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继先
车又一次停在了半坡上。
这已是第五次了。前四次,科目二都在坡道定点(学员称为“半坡起步”)上折戟沉沙,铩羽而归。再考,路梦芸还是有些紧张,这次如果再考不过,就将前功尽弃,从头开始,她在心里已做好了改考自动挡的准备。
为了不再折腾能拿到“本”,路梦芸交了补考费后,把时间全部放在了练习半坡起步上。教练是个退伍的汽车兵,说到驾考的事就跟说打仗一样,他对她说,半坡起步对她而言,就像一个碉堡,必须攻克,要不然,纵有千军万马,也是白搭。因为当过兵,教练还算讲文明,一般不骂人,气不过时顶多训斥学员几句,在路梦芸第四次也没有考过后,却对她发了脾气,骂她脑子被水淹了。为此,在回家的路上,她一直在不停地抹眼泪。
眼下的考试,倒车入库、侧方停车、直角转弯、曲线行驶全都顺利通过,又该考半坡起步了,路梦芸看了考官一眼,脸一热,不好意思起来——也许是巧合,每次考试给她安排的考官都是同一个人,一个留着板寸、身体强壮、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前四次,都是在半坡起步上中止了考试,现在又碰到这位考官,路梦芸不免有些难为情。
考官并没有注意路梦芸的表情,面色严肃地看着她做着准备工作。考试开始,考官小声提醒着,稳住、小心,不要紧张,平时怎么练,现在就怎么考。路梦芸为了消除紧张感,把眼睛闭了一会儿,然后,又从衣兜里摸出一块口香糖放进嘴里,这才开始点火。踩离合、挂挡、松离合、松手刹、加油……就在离合松开的一瞬间,她深踩了一脚油门,车子猛地蹿了出去,她突然意识到,给油太多也不行,赶紧把油门稳住,像是欺生的狗见人走远了,不再狂吠蹦跳,迈着碎步小跑起来——车稳稳地前行,终于驶到了坡顶。
科目二过关!
路梦芸很是激动,想顺嘴嚼几下口香糖,却感觉嘴里并无东西,什么时候把口香糖咽进了肚里,她全然不知。向考试场地外走时,她远远看到儿子大峰,便举起手来,向大峰不停地挥舞。然后,她又做了个“ok”的手势。大峰知道她考过了,也不顾考场纪律,冲进考场内把她抱起来原地转了一圈。随着转动,她响亮地笑了起来。
母子俩走出考场,大峰对路梦芸说:“那就给我爸打电话了。”还没等路梦芸回应,大峰已拨通了高默然的手机,让他把车开过来。
一家人几日前就商量好了,不管路梦芸今天能不能考过,他们都去阿山看山花去。阿山是有正式名称的,但人们却习惯叫那座山为阿山。每到春夏之交,山谷里开满山花,特别是野芍药,姹紫嫣红、摇曳生姿。这日是星期六,活动也都提前规划好了,他们从乌城出发,到达阿山将是傍晚,他们就在山里找个地方烧烤野餐,露营一晚,第二天上午游山戏水看花草,下午返回,天黑前赶到乌城,不耽搁路梦芸第二天上班。
刚考完半坡起步,路梦芸还没有从考试的气氛中挣脱出来,听了大峰给他爸打的电话,她突然觉得,自己和高默然现在的婚姻状态,也像车停在了半坡上——这是一个很难预判的状态,如果手脚配合默契,操作得当,车还能爬坡前行,保持前进的方向。倘若操作不当,出现差池,车子就有可能熄火下滑——婚姻终结。
刚开始考驾照时,路梦芸就察觉到了自己的笨拙和迟钝,面对机械,就像狗咬刺猬,找不到下嘴的地方。起初,她是非常自信的,自己当老师多年,领悟力是没有问题的,科目一考试,一次过关,得分一百。但是一操作起来,脑子就发蒙,总是手忙脚乱,因此,科目二练习,她比别人付出了更多努力,甚至在夜间加班练习,就算这样,半坡起步还是屡试不过。鉴于自己的状况,她曾产生了放弃的想法,之所以坚持了下来,其实是为万一离婚了在做准备。
高默然曾经也是教师,和路梦芸在同一所学校教书,他教物理,她教语文。他们是在单位认识的,后来发展成恋人,最终睡在了同一张床上。结婚后,高默然看到很多大学同学都发了财,自己却还在吃粉笔末拿死工资,心有不甘,也想着能过上花钱不用眨眼的日子,于是辞去了教师的工作,受聘到一家经营广播电视业务的私营公司,拿起了年薪,每年有二十多万的收入。因为高默然是学物理的,进入广电行业,知识储备绰绰有余,很快便摸清了行业内的生意门道。他在这家公司干了七年后,拉了两个人,成立了自己的公司。公司初立之时,他深知做生意拓市场,就像开路架桥一样,没那么简单。一开始他把公司的定位放得很低,主攻各地州的县市和兵团的团场,主要经营线缆、线路施工和演播室设计。路子算是走对了,每年有两三千万的营业额,赚了第一桶金后,又经营起广电设备,眼下公司已小有规模。为了方便业务,公司先后买了三辆车,一辆奥迪轿车、一辆的士头皮卡,还有一辆丰田越野。高默然曾开玩笑说,驾车就像睡女人,开自动挡如同和老婆睡在一起,驾轻就熟,而开手动挡犹如和情人在一起,需要挑弄撩拨,翻山渡水。所以,在买丰田时,他选的是手动挡的。他自己驾车,只开丰田。
大峰打了电话,半个小时后,高默然就开着丰田赶到了驾考场地,一切都准备好了,所用的东西把后备厢塞得满满的。路梦芸在车的侧面,背着人换了外套和鞋子,三人上了车,向着阿山而去。
到阿山去游行,是大峰出的主意。
路梦芸记不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与高默然之间处在了车停半坡的状态。但有一点他记得非常清楚,那就是在大峰上高二时,两人已不在一个房间里住了,也不再关心对方,有时要加班,她打电话告知他,他不会说一句关爱的话,也从来没说过要去接她,甚至还提议,要是太晚了,就不用回家了,在學校教师周转房里凑合一晚,免得来回折腾。而有时夜深了,他还没有回家,她也懒得问他在干啥,时间到了就上床睡去,半夜起来小解,发现他仍没有回家,她也不会产生太强的失落感。在一些寂寥的夜晚,路梦芸会思考或者说反思一下自己的婚姻,结婚二十多年来,她和他似乎并没有产生过太深的矛盾,甚至连真正的红脸争吵也不曾发生,事物发展总得有个理由,可她始终没有把这个理由找到。由此,她想起了高默然关于驾车就像睡女人的理论,曾经,她半真半假地问他,外面是不是有了情人,他听了露出一脸的疑惑,甚至说不屑,还是语文老师呢,怎么连比喻都听不出来。她心里说,比喻谁不知道?用乙比喻甲,对乙也得熟悉呀,不然如何能想得到。要是他在外面真的有了别的女人,疏远自己也顺理成章。可自己呢?自己并没有移情别恋呀,咋也不再依恋他看重他了呢?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爱情之痛”“婚姻之痒”,或心理学上称之为的“倦怠期”?屈指算来,这种状态已有六年时间了,她心里十分明白,照此下去,他们不可能白头到老,只是目前两人都还没说出“离”这个字罢了。
路梦芸、高默然的这种状态,儿子从两人分室而居中看出了端倪,他向他们询问,两人都语焉不详,就猜出了事情的八九分。也许是想做一番努力,挽回残破局面,大峰提议了这次旅行。他们听了儿子的提议,都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兴趣,她倒是没有一口回绝,而他却说公司里的事很多,没有时间。大峰也没有强求,只是淡淡地说:“过几天我就要回学校了,然后就要去大连,以后我们一家人想在一起,就难了。”大峰已和大连的一家私企签了就业合同,返校进行论文答辩后,大学就毕业了,说好了离校后直接去大连上班。听了大峰的话,她立即就同意了,他虽然犹豫片刻,也点了头。
丰田的性能优良,行驶在高等级公路上,就像骏马奔驰在坦荡如砥的草原。大峰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并不安心坐着,像一只活泼的猴子,一会儿转过身子给路梦芸讲“王者荣耀”,一会儿面向高默然说NBA,更多的是扯着嗓子唱歌,唱庾澄庆的《情非得已》,唱何鹏、安东阳的《甘心情愿爱着你》,唱苏勒亚其其格的《收获爱情》……路梦芸知道儿子的良苦用心,他想通过“王者荣耀”和NBA,让旅途不至于过于沉寂,而所唱的歌“难以忘记初次见你,一双迷人的眼睛,在我脑海里,你的身影挥散不去……”“红尘中和你相遇相知相许,片片相思把你装进梦里。爱情的轨迹有过聚散别离,就算再多坎坷不改本意。风雨中和你紧紧相偎相依,历尽世事沧桑此情不渝……”之类,是想唤起她和高默然对往事的回忆,有点说教的意味,提醒他们应当珍惜知遇和爱情。她觉得大峰此时像一个园丁,在秋风萧瑟的衰败与飘零中,还想做一番拯救。这种努力也不是不可能,比如给秋季里的花木上足肥水,精心修剪,等到来年再抽枝萌芽,将会更为茂盛,只是需要较长的时间。也许是大峰的刻意触动了路梦芸的心弦,每一句歌词都像一片绿叶在她心中拂过,以至于眼中有泪花闪动。她不知道高默然是否被歌声触动,直观到的是,他不想被分心,一直专心致志地开车。
从高等级公路上下来时,大峰似乎累了,睡了过去。高默然曾邀请过一些广播电视台领导来过几次阿山,对在此山的旅行还算熟悉,既然是野餐露营,他就没有顺着当地人规划好的旅游线路走,进山后,选了一条山道,将车开往有山花开放的山谷,在夕阳挂在山尖之时,把车停在了一个地势较为平坦的山坡上。
在山道行驶时,尽管十分颠簸,但一点也没有影响到大峰,他一直在酣睡,可是车一停下,他立即就醒了,不带丝毫从沉睡中醒来的惺忪慵懒,精神饱满,下车来选了一个背风处,指挥着路梦芸和高默然安装露营帐篷等。安顿好,太阳已落入山中,天就要黑了。大峰把烤箱、木炭、钢筋锅、应急灯、自热米饭、卤制品和放在车载小冰箱里穿好的肉串拿下来,在帐篷旁把烤箱支好,于烤箱里放上木炭,开始生火。这时,过来一个骑马的牧民,大呼小叫地阻止他们,说山里不准点火。高默然上前解释,说他们用的是家庭木炭,不起明火,只是做点饭吃,不会有啥事的。野餐时,大峰启開一瓶酒,父子俩就着卤制品和羊肉串喝了大半瓶,又吃了点米饭,酒足饭饱后,大峰跑到车里,把自己带的U盘插进车里,欢快的《风情吉特巴》像泉水跳动一样播放出来后,去拉父母和他一起跳舞,路梦芸和高默然都摇手说不会,他就说他来教他们,硬是把他们拉到车边,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地教起来……在大峰的撺掇下,三人在星空下疯了一个多小时,路梦芸说累了,想早点休息。她的话音刚落,高默然就钻进帐篷里,抱出一个睡袋,准备到车上睡去。大峰却一把抢过睡袋,说今晚他在车里睡,要好好体验一下野宿大山的感觉,以后去了大连,这样的机会就不多了。
路梦芸和高默然没有办法,两人只好钻进了帐篷里。几年没有睡在一起了,躺下后,她觉得十分别扭,似乎身边的人不是自己的丈夫,而是一个陌生人。尽管不自在,路梦芸也没有生出太多的反感,大峰一路上又说又唱,让她颇受触动,已迈入人生五十岁的坎,就算她和高默然不散,也只是一个伴儿,如果能正常过下去,时间也不丰裕了,咋就不能遂了儿子的心愿。产生了这些心思后,她想,如果他现在要对她做些什么,她将不予拒绝。可他却没有任何动静,躺下不久就扯起了鼾。她也曾想着自己主动一下,可他此起彼伏的鼾声,破坏了她心情,把这个念头打消了。
路梦芸的心思重,一夜都没睡安稳,天显亮后,她就起来了,钻出帐篷,到车上看了看大峰,见儿子睡意正浓。儿子并没有钻进睡袋中,只是把睡袋随意地搭在身上,她上前把睡袋给儿子盖好,走到不远处的一个高坡上,向四周望去。黎明中的大山,山峦起伏,像横卧着一条巨龙,最远的山体还处在一片朦胧之中,东方的天空像是被清扫擦拭过似的,异常洁净,升起一片红光,映红了好大一片天宇。太阳马上就要升起来了。多年生活在钢筋水泥架构的生硬之中,很难见到日出的生动,她渴望着红日东升。她静静地望着东方,过了一会儿,东方的山脊上现出一条红线,眨眼的工夫,那条红线就变成了红坨,瞬间,半个太阳就卧在了山尖。她想对着太阳喊上几声,还没等她发出声来,太阳就跃到了空中,浑圆、奇大、赤红,像一个大火球。她终于喊出声来,引得山鸣谷应,她流泪了。旭日东升,蓬勃辉煌,崭新的世界不容辜负,所有的境遇、心情都应当在朝阳红霞中受到启示。
路梦芸被宏伟的日出震撼了。这时,她的高亢兴奋陡然下降,沉默下来,稍待,她突然向着帐篷和车小步跑过去,来到昨晚没有拆掉的烤箱边,投入几块木炭,引着火,把钢筋锅放到烤箱上,倒上半锅水。等把水烧开后,她喊大峰和高默然起来。高默然起来后,看到她正在烤箱前准备下挂面,一时间有些蒙。在他的印象中,她是不善于也不乐于做饭的,只要他在家,一日三餐都是他来做,他不在家但儿子在家时,她不得不做饭,也是浮皮潦草,啥简单做啥,要是他和儿子都不在家,她就会拿方便食品来对付。他赶紧跑过去,满脸愧疚地说:“昨晚喝了点酒,睡死了……我来做,我来做。”她说:“你和儿子洗漱去吧,面条马上就好。”他似是不解,看了她一眼,也就没争,和大峰一起洗漱起来。两人洗漱完,一锅面条也就下好了。三人吃了面条,太阳脱离开山顶已有三竿,他们一起动手,拆帐篷、收气垫、归物件、拾垃圾,全部收拾清爽后,把车发动着,向着一片草丰花艳的山坡开去。
来到那个山坡上,路梦芸和大峰都十分兴奋,不停地拍照拍视频。大峰给路梦芸拍照时,会让她摆出不同的pose,拍视频时,又会让她从远处走来、向远处走去、张着双臂转圈、拿着丝巾跳跃。其间,大峰还招呼路梦芸、高默然一起拍合照,或给他们两人拍,或把三人都框进镜头里,拿着自拍杆自拍……母子俩一直欢快地笑着,像是放飞了一群鸟儿,玩得不亦乐乎。间歇时,两人又静静地坐在草地上,把拍的照片和视频,发抖音发朋友圈。两个小时后,大峰突然发现,这里的山花并不像传说中的那样,漫山遍野花团锦簇,稀少不说,很多都已经凋零,便问高默然是怎么回事。他想了一下,说现在不是赏花的最好季节,在五月下旬或六月上旬,花开得最旺,现在都六月底了,过季了。
正说着,昨晚来阻止他们生火的那个牧民,又骑马过来了。大峰忙跑过去,问牧民,有没有比这里花开得更好的地方,牧民听了连连点头,顺手指了一个方向,说翻过前面的那座山,花开得好。大峰问路怎么走,牧民伸出手臂比画着,认真地给他们指路。牧民走后,大峰向路梦芸和高默然提议,到山那边看花去。她表示支持,他却面露难色,担心时间不够。大峰执意要去,说返回时,他和高默然换着开车,就是晚一点也没事。
大峰高考后,考了驾照,每个假期都把高默然公司的一辆车开回自家用。说来,也有四年的驾龄了。
二比一,高默然只好同意,三人上车,顺着牧民指给的路,向前面那座山开去。半个小时后,车行到了一个大下坡处,看到坡对面果然五彩缤纷,尽管影影绰绰,也判断得出那里定然是一片烂漫山花。大峰高兴地呼喊起来。而在这时,高默然看到山的深处卷起了乌云,疑惑起来:“会不会下雨呀?”大峰从车窗看了看天,见头顶上艳阳高照,应高默然道:“这么大的太阳,咋会下雨呢。”高默然说:“山里可说不准,天说变就变。”大峰说:“我们有车在,就是下雨也不怕。”
高默然开车继续前行。路是下坡路,不平整,很多地方还潜伏着一些土坑,高默然开得十分小心。车快至半坡时,三人都听到很响的水流声。山深处的乌云,此时已把整座大山覆盖住了,正在向他们头顶上移动,毫无疑问,山深处正在下雨。又行了一段路,在坡底前横起一条小河,高默然赶紧把车停下,刚才听到的水流声,就是因为山雨导致小河涨水发出的喧哗。水下情况不明,也许存在危险,高默然决定去查看一下。大峰也下了车,两人一起向坡底小河走去。
没多大一会儿,高默然和大峰就回来了。高默然对路梦芸说:“前面是一个过水山路,也许平时从路上流过的也就薄薄一层水,现在小河涨水了,不知道水下是什么情况,绝对不能再往前走了。”是大峰坚持要过来的,现在遇到了情况,他低着头不说话,像是在内心做着检讨。路梦云发现,乌云已压在了头顶,随时都有可能下雨,便对高默然说:“那就别犹豫了,赶紧回吧。”山路狭窄,前方没有调头的地方,高默然听了,开始倒车,谁知车一启动,就熄了火,他赶紧把车踩死,把手刹拉上。他长出了一口气后,再次倒车,同上次一样,油门还没有完全松开,车又熄火了。
半坡起步,并且是倒车起步!路梦芸突然想起了驾考。
两次没能把车开动,高默然不由得紧张起来。路梦芸看到他手足无措,突然想起,高默然并没有经过严格的驾校练习,他的驾照是托关系花钱搞到手的,在平坦的公路上行驶早就娴熟,而在关键的时候,像眼前的半坡起步就露了怯。她心里清楚,在这种情况下不能催促,越催也许情况越糟,她就没有言声,让高默然自己驾驶。他又试了几次,均是车刚启动就熄火,他不由恼怒地狠狠拍打了一下方向盘。
开始下雨。路梦芸从车窗看了一下天,乌云越积越厚,看来这雨不会小,前面小河的水又涨了一些,已有了咆哮之势,响声越来越大。大雨下下来后,会发生什么?山体滑坡、道路冲断、车被颠覆……她不敢想下去,看到高默然无法把车开动,路梦芸说:“要不让大峰试试。”
路梦芸信任驾校,笃信苦练出的技术。
高默然听了,回头看了一眼路梦芸,然后把目光投向大峰。被人信任让大峰兴奋,听了她的话,立即下到车下,跑到了车的另一侧,高默然只好换到副驾驶座位上。大峰上了车,握起拳头在眼前猛地晃了一下,自己给自己打气,开始起步。谁知,车启动后,非但没有向后倒驶,反而向前方滑蹿了出去,大峰一时慌乱,紧张地喊叫起来,眼看着车就要栽到小河里去了,才回过神来,一脚把车刹住,高默然也顺手把手刹拉上。车停稳后,大峰的身体一直在战栗。
雨大了起来,如瓢泼一般。必须抓紧时间离开这里,要不然,就算不发生意外,也一定会被困在山里。
“让我试试吧。”这时,路梦芸说。
高默然和大峰听了,都回过头来看她,眼神里满是不信任——你還没有拿上驾照,没有正式驾过一天车……
“我刚考过科目二,通过了半坡起步。”
高默然和大峰都没有说话。路梦芸下了车,顺眼看了一下山坡,她估计,这个坡倾斜有30度,比她考试时的坡度还大。她把大峰换下来,坐到驾驶座位上。大雨如注,车离小河也就几米远了,路梦芸正准备发动车时,突然对高默然和大峰说:“你们两个下去。”两人听了这话,一时没有回过味来,但很快就明白过来,她是在想,如果车真栽到了河里,可以确保他俩无虞。两人不干。高默然说:“我们两个男人……要是真的……”
“滚下去——”路梦芸发起火来,随即又软着声说:“你们在车上,我会紧张的。”
两人只好下车,冒雨站在了山坡的侧面。他们下车后,车立即被发动着了,却迟迟不见动静,大约十几分钟后,见车还是没有动静,高默然准备把路梦芸从车上叫下来。他的想法是,车就扔在这山坡上,他们徒步离开这里,找一户牧民的毡房去避雨,等雨停了再说。他刚迈开步,车身晃动了起来。
其实,这期间路梦芸的脑子在飞速旋转,她在默习半坡起步的要领。那位退伍军人出身的教练所说的话全都刻在了她脑子里:半坡起步有几个关键点必须连贯操作:点火——踩离合器——挂挡——松离合器,使车处于半联动状态——快速松掉手刹,解除制动——加油,保证足够的动力——行进数米,完全松掉离合器,使车正常行进。在这个过程中,每一个环节都很重要,不得有丝毫差错。离合器松到半联动点,就不能再松了,因为车是制动着的,再松,发动机就会熄火。已是半联动状态,且松开了手刹,这时一定要给足油,因为车处在半坡,阻力增大,没有足够的油促进动力增加,前面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
路梦芸开始驾驶。
教练还说了,要是对半坡起步的要领记不住,可以抛开理论,通俗地理解,那就是慢慢地松离合器,把离合器松到半联动的极点,让车的全身都强烈地抖动起来,使车像一匹急于出征的暴躁的战马时,然后松手刹给油门。
车成功起步,在山坡上倒行。
车倒到了刚才停车的地方。
车倒到了坡的三分之一处。
车倒到了山坡的中央。
车继续倒行,终于爬到了坡顶。
高默然和大峰一直盯着车跟行,当车在坡顶停稳,他们向车跑来,路梦芸打开车门,一头扎进了高默然的怀里……
回到乌城时,已是凌晨一点多了,三人都十分疲惫。路梦芸洗了澡后,进到卧室里,用电吹风把头发吹干后,扯开被子,准备熄灯躺下时,高默然推开门,进到了他久违的这间卧室……