定是把我排除在外了。”沒有人出声。他真的恼了!唔,如此他便真的恼了!他简直气得要死!既然如此,他得骂骂那些不和他对骂的人,连人家的爹娘一块儿骂。但众人仍无动于衷。妈的!那岂不是又白费了他的酒,又叫他白白受苦了?不知道是哪个天杀的生下他来,让他苦命至此?啊哈!他只管一直骂着,他只管一直骂那个生下他,生下那个叫志飘的挨千刀的!他咬牙切齿地咒骂那个生下他的狗娘养的。但谁知道是谁生下了志飘呢?只有天知道!他不知道,整个武大村也没人知道。
许多年前的某个黎明,一个捕鳝鱼的男人在一个废弃的砖窑下,发现了被包在一条破裙子里的志飘。那时他全身赤裸、脸色灰白。男人把他带走,送给了一个盲眼寡妇。盲眼寡妇又将他卖给一个无儿无女的石磨匠。石磨匠死后,志飘漂泊无依,常给这家做工,或给那家干活。二十岁那年,他给如今已经是乡绅之首的百户建老爷①,当时还是里长的阿建当了佃农。当时里长的三姨太年纪很轻,但常有些小毛病,似乎有那么几次,她喊志飘去给她按摩,给她捏脚,揉肚子,捶腰。人们都说里长一到村里就作威作福,全村人都怕他,但一回到家里,他却惧怕自己那个年轻的三姨太。那女人身材粗壮,面色红润,反倒是里长常犯腰疼的毛病。都说有腰疼病的人都惧内,还爱吃醋,便有人传言里长吃那位身强体壮的佃农的醋,却又因怕老婆而不敢开口。还有人说那个佃农掌握了里长家的收支权,成为三姨太可靠的心腹,因此大肆从他们家偷钱偷粮。众人各执一词,也不知去何处查清真相。只知道有一天志飘被押解到县衙,后来听说又蹲了大牢。不知道他蹲了几年,总之他一去七八年, 杳无音信。后来有一天,他不知从哪里忽然摸回了家。
他这次回来看上去与以往大不相同,一开始没人知道他是谁。看起来像个警察,头光溜溜的,牙洗得雪白,面色黝黑,趾高气扬,双眼怒视,样子很吓人。身上穿着一条黑色粗丝裤子和一件黄色西服,敞着胸,露出一对龙凤和一个手持锤子的将军刺青纹样,两只手臂也是如此。看上去甚是可怖!
前一天刚回来,第二天他就坐在集市上就着狗肉喝酒,一直从中午喝到黄昏。喝得醉醺醺以后,他提着酒瓶来到百户建老爷的家门口,喊着建老爷的乳名一通咒骂。建老爷不在家。看到他嚣张猖狂的样子,建老爷的太太赶忙推二姨太,二姨太搡三姨太,三姨太唤四姨太,但最终没有一个敢出来和志飘说几句像样的话。碰上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又醉得一塌糊涂,手上还拎着酒瓶,而这时家中又全是女人……罢了,且把门关紧了不管他,耳朵连着鼻子,他愿意骂就自己听着吧!于是只剩下三条凶猛的狗和一个醉汉相持不下。实在太吵了!邻居们只得装聋作哑,可心里或许畅快着呢:从来只听建老爷的太太、二姨太、三姨太和四姨太骂别人,如今却听到别人把他们一家大骂一通。骂得真是爽快啊,真是尖酸啊!他们互相交头接耳:“这次不知阿建父子俩还有没有脸见人,祖坟都被人给翻过来了!”也有善良些的人说:“这次是他们家走运,里长肯定不在家。”里长便是阿强,阿建的儿子,向来以作威作福闻名,视人如草芥粪土。要是碰上阿强在家,试试看会怎样!
果然他们说得没错,突然有人高声吆喝道:“你小子在啰唆什么……你个没娘生没爹养的小子!你啰唆些什么!”果不其然,这呵斥声正是出自阿强。阿强回来了!要知道他的厉害……啊哈!一记响亮的耳光。啊!这是什么?捶打声、踹踢声噼里啪啦此起彼伏,志飘可是被打惨了,骨肉都散架了!突然“砰”的一声,志飘把酒瓶往门框上摔过去……然后他哭嚎着,一边骂一边向乡亲们求救,好似被人割了喉。
“乡亲们,救我啊……乡亲们!阿建父子把我打死了!阿强他把我打死了,乡亲们啊!……”众人只见志飘满地打滚,一边哭嚎一边拿酒瓶碎片往脸上乱划,鲜血汩汩冒出,看上去太吓人了!几条狗直冲过来,对他一阵狂吠。阿强脸色有些发青,站着瞥了一眼志飘,轻鄙地冷笑了几声。哈!还以为他憋着什么招儿呢,原来是撒泼勒索来了!原来他是来这儿碰瓷的!
人群一拥而上,都想探个究竟。旁边几条昏暗的小巷挤满了人,像赶集般热闹。建老爷家的大太太、二姨太、三姨太和四姨太因为有阿强壮胆,也沉着脸出来帮忙骂人。实际上她们是想看看志飘是如何谋生的,搞不好这次他是故意栽赃嫁祸给老爷……
另一边建老爷回来了。他高喊一声:“这么多人围着做什么?”随即这边有人道“老爷好”,那边有人说“见过老爷”,人群肃然散开。而志飘突然直挺挺地躺下,一动不动,口中呻吟不断,仿佛奄奄一息。
只消一瞥,建老爷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当过里长、总长,现如今又是儿子当了里长,这些把戏他早就习以为常。他对家里那几个神色不快、正准备向他邀功的婆娘大喝一声:
“赶紧进屋去,婆娘家就会啰里吧嗦,懂什么!”
然后又转向乡民们,语调和缓了不少:
“乡亲们,大家也都回家去吧!没什么事儿,都别聚在这儿了。”
没人出声,人群默默地散去。是给建老爷面子,但更是因为顾及自己的安危:乡下人本就怕多事。谁要是犯傻呆站在那里,一旦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可是会被叫去作证的!最后只剩下志飘和建老爷父子。这时建老爷才走近志飘,轻摇他几下,叫他:
“志飘兄!你这是做甚嘛?”
志飘半眯着眼,呻吟着道:
“我只想和你们父子俩同归于尽,但我死了有人就得散尽家财了,说不定还得蹲大牢!”
建老爷轻轻一笑,笑声十分清脆,人们常说建老爷有过人之处,或许正是因为这种笑声。
“老兄真是爱说笑!你干吗要死呢?人又不是癞蛤蟆贱命一条!又醉了不是?”
随后他又换了一种更亲密的语调问道: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来我家玩呢?走走,进屋去喝点水。”
看志飘丝毫不动弹,他又继续说道:
“哎,站起来吧。先去里面喝口水。有什么事咱好好说,干吗非要闹出这么大动静?被人家知道了,名声多不好。”
他一边搀起志飘,一边抱怨道:
“哎,要是我在家的话何至于此。咱们好好说话,怎么都能把事给了了。都是成年人了,只消把话说开,什么事都能解决。都怪阿强那小子性子急,考虑不周,唔,说起来你和他还算有亲呢。”
志飘不知亲戚一说从何而来,但心里也渐渐平静下来了。他故意装出伤势很重的样子,往椅子上一坐。建老爷明白自己已经赢了,朝儿子使了一个眼色,大声喝道:
“阿强哪儿去了!你真是该死,也不让人快点烧壶水来!赶紧的!”
他搀着志飘站起来,又劝了几次,志飘总算依了他,只是故意双脚一高一低地走着,做出跛脚的样子。此时酒醒了几分,志飘便不再嚎叫谩骂。一旦不再嚎叫谩骂,他便觉得自己像泄了劲。建老爷的温言软语使他全身疲软,再加上围观的人都散了,他觉得自己孤零零的,一种固有的恐惧,萌生于往日的久远的恐惧,在他心里苏醒了。他觉得自己真是胆大包天,要不是胆子大,怎么敢和阿建父子起了冲突?他们家可是连续四代当了总里长的。想到這儿,他也觉得自己很威风。他既不是乡里的什么官,也没有羽翼帮手,没有亲戚,没有兄弟姐妹,连父母都没有……唔,但他竟然能单打独斗对付里长、总长和百户建老爷?阿建还是武大村最大的乡绅,是村委会、圻绅会、县绅会的要人和北圻②人民代表,在县里颇有些名气。试问在这个两千多口人的村子里,有谁能做到如此?若能做到,把命豁出去也心甘情愿啊!不过,这个暴戾如火的老爷此时却换了一副柔和的面孔,请他进屋喝水。这样他也满意了,既然人家态度缓和了,进去就进去吧。但忽然间他又有些迟疑,谁知道这个老家伙是不是把他骗进去收拾呢?哦呵,还真有可能如此!阿建要是拿出来几个锅碗瓢盆或金银首饰,一股脑儿堆在他身上,再让老婆们把全村人都喊过来,然后捆了他的脖子,暴打一顿,最后诬陷他偷盗,那可怎么办呢!阿建这个老东西,向来是剥削搜刮惯了,怎么可能就此吃瘪?罢了,他没那么蠢,他才不入虎口。不如还在这儿站着,在这儿打滚,在这儿大喊大叫,看看情形会怎样。但他只想了一会儿就劝自己:就算再叫起来,也不会有什么结果。老家伙才张口说了一句话,人们就各回各家,就算他志飘再撒泼大叫,还有谁会出来呢?更何况现在他的酒劲已经退了,要是再往脸上划几道,也疼得很。罢了,进去吧!进去就进去,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要敲脑袋,进去敲也比在外面敲强。最多就是阿建变了卦,那也不过是坐个牢而已。坐个牢对他来说再平常不过了。罢了,进去吧!
进去之后,志飘才发现自己刚刚的害怕是多余的。阿建确实有意与他握手言和。阿建并非故意使坏,恰恰是他处世精明老练。他平生一怕英雄豪杰,二怕亡命之徒。志飘当然不是什么英雄,但他是个不怕死的亡命徒。不怕死的人,谁想去招惹呢?何为见风使舵?为官之人,要是事事都想压人一头,那么他的家迟早要败在自己手里。建老爷也是这么教阿强的。阿强这样鲁莽的人能当上里长,还不是靠他老爹。一旦他老爹作古,那些人才不会让他好过。
有如此名声,当个总里长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儿。在这个两千多口人的村子里,天高皇帝远的,论谋生也不难,但当里长也不是坐着四处搜刮那么简单。有一年,一个风水先生说,这个村子处于“群鱼争食”之势。这群乡绅犹如鱼群争抢鱼饵,鱼饵如此美味,四面八方的人都想来抢食,表面上客气体面,实际上心里无时无刻不想扳倒别人,骑在别人头上。就说志飘今天来这儿寻衅滋事,谁又知道背后是不是有人唆使呢?如果建老爷不忍气吞声,让事情一再扩大,可就要花上一大笔钱了。为官之人总是仰仗有头发的人,谁会去仰仗一个秃子?把志飘送进牢里很容易,但是把他送进牢里,他也总有一天会出来,到那时,他能让自己过得安稳吗?以前他碰到过年寿的事,到现在仍记忆犹新。
年寿原是一个桀骜的刺头。那时阿建刚当上里长,他公然和阿建唱反调,阿建想治治他,但始终没找到机会。不久,年寿因参与了一桩偷盗案件被捕,阿建私下里使了点手段,最后让他进了监狱。本想像年寿这样有头有脸的人物,一朝失足入狱,哪里还敢厚着脸皮回村子?阿建终于拔掉了这颗眼中钉,正暗自高兴着,却不料有一天晚上,他正坐在家里写公文时,年寿忽然带刀闯了进来。他堵在门口,告诉阿建,如果阿建胆敢喊一声,他就立马捅死阿建。原来他此番越狱,来这儿是为了托里长帮忙的。他要阿建给他一张良民证和一百元,助他逃亡。他又说,如果阿建听他的话,他就从此消失,如果不听他的,那就只有被捅死了。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但如果想和老婆孩子一起活下去,只能听他的。
阿建当然乖乖照做。年寿从此杳无踪迹,真的没再回来过。但世道就是如此,竹子老了还会长新笋,地痞流氓什么时候断绝过呢?年寿刚走,又不知从哪儿来了个叫阿职的当兵的。那时他还蹲在家里,还没变成一个刺头,人们都说他老实得像个土疙瘩。别人让他做什么,他都唯唯诺诺地照做;喝他一声,就吓得尿了裤子;人家要收一元税款,他非要给两元。甚至当他那貌美的老婆被人挑逗戏弄时,他也一声不吭,丝毫不敢反抗,回了家再将老婆打一顿出气。这个世道,善良过头就是愚蠢,他就是在这儿变得愚蠢的,一味忍让,终于叫人家压得头也抬不起来。他拼命干活,但一年到头还是穷困潦倒,食不果腹。谁都能玩弄他,谁玩弄他都得忍着。最终他实在气不过,就去当了兵。这下更受罪了!要是不气,起码还有老婆,虽然偶尔被外人占便宜,但怎么说也还是自己老婆。现在一气之下,连老婆也没了。他老婆还很年轻,才生了两个孩子,双眸晶亮,双颊绯红,猛然间要守活寡,秀色可餐地摆在眼前,谁能忍受得了这种诱惑?
阿职的女人住在大路边上。副里长深夜赌博完回家会路过她家,巡防队长夜里去巡逻也拐进去,邻居家的男人溜进去,甚至那个给里长当了一辈子仆人、头发灰白的乡役阿田,也敢偷偷摸摸去调戏她。阿职女人家就这样成了一个供乡役宵小们寻欢作乐的免费青楼。连那时已娶了三个老婆的阿建,也不肯白白错过这天上掉下的馅饼。不仅不肯错过,还从中牟利。每次阿职的女人去领丈夫的工资或汇款单,都得拜托里长去做公证。天下没有哪个里长会花自己家的钱去给别人做公证,这是自不用说的。但到了阿建这儿,他不仅要酒肉钱财,还要和她一块坐车去省城住一晚。
于是阿职的几块钱工资就这么没了,他们的几个孩子第二天只能得到几颗子弹糖,好一点儿或许能吃上几块肉糍粑。丈夫当兵的功劳,最终只是让这位军嫂每个月和里长享乐快活一回。
不知阿职是不是对家里的情况有所了解而嫌恶,总之三年服役期满后,也不见他回来。不久后,乡里来了一纸公文,要求捉拿押解一名叫陈文职的犯人。里长上报称此人是多年未归的流民,但刚报上去的第二天,阿职就回了乡。里长派人去他家抓人,他来得很快,不过把老婆和两个孩子也一起带上了。里长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他就掏出一把杀猪刀,攥在手里虎视眈眈地说:“实不相瞒,我犯了杀人罪。如果您不可怜我,非要抓我,那我的老婆孩子早晚得饿死。既然他们无论如何都得死,我不如现在就捅死他们,你再把我一块儿也抓了。”他眼睛通红,手里的刀闪着银白的光,看着就让人脊背发冷。既然他能杀得了人,就一定不会只杀自己的妻儿。都有胆子杀自己的妻儿了,还会顾虑别人的性命吗?里长阿建只想了一会儿,就让阿职回去了,说他来想办法。说是想办法,自然是帮阿职掩人耳目。后来每次有缉捕令下来,他都谎报称那个叫阿职的人还未归来。于是阿職就这么光明正大地在老家过起了日子。如今大家瞧他老婆也变得忠诚坚贞了,每天勤恳干活,养活丈夫。副里长和乡役等人暗自思忖:人家丈夫回来了,何苦还去招惹调情,徒增是非?忽然间人人都变得体面正经起来,除了阿职。现在的阿职凶狠蛮横,靠耕田吃饭,但拒不交税,有人催他交,他就破口大骂,有人占了他的田,他就拿刀砍人。要是他生出什么事端,里长也脱不了干系,因为是里长故意隐瞒了他的罪犯身份。
尽管如此,阿职仍不满意,不知道怎么想的,有一天他扛了把刀去找里长阿建,指着他的鼻子说:“我当兵时寄回家的钱有上百元,不知道我老婆怎么花的,还是给了哪个野汉子,总之现在一分钱都没有了。我问她,她说孤儿寡母的,不敢在家里存钱,所以一拿到钱就存在里长这儿。我担心她扯谎,就把她捆在家了。现在我来这儿跟您禀告,算算看能有多少钱,容我带回去养孩子。要是少了一个子儿,我都不会放过他们。”
阿建心里明白,“他们”肯定也包括了他。他轻笑一声,说:“是这样啊,兵兄弟,她确实没把钱存在我这儿……”
阿职怒目圆睁,大斥一声:“那是被哪个混蛋吞了?”
阿建赶忙补了一句:“但你要是缺钱,尽管告诉我一声。既然你老婆把钱花了,就是把她杀了钱也回不来,何苦这么折腾,给自己找罪受呢?”
阿建从钱包里掏出五块钱,扔给阿职。阿职接过来,极有礼数地朝他一拜,就提着刀走了。从那天起,他对阿建恭敬起来,甘愿做阿建的爪牙,但阿建偶尔还是得给他一些钱。直到去年,他忽然死了……
而今年又冒出了一个志飘。又是一个善良得像土地一样的人——真是罪孽,有一次阿建看到他一边给三姨太捏腿,一边颤抖!后来他忽而奋起,现在全然是一副喝人血也不嫌腥的面孔!果真是弓满易折,弦紧易断,这个武大村的最大乡绅终于认识到:把百姓压迫到他们忍无可忍,离乡远走,实在是愚蠢之举。这些出走的人,十个有九个会沾上从别处学来的凶暴脾性,有朝一日变成凶徒再返回。聪明的人掐人喉咙也只掐一半,暗地里把人推进河里,过后又将人拉上来,要他对自己感恩戴德。拍桌子打板凳要来五块钱,再扔回去五毛钱,只因“怜悯他太穷了”!但也要看人下菜:那些妻子貌美、儿女成群的殷实人家都怕官,更好拿捏;相反,那些举目无亲的单身汉,杀了也没什么难的,可就算杀了,也只能得到一堆白骨;要是和他们生了事端,就是给了自己的敌对派一个可乘之机。每个村都有诸多派别,每个派别围绕着一个头目结党,如百户阿建派、队长阿枣派、阿淡派、阿松派……各大派别沆瀣一气,鱼肉百姓,又貌合神离,钩心斗角,互相算计。阿建还意识到,在这个村子里,贤良的百姓们供养乡绅,但正是这些乡绅,有时也不得不忍气吞声供养那些比贫民还穷困潦倒,因而胆敢豁出命去随时拿刀捅别人或捅自己的亡命徒。
但建老爷不是一个喜欢唉声叹气的人。唉声叹气对人对己毫无益处,那些被压榨了一辈子的百姓之所以被压榨一辈子,就是因为他们面对压榨,除了唉声叹气什么也不做。建老爷不需要叹气,治之不利则用之。他心里思忖:总得要有几个刺头吧?如果没有刺头,谁能来治刺头?他的势力之所以能凌驾于其他几派之上,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他能屈能伸,能收买那些不怕死也不怕坐牢的亡命徒,为自己所用。这些人才是真正能成事的人,一旦用得着他们,只需给几毛酒钱,就能指使他们去祸害那些不听话的人。遇到强硬的犟脾气,就骗他们放火烧房子,或给他几刀;遇到生手,就往他家扔几瓶走私酒,或上门寻衅、撒泼骂街。有这些人闹事,才有搜刮油水的机会,如若没有,在那些安分守己的善良百姓中间,最多也只能搜刮点税钱。税收每年只有一次,如果单指望这个,那就算把老爹卖了,也不足以补上为了争官印而四处活动花的三四千块钱的窟窿。
因此那天晚上,从阿建家里出来的时候,志飘心里真是志得意满!阿建非但没有诬陷他,还杀鸡买酒招待他,甚至给了他一点买药钱。那可是钱啊,他做了什么竟能拿到钱?他踉踉跄跄,边走边笑:他根本用不上这三分钱。蹲大牢的时候,他跟人学得了几剂膏药方,只需几片树叶,他的脸很快就能恢复如初。至于钱嘛,还是留着买酒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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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喝了三天酒,到第四天,他怒目圓睁地对开酒馆的老妪说:“今天老子没钱了,你先赊给老子一瓶,晚上老子拿钱来还你。”
老妪有些犹豫。他便立马掏出一包火柴,擦了一根,点着了她家的茅屋顶。老妪仓皇地叫唤起来,急忙把刚燃起来的火苗扑灭了。随后,她哭哭啼啼地拿出来一瓶酒。志飘怒气冲冲地指着她的鼻子骂:“你这敬酒不吃吃罚酒的狗东西!老子是跟你买,不是跟你讨!你觉得老子会白蹭你的东西吗?你去问问全村人,老子什么时候白蹭过别人家的东西?老子不缺钱!老子把钱存在百户老爷那里了,下午老子就去取了还你!”
老妪一边掀起衣襟抹眼泪,一边说:“我们不是不信您,实在是小本生意。”
志飘大斥一声:“小本生意!老子今天晚上就还你钱。你是马上要死了还是怎么着?”
说完,他拎着酒瓶走了。他回到河边的一座小庙,因为他从来就没有家。走在路上时,又不知道从哪家随手摘了四根青香蕉,从开杂货铺的姑娘那儿抓了一把盐。现在他一边喝着酒,一边吃着蘸盐的青香蕉,也觉得很美味。只要是下酒,他吃什么都觉得美味。
喝完酒,他抹抹嘴,摇摇晃晃走到阿建家。不论见谁,他都说他要去建老爷家讨债了。看到他走进院子,建老爷就知道他又来找事了。他双眼浑浊,脚步蹒跚,嘴唇发紫,还微微颤抖。好在他没拎酒瓶。
阿建朗声问他:“阿志兄要去哪儿?”
他高声应和:“拜见老爷,启禀老爷,我来您家,是为了求您一件事。”
他醉得嗓音嘶哑,含糊不清,但举止还是尽力显出一种温良。他一边抓耳挠腮,一边絮叨着:“启禀老爷,从您抓我去坐牢那天开始,我就喜欢上了坐牢。我要是敢撒谎,就让我天诛地灭。坐牢真是爽啊。坐牢还有饭吃,现在回村,我连块立足之地都没有,更别提有什么生计。禀老爷,我今天是来求您的,求求您让我再蹲一次大牢……”
建老爷大喝一声——无论何时,他都爱用一声大喝来开头,以此试探别人的强弱:“老兄,你又喝醉了!”
志飘往前冲几步,翻了个白眼,把手举到半空中:“启禀老爷,我没醉,真的没醉。我来求您让我坐牢,要不然我就……就……禀老爷……”
他掏遍了所有口袋,翻出一个什么东西,随后摊开手——那是一把很小但很锋利的刀。他紧咬牙关,接着说:“对,禀老爷,要不然我就得杀几个人,然后您把我押到县里头去。”
他弯下身子,慢慢刮起红木桌子的边角。建老爷朗声大笑——他一贯颇以自己曹操似的笑声自豪——然后站起来拍拍志飘的肩,说:“你实在蛮横无理。但阿志老兄啊,你要是想杀人也不难。阿枣那家伙还欠着我五十元,你辛苦一趟,去帮我讨钱,要是能讨回来,自然有你的一份田。”
阿枣是村子里一个有权有势的人物。他羽翼强盛,素来与阿建一派争斗不休。但建老爷也不得不忍气吞声,因为阿枣是一个退伍老兵,退役金多,人脉广,还能说会道。很久前他向建老爷借了五十元,现在忽然翻脸不认账,借口说这笔钱就算作当时阿强当了里长没有答谢他,该补给他的茶水钱。建老爷气得像被人捅了喉咙,但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因为本可以和阿枣相抗的打手阿职,去年已经死了。如今他才碰上了可以代替阿职的志飘,先试试说几句激将的话,看看会如何。如果志飘能治得了阿枣,那是再好不过了。如若志飘反过来被阿枣制服,他也没什么损失。无论是哪种情形,他都能坐收渔翁之利。
志飘马上应承了下来。他立刻跑到阿枣家,从巷子口开始放声大骂。要是赶上平日,他铁定要犯下命案了——阿枣也是个会拿刀砍人的家伙,从没在任何一场交锋中认输过。但好在他走运,又或是志飘走运,今天阿枣卧病在床,爬也爬不起来,兴许连志飘骂他都听不见。阿枣的妻子见志飘满身酒气,又清楚那笔债的来龙去脉,立时便瞒着丈夫取了五十元,让下人交给志飘。女人生来就爱好和平,她们都想息事宁人,不愿多惹是非。再者,阿枣的妻子也思量着:丈夫还病着,也确实欠了人家的钱……五十元对自己家来说算不了几个钱,如果拖泥带水惹麻烦,说不定要损失上好几个五十元。
因此,志飘扬扬得意地回去了,他觉得自己的气焰又盛了几分,备感自豪:“这个村子的英雄豪杰,哪个能比得上我!”阿建见志飘赢了敌人,自己不用去村里办证明了,也称心如意得很,立马掏出五元给了这个新上任的喽啰。
“阿志老兄,这五十块钱都是你的份儿。但要是你全都拿走了,恐怕三天就能花完。不如这样,你先拿着这点去买酒喝,剩下的就当我卖给你一块地,要是没有地,你怎么谋生啊?”
志飘满口应允,就回了家。几天后,阿建老爷让里长阿强将河边一户人家用来抵税的五分地分给了志飘。志飘猛然间成了一个有家的人。那时他才二十七八岁……
现在他成了一个没有年纪的人了。三十八还是三十九?四十还是四十几?他的脸说不上年轻,也说不上老,它已经不是一张人脸,而是一张怪物的脸。盯着怪物的脸瞧,哪能知道它的年纪呢?那张脸枯黄中又添了几分灰褐,沟壑纵横,杂乱无序,尽是伤疤。那是多少次撒泼耍混,用酒瓶玻璃往脸上划出来的伤疤?多少次了,他哪还能记得?又有多少受人指使的威胁、破坏、砍杀和谋害?那些事构成了他人生的全部,至于自己的人生已持续了多少个年头,他也记不清了。他连登记年龄的户口卡都没有,在村子里,人人都当他是一个多年未归的流民。他模模糊糊地记得,有一年似乎是二十岁,他进了大牢,后来好像又到了二十五岁,也不知道对不对。因为从那时起,年岁日月对他已不复存在。因为从那时起,他永远都醉着。他的醉酒一阵接着一阵,直至连成一场无际无涯的醉梦。在醉中吃,在醉中睡,醒了又醉,敲头划脸、咒骂威吓,尽在醉中,醉中再喝,醉上加醉,醉得绵延无尽。他从未醒过酒,又或许他从不清醒,是为了不再去记得世上还有他这样一个人。他或许也不知道,自己已成了武大村一个作恶多端、祸害百姓的恶棍。他怎会知道自己摧毁了多少人家的基业,粉碎了多少家庭的安宁,践踏了多少人的幸福,使多少善良无辜的人流血流泪?他既在醉中做了这一切,又哪能知晓这些?因为醉,不论人家唆使什么他都去做。全村人都怕他,凡他经过处,人人都唯恐避之不及。
因此,通常情况下他并非为了什么而咒骂,只要喝了酒,他就想骂。他酒后骂人,就像有些人醉了以后爱唱歌一样。假使他会唱,或许他就不必骂。只可惜他不会唱,这就苦了他,也苦了别人。于是他只能骂,就像今天下午那样骂……
他骂老天也骂人世。他骂整个武大村,骂所有不和他对骂的人。但谁也不管,谁会白费力气,去为他咒骂生下他的人而生气呢?谁又非得这样?他便更愤懑不平了,因为人没法跟自己对骂,跟自己对骂有什么意思呢!于是他确凿有了一个嫉恨的借口,一个能让他尽兴复仇的正当理由。是的,他要报仇,不论找谁报仇都行。他得进人家里,不论是谁家都行。他要拐进他看到的任何一条巷子里,去搞破坏,去放火,或者打滚撒泼,把全村人喊来围观。对,就是这样,他要拐进他看到的任何一条巷子……啊,就是那里,快点……
然而月亮升起来了。十五的月亮浑圆,月光洒在路上,皎洁莹白。唔,那是什么?汩汩流动的月色下,有一团黑乎乎、歪歪扭扭的东西,忽左忽右,东倒西歪,时而蜷缩,时而伸长,被切成数段碎片。它在志飘脚下忙个不停,志飘站定脚步,看了一会儿,忽然放声大笑起来。他笑得前仰后合,笑得头发蓬乱。若他骂起来,或许还更好听一些。路上那团歪斜的东西原来是他的影子。于是他笑着,笑得忘了复仇这事——他已经错过第一条巷子了,现在已到了庙祝阿浪家的那条小巷。阿浪是村里专管祭祀的人,蓄着一副颓唐的胡子。志飘突然起了个念头,想拐进他家,砸了这个半吊子老庙祝的祭乐琴。这个老庙祝既做着祭司,还兼着阉猪的行当,拉起琴来比猪的嚎叫还刺耳。但志飘进去的时候,老庙祝正在院子里喝酒,一边喝一边抚着自己的胡须,一边摇头晃脑。志飘站住脚瞧着,忽而觉得这老东西看起来也挺顺眼的。所有喝酒的人他都觉得挺顺眼的。猛然间他渴了起来,天啊,怎么就渴起来了!渴得像火烧喉咙般……他毫不犹豫地走近老庙祝,提起酒瓶,仰头倒进嘴里,一阵狂饮。老庙祝伸长他像被拔了毛的鸡一样的脖子,瞪大眼睛,但没吭声。他的舌头像打了结,哪还能说得出话?那瓶酒他喝了三分之二,剩下三分之一被志飘痛饮了个精光。志飘一气灌完,哈了口气,又咂咂嘴,似乎还馋着酒。随后他握住了老庙祝无精打采的几根胡子,举到月光下照了照,又笑了起来。老庙祝也笑了起来。两个醉汉倒向彼此,狂笑不止,俨然一对疯癫的知己。
随后庙祝阿浪又回屋里提了两瓶酒出来,他正好还剩两瓶酒。他邀请志飘一块儿接着喝,喝得酩酊大醉,其余一切都抛诸脑后。喝就是了,还担心些什么!庙祝的老伴七八年前就走了,女儿未婚先孕离家出走,如今他孑然一身,没有妻女缠磨束缚,想喝到什么时候就喝到什么时候。喝吧,喝吧,尽情喝吧,这位在凡间迷路的月宫谪仙!放胆喝吧,喝到尿出酒来才妙呢。忍着做什么?即便荣华富贵在手,就算成了德高望重的老爷太太,死了以后,也不会有人说他们是“大墓主”!他活到半百年纪,也从未见过有什么“大墓主”!只有坟,全是坟,死了以后谁都不过是一个坟头,醉死的也是一个坟头,还操心个什么!醉就醉吧!
志飘从未如此痛快过,他很奇怪自己为何到今天才和庙祝这个老家伙坐下来一块儿喝酒。他们喝了很多酒,多得不得了,多到似乎整个武大村其他人都得省着点儿喝,才足够他们两人痛饮。
喝完了两瓶酒后,庙祝阿浪爬到了院子里。他像只螃蟹那样爬着,一边问志飘:“人们是靠什么站起来的?”志飘反手将他翻过来,摸摸他无精打采的几缕胡须,就让他那么待着,自己步履蹒跚地走回家。他敞着胸口,边走边挠痒,挠完胸口,接着挠脖子,又从耳后一直挠到脑袋,时不时还得站定在路中间搔痒,或将腿搁到高处抓挠。他烦闷燥热,浑身瘙痒,忽而又想起自家附近的河岸。他的园子坐落在小河畔,河水和缓清澈,河岸两边种满了桑树,风吹过时,柔软的枝干弯了身子,连绵成浪。唯有他家的园子全种了香蕉树,园子的一角藏了个小茅屋。像今夜这样的月夜,平坦的园子里重重叠叠地堆着香蕉树的黑影,犹如各色染衣被胡乱摊在河滩边上。香蕉树仰面躺着,身子弯曲隆起,向着浸了水般的碧色月亮的方向,偶尔又被风吹动,窸窸窣窣地摇荡起来,发出动物发情般的响动。
志飘一边好奇地打量着香蕉树,一边走进自己的园子。但他没有拐进小茅屋,而是直接去了河岸边。他打算跳进去泡一会儿止止痒,再跑回园子里睡觉。钻进那个破茅屋干吗呢,闷得他简直喘不过来气。一个像他这样的人,敲头都死不了,风霜又能奈他何……到了河边,他忽然停了下来,因为似乎有人在那儿。的确有人。他呆呆地望着。他背靠香蕉树根,从两个水缸中间看过去,看到一个坐姿粗鲁的女人。就是个女人,他很肯定,因为那人的长发垂放在裸露的双肩和胸上……裸露的双手低垂着,嘴巴对着月空张得老大,睡得正香,又或是已经死了。她的双腿直直地伸展在他眼前,黑裙子松松垮垮地堆着……或许因为在睡梦中挣扎过,她的肚兜歪到一旁,露出丰腴的腰肚。所有这些都袒露在清凉的月色下,皎洁的月光使一切白天黑不溜秋的东西都变得白皙——是月色让她变美了。志飘不由得垂涎欲滴,喉咙干渴难耐。他咕嘟咕嘟咽了唾沫,觉得有某种悸动开始遍布全身。他骤然发起抖来。呵,为何如此?理应是那个混账女人发抖才对,那个四仰八叉地在他家旁邊呼呼大睡的蠢女人。
那个女人是氏娜,一个像传说中的傻子一样的蠢女人。她简直丑得神憎鬼厌,那张脸实在是对造物主的一番讽刺:脸型极短,短得让人觉得宽度甚至超过了长度,颧骨又深深凹陷,这才是最要命的灾难。要是脸颊圆润一些,还勉强颇似猪脸,总之比起长在人的脖子上,那张脸更应长在猪头上。鼻子短小肥大,又红溜溜的,粗糙不平,有如老橘皮,膨胀得像是要和不甘认输、同样拼命扩张的嘴巴抢占地盘。可能是过于拼命,鼻子和嘴巴都像胀裂了一样。不仅如此,她还爱嚼掺烟槟榔,两片厚嘴唇因之被磨得更厚了一倍,好在槟榔的红色覆在唇上,多少遮掩了死牛肉一样的灰白嘴唇。宽大的牙齿向前突出,一定是它们觉得如此便算平衡,还可以补救一点丑陋。已然这么丑了,她还痴傻,或许这也是造物主的特别恩赐:假使她是个头脑清醒的人,她该从买回第一面镜子的时候就痛苦不堪。她还很穷,假使她不穷,至少还有一个男人会为之痛苦。她还是一个麻风病家族的后代:这使得任何一个男人都不必再犹疑半分,人们躲避她就如躲避令人恶心的脏东西。已经过了三十岁,她还没嫁人。在武大这个村子里,人们通常从八岁就可以开始找对象,有人十五岁就有了孩子;没有人会等到二十岁才生头胎。照这个情形来看,可以直接盖棺论定了:氏娜不会有丈夫。除了一位和她一样没有丈夫的老姑妈外,她举目无亲。或许这是上天有意的安排,使她俩都不必孤苦伶仃地活在这世上。姑妈给一个贩卖香蕉和槟榔的女人做工,女人的货物经船运售卖至海防,有时还会到鸿基或锦普③。而氏娜以在村里打零工为生。姑侄俩住的竹屋与志飘的园子仅隔着一条小堤,志飘住在河滩外,她们住在村子内。也许正因如此,氏娜并不害怕这个全村人都怕的人。住得近,时间久了就熟悉了,熟悉了也就没什么好害怕了,就如那些照管动物园的人常说虎豹像猫一样温顺。何况她又有什么理由怕志飘呢?不会有人害怕那些觊觎和侵占他们的丑陋、贫穷和愚笨的人,而氏娜偏偏只有这三样东西……再者也因为志飘很少在家,在家的时候他都很善良——谁会在睡觉的时候为非作歹?他回家只为了睡觉这一件事。
每天氏娜都要经过他的园子两三次。因为他的园子里有一条通往河边的小路,从前村子里的人还常走这条路去洗澡、洗衣或汲水。但自从他来了以后,人们慢慢就弃之不用,绕到了另一条距离更远的路。氏娜是个例外。已经说了她是个痴傻人,因此她不喜欢跟别人一样。她过于相信他人,过于相信自己的胆子和倔脾气,又或者只是因为她不愿改变自己的习惯。人们只知道她照旧走那条老路,也不见有什么事发生。如此便成了习惯。有一次志飘正在睡觉,她进屋找他借火,还有一次她向他讨点酒,好拿回家捏脚。志飘睡得正香,对氏娜咕咕哝哝埋怨道:就在那角落里,要多少自己去倒多少,别扰了他的美梦。很多时候她感到愕然:为什么人们都恨他至此?那日傍晚,她一如往常去河边汲水。但那日傍晚,月色比平常都要明亮,月光铺洒在河面,微波粼粼,浮光跃金。金色的涟漪缓缓曳动,起初看觉得极美,但看久了眼睛便疲劳起来。凉风拂来,像有人轻摇扇子。氏娜有点儿想打哈欠,眼皮也渐渐沉重起来,眼看就快合上。她原本就有一个无药可医的顽疾:时不时会突然入睡,不论人在哪儿,或正在做什么事。姑妈说她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她打了个哈欠,心里想着:先缓缓,等会儿再去打水吧,先把水桶放在一边,坐下来歇一会儿。从晌午开始到现在,她辛苦劳碌地锄地,蓦地看到这么一个阴凉的地方,就像有人扇风,凉得人通体舒爽,畅快得很!她将衣服解开,靠着香蕉树根坐下,坐姿一点儿也不矜持,但她也从来不知轻佻为何物。一个没心没肺的人是想不了这么远的,何况这里也没有别人。志飘还没回来,就算他回来了,也早就从半路开始醉酒,到了家便立马倒头继续呼呼大睡。他来这儿干吗呢,再说即便来了又怎样?她不会害怕志飘侵犯她,原因很简单,她从来没被什么人侵犯过。实际上她也不会思虑这么多,虽然她的脑袋里已经有一块黑影开始蔓延。这会儿她不坐一下,实在是受不了啦。
坐了一会儿,她意识到,如果一直这么坐下去,迟早会睡死过去。但她整个人已经睡去了两成,转念又想,那便睡吧,睡了又会怎样呢!回了家也是睡,直接在这儿睡也一样。姑妈送货出门要三五天才能回来。她便继续坐着纳凉。随后她睡着了,睡得香甜又沉醉。
志飘就这么醉醺醺地看着,颤抖着,忽然他蹑手蹑脚地靠近氏娜——这是他回村后第一次蹑手蹑脚地走。起先他把两个酒瓶提到远处,不一会儿,又静悄悄地靠着氏娜的腰坐下来。
氏娜猛地一惊。她刚刚惊醒,这个男人便紧紧地抓住了她……她挣扎着想脱开,睁大眼,完全清醒了,才认出来志飘。她喘着粗气,一边和他相持角力,一边气喘吁吁地说:“喂,喂,放开我……我喊人了啊,我把全村人都喊过来……快放开,我现在就把全村人都喊来。”男人扑哧一声笑出来,怎么她也要把全村人都喊出来?他原以为只有他会叫喊,怎么还有人和他相争?突然他放声大叫,呼喊全村人。他叫得像被人捅了一样,一边叫一边用力把旁边的女人按下去。氏娜瞪大双眼,呆呆地看着志飘。她很惊讶,怎么他反倒叫起来了?而他也没打算停止大喊大叫。所幸志飘的声音对周围的人来说不足为奇,他喊叫的时候没人动弹,人们只是嘀咕几句便接着睡觉。他的呼喊,不过像有些人难过时喜欢独自放声歌唱罢了。回答他的,只有村子里的犬吠声。
氏娜突然笑起来。她一边咒骂,一边捶起志飘的腰来。但那是爱的捶打,因为捶完后,她的手又对着他的腰推了几把。而后他们一起大笑起来……
如今他们睡在一起了……婴儿喝饱了奶就睡觉,人们做完爱也睡觉。他们睡得如醉如痴,就像从来没睡过一样。月亮还未入睡,光洁如水。月光在河面洒下碎金,碎金随水波荡漾。然而天快亮时,志飘忽然用一只手撑地,半坐了起来。他感觉身体里翻江倒海,四肢疲软,像挨了三天饿一样。但肚里又胀得紧,似乎还有点儿痛。似乎还有别的东西,对,就是肚子疼。真疼啊,真疼啊,越来越疼了!他翻滚起来。天又冷丝丝的,一有风来,他就战栗个不停。风吹过来,他就伸长身子,他想站起来。怎么头这么沉,腿这么抖?他的眼睛也花了,肚肠绞痛,疼得他整个身子都弓起来。他开始干呕,呕了三四次,呕个不停。要是能吐出来,兴许还能舒服些。他将一根手指放到嘴里,抠起自己的喉咙。他又更剧烈地呕了起来,肠子仿佛被人翻了过来,但还是只吐出了一些口水。他歇了一会儿,接着继续将手指伸进嘴里。这次终于吐出来了。天啊,吐得畅通无阻,哗啦哗啦,几乎把肠子也吐出来了。身旁的女人终于醒了。氏娜一骨碌坐起來,怔怔地看着。这颗笨重的脑袋还要等好一会儿,才能想起来并知晓发生了什么事。
志飘终于吐完了。他筋疲力尽,打了个滚,跌在地面。他双眼僵直,轻声呻吟起来——他的力气只够他轻声呻吟了。那堆呕吐物发出幽幽的酒气,他忽然打了个激灵。
氏娜挪开身子,将手放在他的前胸(她思考到现在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问他:
“刚刚吐了吗?”
他的眼睛转动一圈,盯着她看了一瞬,又僵直起来。
“进屋吧。”
他做出点头的样子,但头一点儿也没动弹,只有睫毛微微一颤。
“那站起来吧。”
但他怎么可能站得起来呢。她钩住他的腋下,勉勉强强扶着他坐起来。随后她拉着他站起来。他整个人挂在她脖子上,两个人踉踉跄跄地回了茅屋。
屋里没有床,只有一个竹榻。她扶他躺下,拾掇了家里所有的破席子,为他盖上。他停止了呻吟,似乎很快就睡着了。她也半眯着眼,昏昏欲睡。但屋里蚊子太多了,蚊子提醒了她,她方才想起落在园子里的衣服。她走出屋子,进了园子,又看到了两个水桶。水桶又提醒她,该去打水了,她便急匆匆地穿了衣服去打水,然后提着两桶水回了家。
月亮还未落下,天或许还黑着。她上了床,准备睡觉。但她忽然想起昨夜那件奇怪的事。她笑起来,忽然觉得不困了,便在床上翻来滚去。
3
志飘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亮了许久。太阳肯定已经高挂在天空,外面的阳光也璀璨明媚。只消听听外面的鸟啼声便知道了。但这个低矮潮湿的小茅屋里仍然昏暗如旧。刚过晌午屋里便像傍晚一样,外面还亮堂的时候里面已是黑夜。志飘从未意识到这点,因为他从来就没彻底醒过酒。
可现在志飘是清醒着的。他神情恍惚,就像刚从一场昏睡中醒来。他觉得嘴里发苦,心里有一种朦胧的悲哀。整个人直发抖,手脚没有一点提起来的力气。或者他是馋酒了?一想到酒,他的身体便打了一个激灵,肠胃再次翻滚。他怕酒,就像生病的人怕米饭一般。外面的鸟啼声真欢快啊!还有赶集的人的说笑声。渔船上的小哥敲着船桨驱赶鱼群。这些熟悉的声音哪天没有呢?可他今天才听到,真是悲哀!
“今天布卖了多少?”
“亏了三分,姨。”
“那还能有什么赚头!”
“讨价还价半天,一匹也才卖五分啊。”
“真是这样啊。可也不能因为这样就去玩。”
志飘断定是一个女人在盘问另一个从南定卖布回来的女人。他心里又开始惆怅起来,因为这种谈话像是在他心里唤起了某种遥远的东西。似乎曾有一段时间他渴望有一个小小的家——男耕女织,养一头猪当作本钱,生活可观了以后就买几分地自己种……
醒来后他才发现,自己已经上了年纪但仍孤身一人。人世可悲!岂有此理!他已经老了吗?刚过四十岁……无论如何,那也不是人生刚刚起步规划的年纪了。他已经到了人生斜坡的另外一面。像他这样的人,经受过多少屈辱的毒害和折磨也从不生病,一场病便可视作身体衰退的信号了。像秋末的一场风雨预示着天地转冷,冬天就要来临。志飘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的晚年,饥寒交迫、疾病缠身、形影相吊,而孤独比饥寒和疾病更加可怕。
幸运的是这时氏娜进来了。如果她不进来,让志飘一个人胡思乱想,那他一定会大哭一场。她夹着一个箩筐进来了,里面装着一个盖着盖子的锅。是一锅热腾腾的葱粥。昨天夜里她辗转反侧时突然想:这个莽撞冒失的家伙其实说来也可怜,有什么比生病时独自蜷缩卧床更可怜呢?假若昨夜没有她,他早就死了。想到自己救了一条人命,她心里好不骄傲。她好像爱着他:那是一种施恩人的爱,但也是一种受恩人的爱。像氏娜这样的人更加对此难以忘怀。所以她想:现在我抛下他也是薄情,无论如何也已经同床共枕了,像夫妻那般同床共枕。“夫妻”二字听起来让她觉得既难为情又有些欣喜。那是悲苦人隐秘的渴望吗?还是肉体的快乐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唤起了她性情里某些自己从未发现的部分?
她只知道她想见志飘,见面再谈谈昨晚的事。一定很好笑。真讨厌!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恬不知羞的人!人家坐在那里他就敢突然扑过来,要不是他如此胡来,怎么会她轻声叫起来,他还喊得更大声。说起来也够笨的,那个雷也劈不死的家伙,他怕谁呢,他当然要尽情地叫!但真是活该,昨天吐得那么厉害,今天直喊累得慌。得给他吃点东西才行。病成这样也只能吃点葱粥,出出汗整个人就舒服多了……于是天刚一亮她就四处去找大米,幸好她家里还有点葱。她煮了一大锅粥后放进箩筐内,带来给志飘。
志飘很吃惊。吃惊过后他觉得自己眼眶开始湿润。因为这是第一次他得到一个女人的馈赠。从过去到现在,他从未得到过别人无缘由的馈赠。他必须靠勒索或抢夺,他必须让别人怕他。他注视着那碗热气腾腾的粥,怅惘良久。氏娜偷偷瞥他一眼,然后咧开嘴笑了。怎么今天看她如此可爱!爱情使人可爱。他觉得既高兴又难过,似乎又有一点追悔。也很有可能是这样:据说当不再有力气作恶时,人就会为自己犯下的罪过悔恨。氏娜催他趁热吃。他端着碗凑到嘴边。天哪,这粥简直太香了!单是热气扑鼻,就足以使人感觉飘飘然了。他呷了一口便认识到:那些从来不曾吃过葱粥的人,永远也不会知道它有多好吃。但为什么一直到现在他才尝到葱粥的味道呢?
他自问自答着:哪有人给我煮粥?上哪儿吃去?他的一生从未得到过来自一个女人双手的照料。他想到三姨太,那个强迫他按摩,老是让他的双手“往上,再往上的”的魔鬼。她只是为了满足自己,哪是因为爱他?那时他才二十岁。二十岁的青年人不是没感情的石头,但也不是只有情欲。他们不喜欢别人看不起的东西,更何况是被一个女人叫来捏脚!他感到屈辱多于欢喜,心里还害怕。真是如此,自他知道三姨太叫他来做不三不四的事情后,他便一边做一边发抖。不干不行,家里一切大事小情权力都在那女人手上。可他哪里愿意呢!终于,那女人发怒了。她发觉暗示不行,得说破。她对志飘说:“你太老实了!哪个二十岁的小伙子会像个老头一样!”他仍然假装听不懂。她便对他卖弄风骚:“难道我叫你来只是来捏脚的吗……”见他犹豫不决,她终于对他破口大骂。他只感受到莫大的屈辱,哪有什么爱呢?不,他从来没得到过一个女人的爱,因此氏娜的这碗葱粥让他思忖良久。他也可以有朋友,为什么一直和人结仇?
一碗粥喝完了,氏娜接过来,再盛了一碗。他觉得自己出了很多汗。汗水淌过头,淌过脸,足有水滴那么大。他用袖子擦了擦,蹭了蹭鼻子,笑了一笑又继续吃。他越吃,汗出得越多。氏娜看着他,摇摇头,心里满是怜爱。他感觉自己的心变成了小孩子,他想对氏娜撒娇,就像对母亲那样。呵,他怎么变得如此温良,谁还敢说他是往日那个撞头划脸、刺人砍人的志飘?难道这才是他的本性,只是平日里被掩盖起来,还是说这场病使他身心剧变?弱势的人大多善良,想要作恶,须得是强者。他已经不再强大了。有时候他思量自己,不免忧虑:他素来以抢夺和勒索为生,如果没有力气抢夺、勒索,那他该怎么办?毋庸置疑,他因为什么都不怕才强大。但他朦胧地意识到,会有某个时刻,人不能再无所畏惧。那时才危险!天啊!他多渴望善良,他多想和别人和睦相处!氏娜将为他开一条新的路。她能和他安安稳稳地相處,为什么别人不行?他们将看到,他也可以不祸害任何人。他们会接受他进入安稳友好的好人社会。他惶惶地盯着氏娜,似乎在试探。她仍不出声,对他报以信任的微笑。他马上便觉得轻松多了,他对她说:
“倘若一直这样多好啊!”
氏娜没有回答,但她红红的鼻子似乎胀得更开了。他觉得这样一点儿也不丑。他用一种柔情脉脉的声音和神色对她说:
“要不你过来和我一块儿住吧,这样快活些。”
氏娜对他瞋目而视。一个极丑的人在爱情中也会瞋视。他感到欣喜,吃吃地笑起来。清醒的时候,他的笑听起来很温和。氏娜觉得心满意足。现在那几碗粥好像起作用了。他感到心里很欢快。他拧了氏娜一下,使她整个人直挺起来。他笑了,他说:
“你还记得昨晚的事不?”
她轻轻打了他一下,摆出一副不爱开玩笑的样子。她怎么如此害羞?丑陋的人害羞起来,也让人怜爱。他高声大笑。他想让她更害羞些,又往她的大腿狠狠捏了一把。她抓住他的脖子往下按。他们就这样相互表露着爱情。根本用不着亲吻,一个嘴唇龟裂得像大旱的河田的人,和一个脸上疤痕交错像块砧板的人,怎么会互相亲吻呢?更何况,这世上还有更平民的相爱方式,他们互相掐拧,或者互相拍打……这是多么切实的相爱啊……
他们将成为天造地设的一对。他们也这样认为,并且认为他们一定会结婚。于是整整五天五夜,除了出去赚钱的时候,氏娜都待在他家里。他不再怕酒,但尽量只喝一点点,为了少花钱,但最主要的是为了有足够清醒的头脑去相爱。女人没有酒精的酵质,但也令人沉醉。他很迷恋她。可她又是一个怪人。到了第六天,她突然想起来在这个世上她还有一个姑妈,姑妈今天要回来。她暗想道:先别爱了,问问姑妈再说。
4
听到氏娜这么问,这个老妇忍不住大笑,她以为自己的侄女在开玩笑。但她突然想起来她的侄女素来是个怪人。她忽然惊慌失措起来,她让祖宗蒙羞了。也有可能她是为自己的一生悲叹。她想到自己漫长孤单的一生,心中涌起无限酸楚。她憋着气,为谁生气不知道,但现在她把怒气全都撒到自己的侄女身上!这个自诩品行端正的女人觉得自己的侄女怎么能如此放荡!真是丢人现眼。三十多岁了还是个黄花大闺女。三十多岁的女人……谁还会嫁人呢!谁还会嫁人!呵!嫁人也罢,可她要嫁的是个什么人……男人是都死光了吗,竟然发昏到要嫁给这个没爹没娘的小子!谁会嫁这种终日以划脸敲诈为生的人!天哪!真是丢人啊,屈辱啊!老祖宗啊!她咆哮着,像个疯老婆子一样。她对着自己三十多岁了还是个黄花闺女的侄女一通咒骂。她噼里啪啦地说:
“已经忍到这个岁数了,就干脆忍一辈子吧,谁会嫁给志飘那种人!”
氏娜听到这番话,心里怒火中烧。但她能怎么反驳姑妈呢?这个人有权这么说,因为她已经五十岁了,五十岁了还有谁会嫁人?氏娜不知道该怎么争辩,既然争辩不了,她只能心中愤愤,气冲冲地走开了。她很生气!她太生气了!她得把怒气发泄到别人身上。于是她快步跑到情人家里。她看到他正在喝酒,一边喝一边还喃喃地骂她回来晚了。他不习惯等待:为了等待,他又得喝酒,好借酒浇愁。酒一喝到肚子里又得骂人,他已经习惯了!但她做了什么要被骂?他有什么权利骂她?啊,她完全发起疯来了。她把脚一跺,像跳大神一样高高地跳起来。他只觉有趣,摇头晃脑笑起来。他还笑!他在讥笑她!天啊!她真发疯了,老天爷啊!她双手撑胯,高扬起头,张开伟大的唇,把姑妈的话一股脑儿全倒在志飘头上。他思索了一会儿后,像骤然醒悟一般,突然愣住了。一瞬间,他仿佛又闻到了葱粥的味道。他呆呆地坐着,不说一句话。氏娜终于发泄完了怒气。她通红的鼻子瘪下来,又胀开。她心满意足,大摇大摆扭着屁股,头也不回地走了。志飘惊诧极了,站起来叫她。谁稀罕回来!还想啰唆什么?他追上她,紧紧握着她的手。她甩开他的手,又推了他一把。他便蜷缩着滚到院子里去了。既已打滚,他便得号叫,从来如此。他捡起一块石头敲碎,准备敲自己的头。但他好像没有全醉。因为他想起来,若在这里敲头,只有损失;在这里敲头,能碰瓷谁呢?他得去氏娜那个婊子家,把她全家都捅死,把她家里那个可恶的老女人捅死。如果捅不成,到那时再敲自己的头,然后把全村人都叫出来。要想敲头,须得喝到真醉了才行。没有酒,他全身上下的血液怎么流得起来!得再喝一瓶。他喝下整整一瓶,但令他生气的是,越喝他越清醒。真清醒了,天啊,悲哀啊!酒气并不刺鼻,他好像恍惚又闻到了葱粥的味道。他捂着脸大哭。然后接着喝。继续喝。喝到整个人醉得软绵绵以后,他出门了。他腰上别着一把刀走了。他嘴里念念不停:“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但他沿着路一直走,并没有拐弯,是什么让他没有拐去氏娜家?疯子和醉汉从来不会做他们清醒时打算做的事。
天气燥热非常,路上空无一人。他一边走一边骂,一直威胁要杀了“他”,一直走,一直走。最后他到了建老爷家的那条巷子。他闯了进去。建老爷的家人都去田里劳作了,只有建老爷一个人正在午睡。听到志飘的声音,建老爷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火。他原本自己心里就气恼着呢。因为他觉得头疼,希望有一双清凉的小手来给他揉揉。也或许是他希望四姨太不要离开那么久。离开那么久,也不知道是上哪儿去了。为什么她还这么年轻呢!快四十的人了看着还是丰腴细嫩的,太过白嫩了!建老爷已年过六旬,老来体弱,一想起这他便心酸。倘若四姨太也跟着他一起老就好了!但她仍然那么年轻,丰腴白嫩似二十出头,还如此多情风骚!看着她的模样,喜欢是喜欢,但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这和一个牙齿快掉光的人嚼着一块可口的牛肉有什么两样!她的眼和嘴都漂亮可爱,但看着就放荡!一有什么就咧嘴大笑,眯着双眼,脸颊红扑扑的。他看着那些年轻小伙心里就厌烦!以他们的岁数,当四姨太的儿子太老,但一看到四姨太,什么玩笑都敢开。他们开着无聊的玩笑,粗俗不堪,而四姨太还看到谁都笑!一点都不考虑自己的地位,哪有这样没心没肺的人呢。真气人!他恨不得把所有年轻小伙子都送进监狱……每当这种时候,一个再明事理的人也无法冷静下来,尤其是当看到志飘这种来讨钱喝酒的人。尽管如此,他还是掏出了五毛钱。姑且给他五毛錢,让他快点滚吧。可既然已经掏了钱,他就得喝两声,让心里舒坦舒坦。
“是志飘吗?发酒疯也要适可而止,我不是你的金库!”
随后他把五毛钱往地上一扔,说道:“拿着快滚,让我清静清静。自己去干活养活自己,难不成一辈子当别人的寄生虫?”
志飘瞪大了眼,指着建老爷的脸大声说道:“我不是来讨五毛钱的!”
见志飘有意找碴,他只好把语调放缓和些:“算了算了,拿着吧,我只有这么多了。”
志飘扬起了脸,神色傲慢:“我已经说了,我不是来要钱的。”
“呵,你真行!今天才见你不是来要钱的,那你要什么?”
志飘从容地开口:“我想做一个好人!”
建老爷大笑:“哈,我以为是什么呢!我只求你成为好人,好让天下人倚仗!”
志飘摇摇头:“不行!谁肯让我做好人呢!脸上这些酒瓶留下的伤痕怎么去掉?我再也没法做好人了。明白吗?只有一个办法……明白吗!只有这一个办法了……明白吗!……”
他掏出刀,朝建老爷冲过去。建老爷猛地起身,志飘的刀已经刺进他身体了。他只来得及叫了一声。志飘一通乱砍,一边大声呼唤乡亲。每次他叫唤,从来不会有人急匆匆地赶来。于是当人们都赶到的时候,只见志飘在血泊中打滚扑腾。他眼睛瞪得老大,嘴巴一张一合,想说些什么,但发不出声,脖子上仍有鲜红的血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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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武大村沸腾起来了。人们对这桩意料之外的事件议论纷纷。有人心中窃喜,也不缺喜形于色的。也有人不疼不痒地说:“老天有眼啊,乡亲们!”还有人直截了当地说:“他俩死了没人惋惜!显然他们互相杀了对方,哪里用得着别人动手!”最得意的莫过于村里的乡绅土豪,他们纷纷涌到建老爷家打听情况,更是为了用猎奇和寻衅的眼光打量阿强。队长阿枣也毫不掩饰,在集市上当着众人的面大肆吵嚷:“爹死了,儿子这回逃不掉墙倒众人推了!”谁不知道他说的众人就是他自己?无权无势的小人物们则竊窃私语:“老蛀虫死了,咱们该庆祝才是。”精于人情世故的却有所怀疑,咂嘴说道:“老竹长新笋,这个死了,还有其他的,咱们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氏娜的姑妈指着侄女的脸非难她; “这是你的福气啊!还好你没抱紧志飘那家伙不放。”
氏娜笑了笑,岔开话题: “听说昨天阿强去做笔录,花了将近一百块钱。真是人财两失。”
但她心中暗想:“为什么有时他像土地一样善良呢。”
想起和志飘同床共枕的那些时刻,她偷偷看了一眼姑妈,又往下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 “说句傻话,如果我怀了,现在他死了,可怎么活呢?”
蓦地,她仿佛看到眼前出现了一个废弃砖窑,在离房屋很远的地方,在人迹罕至之处……
注释:
①百户,中国古代军职名,在越南后来演变为指代富有的乡绅。
②1834年,越南阮朝圣祖明命皇帝将越南分为左圻、北圻和南圻。北圻意为北部国土,涵盖从宁平到谅山的北部十六省。
③鸿基,为下龙市一个区名。锦普,城市名。两地均位于越南北部广宁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