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散的人

2023-12-18 17:42范庆奇
西部 2023年6期
关键词:爷爷奶奶爷爷奶奶

范庆奇

未相见

说来,我对父亲这个词很陌生,有人叫爹,有人叫爸爸,有人叫父亲,这三个不同的词,我都没有叫出口过。

也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我知道人应该是有个爹的,也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我知道我是没有爹的孩子。现在想来,可能是读学前班,甚至更小一点。

那时村里有诸如婚丧嫁娶的活动,别的小伙伴都由爹带着去,他们可以跟在自己的爹身后肆无忌惮奔跑嬉闹,而我被自动排除在他们之外,一个人默默坐在人少的角落,一言不发,低着头,看他们捧着鸡腿炸鱼大口吞咽。

还记得学前班的时候,村里的一个大爹家腊月间宰猪,爷爷被邀请去帮忙,到了饭点,那个大爹喊我也去吃饭,当时小不懂事,也就跟着去了,奶奶可能觉得小娃娃跟着去吃一顿饭也没啥,故而没有拦我。

从我家到那个大爹家很近,只隔着两分钟的路程。他家的房子是村里最好的,三间砖头混凝土结构的平房(当时村里还都是土砖和泥巴混合的房子)。到他家门口,那个大爹一进去,他的两个儿子,也是大我四五岁的两个堂哥。他们拦在门口,不让我进,两条腿撑开,把门堵得死死地。我灵机一动,从堂哥的裤裆底下钻了过去,当时的我可能还很得意。

当我渐渐知晓人事,一回想起来这件事心就疼,就恨不得狠狠抽自己几个大耳光,丢人,真的给我死去的爹丢人了。

还好村子里都是同宗同祖的人,他们会在意我的感受。当某个小孩骂了我:“你这个没有爹妈的……你爹早就死了。”如果让这个小孩的大人听见,就会骂他,为了安慰失落的我还会捡起地上的棍子吓唬他们的孩子。

小的时候还不在乎,大一点再有人这样说,我就很羞愧,恨不能找个地缝钻。

哪怕是小学语文课上,老师偶然讲到“死”“夭折”“去世”等字眼的时候,我就会不由自主想到我爹,他不就正适合这些字词吗?我甚至会马上低头,用书页围住自己的脸,不敢看周围的人,怕他们正看向我。

读小学三年级那会儿,大姑一家迫于生计去了浙江打工,把读学前班的表弟表妹留给爷爷奶奶带。大姑一去三年没有回家,过年只是一个电话问候,还怕话费太贵,舍不得多讲几分钟。有一天,老师让我们签父母的名字,我当然签的是爷爷的名字。

放学回家,表弟问我,你签的是谁的名字,我没有见过你爸爸嘛。说完还自豪地说,我写了我爸爸的名字,是外公教我写的。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愣了一下,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你……”爷爷就在旁边坐着,一听见“你”字就冲过来扇了我一巴掌。其实我还有后半句没有说完,你……外公。

我生了表弟好几天的气,也生爷爷的气,那一巴掌打的是我的自尊心,是一个三年级小学生对有一个爹的渴望。

后来懂事了,我明白不能怪表弟,他太小了,和当年别人说我,我还不知道害羞一样,还不懂一个没有爹的孩子是如何羞于念出“爹”这个字的。

表弟表妹在爷爷奶奶这儿待了四年,这四年里我们相处得很好,所以到如今我的这些表弟表妹里,我还是和大姑家的亲一些。这四年里,表弟表妹提过很多次:我外婆说你爸爸妈妈死掉了,我妈妈说你爸爸是她二哥,我妈妈说你妈妈走掉不要你了。面对这诸多让我心疼的话,我已经不会再对他们发火,而是沉默。

在村子里,我像是一个明星,全村的人都认识我。不是因为我有多优秀,也不是我长得多好看,而是因为我是村子里两个没有爹妈的孩子中的一个。走在村子里男女老少都能叫出我的名字,换作别的小孩也就是亲近的几个邻居知道,远一点的同村人是不知道的。

我最常去的是大奶奶家,關于我爹妈的很多信息也是从她口中得知。她说,你长得和你妈更像,你爸的脸盘子比你大。从大奶奶口中,我知道爹是村里读书最厉害的人,妈是村里做豆腐最好的人,当时我们家是全村人都羡慕的殷实之家,一辆三轮摩托车就是证明。

从大奶奶那里我了解到父亲的些许信息,有一天傍晚,爷爷在火炉边吸着旱烟,天气有点冷,十月以后的乌蒙山是渐冷的季节了。

我冷不丁冒出一句:“爷爷,我爹是不是读书厉害得很?”他没有回答我,而是起身爬上二楼,下来的时候提着一个红色的木箱子。与其说是红色,不如说是红黑色,原本红色的箱子已经让烟熏成了不红不黑的模样。

爷爷打开挂在箱子上的锁,从里面抱出一摞书放在板凳上。我凑过去看的时候他拿起一本数学,是一本初中的数学,上面写着我爹的名字。此前我看见我爹的名字是在墓碑上。

爷爷说,这是你爹的课本,你看上面的字写得多好看,你看这些都是红钩钩。爷爷又拿起一本笔记本,他翻开第一页,我看见一个大大的“奖”字。这是我爹学习优异的证明,也是爷爷引以为豪的存念,他捧着这本笔记本的时候是多么开心,当年我爹把笔记本交到他手里的时候他也是这样高兴吧。

在这些陈旧的书堆里,我看见一本小小的笔记本,笔记本外壳上的字已经看不清,翻开第一页写着一些字,当时我是看不懂的。但看着那些用水笔写得工工整整的字,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自豪,这是我爹写的,比我们老师写得还好看。

读大学后,有一次翻东西无意间又看见这本小笔记本,我马上就有把它收藏起来的冲动,这或许是我与爹进行交流的一种媒介。但具体是什么媒介,我讲不清,但我明白,它对我很重要。

笔记本的第一页写着一句话:“敢于拼搏,忠于心中的道路。”原来初中时爹就有这样远大的抱负,回想我的初中,每天只关心打饭的时候食堂阿姨能不能多给我打上一点。第二页写着:“人生最大的遗憾,莫过于把青春虚度。”越往下读,我越羞愧,臊得脸红。想想同样年龄的爹思考的是何等高远的问题,同样年龄的我却只知吃喝玩耍,从来没有思考过未来,哪怕是接下来几天的事。

我没有和爷爷提起过我收藏了笔记本的事,更没有告诉他我抄写了笔记本后两页上的两首歌。一首是《小芳》,另一首是《青青河边草》。这两首歌我只在一些影视剧中听到过,它们离我太久远了,它们是属于我父亲那个年代的。正因为它们是父亲喜欢的歌,我才抄写,不是想学会唱,只是单纯想感受一下其中的意味。

那本承载着我爹青春记忆的笔记本被我继承了,也可以说,我继承了我爹的精神财富,里面有我爹写的字,我还会想,笔记本里会不会也残留着我爹身上的一些气息。我会长久地保存它,让它一直陪在我身边,就像我爹在我身边一样。

十八岁,成年,到了出门远行的年龄。这一年我考上了大学,成了我们村第二个大学生,也是第一个考上一本线的人。当我把高考成绩拿给爷爷奶奶看时,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奶奶站起身去烧火做饭,爷爷抱着一捆草去喂牛。

之后一个晴朗的下午,家里来了一个收破烂的人,爷爷喊我和他去抬东西,我不知道什么东西值得把收破烂的人特地喊来。他带我走进一间低矮的土坯房里,我知道这间房子是我家的,但我从来没有见打开过一次门。爷爷拿一根棍子把缠绕在房间里的蜘蛛网搅下来,拉开一张落满尘灰的花油布,下面是一辆三轮摩托,我从来不知道。

细看后确实是一辆三轮摩托,只是没有现在的大,说来与一辆三轮脚踏车差不多大。爷爷问收破烂的人值多少钱。人家说,老样式,而且已经报废了,就是废铁的价格,我也不称了,估一估,给你一百五十块钱。爷爷说,不可能才给这点嘛,这可是我们村第一辆车。收破烂的人一口咬定只给一百五十块钱,多一分钱都不要。

爷爷看人家不松口,一百五十块钱也就卖了。跟着他又把家里的黑白电视抱了出来,问值多少钱,人家只给二十块钱。爷爷让人家往上再加点,给加了五块钱,两笔买卖加起来,卖了一百七十五块钱。这台黑白电视我见过,一直在角落里放着,坏了好些年了。

收破烂的人走了以后,爷爷说,这是你爹当年买的,是村里的第一辆车,第一台电视。爷爷说这些话的时候是自豪的,也是悲戚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辆车和这台黑白电视是父亲遗留下来的,爷爷保管了十八年,最终又回到了我手里,算是爹给我的遗产吧!

从家出发读大学的前一天,我去了爹的坟前,一个人悄悄去的,不想让人看见。

我爹没有埋进祖坟,在我们村想进祖坟要满足两个条件,一是年满六十岁,二是死的时候留有后。爹死的时候我还在我妈的肚子里,他出门打工时只知道我妈怀孕了,没想到去了就没有回来。

他出门一定是想多挣点钱,等我妈生我的时候就能安心在家陪着,等我满月还能办一场体面的满月酒席。可我爹死了,我爹死后一百零三天,我出生了,时间相隔那么近,以至于我满月的时候没有办酒席。

我爹死的时候是那么年轻,和我现在一般大。和爹一起死去的还有我小叔,他才十九岁,还没有娶媳妇。这一年,村里和爹一起死去的人有好几个,他们都是接近二十、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按理说这个年纪是人一辈子最好的时候,敢闯敢拼,意气风发,可是他们却永远地离开了人世。罪魁祸首是一次特大瓦斯爆炸事故。

这么多年,我一直不敢问爷爷奶奶下葬爹和小叔时是什么样的场景,怕爷爷奶奶又再次想起丧子之痛。爹和小叔都葬在祖坟旁边的地里,只隔了两百多米。

坐在我爹坟前,我注视着墓碑上刻着的名字,多么单薄,薄得只要一滴眼泪就能刺穿。我应该有很多话要说的,可我一开口只说了一句,爹,我考上大学了。就再没有多说一句话。

我静静看着红土里的爹,企图用眼神或者意志与他交流。我把长在墓碑前面的荒草拔了,把落到爹墓碑上的灰尘擦干净,也把我眼角的眼泪擦干净。

今天是一个值得高兴的日子,不应该哭。

看看爹,又看看远处,从来没有这样仔细地看过他。这块墓碑是我学前班的时候爷爷带我去龙场镇买来的,上面黑色的染料已經褪色,字依旧清晰。几年过去,村里新立了很多高大阔气的墓碑,这都显示着墓主人家日子过得殷实。一对比,爹的墓碑显得太小,太寒酸。

八月间的乌蒙山黑得比较晚,夕阳挂在老尖山顶端,我想它是舍不得这么美丽的山林,才久久没有离去。

坐了两个小时,夜露把我的裤底浸湿了,我摸了一下,才注意到天已经黑了。站起身,我又看了一眼爹,才慢慢走回家中。奶奶问我干什么去了,我说,村里转转。

我用卖三轮摩托和黑白电视的钱买了一张硬座,要坐三十八个小时,时间很长,但我心里激动,有些东西一丝一丝一点一点往外面冒。一路北上,我看见了宽阔的大江,高的楼房,平坦的土地以及拖着大包小包赶路的人……

我大三开始写作,被某位同是大学生的亲戚知道后告诉了村里人,在二姑家受到他们轮番夸奖,心里很羞愧。羞愧不是因为我写小说,而是我在小说里写到了父亲的死,很真诚地对父亲的死进行了假想式的追忆,这当中难免有言不及实之处。

坦白说,我二十二年的光阴里,从来没有见过爹长什么样,连照片都没有见过。但我想得出他的样子,一定很高大,还时常笑着,会对我说,我儿子真棒,你是爹的骄傲。

如果他听得见,我想对他说,爹,还有一年我就大学毕业了,就能挣钱养家了,爷爷奶奶就是腰杆疼,别的倒是还可以。

我想,他能听见……

离散处

我妈比我爹小一岁。爹和妈结婚前,爷爷奶奶给我爹说过两门亲,都让我爹偷偷退了,后来实在没有办法,爷爷索性不管,让我爹自己找,就找到了我妈。他们是自由恋爱,在我们村当时是极少见的。

从长辈口中得知,爹和妈恋爱半年不到,双方家长在一起定个日子,这婚就结了,顺理成章得就像木东河的水流进北盘江一样。穷乡僻壤里,最好的陪嫁品莫过于一台缝纫机,外加一个洗脸盆,几件衣服,除此之外,就是女人的一生。

不过妈才在我家待了两年,缝纫机倒是至今还在,我从初中开始,一直把缝纫机当作写字台,连此时“妈”这个词都是在缝纫机上写的。她曾经也在这台缝纫机上缝补着清贫的日子,只是她无论怎样缝补,日子还是走到了尽头。

村里长辈口中,妈被提及的次数远远超过爹,每次村里人都对我说,可怜啊,世上咋会有这种狠心的妈,如果是我,绝对舍不得丢下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走掉。这样说的人太多,慢慢我也就听习惯了,就像在听祥林嫂说她的阿毛一样,尽管我才是这件事叙述的主角。

母亲是村里豆腐做得最好的,因为她做得好,别人不敢再做,也就成了村里唯一做豆腐的。小时候我不知道家里的大灶是干吗的,大灶上面还有几个很大的簸箕,后来才知道这口大灶是母亲的专用,这些大簸箕是她压豆腐用的。

大约是我三年级,爷爷奶奶把大灶拆了,他们说留着没用,占地方。这一拆,母亲最值得回忆的物件也跟着消失了。他们都说母亲很勤快,是范家媳妇里面最能干的,天一亮就背着豆腐四处去叫卖,还要赶在中午之前回来喂猪,下午又去一趟。这一天不知道母亲要走多少路,对着多少人笑,才能把五个大簸箕里的豆腐卖完。

妈从嫁进来就没有歇过,怀着我还做豆腐卖。三妈说:“你妈肚子已经很大了,还一天两趟卖豆腐,连我都被她吓着了。”这时的妈对这个家,对肚子里的我是充满希望的吧!

可是她怎么也想不到,噩耗来得这么急。她嫁进来一年不到爹就死了,爹的死无疑是她承受不了的。那时她才二十二岁,怎么经受得住丧夫之痛。

大奶奶跟我说,你妈当时可怜死了,好几天没有吃饭,病恹恹的。

她挺着一个大肚子,头上戴着送孝的白头巾,看着忙出忙进的人。每一个年长的嫂嫂或者婶子都会来安慰她,但那些语言都太苍白,对她心上的伤起不到任何治疗作用。她看着棺材里的爹,想,活生生的人出去一趟,回来怎么就会死了呢?想着想着她就哭了,那几天里,她的眼泪像是没有尽头的小溪,流也流不完。送爹上山那天,她跟在后面,一路走一路哭,眼看著爹被一铲一铲的红土埋葬……她昏死过去。

葬完爹,妈已经没有心力做豆腐。那个时候的她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甚至想把我拿掉。

大爹说:“你妈想把你堕掉,不想带你。她好几次偷偷跑到医院,还好我及时发现把她拉回来,回家以后天天守在她身边。”

大爹说完,我脑子里满是“不想要你”几个字,原来妈压根就不打算让我出生。

三个姑姑也说过,妈去医院生我的时候是她们轮流看护,生怕她把我掐死。说到这儿,我想起一件事,四五岁的年纪,有一次跟爷爷奶奶还有小姑去赶乡街,突然一个自称是我舅舅的人给了我一袋饼干。我承认我很少吃那种高档食品,确实馋了,也就拿了那袋饼干。

那个人把那袋饼干给我,掉头就走了。爷爷回过头看见我手里的饼干,他问是谁给的。我说是一个叫舅舅的人。他一把夺过那袋饼干,扔在地上。

1997年农历十月就很冷了,盖两床被子都还冷。这是奶奶说的,她还说妈那几天一直拉肚子,她就让小姑把我抱回家,她留在医院照顾妈。但我不争气,一直哭,哭个没完,像外面的天气一样,哭得人发凉。小姑又把我抱回医院,奶奶让妈喂我吃奶,外公说,人都快要死了,哪里来的奶水!

奶奶说,她听见这句话就气哭了,让小姑把我又抱回家,托人买来奶粉给我吃。我是吃奶粉长大的。

医院太冷,奶奶就说她回家再拿两床被子,让我外公先看护妈。等奶奶拿上被子再回医院,妈和外公都走了。奶奶说她当时就感觉妈怕是不会回来了。

外公赶着牛车,把我家里的锅碗瓢盆和最值钱的一头猪都拉走了,把我家种在河边的苞谷收了,只留下妈穿过的几件旧衣服和未满月的我。

这些事是村里人告诉我的,大奶奶说过,三妈说过,小婶说过,太多的人都说过,从小我就对外公有一种恨,这种恨源于他把妈拉走了,把家里的东西拉走了,让原本不富裕的家庭变得一贫如洗。

外公家离我家很近,隔着一条木东河。这是乡里最大的河流,由西向东,汇入北盘江。外公家在河对面的张家村,我家在河这面的范家村。

我读初三时外公去世了,到他死我都没有见过他,也没有机会叫他一声外公。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到十四岁的,只感觉这些年很难,爷爷奶奶带着我在土里刨食,等我读了高中突然感觉自己长大了,思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对母亲的恨和思念已经完全没有了。

我考上大学,爷爷让我去找一趟妈,他听人说妈现在过得不错,如果她愿意帮我,大学读起来就会轻松一点。我坚决不同意,这十八年来我没有妈不也照样过,更何况我考上大学了,以后更努力读书就是,我不想让人觉得我是过不下去才去求她。

那天我和爷爷争吵了起来,他说他和奶奶没有钱供我读大学,听人说读大学得十几万。

此前虽然家境清贫,但我从来不觉得钱对一个人的影响会如此巨大,而当时的我淋着小雨却是真切感受到了。天黑以后我才摇晃着潮湿的身子回到家中,像失了魂一样,坐在旧沙发上对爷爷奶奶说了句,我要去昆明打工,就睡了。

去昆明打工算是我此生难忘的经历吧。狭小阴暗的出租房,恶臭的下水道,失重的人生……这些都在我安装消防管道的两个月中完全体会了。都说钱上有一股汗臭味,而我拿到钱的时候分明是清香的。

离开昆明的头天晚上,我久久没有入睡,独自走到出租房下面的废弃铁轨上,仰躺着,那晚的月亮真明。

我离开昆明的时候已是八月下旬。素有“春城”之称的昆明八月份其实很热,天一亮闷热感就袭来,我拎着一包行李去赶公交,回头看住过的出租楼,心里有说不清楚的忧伤。

转乘五次车,又回到生活了十八年的小村子,奶奶老早就在路边等着,她看见我从班车上下来,笑容就浮现在脸上。

大学假期回家,同村的大妈告诉我,妈就嫁在我们乡的另一个村,这么多年说她嫁到外地是假的。爷爷让我买上点东西去找一趟妈,他说妈死了没的说,如果没死就要去认一下,老了要把她接回来。我一句话不说,心里突然有些动摇了。以前,我和大爹去外地,我俩躺在床上,他突然问我想不想看看我妈长什么样子。我说,不想。

其实我很想。

他说以后去认一下妈,我对他说等我以后过得好了,结婚的时候去接她。随着年龄的增长,反而更想有个妈了,但我在爷爷奶奶面前始终是说不出口的。

离家太远,母亲节别人打电话回家,而我只能打给奶奶,她不知道母亲节,但对我来说,奶奶已经替代了我生命中母亲的角色。母亲节这天中午,我一个人坐着17路公交车去五泉广场,在街上看到一对一对的母子,年老或者年幼,看着人家挂在脸上的笑容我心里有些伤感,站在柳树下许久才回过神来。

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村公所通知我去办理孤儿证,以后每个月能领到五百块钱,爷爷听到这个消息很高兴,我也很高兴,五百块钱对我们来说是大钱了。初中住校半个月,我的生活费只有十五块钱。

可当我和爷爷去了村公所,人家说你妈还活着,不能办孤儿证。

爷爷和他们理论了很久,连我没有吃过我妈的奶的事都说了,人家就是不同意。最终孤儿证没有办下来,我此后在读书时也没能享受到一点补贴款,那时的我心里真切的埋怨着妈。

如果虚构一个与母亲见面的场景,我想我会站在她的对面,心跳会加快,不知道该说什么,但一定会流泪。

桂花落

门前的四季桂挂了几朵米黄色的花粒,我端着大碗坐在石阶上吃饭,望着随风摇晃的桂树,我等着风吹落几粒花,可当花落在地上,又感觉有点伤心。好好的花才开一天就落了,真是件令人悲伤的事。

高考前夕邻居家修剪大桂树,他把树根部旁生的小苗挖出来打算扔掉,我恰巧从山上干活回来,便讨要了一根只有筷子粗细的小桂树苗。当时也有契合蟾宫折桂的寓意,没想到几年过去,它竟长成了气候,比我还高了。那时,奶奶身体虽说不好,还能去山上干活,我们的三口之家还没有那么多被病痛折磨的哀嚎声,爷爷的脸上还偶尔见得到笑容。

2018年大暑前两天,我带奶奶去昆明看病。

她胸口已经疼很久了,打我记事起她就常常说身体不好。这么多年过去了,奶奶已七十岁,头发全白了,。我二十二岁,比她高出一头。

奶奶看病的事之前就计划好了,我暑假带她去,爷爷看家。爷爷显然不懂医院复杂的流程、东拐西绕的诊室,再说家里没有人也不行,鸡猪牛马总得有人喂。

一番商量下来,把家里一头猪卖了当作看病的医药费,看得出奶奶舍不得,这种半大不小的猪最划不来卖,可是不卖哪里有钱看病?

临出门前,奶奶一直叮嘱爷爷几点钟喂猪,几点钟喂鸡,大猪要喂多少,小猪要喂多少,唠叨到我和爷爷都嫌烦了她还不停。我见她始终不放心便说写在纸上,让爷爷每天照着喂就行,无疑这是一个令她满意的方法,她安心睡觉去了。

奶奶每次出远门都会背一个老式书包,帆布紧口,原本深色的书包已经褪为淡白色,就连拉链头也掉光了。奶奶说,这个书包耐背,而且上面有拉链,放东西不怕偷。

听打工的人回村说城里小偷多,不小心口袋就被划一个大口子,钱啊物啊啥时候丢了都不知道。所以奶奶进城就格外小心,把钱收在裤子最里层,这样小偷找不到钱在哪儿,就是取钱的时候看着不雅观。

初中的时候,奶奶怕我把生活费弄丢,或是让人偷了,她就给我买了一条带拉链口袋的内裤,让我把钱放进去。我很不情愿,毕竟都已经十二岁了,要是让同学们知道我得多丢脸,耐不住奶奶死磨硬泡,我还是穿上那条内裤读书去了。每次取钱我都得跑到厕所,左右瞄一下,生怕让人看见。

山里的天亮是以野雀的鸣叫为号的,现在的鸡鸣狗叫已经失去了作用,养鸡纯粹就是为了卖钱,没有人是为了打鸣,养狗仅只是为了当作宠物,或是贩卖狗肉,很少有人是为了看家。我们村背后是一片树林,山间的黑幕刚掀开一点边角,雀儿们就叫开了,继而是一座座低矮房子里面传出来男人和女人的声响,跟着,炊烟便冒了出来。这一天就算开始了。

我起得稍晚一些,奶奶已经做好早饭,我习惯性看一眼橱柜上的闹钟,差十分八点,班车还要一个小时才到。随着年龄增长,奶奶起得越来越早,侍弄好牲口便开始做饭。一天两顿,八点半准时吃早饭,四点准时吃晚饭。

我吃完饭,装了一瓶水,背上书包在路边等班车。我有些害羞,可能是因为自己背后的房子太破太烂了,跟村里其他的房子没法比。我的自卑总是无处不在。

高中在县里读书,每次坐班车回家,我会提前一小段路下车,自己走回去,这样别人就不知道我家的房子是哪一栋。早晨的风有些凉,公路边的狗尾巴草上沾满了露珠,如果这时候我过去吹一下,它们一定会落下来。

一边注意远处的班车,一边听着奶奶对爷爷唠叨,喇叭响了,班车出现在眼前。但它到这里还要十来分钟,正应了一句话“望山跑死马”。我朝屋里喊了一声“老奶奶”,她应声走出来。

奶奶给我说过,让我不要叫老奶奶,这样她听着和叫外人一样,不亲。我其实也想叫奶奶,叫得亲一点,但感觉太矫情了,就没有改,只是叫的时候声音拖长一点。奶奶晕车,她不知从哪里听来手里捏着薄荷叶就不会晕车的偏方,就在口袋里手里塞满了薄荷叶。我明知不起作用,为了安慰她,也说书上就是这样写的。

奶奶这几年胖了好多,走起路来左右晃荡,像她喂养的老母鸡一般。我把她扶上车子,又折回身拿地上的包。爷爷站在路边看着我们,一言不发。

这辆车一天跑一趟,坐的人特别多,我们上去已经没有座位,奶奶和我就靠在椅子边站着。我知道奶奶站不动,时刻注意有没有人下车,倘若有我会一个箭步将座位把着,让奶奶过来坐下。

车子在山路上颠簸,奶奶的身体显得力不从心,有些站不稳,我一把撑住她的后背,为她省一点力。我想起了多年前奶奶带我去赶街的情景,奶奶带我赶过很多次街,唯独那次我忘不掉。奶奶给我买了一双鞋,那是我高中以前穿过的最贵的鞋——七十八块钱,我穿了两年。奶奶和店主讲了很久的价,最终以七十二塊钱买到手,黑蓝色的样式我很喜欢,紧紧抱在怀里。街口有一家卖米线的摊位,我问奶奶可不可以吃,奶奶摸了一下口袋说可以。她要了一碗,我问她怎么不吃,她说她想去河坝里转一下,让我自己吃。

就像是掐着表一样,我刚吃完,奶奶就回来了,手里还多了一个袋子,她说是白糖,硬得像石头一样,但很甜。奶奶说这袋白糖四块钱,和一碗米线一样,她掰了一块放进我的嘴里,甜到苦。

窗外的人和物在倒退,我上学时走过的路、见过的房子,以及我逃学时躲过雨的山洞。路上没有中途下车的人,我们都挤在狭小汗臭的车厢里。好不容易到了,奶奶以最快的速度冲下车,趴在路边吐了起来。十几分钟,奶奶才缓过劲来。为了省钱,我们没有吃饭,只在路边买了几块豆腐填填肚子就继续赶车。

这是我第三次带奶奶进城看病。初三的时候她腰椎间盘突出我带她来过一次,那时我也是第一次进县城,面对高楼大厦既高兴又胆怯。第二次是我读大一时,奶奶摔了一跤,我带她在县医院住了九天。现在,我已经不再胆怯了。

我突然很想带奶奶坐一次火车,这个想法一闪,我有些激动。找到公交站,我掏出两元钱放进去,给奶奶找了一个座位。县城的公交车很破旧,丁零当啷的声音伴随轮子摩擦水泥路面的声音,让人感觉异常沉闷。奶奶一路上很少说话,她晕车,斜靠在玻璃窗上。

七月份的小城异常炎热,看见水就恨不得跳进去,看着拾级而上的人,我拉着奶奶慢慢往上爬。身旁不时有人快速走过,人们都很忙,忙着工作,忙着生活。

我去买票,奶奶在高大的广告牌下等我,她像个孩子,变得很听我的话。我突然感觉自己长大了,有了照顾她的能力。

候车的时候,奶奶小声问我哪里可以上厕所,我给她指了指,怕她不识字,又送她去。她出来低声跟我说,不会冲厕所,她的表情像做错事的孩子。

我们的票没有买到一起,我特地和别人换了座位。奶奶很高兴,有了精神,指着窗子外面的苞谷、树木、土地的肥瘦说长道短,她的一生已经融进了红土。

到了昆明火车站,我说让大爹过来接我们,奶奶说不想麻烦他。如果不是因为这次看病,奶奶都不会住进大爹家,二十几年的隔阂怎能轻易消除。

我从小就知道爷爷奶奶和大爹一家关系不和,具体是因为什么事我不敢问,只是长时间游走在平衡他们关系的边缘,既不想得罪大爹一家,也不想让爷爷奶奶伤心。

我拉着奶奶的手,生怕她走丢了。我是第一次坐地铁,对买票和看地铁的方向都一无所知,只能跟在别人背后学。奶奶就更胆小了,连电梯都不敢坐,尝试了几次都没能上去,我就拉着她走楼梯。这些举动引来很多人围观,但我并不像以前那样会感到羞愧。

地铁里报站点的声音我听得很仔细,生怕错过站就回不来,也浪费钱。奶奶和我找了座位,她问我地铁走了没有,我说走了,她说感觉还在原地。我也是凭感觉,因为地铁出发并没有火车那种启动前的轰鸣,更没有班车启动前的前倾后仰。

往往越在意的事越做不好。我们还是错过了一站,本来春融街站就该下车,但坐到了联大街站才反应过来。奶奶埋怨我没有及时下车,浪费时间也浪费了钱。我有些生气。

来回折腾,傍晚才到大爹家附近,我不知道他租的房子在哪一栋,就和奶奶站在路边等。

也是这个间隙,我看了看出租屋周围的环境,已经不能称之为城市了,破烂的路,老旧的房子,以及眼前绿油油一大片庄稼,同我们刚刚经过的昆明城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大爹开来一辆特别小的货车,停在路边,走下来,对着奶奶喊了声,妈,接过我们背上和手里的包。我不敢看大爹的表情,扭头看着窗外,田地交错在一片更宽广的田地上,中间是主人家种下的水泥柱。

在一排石棉瓦房前面大爹一个刹车,我们到了。这里比刚刚我们上车的地方还偏僻,房子让我想起了养猪场。

奶奶显然没有想到大爹租的房子是这样的,她下意识看了我一眼。大爹可能是觉得丢脸,他说,这里便宜,一个月一百五十块钱,一个人头一年三十块钱的水费。奶奶说,出门在外有个地方遮风挡雨就不错了,而且还是这么划算的房子,很好啦。

我数了一下,有十二间,里面住满了人。石棉瓦房的门是大爹捡层板来做的,开门关门都有咯吱咯吱的声响,吵人。

大妈看见我们进门便把盖着饭菜的罩子取了,问,饿了吧?我回,不饿。她说,你大爹没有驾驶证,接你们要绕到没有监控和交警的路上,所以就晚了一点。

这天晚上奶奶早早就睡了,我和大爹聊到很晚,他问奶奶的病情,也讲述自己生活的艰难。讲到动情处我和他都哭了,他说后悔这些年没有回家看看我爷爷奶奶,他做儿子是失败的。我觉得他做父亲也是失败的,不然我堂哥也不至于初中读了七天就辍学,最后因为持刀抢劫进监狱,判了整整九年。这些话我埋在心里,不会对他说,我知道,他也要面子。

像这种石棉瓦房,卧室是用挡板自己隔出来的,在某个角落支起一张桌子就是厨房,房背后是露天厕所,所有住户共用一个水龙头。房间安放不下多余的床铺,白天吃饭坐人的沙发拉开就是一张床。

奶奶醒得早,但我和大爹挡住了出去的路,她起床后只能坐在床上,我醒来看见,问她是不是要去上厕所,她点点头。大妈给我们做了简单的早点就去工地了,大爹请了一天假陪奶奶去医院。

这次大爹不敢开他的黑车,我们走了一段路,遇见面包车就拦了一辆。云大医院太大了,大到连我这个医学院的学生都分不清哪里是哪里,得靠询问导医台的人挂号,拍片子,做检查。终于赶在医生下班前我们办好了入院手续,大爹让我们回去吃饭,奶奶嫌太远了,就在医院食堂吃了一份快餐,付钱的时候奶奶小声跟我说:“快去。”我一步冲上去就把钱付了。

按理说爷爷奶奶就大爹一个儿子了,医药费也该他出,可是奶奶知道他没钱,也不想麻烦他。

云大医院的环境很好,楼下是花园,连楼道里也有很多花。病房有三张病床,其余两张空着,奶奶笑着说,今天晚上你可以睡空床,不用睡椅子了。我觉得睡人家的病床不好,还是睡在了椅子上。

奶奶睡着了。我毫无睡意,便到走廊看书。其实那天晚上我根本看不进去,心里想的是奶奶的病,如果太嚴重可怎么办。

第二天一早,护士还没有开始查房,我们就去拍片的地方排队。晚了可能就排不上,这一天的住院费等于白花了。本以为去得够早了,可是到那儿,已经有长长的一队人,我让奶奶排做X片的队,交代她医生喊名字就进去,我立马又去彩超处排队。

每天早上护士都会给奶奶打点滴,然后留下几片色彩鲜艳的药片,医生说片子结果还没出来,只能先开一些对症药。奶奶说她吃了这些药也没有好转,可能是在楼房里的原因,她说反而更难受了。

入院的第三天中午,奶奶说她想去外面看看,我就带着她出了医院大门,沿着滇缅大道往下走。出门前我从手机上搜了一下附近有哪些可玩的地方,显示有个公园。我想奶奶会喜欢,毕竟她从没有去过公园。

医院外面的路旁种满了银杏树,正是挂果的时节,银白色的小果子满眼都是,还挺好看。奶奶走得慢,我也压慢自己的步子。走在公园的小路上,奶奶说,这些花草以前没有见过,要不是亲眼看到,我還以为是假的。公园很小,十几分钟就转完了,出了公园我们又进了艺苑巷。

路上的人和车辆依旧很稀疏,还能看见施工场地,从房屋的新旧判断这里是新城区。辽阔的人行道上就我和奶奶两个人,我有意稍慢一点,走在奶奶身后。也正因如此,我看清了奶奶微微驼背的身影。许是关节炎的缘故,走起路来有些瘸。

入院第四天奶奶的片子结果出来了,我拿着片子去找奶奶的主管医生,护士让我明天再来。我也是学医的,虽说还是学生,但从诊断结论也能知道奶奶病情的轻重。心血管狭窄,已经比较严重,但还达不到建立新通路的地步。

奶奶问我病情,我摆出毫不在意的架势对她说不严重,小事情。医生上班我去找他,他问我家里的大人在哪儿,我说,我就是。他看了看我,有些不相信,但还是把奶奶的病情跟我说了。大意就是属于中等心血管狭窄,说严重也不严重,说不严重也挺严重的,搞不好哪天不注意就心肌梗死了。医生建议继续住院,在医院进行规律治疗,打点滴加上服药效果会更好。

回到病房,把基本情况告诉奶奶,她说,回家。我想也是,在医院住一天就得好些钱,多买上一些药回家治也行。医生说的规律治疗,是城里人的事。

第六天,我和奶奶去了一趟大爹家,没有让他来接,就是住院这六天他也没有来过,我们理解他。晚上大爹从工地下班回来,手里拎着一只鸭子。他给我和奶奶夹菜,脸上露着笑容,他说没有大事就好。我说这次上昆明最大的收获就是查清了奶奶胸口疼的病因,以后她就不用胡思乱想了。

晚上我和奶奶还要回医院住,大爹陪我们在路边等面包车,三个人站在夜色中,没有任何话。面包车来的时候大爹招了招手,奶奶刚跨上车,大爹喊了声,妈。奶奶停了一下,应了一声,说,快点回去吧,在工地上注意安全。

车动了,我看见大爹哭了,奶奶也哭了。

七天花了五千块钱,奶奶一个劲说自己浪费钱了,来的时候就几件换洗衣服,走的时候手里多了几大袋药和拍的片子。

奶奶说我们还是坐火车吧。我说,好。

在回家的火车上,奶奶说,你大爹也老了,后脑勺的头发都白了。

雨夜后

现在我身处的雨夜让我不禁想起九年前的另一个雨夜,那时我读初二,个子矮小。初中的学校建在河边的坝子里,一堵高大的围墙将学校和水田区别开,越过水田,不远的地方就是木东河。

这座小极了的学校建校历史可谓长久,爷爷读小学就是在这儿,那时候乡里没有初中,小学只有一所。多年以后,我又回到这所学校,但我不是父亲,更不是爷爷。

从家到学校走路要一个多小时,我从初一就开始住校,十一天放一次假,周四中午放假,周日晚上六点之前到教室晚点名。

一个周末,刚好是我的生日,头天晚上奶奶煮了肉。天一亮我们就去地里背稻草,我临去学校之前都会去地里帮着爷爷奶奶干活,估计着时间回学校。我很讨厌干农活,从小干到大,厌烦玉米叶子毛刺的感觉,厌烦稻草上细小的灰尘,厌烦挖洋芋时的一身泥泞,但今天我却希望能一直背稻草,不用去学校。

当然这只是一个不成熟的人不成熟的幻想,奶奶说今天提前收工,她回家把饭菜重新热一遍,吃饭的时候给我夹了很多肉,让我吃了快去上学,还多给了我五块钱。

磨蹭着把饭吃完,我跟奶奶说今天就不回校了,她不同意。我背着书包,但感觉更重。回过头看见奶奶站在门前看着我。

当时我心里很难过,这么大了,每次过生日都是煮一顿肉,哪怕是一小块蛋糕、一根蜡烛都没有见过。我就是单纯想在家待一天,今天是我的生日啊。我在脑子里飞速盘算着,该以什么理由给老师请假呢?

许是脑子里想着事情,原本坑坑洼洼的河埂也不觉得难走了。踏进教室,班主任在讲台上站着,我怯怯走过去给他请假,理由是饭卡落在家里了,我想回去拿,明天早上一大早回来。虽说我成绩不是很好,但班主任相信我不会说谎。

我沿着长长的河埂往家的方向赶,太阳在我身后慢慢落下,最后的霞光打在河面上,木东河就如同宽大的金腰带系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河边的房屋里正冒出炊烟,在水里泡了一天的鸭子正拖着湿漉漉的身体回家,想到家我又加快了脚步。太阳完全躲到了老尖山背后,散布在山上的房子里传出微弱的灯光,山里人开始进入一天的休息时间,我也在这个时候到家了。

我的到来显然让奶奶很惊讶,她正把猪粪从猪圈里铲出来,看见我站在她面前,第一反应就是问我今天是不是不上课,我说上。她朝屋里喊了一声,爷爷手里拎着抽旱烟的长烟袋,他看见我没有说话,他和我很少说话。

我说我的饭卡忘记带了,请假回来拿饭卡,他点了点头就进屋了。

那天晚上屋内很平静,屋外也很平静。早上五点爷爷叫我起床,这一夜过得太快了,又到了该回学校的时候。晚上睡得太深,竟不知屋外下起了大雨,准确说是乡里少见的一场大雨。雨水从瓦片间往下灌,天阴沉沉的,屋外刮大风,梨树沙沙作响,我们在屋内走动的幅度也随着外面的响动小了,呼吸都不敢太大声。

村子在山脚下,山洪由上而下侵袭进村,沿途带来了树木的断肢残骸,遇到低矮的地方泥土沉积下来,待风雨过后这里将是软塌的平坦之地。山里的洪水都是先由小股部队开路,继而大队人马顺势而来,只需几分钟就占领了村子的角角落落,干瘪灰红的村庄此刻是泥泞不堪的。白色塑料袋,红色纸片,黑色的烂衣服,藏匿在沟沟坎坎里的脏东西呈现在我们眼前,随着奔逐的水流翻滚着又消失了。

爷爷扶在门口,说着地里没有背回来的稻草怕是捂臭了。睡眠不够,我就只吃了几嘴饭。爷爷说拿上一把伞吧,我送你去学校。

家里就一把可用的伞,我拿了伞,爷爷披着蓑衣,爷孙俩走进黑沉沉的天地里。

读书以来爷爷就送过我两次,一次是读初一,他背着行李送我去学校报到。本来初中报到算一件大事,同学们都是父母送,只有我是爷爷送,在人群里显得很突兀,招来许多疑惑的眼神。

报到后,爷爷带我去学校边上的一家小餐馆吃饭,他点了半斤牛肉、一杯白酒,给我要了一碗米线。餐馆的老板认识爷爷,老板问,是不是那个爹妈都不在了的孩子?爷爷说,就是。老板说时间过得真快,都长这么大了。从谈话看得出老板知道我父亲出矿难的事,由此可知当年那件事在小小的乡里也是轰动一时的大新闻。

爷爷走在前面,他让我跟着他,省得踩错了位置。在不长不短的一个半小时里,我感觉时间和天上落下的雨水一样,如此迅速地流过,想抓都抓不住。爷爷问我在学校学习怎么样,这是他第一次主动问我的成绩,我说还行,他说自己做什么事要考虑好。他说他知道我逃学。我很震惊,感觉自己最不堪的一面被他知道了。爷爷说,逃学没事,以后别逃就行了。不读书你能干什么,你什么也做不了,只有读好书你才有机会。我悬着的心又平复了一些,但一直不敢看爷爷,心里羞愧得很。

到学校门口,爷爷说,进吧,好好读书,我回去了。我是哭着走进学校的,眼前一片模糊,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顺着脸颊流下来。那一刻,我觉得年迈的爷爷无比高大,他用衰败的身体为我撑起了一片天。

这几年爷爷的身体越来越差,以前干活能背两百斤,现在一百斤都背不动了。在我进城读高一的那年夏天,一个炎热的周末,同学跑过来跟我说,班主任让我告诉你,你爷爷住院了。

我整个人怔住了,爷爷好好地怎么会住院呢?同学拉了我一把,我才回过神来。瞬间心跳加快,脑子里各种想法,万一爷爷是什么重病可怎么办?我把刚打的饭菜放在宿舍的桌子上,立马就往公交车站跑,坐上公交车我的心还是跳得很快,脑袋嗡嗡响。

我没有手机,在中医院门口打电话,接电话的是小姑,她让我在门口等着,她和爷爷还没有吃饭,正要出来。

看见爷爷那一刻我哭了,他缩成了一小团,像受惊吓的小刺猬,走路是小姑扶着,头上缠着绷带,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我从小姑那里接过爷爷的手臂,爷爷说了一句话,声音太小,我没有听清。

小姑说,我们已经来五天了,你爷爷怕影响你上课就没有跟你讲。

饭间我才知道,爷爷是拉马驮苞谷的时候,马踩滑顺势带着爷爷摔下了山坡。肋骨断了四根,医生说还好没有戳穿肺,不然早就死了。脸已青紫浮肿的爷爷说,我命大。

晚上我没有回学校,睡在爷爷身边,他睡着以后喘着粗气,我知道他胸口肯定很难受,夜里起来好几次,有时候是被痰呛醒的,有时候是疼醒的。我一整夜都没有睡着。

医生查房说恢复得不错,再去拍一个片子看一下肋骨的复原情况,如果没有问题,再住几天就能出院了。这正合爷爷的心意,他巴不得立马出院,在医院住一天得不少钱,他心疼。

小姑去取药,我搀扶着爷爷去拍片子,这些流程我都熟悉。扶着爷爷走进拍片的房間,医生让我出去等,这个过程竟让我有种生死离别的感觉。当天下午就把片子拿上了,医生说恢复得不错,爷爷让我赶快回学校上课。他说,不怕了,我和你小姑过几天就要回家,你把书读好就行。

这几年里,大奶奶得肺癌去世,善良了一辈子的人最后在痛苦中撒手人寰。一年不到,大爷爷脖子肿了起来,但他坚持不去医院,没多久也去世了。

我一直记着大爷爷大奶奶在我读高中的时候给过我五百块钱,要知道五百块钱对于毫无生活来源的他们来说已是大钱。那或许是他们从低保里省出来的。大奶奶跟我说,你读书成了记得买几斤糖来给我吃。可惜这一天没有到,大奶奶就去世了。

大爷爷下葬的头天晚上,爷爷坐在棺材旁边说了一晚上的话。我在门外看着他一只手扶着棺材,一只手揩眼泪。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一方面看淡了生死,一方面又多愁善感起来。学医几年,朋友说,你的心变硬了。我没有解释,其实不是我心硬,是懂得隐藏自己的悲伤了。

父亲早逝,母亲虽说活着,但与我的心又离得那么远,我知道爷爷奶奶终究会离开我。爷爷奶奶活着,我就不是孤儿,哪天他们一走,那我真的就成了孤儿。我感觉自己无助又无力,只能用文字记下这些事。

我也不敢让爷爷奶奶看见这些文字,我心里总是很怕,很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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